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好好收拾了一番,穿上最体面的衣服,胸口别上一朵红花——这还是金珠找部队办公室的战友借来的,表彰用的大红花,用完了得还回去。
战友同事们来这儿时几乎没带什么东西,到了这里也出不去,哪能拿得出什么像样的礼物?听说他们向组织申请了一套单独的宿舍,便送的送被子,送的送热水瓶,送的送粮油肉菜,拼拼凑凑地把这对新人的小家收拾了出来。
招待完客人,新婚夫妻一块儿收拾了家里,才一起去歇息。
金珠亲手打的新床十分结实,只是轻轻摇晃着,并没有发出吱呀声响,棉被底下闹腾了大半夜,总算停下来。
棉被上压着的,是陈英杰送金珠的那件藏青色棉衣。金珠靠在陈英杰怀里微微喘息着,借着月色看见它,便说:“你好像只给我送了件衣服,就把我娶回来了。”
要知道,西羌族人的血统区别于其他虫族,族群里雄虫多、雌虫少,要讨老婆是很不容易的。得带上十头牛、十只羊、一条银腰带去心上人家里提亲,并且陪老丈人喝酒一直喝到松口。
如果老丈人一直不答应这门亲事,送上去的牛羊也不会归还,只有银腰带能拿回来,因为这是送到雌虫家里,让雌虫出嫁时再戴着嫁过来的。
陈英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两人的肩头:“等这里的工作结束,我会到你家里提亲的。”
“你傻,还去提亲。”金珠亲了亲他,“给我买一条银腰带就可以了。”
第103章
大四学期的寒假来临时,学校向各单位推荐应届毕业生的工作也告一段落,到明年,各单位就要派人来学校对学生进行考察,查阅档案,进行走访谈话,最后确定录取,还得进行公示。
孙教授给路昭推荐了一个非常不错的单位,是到经济改革委员会去。路昭虽然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但听老教授说每年去的人都挤破头,便听话地填写表格,准备材料,还写信告诉了方曜这件事,希望见多识广的方先生能够告诉自己,这是个怎样的单位。
然而这封信寄出去,就和以前的许多封信一样,没有半点回音。
路昭等了一整个寒假,不禁有些气馁。
方先生为什么一直不给他回信呢?
难道自己对他来说,就这样无足轻重?完全不足以让他从繁忙的工作中分一点点时间来写封回信?
他又拿出那本小相册,翻到第一页,对着那张温馨的合影看了老半天。
现在这本相册已经有不少照片了。有他和宋悦、王志去照相馆拍的合影,还有首都的新公司开业,他和宋悦在大门口的合影,以及今年夏天去宁海办工厂时,两人在刚刚租下的空旷的场地、在宁海的大湾广场、在宁海贸易中心留下的照片。
路昭把照片都看了一遍,轻轻叹了一口气。
算了,方先生不搭理自己,自己的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而且,只要坚持给方先生写信,他总有哪一天有空,会给自己回信的吧?
就算他不回信,他总要回家的吧?他的房子和轿车的钥匙都在自己这里,总有他找自己的时候。
路昭合上相册,把它放在了自己办公室的书柜里。
——不错,他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了。经历了几年的打拼,他们的公司已经初具规模,换了新的、更宽敞的办公地点,又招了不少员工,还有了自己的独立仓库。
大四的最后一学期,学校里基本没有课程,让大家安心完成毕业论文,路昭便把寝室的东西理了理,旧书卖掉,笔记本和相册带到公司放着,生活用品全部搬到了方先生家的次卧里。
也不是他想腆着脸住在方先生家。方先生走时把所有钥匙都给他了,应当是叫他照看房子的意思,而且这屋子里说不定有方先生的重要东西,是不方便出租的。
而他自己买下来的那栋小楼,反正翻新后也没住过,没有留下什么自己的东西,出租起来方便,他便将它分层租出去了。
这时,办公桌上的座机电话响了起来。
路昭接起来,对面就响起了宋悦的声音:“怎么样?最近呼机卖得好吗?”
