经他这么一分析,路昭醍醐灌顶。
宋悦给他总结:“你也不用想太多,顺其自然。有缘分的人,是不会走散的。”
挂断电话,路昭心中通透不少,哼着小曲儿洗了衣服,又去书房看书、写日记,照旧凌晨一点上床休息。
第二天他下班后去剪了头发,买了新衣服和新皮鞋,还去建材市场跑了一趟。
然而,宁海的建材市场离他的住处实在太远,骑着自行车一来一回,也真够累。
路昭回来后,只能又去问宋悦,有没有适合他的小轿车,他想买一辆代步。
宋悦的哥哥宋兴就是国内第一批做小轿车的老板,宋悦当即答应给他挑一挑,又说:“对了,最近还出了一款移动电话,你要不要买一个?我今天刚刚拿到货,和徐行知试了一下,真神奇!这电话也没线,不知道怎么能打通的。”
“真的吗?”路昭也有些吃惊,“我以为现在大家都能打上座机,不用去移动电话亭,就很不错了,没想到这东西真是越做越巧。”
“我觉得这移动电话肯定能卖得好,我得进一批货。”宋悦嘻嘻笑,“改天你来看看,见识一下。”
路昭当即定了一个,挂断电话后,去浴室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把刚剪过的清爽短发擦得半干,一边哼着曲儿,一边拿出草稿本,坐在书桌前,把今天去装修市场打听的各样材料价格记下来,初步估算了一下装修的花费。
正算着,一旁茶几上的座机电话又响了起来。
路昭微微一愣,搁下手中的笔,伸长手接起电话:“喂?”
“喂?路市长吗?今晚召开紧急会议,顾书记要所有领导参加,麻烦您现在来市委大楼,二楼小会议室。”
“现在开紧急会议?”路昭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抬起左手看了看电子表,已经九点半了。
“对。今天市里发生一起重大施工事故,一处施工工地塌方,十几名工人被埋在下面,顾书记要紧急部署工作。”
路昭一听,就知道事态严重,连忙说:“好,我马上到。”
挂断电话,方才的悠闲轻松心情已荡然无存,路昭皱着眉头飞快换上了外出衣物,匆匆出了门。
这一开会,就开到了凌晨。
路昭并不是分管生产安全的副市长,但他是宣传工作的协管领导,所以和分管宣传的常务副市长南超一块儿商量方案,立刻采取行动稳住社会舆论。
按照惯例,重大安全事故,第二天市政府就要开新闻发布会,向社会公开目前的事故情况和下一步工作安排。
顾书记在会上已经定了明天上午九点开发布会,而发布会上要讲什么、下一步有什么安排、社会媒体可能会有什么问题、要如何回答,这些都是要一一细化明确的内容。
他们作为领导,碰上紧急事件,先定方向和大纲,下面的人才好干工作,所以路昭和南超商量了半个多小时,就初步拿了主意,给宣传部布置下了任务。
宣传部加班加点写材料,领导们也不能回去休息,就在一旁的办公室眯了一会儿。
凌晨四点,宣传部出了初稿,路昭和南超看完给了修改意见,一边讨论一边改,到清晨六点,这份稿子总算定下来。
而参会媒体还要一一去邀请,发布会还需要布置会场,此时他们的时间只有三个小时了。
路昭到底是年轻人,熬了一晚上,精神还算好。
他去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简单吃了早饭,又抓紧时间去休息了片刻。
人如果没休息好,很容易精力不集中,反应也会变迟缓。要是在发布会上答不出问题,那可有点下不来台。
从七点半休息到八点二十,他起身整理了仪容,提前赶去会场,又熟悉了一遍稿件。
八点半,各家媒体的记者和摄影师陆陆续续入场,在台下调整设备。
九点整,身旁的南超伸手拍拍路昭的背:“小路,咱们走。”
他说着,就先一步起身,走出休息室,走进会议厅侧门,大步往台上走去。
路昭深吸一口气,紧跟在他身后,从侧门走出来,台下所有媒体的镜头都对准了他们。
另一边,方曜八点半就从疗养院出发,到聚鑫商场门口时,才九点五十分。
前面副驾驶坐着的小唐四下看看,说:“方院长,路市长好像还没来。”
方曜靠着座位:“等等他。今天是休息日,他没有工作,应该不会迟到。”
小轿车便在路边等着。方曜手上的手表指针一格一格地走,慢慢从九点五十分,走到了十点整。
方曜看着车窗外人来人往的商场大门,调整了一下坐姿,聚精会神地盯着人潮。
十点过五分,人潮中依然没有出现那个熟悉的人。
方曜垂眸看见了手表指针,深吸一口气,继续等。
十点十五分,路昭依然没有来。
焦灼就像蜘蛛结网,一层一层地爬上来,方曜忍不住又换了个坐姿继续盯,还开口说:“你们注意看着。”
小唐连忙说:“帮您看着呢。”
十点半。
方曜已经换了好几个坐姿,焦急的神情简直要压不住:“这个商场确定只有这一个大门么?”
