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金子会变形,却不会掉色。
他相信方先生也像这金子一样,再怎么被磋磨,本质也不会改变。
他还是愿意等他,愿意追逐他。
路昭深吸一口气,拿过草稿本,又开始写信。
这次是写给宋悦的。
从他毕业来到德阳县的两三年里,他和宋悦一直保持着通信,偶尔也打打电话,一年会相约一次,一起出去走走看看,联系得比较频繁。
今年春节时,路昭去了一趟宁海,宋悦带着他看了他们在大三暑假时合伙建起的工厂,三四年以来工厂规模扩大了好几次,营收也翻了几番。
宋悦越来越像他的哥哥宋兴,勤奋、精明、肯干,甚至连多年以来睡到日上三竿的习惯都改掉了,路昭知道时大吃一惊。
宋兴却并不惊讶,笑着同他讲:“悦悦本来也不是多懒的人,只是少一个顿悟的契机。”
路昭问:“是因为徐先生走了吗?”
“可能吧。”宋兴两手插在兜里,“如果悦悦真的为了他一直留在首都,也就没有今天了。”
“到了宁海,被这里的年轻、奋斗的氛围一感染,人要转变起来是很快的。”他看向路昭,“你看,你不也变得很快么?”
“现在的你,和当年悦悦第一次带着你到我面前的时候,可完全是两个人了。”宋兴说,“这就是年轻人的潜力。”
路昭想到这些,想到七年前去首都求学的自己,不由微微一笑,笔尖在信纸上沙沙地落下墨迹。
[宋悦:
近来我身边发生了一件事,我认识的一位小摊贩,他媳妇出海打渔时遭遇意外,送到医院没有救回来,昨天去世了。
我看到这位先生悲痛欲绝、精神恍惚的样子,就想起当年母亲去世时的我。
幸好,我有你这样一位好朋友,千里迢迢赶到暨州救了我的命。
当时对我而言一片黑暗的未来,现在竟然也走成了光明的大道。
也许,人只要继续往前走,就总会看到希望,而停在原地被击垮、被打倒,就只能在黑暗中悲愤地死去。
不过,我这里也有一些好消息。
德阳县开始修路已经有两年了,不仅县里通往德裕市修起了水泥马路,现在各县城之间的水泥马路也已经正式通车。
不过,因为县里财政资金紧张,县城下辖的乡镇之间没有修起水泥路,只把原来的泥巴路扩建修缮了一番,让乡下老百姓进城更快一些。
现在,县里面已经有了一批船老板,搭起了好几个海鲜交易市场,顺应而来的,商店、旅馆、货运、仓储也兴起了。
有渔业作为支柱,这里发展二十来年不成问题。
但是我的师父告诉我,如果要发展得长远,光有最基础的渔业是不够的。
虽然他没法活到二十年以后,但他还希望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多做些事。
所以最近我们要走出德阳县去,到外面招商引资,请大老板来这里投资建厂,把渔业的中下游加工产业发展起来。
明年我的锻炼期就到了,师父告诉我,按照惯例不会待满四年,可能过完年不多久就得回首都,所以我想趁着这段时间多做些事。
不知道你在宁海近来如何?如有趣事,盼望同我分享。
路昭。]
写完这些,他把草稿纸撕下来折好,装进信封,贴上邮票,连同寄给方先生的信一块儿,投到了邮筒里。
高原上,进入十月,已经下了好几场雪,天气冷得不得了,皑皑白雪覆盖着云纵山脉,寒风呼啸着吹过一望无际的枯黄草原。
二二一工厂里气氛紧张而忙碌。
技术工人在草原上一个个简陋的车间里加班加点压制炸药。他们的设备实在有限,高浓缩炸药是在锅里熬制出来,再由人工压成的,每名技术工人从早干到晚,一天能压十几公斤高浓缩炸药。
而这些高浓缩炸药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就会爆炸,威力能将车间的房顶都掀翻。前几天这里才刚刚发生了一起爆炸事故,一名技术工人被当场炸得粉身碎骨,草原上只留下了满地的碎石块和淋漓的鲜血。
可是压制炸药的工作还得继续。
在这三四年间,意外和死亡总是伴随着这座草原上的工厂。
但他们不能停下脚步,明年初就是最后的时限。
在超级原子弹的理论构型和炸药研制方案确定下来的同时,所有核心部件的制造都进入了冲刺阶段。