路昭笑道:“生意特别火爆,每天都有好多店打电话来加订单。”
宋悦在那头十分开心:“那就好。我这儿也拿到第一个订单了,虽然是我哥给我拉来的,但是个大单呢!”
“现在厂里忙起来了,也得有人管运营。首都那边有李经理管着,他干了几年早轻车熟路了,你就过来帮我吧。”宋悦说。
路昭犹豫片刻,说:“我还得等学校的通知,这学期应该有单位过来走考察程序了。”
宋悦“啧”了一声:“干嘛非得去那些单位呢?咱们一起挣大钱不好吗?”
他和王志的成绩一般,没能被推荐到很好的单位,两人就直接放弃了,专注开公司做生意。
路昭说:“孙教授给我推荐了不错的单位,我不能辜负他的好意。再说了,方先生以前也是这样建议我的。”
“你还提他呢,他走了那么久,连个信都不给你回。”宋悦没好气地说。
“一码归一码。”路昭撇撇嘴,“虽然方先生不搭理我,但是他讲的话从没出过错,他也不会害我的。”
宋悦又跟他掰扯了一会儿,然而在这件事上路昭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最后仍没劝动路昭到宁海做自己的帮手,只能悻悻挂断了电话。
路昭在首都没有等太久。经济改革委员会三月便到学校,开展了对毕业生的考察,五月份公示完毕,给路昭发了录用通知,让他拿到毕业证后来单位报到。
路昭十分高兴,宋悦虽然觉得两人不能一块儿打拼有些遗憾,但还是和王志一样,衷心地祝愿他新工作一帆风顺。几个人一块儿请孙教授吃了饭,拍完班级毕业照后,又在学校的各处合影留念。
毕竟,大学毕业后不在一块儿工作,以后就很少能见面了。
路昭将洗出来的好些合影一一放进小相册里。
想到以后同学们朋友们天各一方,一年不知道能有几回聚在一起,他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惆怅片刻,他提起笔,感慨万千地写下这封信。
[方先生:
今天我正式从大学毕业了。
回想这四年里,我遇见了很好的同学、朋友、老师,还遇见了你。
可这四年里,我也失去了母亲、家人。
而接下来我要走进新的人生阶段了。
你已经不在我身边,宋悦、王志、孙教授,以后也没法经常再见面,我会碰上新的老师、新的朋友。
人生真是很奇妙的一场旅行。
不停地遇见、不停地分离,最后留给我的,只有一些美好或痛苦的回忆。
我最近常常在想,这场漫长旅行的意义是什么?
只是为了让人体会到短暂的欢愉和长久的分离吗?
我好像有些过于伤感,真希望还能像在暨州那样,在星空下听你讲故事,听你安慰我。
方先生,我很想念你。
我不希望你也像他们那样,渐渐离开我的人生,可是我们的联系却越来越少了。
我很努力地维持这种联系,每月给你写两封信,可你从来都不回。
难道你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远了吗?你不再愿意出现在我的人生里了吗?
