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把看完的报纸叠好,搁在桌上:“你是上面派来的高材生,我一个快死的老头子,有什么能指点你的。”
路昭说:“您在德阳县的时间待得久啊。”
“比我待得更久的,多了去了。”老李说。
“可有的人待得久,仅仅是待着。没有观察、没有思考,其实还是对这里一无所知。”路昭认真地说,“我觉得,我需要找一位可以洞察这个微型社会本质的人。”
老李略一挑眉,盯着他。
“我下来,其实带着领导派的任务。”路昭十分诚恳,“每个月要向领导汇报这里的情况,以便开展帮扶工作。”
“我希望能完整全面地反映这里的情况,能为这里做点小事。”他望着老李。
老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浓茶:“你这种年轻人,我也见过不少。不说远的,就刚刚进来巴结你、帮你扫地那几个,刚刚进单位也是踌躇满志,说想要为自己的家乡做点什么。”
“可进来之后发现,自己努力没用。”他轻轻地笑了笑,略带嘲讽。
“要让一个地方站起来、富起来,不是哪一个人的力量,也不是哪一个部门的力量,要所有人都动起来、所有人都主动去改变。”
“他们本想做荡清这盆浑水的先驱,却被浑水先一步染黑了。”老李把茶杯搁下,看着搪瓷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
“看看他们现在,整日里就是懒懒散散、闲聊打牌,反正在机关单位旱涝保收,没作为也不会饿死。”老李把杯盖盖上。
“要作为,还得担风险呢。”
路昭抿了抿嘴,沉思片刻,说:“我是周六到县里的。”
“到的那天,我的鞋正好破了,来接我的孙飞带我去了县里唯一的一处市场。”
“就在一排吊脚楼的楼下,勉强有个挡雨的地方,四处漏风,大家就在泥土地上铺块塑料布,放着衣服、鞋子、小玩意儿。”
“我问孙飞,为什么不建一个商场呢?”
“孙飞说,这里太穷了,没有大老板会来这种地方投资。而且大家也没有足够的消费能力。”
“我想,要有消费能力,就得有不错的收入。可是德阳县里,哪些人有不错的收入?”
“机关单位、银行、邮局。”
“除此之外,普通老百姓只能登三轮车、开小卖部、摆摊、打渔。县里再没有其他工作了,靠着这些不稳定的工作,能勉强糊口就不错了,何谈消费。”
“只靠机关单位、银行、邮局这些工作人员,是撑不起一个县城的经济的,还是得给老百姓创造好工作。”
“要创造出好工作,就得开办工厂企业,或者投资基建工程。”
“可是我从首都过来,坐了两天火车才到州府,州府到德裕市得走七八个小时的省道,德裕市再下到德阳县,就是两个小时坑坑洼洼的泥巴路。”
“这种交通环境,无论是开办工厂企业,还是在县城里搞基建工程,运输材料都不方便。”
“虽然我还不太清楚,德阳县有些什么资源,能够怎样发展。但是我知道,交通不便利,是发展不起来的。”
说到这里,路昭顿了顿:“所以,我这两天在县里四处瞎逛的观察结论——还是要先修路。”
老李提起了几分兴趣,但还是给他提了个醒:“修路不归我们管,我们只管立项审批,你怎么让人家把这个项目给你提上来?人家又会问你,哪儿来的钱修路?”
路昭咬住嘴唇,片刻,说:“有困难总要解决。如果停在这里不动,猴年马月才能修路?”