小唐说:“是呀,昨天咱们就是在这里买的衣服和三金,就是只有一个大门。”
方曜眉头紧蹙:“他是不是路上出事了?”
小唐:“……”
一直沉默的小周开了口:“方院长,雌虫出门如果要打扮,等一个小时也不算长。”
这话一出,车里另两个单身雄虫都沉默了。
方曜像是醍醐灌顶,记起小周是车上唯一一个有老婆的人,连忙问:“真的?”
小周说:“我老婆是这样。”
方曜仍有所迟疑:“可是……阿昭并不是这样。他就算要稍微打扮,也会提前准备,不会迟到。”
小周:“但他现在已经迟到了。”
方曜:“……”
小周:“方院长,建议您再等等。”
方曜心中一边对阿昭会因为打扮而迟到这个猜测十分怀疑,一边又为阿昭愿意为自己打扮而欣喜,脸上浮现出眉头紧蹙但嘴角诡异上扬的割裂神情,前面的小唐不经意回头看见,吓得赶紧转头当做没看见。
小周的话可能真的有几分灵,就在他们决定要再等等之后的十分钟,路昭出现了。
他是骑着自行车匆匆过来的,可能是骑得太急,头发都被风吹乱了——但方曜依然看出,他剪过了头发,身上穿的也是新衣服,脚上穿着新皮鞋,没穿那双他自己做的布鞋,整个人收拾得清爽明亮。
小唐也发现了,不敢置信地同小周喃喃:“离谱,竟然被你说中了。这就是已婚男人与我们的区别吗?”
方曜皱着的眉心已经舒展开,只剩嘴角还弯着,推开门下了车。
路昭正锁好自行车,起身看见他,连忙跑过来,气都没喘匀:“方先生、抱歉、我今天……”
方曜望着他,看他汗湿的发丝粘在雪白的额头上,鼻尖都冒出了汗珠,稍显凌乱,但又愈发唇红齿白,漂亮极了。
“没关系。”他盯着路昭想要解释的嫣红嘴唇,看了一会儿,才又挪上来,与他对视,“我们先进商场吧。”
路昭:“……”
他愣愣的,解释的话还没来得及说,方曜已经带着他朝商场走去。
路昭只能跟上,在他身后偷偷把气喘匀了,才觉得口干舌燥。恰巧方曜转回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问:“要吃冰么?”
他指了指商场外围的门店:“那儿有冰店。”
路昭下意识地抿住了有些干燥的嘴唇,像被看穿了,有些腼腆:“……好啊。”
方曜带着他走到冰店,两人坐在店面门口的吧台前,点了一杯柠檬冰茶,一杯水果炒冰。
柠檬冰茶上得快,方曜接过来,就搁在了路昭跟前:“先喝一口。”
路昭连忙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冰茶,酸酸甜甜、冰凉透心,一下子消解了大热天骑车过来的暑气。
他这一口喝了小半杯,舔舔嘴唇,觉得解渴,又端起杯子喝第二口。
可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旁边的方先生正看着自己。
正在大口喝冰茶的路昭:“……”
他默默把动作放斯文了些,只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杯子。
然而,方先生的视线并没有移开。
路昭忍不住转动眼珠,往他那边瞅了瞅。
二人四目相对,路昭的眼神带着几分疑惑,而方曜的眼神则直勾勾的。
路昭先一步退却,收回目光,又喝了一小口冰茶。
他听见方曜在旁问:“剪头发了?”