请给我回一封信吧,等你的日子太煎熬了。
路昭。]
写完这封信,路昭才惊觉自己在文字间爆发了太多情绪,也许是毕业的离愁别绪刺激了他,让他担心方先生也这样离开自己,才急切地想要一个回音。
他将信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虽然觉得这样冲方先生发脾气不甚妥当,可又实在想要他的回信,最后仍咬咬牙,就这样把信封好,放到了邮箱里。
寄完信,七月初,路昭到经济改革委员会报到了。
办完入职手续,本以为就要开始兢兢业业在这个大平台当好一个小职员,没想到正碰上人才培养机制改革,要求新员工从基层干起,新入职的大学生全部被下放到经济改革委员会对口帮扶的落后州县去锻炼,为期两年。
路昭懵里懵懂的,还没搞清楚经济改革委员会是个做什么的单位,就被单位派到了千里之外的澄州德阳县。
好的一点是,澄州靠着海,就在暨州东边,算是对口帮扶的州县里相对比较发达的地区,如果他工作不算太忙,还能抽空跑去隔壁暨州宁海找宋悦玩。
可坏的一点是,正因为澄州是对口帮扶的州县里相对发达的地区,领导十分关注这里的情况,希望能首先在这里做出些成绩,再把帮扶的经验复制到其他地区。
因此,路昭比其他新员工多了一项任务,每月要写一篇调研报告上报,并且要不定期地接收上级的电话,如实报告相关情况。
这就意味着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安安稳稳地坐在办公室,循序渐进地上手工作,而是每天都得四处去跑,到各个单位、各个部门,甚至到田间地头去了解情况。
他所在部门的分管领导纪平飞,也是孙教授的学生,见路昭分去了澄州,还特地在他出发前同他聊了一会儿,教了他一些开展工作的方法。
路昭就这样带着领导的嘱托,登上了去澄州的绿皮火车。
从去单位报到,到今天坐火车去澄州,才过了不到两三天时间,实在太突然了。
路昭甚至都没来得及在出发前给方曜写一封信,告诉他自己要去澄州,本想在火车上写信,可一想去了澄州应当还有新情况,不如安定下来,再写一封长信给方先生,告诉他自己的近况。
就这样,他坐了两天火车来到澄州的州府澄阳市,又从澄阳市转乘长途汽车,坐了七八个小时来到德裕市,再在市里转中巴车,坐了两小时中巴车,来到德裕市下辖的德阳县。
这一路舟车劳顿,到德阳县时,他一身干净整洁的白衬衫黑西裤,早皱皱巴巴不成样子了。
提着行李箱走出又小又破的客运站,门口挤着不少拉黄包车、三轮车的雌虫,各个黝黑结实,吆喝着:“去哪儿?坐车吗?”
路昭这样体面的打扮,一出站就被围了个密不透风,他连连摆手:“不坐车、不坐车。”
好不容易挤出重围,他四下看看,很快看见了路边大树下一个举着牌子的雄虫。
那牌子上写着“经改局”三个大字。
这就是路昭被分派来锻炼的基层单位。
他连忙提着行李箱大步走过去,朝那举着牌子的雄虫打招呼:“同志,你好,我是路昭。”
雄虫连忙说:“幸会幸会,路昭同志,局里让我来接你。我是办公室的孙飞。”
“你好。”路昭伸手同他握了握,“咱们现在是直接去局里吗?”
雄虫笑了笑:“今天是周六呀!先带你去宿舍。”
路昭这才恍然。
在路上兜兜转转好几天,他都忘了今天不是工作日了。
怪不得今天上午在德裕市里转车前,他去公用电话亭打德阳县经改局办公室的电话,打了好几个,才有值班的人来接听。
孙飞带着他往前走,路昭刚走了两步,脚上的运动鞋忽然一松。
他低头一看,这双方先生送他的、穿了两年的运动鞋,鞋底掉了一点点,露出了半个前脚掌。
“哎呀,真巧,这是要来咱们县里消费来了。”孙飞十分机灵,“走吧走吧,咱们先去买鞋,逛逛县里。”
孙飞带着路昭,坐着三轮车,先去了县里的市场。
——这个小县城是没有百货商店的,路边偶尔能看见一家小卖部,卖些最常见的日用品。
要买布、买衣服鞋子,就得去县城唯一的市场里,在县里的大桥底下。
抱着“熟悉环境、四处考察”的初衷,路昭跟着孙飞走进了大桥下的市场。
说是市场,其实不过是河边修的一排吊脚楼下的一大片空地。
上头有吊脚楼能遮雨,河边又不像巷弄里有建筑遮挡,采光良好,小商贩们便聚集于此,逐渐形成了市场。
一家一家的小摊像菜市场一样支起自己的一方摊位,摊位上有的用铁架子挂着一排排的廉价衣裤,有的在土地面上铺了塑料布,摆着整整齐齐的鞋子,还有的卖各种小玩意。
路昭一走进来,就受到了各路小贩热情的吆喝,显然他一身得体打扮,被当成了有钱人。
“老板,来看看衣服啊!上衣裤子都是两元一件!”
“看看皮带!小牛皮的皮带!”