“总之,我要先把这里的情况汇报上去,上面才能决定采取什么帮扶措施。”他看向老李,“我需要您的帮助。”
老李看了他许久。
路昭也不怕他看,就睁着亮晶晶的、清澈而又无所畏惧的眼睛,同他对视。
老李轻轻叹了一口气,自嘲一笑:“好吧。我虽然在年轻人身上跌过很多跟头了,但我还是愿意再相信年轻人一次。”
“德阳县是个偏僻的打渔小城,这里的人们善良淳朴,肯努力、肯吃苦,但因为太穷了,有时候也抠抠搜搜,有时候也无理取闹,十分难缠。”
“不过,只要你认真去同他们做工作、为他们谋出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一定会收获他们的认可和尊重。”
他看向路昭,微微一笑:“欢迎你来,我的同志。”
老李带着路昭,开始了在德阳县四处奔波的日子。
他并没有把自己见解直接讲给路昭听,而是带着他到处去走,让他自己去看,自己去总结。
只等到要各样数据的时候,就带着路昭冲到各个单位,要人家单位的各年度工作总结、年度报表。
这种内部资料,各家单位哪会传播到外面?即便老李清楚个中门道,直接找到单位一把手,说干了嘴皮子,描绘各样政绩成果、未来蓝图,依然花了不少时间精力,才拿到了部分数据,有的单位还对重要内容作了模糊处理。
但有这些,足够路昭写出一份详实的调研报告。
他将精心完成的报告封好,走单位的机要交换渠道报送首都,给方先生的几封信笺也投递到了邮局。
在等待上级回音的日子里,路昭便继续跟着老李,把德阳县下辖的每一个乡镇、每一个村落都走遍了。
许多村落十分偏僻,光是来回路上就要三四天,到了村里调研还得花上四五天。
路昭每次出去都背着包,带着干粮和水,一出门就是半个月。
经改局的其他人一开始劝他,叫他别这么辛苦,看看各单位的报告也就够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可后来发现劝不动,他们也就歇了巴结路昭的意思,有时候看见他背着包跟着老李匆匆出门,就笑着说一句。
“高材生又去乡下搞研究呢。”
这些带着淡淡的嫉妒、讥讽的言论,路昭并不是不知道。
可是他不在乎。
他早不是以前那个唯唯诺诺、在意别人看法的内向乡下穷小子了。
他在首都接受了最好的教育,遇上了孙教授、方先生这样的良师,遇上了宋悦、王志这样的益友。
他们早已在潜移默化中,把他改造成了一个内心坚定、不轻易为外物所动的人。
他只是风雨无阻地出发,不停地走、不停地看、不停地记录和思考。
他厚厚的、崭新的笔记本已经用了大半,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个村落的交通情况、发展水平、走访村民收集的困难等等。
走完这些村子,他花了大半年时间。
最忙的时候,他甚至连给方先生写信的空闲也没有,而且这里的交通太不方便,错过一次寄信,就得再等一个月。
这时候他才稍微理解了一些,也许方先生是真的工作太忙了,或是去的地方太不方便,才一两年都没有给自己回信。
等到翻过年来,春节一过,上级的正式文件下来了。
由经济改革委员会牵头,联合州府澄阳市,以及德阳县直属的德裕市,成立专项帮扶小组,负责帮扶建设德阳县的交通基础工程。
德阳县各单位收到这个红头文件,看到里头的具体分工、任务安排、时间节点,惊得眼珠子都掉了出来。
竟然要在五年内,把游离在交通要道线路之外的德阳县,串到州内州外的重要交通线路上。
要知道,德阳县之所以偏僻不便利,地理上就是有天然劣势的。要是它位置好、地势平坦、方便修路,州里市里的领导也不是傻子,能拖这么多年不修吗?
这个靠海的小县城,位于澄州东侧海岸线,一处向海上凸起的半岛上。如果州内的交通主干线要把它连上,就得绕一个三角,比起直行要多费不少功夫。
再加上德阳县本身地势不平,是丘陵地貌,修起路来还得在山上绕来绕去。
在资金紧张的情况下,州内州外的主干线,都没有把它连上。
可是,纵使县城再小,它也住着二十来万老百姓,这二十来万人也和其他地区的百姓一样,盼望着过上好日子。
总不能因为地方偏僻了一些,就把这里的老百姓抛弃吧?