因为世界上各个拥有超级原子弹的国家都在对兰斯共和国虎视眈眈,甚至有军舰已经装载核武器开到了兰斯的领海,直接用核武器威胁兰斯,禁止试验超级原子弹。
在这样的情况下,上级下达指示,必须尽快试验。
如果不能尽快试爆超级原子弹,与核武器大国的对峙博弈时间将拖长,留给兰斯的转圜空间会越来越小,极有可能引发各核武器大国联合发动的新一轮侵略战争。
到那时,无数革命先烈流血牺牲打下的基础、几十年来的辛苦奋斗取得的进步,都将付之一炬。
当前兰斯与西南边接壤的邻国塔那仍在交战,北面还有雅克萨虎视眈眈,军委把全国的武装力量都调动起来,轮番到西南边境上战场,轮番到北面边境守边疆,就是为了练兵练战,应对极有可能爆发的全面战争。
国家命运就紧紧系在这座高原上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工厂之上,所有人都拼着一口气,要在年底完成超级原子弹的总装。
方曜裹着长长的军大衣,从火车上匆匆走下来,快步往医护所去。
——如果路昭看见这时候他的样子,恐怕认不出来这是当年那个英俊逼人、俊美无俦的方先生了。
在几年的高强度工作下,顶着国家安危的巨大压力,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色憔悴,眼下泛出青黑,鬓角竟然已经生出了白发。
陈英杰跟在他身后,状态比他稍好一些,问着:“老师,您要不今天也叫医生看看,做个检查,我怕您身体扛不住了。”
方曜只快步走着:“我还好。”
陈英杰劝不动他,只能说:“您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师母考虑啊。您天天和喻老师一块儿写东西、做实验,喻老师都倒下了,您不见得比他好到哪里去。”
正说着,那边远远有人喊:“方老师,有你的信!”
方曜脚步一顿。
陈英杰机灵,连忙说:“肯定是师母写信来了,我去拿来给您。”
他小跑过去,拿来了信,上头果然落着路昭的名字。
方曜眉头舒展了些,接过信,想了想,还是先揣在了兜里,继续往医护所走去。
在宿舍区的医护所里,喻晓正躺在病床上,脸上扣着呼吸面罩,吸着氧气。
他的身体已经肉眼可见地枯萎了下去,整个人又干又瘦,但精神还不错。
前几天,医生在他的尿液里检测出了放射性物质,这表明他的身体已经接受了过量的辐射,要不了多久,器官就会发生异变衰竭。
方曜带着陈英杰走进这间简陋的病房时,喻晓还醒着,正在同他的助理小周口述着工作笔记,小周一边听,一边在厚厚的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老师,生病了就好好休息。”方曜走过来。
小周连忙站起身,把床边的凳子让给他坐。
喻晓笑了笑,说:“我的时间不多啦,赶紧把脑子里的东西记下来,以后还用得上。”
他摆摆手让陈英杰和小周出去,只自己留在病房里,同喻晓说话。
“老师,你那时不该直接冲去看试验现场的。”方曜轻声说,“咱们的防护服哪能挡得住那么强的辐射?辐射穿透了身体,造成的是不可逆的伤害。”
喻晓低声说:“我都知道。”
“可是我着急啊。”他戴着氧气面罩,有些费力地说着话,“时间这么紧张,每一次小型核试验都至关重要,要是次次都等着辐射降下来,得等多久。”
“国家安危系在我们身上,我宁可拿我的命去换时间。”
方曜抿住了嘴,一言不发。
喻晓有些费力地伸出手臂,方曜连忙凑近一些,握住他枯瘦的手。
“小方,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喻晓轻声说,“不是我这个老师教得有多好,是你自己有天分,比我有天分得多。”
“我希望你能走得更远,能为国家做更多贡献,所以那些危险的工作,由我们这些老头子来做。”
“你还很年轻,未来在研究的路上能走很远很远,你的研究成果可能会让我们的国家前进好几个台阶。”
“老师没有办法教给你更多了,我的使命,到这里就结束了。”喻晓在氧气面罩下勉强笑了笑。
方曜的眼眶红了起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老师,别说这种话,你还要亲眼看到我们试爆超级原子弹呢。”