路昭点点头:“之前好几个月没剪头发,有点邋遢。”
方曜似乎是顺口就说了出来:“长头发也好看。”
路昭:“……”
他有点难以置信,转过头看向方曜。
方先生会夸人努力、聪明、正直,但从不会夸人长得好看。
方曜轻咳一声:“我是说,呃……你的头发很不错,没有白发。”
身后的小唐发出抑制不住的一声叹息,默默走远了几步。
路昭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然后又看看他,忽然发现:“方先生,你的白头发没了。”
不远处的小唐又叹了一口气。
你们为什么要聊白头发?
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城市风光、对面坐着这么好看的暧昧对象,什么不能聊非要揪着几根白头发不放?
好在这时,冰店员工把水果炒冰端了上来。
炒冰加了水,浓稠度刚好像冰淇淋一样,方曜拿勺子挖了一块,吃起来又冰又甜,味道很不错。
路昭在旁看着他的一大杯炒冰,又看看自己喝得只剩半杯的柠檬冰茶,忽然觉得手里的茶没有那么好喝了。
水果炒冰看起来更好吃。
他有点眼馋,但不好意思问方先生要一点尝尝,又觉得再点一杯自己吃不完,就在旁眼巴巴地瞅着。
而今天的方先生仿佛真的浑身长满了眼睛,只吃了一口炒冰,就把杯子推了过来:“太甜了,你尝尝。”
“很甜吗?”路昭立刻问店员要了新勺子,吃了一口,评价道,“刚刚好。”
方曜笑着说:“那你吃吧。”
路昭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是,这是你点的。我一个人又喝冰茶又吃水果炒冰,你不喝点什么吗?”
方曜拿下巴点点他跟前的柠檬冰茶:“我想尝尝这个。”
路昭有点儿心虚。
这冰茶他都喝了半杯了,拿来跟方先生换刚吃过一小口的水果炒冰,多不好意思。
可是,方曜已经伸出手,将两人面前的饮品调换了。
路昭小声说:“那我就不客气啦。”
然后抱起水果炒冰就是一大口。
方曜在旁看着,微微一笑。
行知说的没错,阿昭确实没有改变。前天晚上只是刚刚见面,他对自己还比较陌生罢了。
小唐在旁边看着,也欣慰地一笑,极小声同小周说:“咱们院长,终于开窍了哈。”
小周瞥他一眼,没有讲话。
小唐:“真不容易。等他们结婚,方院长可不能收我红包,应该要反过来给我包一个才对。”
两人吃完了饮品,才起身往商场里走。
路昭这会儿缓过神来了,说:“方先生,今天迟到这么久,真的不好意思。因为昨天晚上市里突发事故,我们通宵加班,今早九点还开了新闻发布会,我只能开完会,再过来找你。”
这话说出来,一直笑着的方曜反而脸色微变。
路昭还没有意识到,仍在继续讲话:“还好昨天剪了头发,买了新衣服,不然今早就得邋里邋遢出镜了。哦,还有,照片我也忘记洗了。”
方曜顿了顿,说:“不要紧。”
路昭抓抓脑袋:“我出来得急,照片也没有带在身上,要不然就可以直接拿到附近的照相馆去冲洗一张。”
方曜眉心一动:“附近有照相馆?”
路昭点点头:“有一个小照相馆。我之前因为曝光左安县的案子被人盯上,东躲西藏的,身上的钱也花光了,还在这个照相馆里做了好长时间的助理呢。”
说到这个,他又想起来:“我还有些行李放在老板那里,也该去拿了。”
方曜望着他,忽然说:“前几天,父母亲让我拍几张近来的照片寄回去。正好今天有空,我们去照相馆照几张照片。”
他在高原时,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和阿昭留下更多的合影。
明明他们在一起待了好几年,几乎朝夕相处,可那些温暖的片刻,却没能定格下来。
方曜是在那个时候,才意识到父亲给自己拍下那些从小到大的照片,做成相册,是多么有纪念意义的一件事。
成年后,他的日子过得平平无奇,日复一日地来往于研究院和家里,上班下班,十分枯燥,他便失去了照相的热情。
但是现在,他希望能有一本和阿昭的专属影集。
路昭愣了愣,随即点点头:“好啊。这位老板以前做过报社记者和主编,摄影水平很高的。我带你去。”
第155章
从聚鑫商场到小照相馆并不远,几个人便走路过去。到照相馆门前时,院里恰好有几个经常过来的年轻人在看书,见路昭走进院里,纷纷抬起头来。
“明明回来了。”
“你一个多月是做什么去了?老板急得不得了,到处找你呢。”
这些人多多少少是为了路昭过来看书的,这会儿看见路昭身旁还有一位高大英俊的雄虫,登时心里不是滋味,一边悄悄打量着方曜,一边问。
“明明,这个是谁啊?”