而且这里是半岛,海岸线长,便于发展渔业,等路修好,肯定能起来一批船老板。
路昭在报告里,详细地写明了修路之后的产业规划,这些都是老李早就在做的事。
他只是一直缺一个机会,好在他终于等来了路昭。
看到上面的文件发下来,贴在单位的公告栏里,这个两百多岁的老头戴着老花镜,凑在玻璃窗前仔仔细细地看。
路昭在他身后笑着说:“师父,我们这大半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老李把老花镜取下来,抹了抹眼睛:“你是大半年,我可是几十年呀。”
路昭微微一愣。
大半年的相处下来,他早已知道,老李是个知识渊博、脚踏实地的人,无愧于老牌大学生的学识背景。
这几十年来他游走于德阳县各个单位,想尽一点微薄之力帮助德阳县发展起来,可最后只落得在经改局坐冷板凳的下场。
如果再早十来年,他把这件修路的工程争取下来,也许他还能更进一步,走出县里,到市里去任职,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可惜,他已经老得快要死了。
“我几十年都没能办成的事,你一个年轻人,大半年就办成了。”老李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
路昭抿了抿嘴,摇头:“不是我办成的。是因为我在的平台高,说话才管用。”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理解,为什么孙教授和方先生一直支持他来经济改革委员会这样的大单位工作。
在这里,他的学识、他的正直善良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作用。
他不会像老李这样,空有一肚子的才学,在德阳县奔走几十年郁郁不得志,直到年华老去。
路昭轻声说:“是因为有这个大平台的东风,所以我轻轻扇一下翅膀,就能飞出很远。”
“不是因为我比别人更聪明更努力,是东风把我托了起来。”
“是呀。可平台再高,也得有你这样,愿意下到基层的人,愿意发声的人。缺一个都不行。”老李拍拍他的肩膀,“小路,你一定要好好干。”
“你以后一定会走得比我远得多,可是你不要忘记你说的话。”老李微微一笑,“你想为老百姓做一点小事——你要记得,你是为了这个出发。”
路昭用力点点头。
有专项工作组的推动,修路的事很快就推动起来。
州里很快下达了关于州内东南部区域的交通路线规划,将东南部几个偏僻的沿海县城全部串了起来,向北直通州府,向西南连通暨州的主干道。
这些新路线途径的县市纷纷行动,德裕市也响应州里的部署,出台了市内各县交通线路新规划。
到这一年的冬季,德裕市和德阳县直通的水泥马路就修了起来。原先坑坑洼洼、需要颠簸两小时的泥巴路,现在被宽敞的水泥马路取代,县里去市里只要一个小时。
交通方便了,去市里的人立刻多了起来,客运站也增加了班次,一天七趟车,车车都能坐满,票价便相应降低了。
而出海打渔的渔船几个月半年回来一次,带回来大批的鱼儿,原先因为运输时间长,走不出县里,现在也积极地往外运、往外卖。
路修好不到一年,第一批船老板就发家了。
而人有了钱,就要花钱,县里的老百姓也不傻,船老板挣钱,他们就去挣船老板的钱。小型的百货商店、小饭馆、仓储、货运等等生意,开始崭露头角。
孙飞同路昭闲聊时,连连感叹,经济真是个循环圈,原先县里是恶性循环,现在变了一环,就成了良性循环,不用他们费力推动,老百姓自己就会推着自己往前走。
路昭笑道:“是呀。所以经济学上有个说法,把宏观调控叫做‘无形的大手’,我想,在修路这件事上,也就是这只大手轻轻一拨吧。”
“这个形容贴切。”孙飞笑道,“不过,你在这儿马上就要待满两年了,要回首都去了吗?你都还没看到德阳县连上州内州外要道的那一天呢。”
听他这么说,路昭微微一愣。
两年的时间,眨眼就过了。
可他想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这里的路也才修了一半,他不想走到这里就离开。
他想了想:“我再问问上级,看看他们怎么安排。”
他写了申请报上去,不多久,上级就给了答复,并且派人来县里对他进行了谈话,对单位同事、地方群众进行了走访。
路昭上一次这样被考察,还是在学校里,被单位录用之前。
他不知道怎么才两年又要考察他了,老李却笑着说:“小路,是组织要提拔你啦!”