喻晓低声道:“我希望我这个破身子,还能撑到那一天。”
“会的,很快了。”方曜眼眶湿润,哽咽着,“现在工人同志们在加班加点制造部件和炸药,我们年底前就会完成总装,等上面拍板,马上就试爆。”
喻晓点点头,握着他的手:“接下来就交给你啦。”
“等试爆成功,我也不回去了,就在这里走完最后一程,挺好。”他轻声说,“把我埋在云纵山脚下吧。”
方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啪嗒啪嗒落在病床边上,在泛黄的床单上绽开水迹。
喻晓拿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人这一辈子,能做这么一件有意义的事,就足够了。”
“虽然我们隐姓埋名的,没人会记得我们,但我自己知道,我这一辈子,划得来。”
方曜从医护所离开时,外头已经很冷很冷了。
呼啸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跟在他背后的陈英杰不由裹紧了身上的大棉衣,说:“老师,这么晚了,院里给您留的窝窝头肯定都凉了,您到我那儿去吃吧,我老婆在家,有热饭吃。”
方曜摆摆手:“不用。窝窝头冷的热的没什么区别。”
“哎呀,那热的不是更软乎吗。”陈英杰不同他讲了,跟着他一块儿回院里,拿起厨房锅里给他留的两个窝窝头,就拉着他往外走。
到了陈英杰和金珠住的小院,金珠正在门口张望,看见他俩走过来,说:“方老师来了,快进屋。”
陈英杰连忙快走几步,过去扶住他:“都快生了,就别在外头吹风了。”
方曜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陈英杰之前提过媳妇儿怀孕了。
他印象中这还是几天前的事,怎么转眼孩子都要生了。
“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们。”他说着,揣在兜里的手将那封路昭寄来的信抓紧了些。
陈英杰笑了笑,带着他进屋,金珠则把他拿来的窝窝头一块儿带去厨房热一热。
方曜来过他们的院子不少次,次次都差不多的空荡荡,因为物资太匮乏,想添东西也添不了。
不过这一次过来,屋里却多了不少给小虫崽准备的用具。
摇篮、襁褓、小帽子,还有拨浪鼓等简单的玩具,一看就是自己动手做的。
方曜将屋里环视一圈,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缺的,我同组织申请一下。”
毕竟虫族社会生育率低,像陈英杰和金珠这样结婚几年就能怀上孩子的夫妻可不常见。
这里的物质条件又这么艰苦,组织给予特殊照顾也在情理之中。
陈英杰摆摆手:“不用您操心,工会每个星期都来家里走访,送油送肉的,金珠两天就能吃一顿肉,营养跟得上,医生检查也说他和虫蛋的状态不错。”
“那就好。”方曜点点头。
不一会儿,金珠拿木托盘端着一盘子窝窝头,还有一小碗咸菜,一小碗白切牛肉,走了进来。
“快吃吧,天气冷,等下又要凉了。”他把盘子搁在桌上,又给他们倒了热水喝。
金珠怀孕后体型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经常有肉吃,看起来气色不错。
陈英杰招呼着方曜吃饭,自己拿了一个窝窝头,就着咸菜和牛肉,一边吃,一边问:“老师,刚刚您在医护所,没让医生给您做一下检查吗?”
“我没事的。”方曜将窝窝头咬了一口,面色淡淡。
“可是您脸色看起来很差。”陈英杰面露担忧,“后期研究工作都是您在推动,实在太辛苦了。”
方曜摇摇头:“在这儿,谁不辛苦?”
“暴露风险大的试验观测工作,都是老师和前辈们在做,我们是被好好保护着的人。”他轻声说。
陈英杰不作声了。
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过了一会儿,方曜换了个话题,说:“等这里的工作结束,你们有什么安排?”