“你出去一趟,处了个对象?”
路昭笑了笑:“没有。是普通朋友。”
方曜:“……”
院里的几个年轻人这才悄悄松一口气,但仍然带着敌意上下扫视方曜。
方曜面无表情,跟着路昭穿过院里,牢牢挡在路昭身后,隔绝了这些年轻人的视线。
路昭走进屋,四下看看没有人,连忙叫了一声:“付老板!”
不一会儿,暗房的门帘被掀开,付老头慢腾腾挪了出来。
一看见路昭,他吃了一惊,连忙过来:“你跑哪儿去了?!走的时候只说是休息几天啊!”
说着,他又看到了路昭身后的方曜,微微一顿。
不过,他没有作声,只是把视线收回来,继续看路昭。
路昭笑着同他解释:“那时候没跟您说实话。其实我不叫赵明明。”
付老头推了推老花镜:“我知道,你叫路昭,那时候曝光左安县新闻的就是你,还来找过我。”
路昭一愣:“您记得我呀?那怎么……”
他那时去登门拜访,只说自己叫路昭,没提过自己的单位职务,还以为付老头不会有什么印象。
“我是老记者了,记性能差吗。”付老头狡黠地瞥了他一眼,“看你当时落难了,就顺手帮你一把。”
路昭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又感谢了他好几遍。
付老头问:“现在渡过难关了?”
路昭笑着点点头:“是。而且很幸运,分配到宁海来工作了。”
付老头:“那就好,我也放心了。你的那些行李,都在楼上呢,今天是过来取吗?”
“我过来取行李。正好我这位朋友要拍几张照片。”路昭说,“我上去收拾,您在这儿给他拍。”
他说着,就转向方曜:“方先生,你就在楼下照相吧。”
方曜一顿,说:“我上楼帮你。”
路昭摆摆手:“我的东西很少,我一个人很快就收拾完了。”
方曜:“那我在楼下等你。”
路昭愣了愣。
他抓抓脑袋:“你等我的空隙里,就可以去拍照呀。”
方曜:“……”
付老头在旁看着一窍不通的路昭,又看看气度不凡的方曜,咂咂嘴:“一块儿上楼收拾去吧。你收拾完了,不得给我打扫一下卫生?”
路昭只能笑了笑,带着方曜往楼上走,两名警卫员紧跟其后。
这栋小楼又老又破,一楼和二楼还算能看,可再往二楼以上的那小半层阁楼上去,只有一截又窄又陡的木梯。
方曜看着那支楞在客厅一角的一小截木梯,往上通往客厅天花板上的一个窄小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窗口,半天都没有作声。
路昭扶着木梯边缘,往梯子的横踩板上一踩,梯子登时被压得往下弯曲,方曜都听见了这年代久远的木梯发出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吱呀声。
他连忙上前一步,帮路昭扶住了梯子:“小心。”
路昭笑了笑:“没事,我都走过好多次了。”
方曜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路昭踩在梯子上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向那个黑洞一般的小窗口。方曜就在下面看着他,看他小心地钻进那个逼仄的窗口,胸口像压了块巨石,闷得喘不过气。
东躲西藏的时候,阿昭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路昭很快爬了上去,从黑魆魆的窗口探出个头来:“方先生,你要上来吗?还是就在下面等我?”