果然,没过多久,上面发了通知下来,路昭在德阳县的锻炼期延长两年,同时还有一份晋升公示,路昭从普通科员提拔为副科长。
要知道,部委级别的单位中的科长,是正儿八经的科长级,而县里的各部门单位一把手,虽然也称一声局长、书记,实际也就是科长级。
路昭虽然在德阳县经改局还干着普通职员的活,可他的职级在局里,仅仅低于一把手赵爱国了。
这份公示一贴到公告栏,又引起了局里不小的一阵讨论,好长一段时间没来巴结讨好路昭的同事们,又一下子涌现出来。
然而路昭对他们的态度一直没变过,在单位可以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但拒绝下班后的来往。
每天下班,他自己做晚饭吃,饭后风雨无阻地出门,把整个县城转一圈。
他在大桥下的市场买的那双皮鞋质量很好,陪他走过了两年里的无数条路,所以现在,他每次去市场,还是会到那个雄虫摊主的摊位上看看。
但今天走进市场时,那个摊位却空无一人。
这些小摊贩摆摊的位置都是固定的,路昭便问隔壁的摊主:“老吴今天没出摊吗?”
“是小路老师啊。”隔壁摊主跟他打了个招呼,“老吴家里出事啦,今天没来。”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大家都盼着方曜阿昭重逢,时间大法已经在走着了
“出事了?”路昭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他老婆出海打渔的时候被大风掀进海里,现在都是机动船嘛,船桨那么锋利,被卷了一下,半截身子都没了。船老大赶紧把他送回来,现在还在县医院住着呢。”
“船老大赔了一些钱,但现在正是打渔的时候,他的钱都在船上、在海里呢,多的也赔不出来了。大家还给老吴筹了钱,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路昭皱起了眉,问了老吴他媳妇住的具体楼栋和病房,然后就匆匆赶去县医院。
这儿的县医院条件自然算不上好,但也是县城仅有的一家医院。
住院部里拥挤嘈杂,连走廊上都摆着床位,哭闹声、哀嚎声、吵嚷声夹杂在一起,吵得路昭耳朵里嗡嗡直响。
他很不喜欢来医院。
每次走进医院,闻到消毒水的味道,他就想起母亲去世的那天,他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听见护士说“没能抢救过来”。
路昭紧紧皱着眉头,走过一间又一间透出哀嚎和哭闹声的病房,终于在一间病房门口,看见了蹲在地上的老吴。
几天不见,这个往日精神奕奕的中年雄虫已经完全变了样,不仅瘦了一大圈,连身上那种勃发的斗志都消散了。
他蹲在病房外,双目无神,机械地把手里的烤红薯往嘴里塞。
病房外的几条长木椅上都坐满了人,所以他只能蹲着吃,显得十分落魄。
路昭走到他面前:“老吴?”
老吴往嘴里塞着红薯,一点反应都没有。
路昭皱起眉头,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老吴一个激灵,像猛然被人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一般,顿了顿才清醒过来,抬起了头。
“是小路老师啊。”他勉强笑了笑,站起身,“您也来医院看病?”