陈英杰说:“听组织的安排。如果要我继续留在这里,我们就留下,如果要回首都,我就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回去。”
金珠也在旁点点头:“一家人,要在一起。”
方曜微微一顿,片刻,才说:“挺好的。”
吃完简单的晚饭,他同这对小夫妻告别,顶着呼啸的寒风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院。
原本他和喻晓住一间屋,可自从上面下达最后期限,他们就几乎没回来休息过,屋里冷冷清清的。
而现在喻晓住在医护所,这儿只有方曜一个人,更显得萧索。
将落了一层灰的屋里稍微收拾一下,方曜才坐到书桌前,拧开了台灯。
兜里那封信被他攥了这么久,已经有些皱了。
他把信封好好抹平整,才拆开来,拿出里头的信。
将两张信纸读完,方曜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收拾了半天心情,才拿出信纸,记下回信。
[阿昭:
这次看完你的来信,我很难过。
希望你认识的这位先生,还能振作起来,重拾对生活的热情。
近来我身边也发生了令人难过的意外事故,有工人同志压制炸药时不幸遇难,被炸得粉身碎骨,连尸体都拼凑不出来。
大家为他在草原上立了一块石碑,希望让他看到超级原子弹成功试爆。
还有,我的导师喻晓也倒下了。
他的身体被核辐射污染,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罹患癌症。]
写到这里,沙沙的笔尖微微停顿。
方曜抿了抿嘴,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继续写下去。
[我从前没有同你讲过,我的导师其实是孤儿。
他出生在帝国时期的饥荒年代,因为没有饭吃,养不起孩子,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是新军的一支游击小队在路边捡到了他。
他说他的身体不好,没法从军报效祖国,所幸脑子还算机灵,读得进书,所以就干了科学研究。
他一辈子没有结过婚,也没有享过什么福。
他说,他出生被遗弃时,就相当于死过一回了。
国家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无以为报,
只能不停地努力,不停地燃烧。
直到把自己烧成灰烬。]
写到这里,他想起躺在病床上的喻晓,想起他那只握住自己的、枯瘦如柴的手。
他的眼眶又红了起来,勉强忍住泪水,继续写下去。
[他是为了保护我,才主动去承担那些危险的工作。
因为我比他年轻,能比他走得更长,所以他把这个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了我。]
钢笔的笔尖停在了纸上,片刻,一滴泪水啪嗒一声,落在了字迹上。
“让给了我”几个字的墨迹被晕染开来,不一会儿就有些模糊。
方曜轻轻吸了吸鼻子,继续往下写。
[如果有的选,谁不想活呢?
可是我们的时间太紧了。
多耽误一刻,都可能事关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
我们一穷二白,除了拿命换时间,还能怎么办?
可老师说,他这一辈子划得来。
隐姓埋名、远离故乡,在这高原上默默地付出生命,他说这是划得来的。
因为他这一辈子,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就算世人不会知道他、记得他,可是山川和日月见证了他的燃烧。
他和这片土地上的万千英灵一样,用生命踏平坎坷,为后人铺就大道。]
方曜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将信纸晕湿了一大片。
他几乎没法再写下去,拿手捂住嘴,嘶哑地哭了出来。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指缝间滑落,很快将信纸晕染得一塌糊涂。
方曜哭得浑身颤抖,拿袖子不停抹着眼泪,在信纸上写下最后几行字。
[阿昭,这几年我失去了好几位同事,现在也失去了老师。
从今以后我就要带着他们的期望,一个人走下去了。
我希望我能圆满完成他们交付给我的使命,完成国家交给我的重任。
希望你在远方过得一切都好,不要把我忘了。
盼望你再次来信。
方曜。]
好不容易写完这封信,他收拾了情绪,拿袖子将信纸擦擦干。
然而信纸实在湿得不成样子,方曜便只能将它撕下来,铺在桌上,等着明早干了,再折起来。
铺着信纸的桌边上,摆着一个自制的、简陋的相框。
路昭的彩色单人照片搁在里头,过了好几年,照片有些泛黄掉色。
但里头的人还是那样,温柔地笑着,望着他。
春节来临前,老李和路昭为德阳县带来了好消息。
他们这几个月四处游说,带着外地老板一批批地来县里考察,总算有几位外地老板表示出投资意向,同县里的招商办谈好了条件,签订了合作协议。
过完春节,他们就会来德阳县投资建厂了。
老李高兴得不得了,带着路昭下馆子庆祝,连连感慨:“县里这下才是真的有发展希望了呀!”