他问话的时候,看见木梯下面仰着头的方先生,莫名觉得方先生好像有点难过。
路昭看了看这逼仄昏暗的小阁楼,心中轻轻叹一口气,也觉得有点儿丢人,就说:“要不,你还是在下面等一会儿吧。”
方曜:“我也上去。”
他扶住了木梯,但小周很快上前一步:“方院长,我先上去看看。”
方曜顿了顿。
路昭有点儿为难:“这上面挺小的,三个人上来可能转不开身。”
小周说:“我只看看情况,然后就下来。”
他身手敏捷,很快爬上木梯,探头进了小窗口,立刻将阁楼一览无余。
确实如路昭所说,这阁楼很小——或者说,是活动空间很小。因为阁楼顶上并不是水平的天花板,而是低矮的斜面屋顶。
南方的雨水多,屋顶必须要有倾斜弧度 ,让雨水能顺着瓦片滑落。这栋小楼就是斜坡型屋顶,留出的这一小方阁楼,原本是堆放杂物的。
阁楼高的一面能让路昭弯着腰站起来,矮的一面则只有路昭的小腿高,人根本没法在那儿活动。
而整个阁楼没有窗户,只能靠电灯照明,出入口只有架着梯子的这个小窗口。
小周看完一圈,便下来了,同小唐点了点头。
方曜这才能扶着梯子上阁楼。
一上来,他本能地想站直身子,结果咚的一声就撞在了屋顶上。
路昭连忙过来:“方先生,小心。”
小唐也在下面问:“方院长,没事吧?”
方曜低声道:“我没事。”
他捂着头,弯着腰,勉强看清了阁楼的样子。
阴暗、低矮、逼仄,连站都没法站直,木横梁上拉了一根电线,吊着个白炽灯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晕。
这就是小阁楼上的唯一光源。
阁楼高侧的那面墙边,铺着一卷铺盖,铺盖旁边放着一个皮箱,又装东西,又当柜子。
那就是路昭在这儿住的地方了。
方曜看着那铺在地上的半旧不新的铺盖,许久都没有说出话。
路昭走过去,蹲下来,把皮箱上散落的书本、笔记本和铅笔等杂物抱到被褥上,然后打开了皮箱,开始收拾。
这口大皮箱还是毕业时在首都买的,跟着他走过了德阳县、左安县,又走到宁海,虽然有些旧了,但皮子还很扎实。
皮箱里头放着几套夏季衣裤,一件旧了的厚外套,还有一些日用物品,东西很少,怪不得路昭说一会儿就能收拾完。
方曜走过来,蹲在他旁边,摸了摸地上铺着的褥子。
“这么薄,冬天睡不会冷么?”
路昭笑道:“宁海的冬天很暖和的。”
方曜沉默片刻。
其实他在高原上时,条件也很艰苦,可他自己吃苦时觉得没有什么,看见阿昭吃苦,却觉得难受极了。
“不过,宁海太潮湿了,冬天被褥里总是潮潮的,晒也没用,晒一整天,晚上睡一觉,第二天又潮了。”路昭把皮箱里的衣服重新叠了叠,空出空间,方便把外头的东西塞进去。
就在他收拾时,方曜余光看见箱子里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这是……”他伸手拎出了那个塑料小包,里头是一包碎金,但能看见那个小小的玫瑰花吊坠。
路昭:“……”
方曜抬起头看他:“你不是说这条项链弄丢了吗?”
路昭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方曜又看了看这小塑料包,想打开看看,路昭却一把拦住了他。
“别打开,都碎了。”他低声道,“这儿光线太暗,一打开掉在地上,找都找不到了。”
方曜愣住了,拿手指揉了揉塑料包里,发现这条项链已经碎成了许多小片。
“……这是纯金的,怎么会碎成这样?”
路昭抿了抿嘴,低头继续收拾。
方曜哪能叫他这么混过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阿昭,回答我。”
路昭不得不对他对视,有点儿心虚地眨了眨眼睛。
“因为……我在左安县发生了一点意外。”
“不知道是什么人偷袭我,从背后割我的喉咙,正好割在项链上,项链就被割进脖子里了。”
路昭勉强笑了笑:“所以都割碎了。医生做手术的时候,挑了好久。”
这句话说完,方曜的眼眶蓦然红了。
路昭被他抓着手臂,感觉到他的手都在颤抖。
“……所以,你差一点就死了?”方曜双眼通红,哑着嗓子问。
路昭被他这样看着,仿佛也忽然有些迟来的委屈,低下了头。
方曜看着他,想到自己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到自己那时候还住在保密宿舍,天真地以为他过得很好。
如果不是阿昭福大命大,等他保密期结束,找到的可能只有阿昭的骨灰盒了。
方曜止不住地后怕。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情绪,问:“那时候怎么不写信告诉我?”