“老板看看最新款的运动鞋吗?我这儿的货最齐全质量最好,买一双能穿五年!”
路昭四下看了看,走到了一处卖皮鞋的小摊前,将皮箱往旁边一搁,蹲下来。
摊主立刻凑了上来:“老板,买鞋吗?穿多大码?”
路昭抬眼看了看这位中年雄虫摊主。
黝黑的皮肤,挂着笑的脸,眼中透出精明和斗志,热情洋溢地介绍着货品,好像永远都精力充沛,削尖了脑袋为生活打拼。
大抵南方的生意人都是如此。他见过的宋兴、宋悦,都是这样的实干家,在挣钱的路上一刻也不停。
路昭欣赏这样的人,喜欢和他们打交道。
他在摊主的推荐下,买了一双皮鞋,付了三十元钱,直接把鞋穿在了脚上,然后问:“你多大年纪呀?”
摊主说:“七十五啦!”
“家里几个小孩?”
“哪能有几个小孩,我和我老婆天天累得半死,怎么生得出。这么多年就一个,还在读书。”
“那你老婆做点什么工作呢?”
“他打渔,一出海就是几个月,我吃不了那苦,就来摆摊。”雄虫笑着把纸币数好,塞进腰间的旧帆布包里。
“在这儿摆摊,一个月能挣多少钱?”路昭低头看了看他的摊位,一张塑料布铺着,一排放着皮鞋,一排放着运动鞋,这些是价格最贵的商品,其他全是便宜的凉鞋拖鞋,一双拖鞋一元钱,买两双还打九折。
雄虫说:“这可说不准。多的时候,一个月毛利五十块,少的时候,十来块。”
路昭点点头,又同他闲聊了一会儿,才起身去市场里到处逛逛,买完生活用品,同孙飞一块儿走出了市场。
德阳县的县城很小很小,比路昭的老家还要小。毕竟他老家地理位置好,坐落在全国铁路线的一条重要分支附近,建起了火车站,县城靠着火车站发展起来,往东扩建了很大一片地方,建了不少工厂。
而这里的陆路交通极不方便,去市里得坐两小时中巴车,一天就四趟车,再从市里去州府,还得坐七八个小时长途汽车。
从大桥底下的市场回到马路上,得走一段破破烂烂的石头阶梯,孙飞告诉路昭,这是当时修吊脚楼留下的,后来政府给它扩充修缮了一下,方便往来交易的老百姓们行走。
路昭拎着皮箱走在他身后,说:“为什么不圈一块地方建个商场,让大家去商场买卖东西呢?这儿虽然有吊脚楼遮雨,但是没个门窗,到了冬天岂不是四处漏风?”
孙飞笑道:“咱们这儿的冬天就冷那么半个月。再说了,咱们这种穷地方,大家收入不高,消费能力就不行,哪会有大老板来投资建商场呢?”
路昭沉吟着点点头。
交通不方便,这里的东西走不出去,外面的东西也进不来,人们只在一小块地方发展,自然穷苦。
而地方穷,大家都没钱,怎么消费得起东西?消费不起东西,市场经济就起不来,自然也吸引不了投资。
两人一块回到大马路上,孙飞在路边招招手,叫了一辆小三轮车。
晒得黝黑的雌虫车夫立刻将车蹬了过来,停在他们跟前:“老板,坐车吗?去哪儿?”
孙飞帮路昭提起皮箱搁在三轮车上,然后两个人才爬上去坐好。
“去经改局大院。”孙飞说。
“好嘞!”前面的雌虫车夫应了一声,卖力蹬起车来。
这处小小的县城,从北面县郊的客运站坐三轮车到县中心的大桥下,不过两三公里,再从大桥到西边县郊的经改局大院,也只有区区两公里。
县城只有两条水泥马路,一条南北向,就是路昭从客运站到大桥那条,第二条就是他们现在走的这条东西向,从县中心到经改局大院。
路上他们还经过了经改局的大门。院子的铁门关着,能看见里头立着栋三层高的小楼,墙面刷得雪白,窗户玻璃明亮干净,窗框是猪肝红的新漆,算是这里比较高、比较气派的建筑了。
在宿舍大院门口停下,孙飞也算是带着路昭把整个县城都逛得差不多了。
他给车夫付了两毛钱车费,带着路昭一块儿走进大院里。
车夫收了钱,蹬着车离开,路昭一边看着他的背影,一边说:“这儿没有公共汽车吗?”