“有了工厂,就能创造岗位,大家有工作,企业有效益,政府就有了税收。”他手舞足蹈地描绘着将来,“政府有了钱,就可以继续搞基建,创造更多岗位,让大家都富起来,有钱花,能消费,经济就起来了!”
路昭笑着说:“是。要不了几年,这里就会大变样了。”
老李笑呵呵地又让老板开了一瓶二锅头,拿着二锅头的玻璃小酒瓶,满足啜了一口:“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撑到几年后。”
路昭给他夹菜:“以您的身子骨,肯定没问题。”
师徒俩有说有笑,在路边的小饭馆吃得饱饱的,出来后被冬夜的冷风一吹,老李登时打了个喷嚏。
德阳县的冬天并不算冷,但是靠近海边,风特别大。路昭担心老李喝完酒吹风,明天就得感冒,连忙拉着他往宿舍大院走。
老李有些醺醺然,但还没醉,被路昭拉着走到宿舍大院门口,嘴里还惬意地哼着小曲儿。
可宿舍院门口这会儿却围着一大帮人,乌压压的,路昭走近一看,才发现都是领导,不仅有经改局的,还有县里其他几个单位。
他心中咯噔一声,直觉出事了,连忙走过去。
“怎么了?大家怎么都在这儿?”
“这不是前几天下了暴雨么,咱们通往德裕市的大马路周围都是山,有好几处山体滑坡,把路全堵了。”一人说,“咱们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估摸着重新通路得春节后了。”
路昭身边的老李一听,整个人一激灵,就清醒了:“春节后才通路?春节后具体多久?”
“这咱们也不知道啊,能尽快当然是尽快。要过年了,那么多船老板等着去市里卖鲜鱼,要是路走不了,鱼不就全砸手里了。”
“还有年后来投资的老板们,路不通,他们人都进不来,别说建厂还要运那么多材料了。”
“别说这些以后的事了,现在马上要过年,路不通,这个年都过不好。”
老李急忙说:“那县里要想想办法呀!”
“别急、别急,这不是在想办法吗。”赵爱国连忙安抚他,“县里刚刚召集各部门开了会,临时组了个小组,从各部门都抽调了人手,各项工作都安排下来了。”
德阳县的支柱产业是渔业,而渔产品几乎都是海鱼,这些鱼儿离开海水可活不了太久,要是拖上一两个月才通路,船老板们这一年就血本无归了。
县里花了两三年才养出这么一批先富起来的人,还指望着他们先富带动后富呢,可不能就这么破产了。
而且不光是船老板,自从县里通了路,不少小商贩都发了家,这些做生意的人就靠着这条路呢。
最紧要的是,现在要过年了,对外道路不通会引起恐慌,明天老百姓们一听到消息,县里的生活物资就要遭到哄抢了。
而现在经济改革,米面粮油瓜果蔬菜等物资除了在供销社交易,还有不少人自营买卖,这些人嗅到了商机,肯定会钻空子囤积居奇,扰乱市场秩序,老百姓们抢不到物资,过不上好年,就要聚众闹事。
这样的事,前几年德阳县就发生过,而这次恰巧碰上年节这样的关键时期,□□自然是第一要务。
县政府已经给县里所有社区、街道、乡镇都下达了通知,让基层工作人员挨家挨户通知到位,安抚老百姓的情绪,并且做好商品市场价格管控,严禁哄抬物价。
为了防止物资短缺,还得立即派人去各乡镇,安排蔬菜瓜果等农产品的统一收购和调度,免得被投机倒把的人钻空子,让政府落于被动。
然而政府办一个部门,虽然管着这么多社区、街道和乡镇,却没法同时对接这么多社区、街道、乡镇,便把他们这些部门全叫过来,分配任务,各管一片,最后汇总到政府办去。
而县城小,县里的基层工作人员也就少,要安抚情绪、管控市场、收购和调度物资,人手根本不够用。赵爱国和几个单位的一把手商量着,只能把自己单位的员工也派出来帮忙。
老李一听,连忙说:“我也去。”
赵爱国有些为难:“咱们单位分到的都是乡镇,你是老同志了,还是老百姓们都知道的‘修路英雄’,万一在路上出个什么意外,我可没法向大家交代。”
“英雄,”老李喘了几口气,“英雄是做事做出来的,不是被人捧在神坛上供出来的。我可不当让人供起来的英雄!”