路昭微微一愣:“我的信你都收到了?”
方曜点点头。
路昭有些错愕:“你没有给我回过信。所以……我以为写给你没有用。”
他说得委婉了。
他其实以为,方先生没有收到信。
或者说,他以为方先生把他忘在一边了。
方曜像是被重重一击,眼睫颤抖,望着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却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
路昭摇摇头:“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本来也没有义务,一直帮我、一直救我。”
“而且,我不是挺过来了吗?”他笑了笑,“现在已经没事了。”
他继续收拾行李,方曜又在他的行李箱里看见了被烧坏封面的相册、表针已经走不动的玫瑰牌手表。
他不敢再去问这些东西是怎么损坏的,怕问出来后,自己会在阿昭面前丢人地掉眼泪。
路昭把皮箱收拾好,扣上搭扣,然后去叠被褥。
方曜缓了缓情绪,便来帮忙,和他一块儿叠被子。
两人把被子抬起来一抖,上面登时抖出一层灰,在白炽灯下,像烟雾一样。
方曜被呛了个猝不及防,路昭也呛了几下,不好意思地笑笑:“忘了这被子一个月没躺过了,全是灰。”
方曜咳了几下,眼眶虽然还红着,但也笑了笑:“得好好洗一洗、晒一晒了。”
两个人把被褥和枕头都收拾好,连同路昭的皮箱,一块儿抬到往下出去的小窗口边,让下面的小唐和小周把东西接了过去。
路昭拍拍手:“现在就是扫扫地……哎哟!”
他一没注意,把东西递下去后本能地站起身,脑袋就撞在了屋顶上。
而方曜听他叫了一声,连忙一抬头,也咚的一声撞在了屋顶上。
路昭捂着脑袋,听到方曜那边也撞了,不由抬起头。
方曜正捂着头,勉强抬头看他:“没事吧?”
两个人都站不直身子,弯着腰,捂着脑袋,这模样说不出的滑稽,路昭扑哧一笑:“哈哈哈……我们好像、好像两个驼背在打招呼,哈哈哈!”
方曜:“……”
看路昭笑得开心,他不禁也笑了笑,又有些心酸,说:“你还笑得出来。”
路昭觉得腰弯得酸了,干脆蹲下来,说:“之前在这儿住着,确实偶尔会难过。但现在已经苦尽甘来,我当然开心了。”
他回忆着在这阁楼上住的日子:“那时候我晚上在这儿看书,听到屋顶上有响声,抬头一看,发现是蜘蛛。”
“我就看着它一圈一圈地结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没什么可玩的,只能自己捉小虫来玩。看它在墙角结网,觉得真神奇啊。”
方曜也蹲下来,说:“我这些年工作的地方,在一个很远、很偏僻的高原。”
他终于提起了自己这些年去了哪里,路昭连忙转过头,认真地听。
“那里海拔太高了,所以一年里只有三个月的暖和天气,其他时候都很干很冷。”方曜轻声道,“那里的水质很硬,不用肥皂洗头发的话,头发就会板结在一起,梳不开。”
“夏天我们自行组织打渔队,到附近的大湖里捕鱼,保证每个人一周能吃上两条鱼。到了冬天,就只能吃窝窝头、咸菜,还有买牧民养的牛羊肉。”
“因为那里交通非常不方便,所以物资很紧缺。如果大雪封住了路,所有人都得拿着铁锹去铲雪,不然就没有粮食能运进来,大家都要挨饿。”
路昭轻声道:“这种苦日子,我好像还是很小的时候经历过。”
方曜看向他:“可是,高原也非常美。”
路昭的双眼微微发亮,等着他描述那些瑰丽的美景。
“天气好的时候,天空碧蓝如洗,离你很近很近,好像伸手就能碰到。”
“夏季日出时,阳光照在远处巍峨的雪山之顶,好像云上的一片金鳞。”
“远处的湖泊,按理来说该是平的,但它看上去却是倾斜的,好像从天上倒下来的湖。我每次看,都觉得它很神秘、很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