路昭说:“我是专门来看看你。听说你媳妇出事了。”
老吴苦笑一声:“是啊。您说,我们家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差呢?眼看着县里的路修起来了,大家挣得比以前多了,家里人就出事了。”
路昭拍拍他的肩膀:“会挺过去的。你媳妇在里面吗?我去看看他。”
老吴连忙把手里的红薯两口吃掉,带着他走进病房。
靠墙的床上躺着一名雌虫,人已经不成样子了,右半边身子几乎都没了,全身包着纱布,昏迷不醒,输着葡萄糖维持生命。
路昭本还以为那位摊主描述得夸张,没想到情况真的这样严重。
“他被送到医院来,就一直没醒吗?”他问。
老吴十分低落,几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那医生怎么说?能不能再长回来?”路昭又问。
雌虫的生命力很强,只要体格好一些,断手断脚基本上可以长回来。
老吴顿了顿,许久才说:“医生说他拖的时间太长了,失血过多,器官和组织坏死了,心脏也停了好几次,可能损伤到了大脑。如果不是在海上,如果受伤后马上抢救,本来可以恢复的。”
“但是现在……”他闭了闭眼睛,“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确定。”
路昭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那现在还能做些什么呢?总不能就这么躺着靠输液来续命哪。”他连忙问。
“要先进行器官移植。”老吴说,“我的,我儿子的,都可以捐给他。”
“但是,就算能救回来一条命,人可能也瘫了傻了。”
路昭看看他,又看看床上的雌虫。
一场意外,就完全摧毁了这个挣扎在温饱线的家庭。
他从兜里掏出自己带的所有纸币,数了数,五十六元零三毛。
“这些钱你拿着,先应急。”他把三毛钱留下来,其他的全塞给了老吴,“还有什么困难,就来经改局找我。”
老吴有些局促地摆手:“小路老师,我怎么能拿你的钱,你是首都来的领导啊。”
“我不是什么领导,就是个普通人。”路昭把钱塞给他,“拿着吧,出了这样的大事,到处都要用钱。”
又安慰了老吴几句,路昭才离开医院。
回家的路上,他的心情十分沉重。
不时有迎面走过来的老百姓,认得他是那位首都来的、给县里修路的“大领导”,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路昭一一应着,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对生活的希望,又想起了不走运的老吴一家。
他知道这事怪不了谁,出海就是有危险的,海上的一阵大风、一个大浪、一场飓风,都是未知的危险。
但正是因为没法怪谁,才让人感叹天意弄人。
回到宿舍里,他便找出信纸,给方先生写信。
这两三年因为工作越来越忙,他给方先生写的信变少了,一两个月才寄一封。
而他到现在,与方先生分离了三四年,从未收到过方先生的回信。
也许方先生是真的很忙很忙吧。
路昭轻轻叹了一口气,旋开钢笔,落在泛黄的信纸上。
[方先生:
近来我身边发生了一件令人难过的事。
我认识的一位小摊摊主,他妻子在海上打渔遭遇意外,半边身子被机械桨卷碎了,现在躺在医院,情况十分危险。
我希望他们能渡过难关,又忍不住感慨,为什么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家庭,总是更容易遭遇不幸呢?
他们那么努力地挣钱,勤勤恳恳过好自己的生活,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捉弄人?
我又想起了母亲去世时的事,那时的我骤逢变故,差点自寻死路,那时我就想不明白,凭什么对一个认真生活的人如此残忍?
我可能又钻牛角尖了。
好希望你还在我身边,能够开解我、劝导我。
盼望你的回信。
路昭。]
将老吴的事情写在信里,路昭不禁叹了一口气,十分感慨,将这封信反复看了几遍,才把信纸撕下来折好。
他打算过两天再去医院看看,如果老吴的媳妇有所好转,便也写在信里,这样方先生看了,就不会为这对苦命夫妻担忧了。
然而,过了两天,他下班走出单位大门口时,看见老吴站在门口朝里张望。
他的精神更差了,整个人瘦得像个干瘪的柴火棍,眼里早没了昔日的斗志和对生活的热情,只剩下一片恍惚。
路昭连忙大步走过去:“老吴,你找我吗?你媳妇情况怎么样?还需要用钱吗?”
老吴干瘦的身子颤了颤,恍惚的双眼湿润了。
“小路老师,谢谢你啊,但这个钱用不上啦。”他勉强装作轻松,“我老婆昨天晚上突然不行了,没抢救过来,死了。”
路昭心头咯噔一下。
“怎么这么突然?这……”他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老吴哽咽起来,“明明昨天下午还好端端的,到了晚上突然就不行了,一下子就没了……”
路昭的喉咙里像灌了铅,沉重得张不开口。
猝不及防失去亲人的剧痛,他是切身体会过的。
老吴现在的精神状态,和他当时很像,看上去下一刻就要自寻死路了。
许久,他抿了抿嘴,拍拍老吴的肩膀,“节哀顺变。你们还有一个孩子呢。”
老吴的身子颤了颤,终于红了眼眶。
他抹了把眼泪:“是啊。还有孩子。”
可是,眼泪却越抹越多,这位精明能干的雄虫一个劲地擦着脸,最后哭得蹲在了地上。
“小路老师,我好没用啊。”他嘶哑地哭着,“要是我有本事,能多挣点钱,他就不用去海上打渔了。”
路昭在他跟前蹲下来:“这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而且,有出息没出息的,日子不总得往下过吗?”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媳妇是走了,可你的日子还长,人不能垮了呀。”
老吴把脸埋在臂弯里,哭得呜呜咽咽:“可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小路老师,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昨天晚上就从医院楼顶上跳下去了。”
“我这一辈子,给人干苦力、摆小摊,好不容易勉强支撑起一个家,一下子全散了,凭什么我就这么苦哇……”他哭着,埋怨着命运不公,“我老婆跟着我吃苦受罪,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落得这么个下场,凭什么啊?”