可无论他怎么说,赵爱国就是不同意,把宿舍院里的员工叫出来开了短会,安排了工作,各科室都出了青壮年去乡镇走访,路昭和老李这个科室,自然是路昭去。
抽调出来的青壮年两两一组,路昭便和孙飞组了一队,两人连夜收拾了行囊,带着煤油灯、雨伞、干粮和水,就出发了。
离春节公休没几天了,他们得赶紧把县里的通知带到乡镇上,和乡镇政府协调好统一采购和调度农产品的工作。如果工作落实到位,春节期间市场稳定、物资供应充足,大家才能过上一个好年,年后县政府的各项工作安排才不会受影响。
刚下了几天大雨,乡间的小路泥泞不堪,路昭和孙飞穿着的塑胶套靴没一会儿就缠满了泥,可他们不敢停下,提着煤油灯照着身前几米远的路,一直向前。
路昭是雌虫,又常年劳动,身体素质不错,他一边快步走着,一边问身后的孙飞:“怎么样?你还能坚持吗?过了前面这个山坳,再有半小时就到蓝田镇了。”
孙飞落后他几步走着,说:“才走了两小时,我还挺得住。”
路昭手里提着灯照着前面:“我听你喘得厉害。”
孙飞奇怪道:“我没喘得很厉害吧。”
路昭一顿,回头一看。
在他们身后十来米远,还有一盏煤油灯的亮光。
孙飞是雄虫,听力比不过雌虫,再加上他俩穿着套鞋走路声音大,把后头的脚步声和喘气声盖住了。
这下跟着路昭往回一看,他才吓了一跳:“怎么还有个人?!”
而路昭已经辨认出了那模糊的身形:“是师父。”
他连忙提着灯往回跑过去:“您怎么跟来了?不是让您待在局里吗?”
老李喘着粗气,抹了把汗:“你们两个年纪最小,干这事没有经验,我过来总能帮上忙。”
路昭说:“您在局里,一样能帮上忙呀!”
孙飞也走过来,说:“李叔,现在路上都湿着,全是烂泥,特别难走,您年纪大了,万一摔一跤,太危险了。”
老李摆摆手:“我都走过,没事。”
他提着自己的煤油灯继续往前走,路昭拗不过他,现在也没有多余的人手能送他回县城,只能说:“今晚先到镇上,等明天您就回县里。”
老李没有作声,喘着粗气往前走,显然不认同他的安排。
路昭这会儿才体会到赵爱国对这些老同志的无可奈何,他和孙飞一时都没有好主意能妥善安排老李,只能跟在老头背后,一起走到了蓝田镇。
这会儿已经到了半夜,他们去政府大院找了值班人员,说明情况,大半夜把大院的人挨个叫了起来,开会商量。
春节之前是老百姓采买抢购的高峰期,要保证这段时间的物资供应,必须在短时间内收购一批农产品运往县城供销社。
然而采购这么多农产品,谁来付钱?谁来运往县城?这都是切切实实摆在眼前的问题。
首先,没有钱,老百姓凭什么把东西卖给你,不卖给投机倒把商?县里财政虽然安排了专项款,但那不是用来收购物资的,是兜底款,采购是供销社的事。
其次,就算他们能先垫钱收购,可这里没有什么先进的运输工具,如果靠租牛车或者人力从乡镇里把农产品累死累活拉到供销社,万一路上损耗了,这损失算谁的?租车的钱谁付?
最后,光靠乡镇上这点人手,就是租牛车,运一个春节也运不完。
镇政府的一把手把这些问题抛出来,路昭和孙飞面面相觑,一个都解决不了。
好在老李跟来了,他在基层的工作经验丰富,很快就提出了一套方案。
由镇政府提供盖章借据,靠政府公信力,先欠着钱,把农产品采购好。运输则由老百姓自己出力,运到供销社,可从运输货物中抽走百分之五的分量,而镇政府依然会按照百分之百的分量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