“有的。”孙飞笑道,“就一路车,绕整个县城开一圈,早上八点一趟,下午五点一趟,专门载上下班的人,这样才能挣回油钱。咱们县城就这么大,老百姓都靠两条腿,平时根本没人坐车。”
路昭跟着他走进宿舍楼:“但是坐三轮车得两毛钱呢。坐公共汽车,不过是几分钱吧?我刚去首都的时候十站以内是两分,现在涨到五分了。”
孙飞说:“平时县里也没人坐三轮车呀。一般这些三轮车就停在客运站还有市场外头,好些旅客或者小贩会结队坐车,回到底下的乡镇上。路途远,没有中巴车,坐三轮车快一些,不然只能走路。”
路昭这才明白,孙飞带着自己在县里坐了两回三轮车,还算是个奢侈行为。
他跟着孙飞上了三楼,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二居室。
“路昭同志,这儿就是局里给你分配的宿舍,这一层现在就住着你一个人。来,这是钥匙。”孙飞把两片钥匙交给他,“有事你可以来找我,我就住隔壁楼,你在这边喊一声我也能听见。”
路昭连忙接过钥匙,谢过了他,把他送出门后,自己就打量起这间宿舍来。
这一栋宿舍楼总共三层,他住的就是顶楼。
一层楼一共四间屋子,楼梯开在正中间,走上来左右各有一条走廊,像教学楼一样的布局。
这条走廊十分宽敞,北侧是露天开放的,没装窗户,因此采光很好,南侧就是并排的两间屋,屋门开向北边,屋里的窗户开向南边,走廊尽头各有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
而路昭住的这间屋子,里头虽然只有一面墙,隔出南北两个房间,但十分宽敞。
进门的外间放着木沙发、茶几和橱柜,可以用来会客。里间屋子只摆着寥寥几件木家具,空荡宽敞,加个帘子隔断成两间卧室都绰绰有余。
屋子里已经提前被人打扫干净,只是家具摆放的位置并不符合路昭的习惯,他便把里间家具的位置挪了挪,将书桌挪到窗边,能照到充足的阳光,将书柜搬到了书桌对面。
而后,他把床往窗边推,挪到书桌附近。
这样一来,整间屋子分散的家具,几乎都集中到了窗户边,只剩下衣柜仍靠着隔断墙。
做完这些,他才把自己的皮箱打开,将衣物收拾到衣柜里,相册和笔记本放在书桌抽屉中。
收拾完毕,看看手表,这会儿才下午三四点,路昭就又去厨房把火生起来,烧上热水,才回到屋子给方曜写信。
[方先生:
原本我打算到单位报到后,立刻给你写信的,但是单位将我派到了澄州德阳县,我只能先出发,现在到了这里安顿下来,才有空给你写信。
你见多识广,应该知道澄州是个怎样的地方吧?我倒是第一次来这里。
它就在暨州的东边,也靠着海,所以很多人都以打渔为生。
我被派到的这个德阳县,交通很不方便,所以经济也不发达,老百姓都很穷。
我的领导叫我每个月写一份调研报告,汇报这里的情况,我决定要好好走访调查,把情况反映上去,努力为这里做点什么。
对了,这里的交通不方便,信笺也很慢,我问了接待我的同事,他说这里的信笺一个月才往首都去一次,所以我的信只能每个月跟着调研报告一起寄出了。
现在我的新地址是澄州德裕市德阳县经改局大院,如果你有回信,请让首都取信的先生帮忙寄到我这里。
路昭。]
写完信,他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里封好,写上方曜收,再在外头套一个更大的信封,写上首都那位取信先生的地址,贴上邮票,而后将它暂时放进了抽屉里。
厨房里烧的水已经温热,路昭将新买的肥皂和毛巾放到卫生间里,打了热水端到卫生间,洗去一身舟车劳顿的风尘,再换上干净衣裤。