“我们也起早贪黑,我们也吃苦受累,凭什么老天这么对我们?”
路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静静陪着老吴,让他发泄出心中的情绪。
他们蹲在经改局大门口,在人来人往的马路边。
过路的人听闻老吴的遭遇,有的也感慨几句,有的也掉几滴眼泪,但都只是稍稍停驻片刻,就又继续走自己的路了。
丧亲之痛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许久许久,老吴的大哭才慢慢止住,只剩小声的哽咽。
路昭宽慰着他,把五十六元钱又塞到了他手里:“不用还我。你拿着给孩子买点吃的,买点书。”
“虽然你媳妇走了,但你还有孩子这个盼头,你们这么努力挣钱,不就是要供他读书,希望他有出息吗?”看老吴情绪稳定了些,他便多说了几句,“他现在还在读高中吧?让他好好努力,考个好大学,他妈妈在天上看见也会宽慰的。”
他又看了看塞过去的五十六元钱。
“我家以前也很穷,别说五十六元了,连五元六元都拿不出来。但因为我努力读书,努力工作,现在能拿出五十六元钱接济你。”
“你如果想要孩子不再过你这样的日子,就得好好教育他。”路昭说,“待会儿回去,给他做点好吃的吧。”
老吴攥着那五十六元钱,想到家中的孩子,浑浊的眼泪又从眼角涌了出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路昭将老吴扶起来,“吃点东西,睡一觉,就会好多了。”
老吴拿粗糙的手抹了抹眼泪,哑着嗓子:“谢谢你,小路老师。谢谢你肯帮我的忙,还跟我讲这么多大道理。”
“举手之劳。”路昭摇摇头,“能帮到你就好了。”
他能有现在,也是在最困难最黑暗的时候,被别人帮了一把。
几年前,他刚刚失去母亲的时候,在街上浑浑噩噩地走着,也像老吴这样,感觉眼前一片灰暗,人生都失去了意义。
那时也有不少路过的行人注意到他,议论着这个人有些不对劲,但没人会放下自己的事、自己的路来问一个陌生人怎么了。
是因为有宋悦、方先生、徐先生这样热心真诚的朋友,愿意千里迢迢来帮他,来拉他一把,他才活了下来。
如果那时候他淹死在河里,也就不会知道自己以后真的还能走出母亲去世的阴影、重新找到生活的意义。
挫折、坎坷,在绊倒你、让你重重摔下去的那一刻最痛。
可只要捱过那阵煎熬痛苦,爬起来往回看,又有种恍然如梦的轻松。
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捱过去的。
他是被方先生拉了一把,才从汹涌的河水中浮上来。
现在他也希望能够拉别人一把。
看着老吴步履蹒跚地慢慢走远,路昭轻轻叹了一口气,往宿舍走去。
他自己煮了点面条,吃完后洗了碗,就回到卧室,坐在书桌前,拧开台灯。
他将老吴一家的事又写了一封信,和前两天的那封装进同一个信封,封了起来。
虽然他还是在信的末尾写上了“盼望你的回信”,但他心里知道,方先生回信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快四年了。
没有回音,没有照片。
如果不是他还好好保存着那本小相册,每天能看看方先生的照片,现在可能都把方先生的样子忘记了。
路昭摸了摸胸前坠着的项链。
这颗小玫瑰吊坠,因为是纯金的,质地较软,天天被他戴在身上,已经有些变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