等洗完脏衣服晾好,已经到了饭点,可厨房只有碗筷没有粮油,路昭便穿着新皮鞋走下楼去,准备出门吃点东西,再到街上转转。
第105章
大院门口不远处,就有人支着小摊卖云吞,路昭过去吃了一份大碗云吞,还加了两个鸡蛋,也不过一毛钱。
填饱肚子,他去县城里转了一圈,买了米面粮油,一路上看到的,都是晒得黝黑黝黑,精瘦精瘦的雄虫雌虫们。
他们没有什么体面衣服,就是一件背心、一条大裤衩,脚下踩着的要么是破破烂烂的塑料拖鞋,要么是自己编的草鞋。
街上什么车都走,黄包车、三轮车、人力木板车、牛车,就是不见公共汽车和小轿车。
路昭微微叹了一口气,回去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些见闻。
第二天周日,他又在县城里转悠一整天,记录见闻,第三天周一,才正式去县里的经改局报到。
接待他的仍是孙飞。由于路昭的人事关系和工资关系不在这里,没什么手续要办,孙飞便带着他先去见了办公室主任,再由主任带着去见局里的一把手和各个部门的领导。
经改局在别的发达地区,是炙手可热的实权部门,因为手里握着项目审批权。
然而在德阳县这样的穷地方,经济起不来,哪能有什么项目审批,大家闲的没事就在办公室打扑克。
一把手赵爱国带着路昭下到二楼,走了七八间办公室,几乎每间都在打牌。
见书记领着上面派下来锻炼的高材生进屋,众人才手忙脚乱收起纸牌,站起来打招呼。
赵爱国脸上也过不去,直到领着路昭走进走廊尽头的办公室,终于没人打牌了。
路昭抬头看了看办公室的门头,上书“二零八-产业与能源股”。
而办公室里,只坐了一个脊背佝偻、头发花白的老头。
不错,是老头。
比路昭在首都见过的那个方先生家附近的两百岁老裁缝还要老,因为他已经进入衰退期了!
虫族进入衰退期,只有五到十年的生命,相比他们漫长的青壮年期而言实在微不足道,因此现实中能见到的老人非常少。
而这位老先生离生命终结可能只有几年时间了,却还在工作,路昭简直对他肃然起敬!
赵爱国给他俩作了简单介绍。路昭听闻这是位建国前的名牌大学生,后来被特招进来,在县里各个单位都待过,当即表示,他要在这个股室工作。
赵爱国有些为难:“小路同志,现在这个股室呢,只有老李一个人。你看他年纪也这么大了,做什么都不方便,你要是过来,可能分担的工作就要多一些。”
这话说得委婉,意思是怕老李倚老卖老,把活儿全推给上面派来的高材生去干。
老李在旁哼了一声:“年轻人不干活,白长这么大一身架子。”
赵爱国被他说得脸上挂不住,但老李在这儿待的时间比他这个书记还长,年纪又这么大,可以说在局里横着走也没人敢管。
而且见路昭还对这老头挺尊重,他只能忍住,打了两句哈哈,就把路昭留在了这里。
二零八这间办公室很宽敞,老李坐在最里头的靠窗工位,路昭便将自己的帆布挎包放在了他对面的工位。
不过他将包放下了,人却没有坐下,径直去收拾办公室杂乱的木书柜、空下来落满灰的工位和堆在地上乱七八糟的旧报纸、草稿纸。
他在那边收拾,老李就坐在工位上,戴着老花镜,翻着今天的报纸,工位上刚泡好的茶还飘着腾腾热气。
不过,路昭并没有光干活,他一边收拾着,一边与这位老同志聊天。
“李叔,您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老李头也不抬,看着报纸:“你说在局里待的时间,还是在德阳县待的时间?”
路昭笑道:“德阳县。”
老李终于从报纸上抬起眼睛。
他的老花镜只戴在鼻尖尖上,抬眼看人的时候,眼睛就从厚厚的老花镜片后露了出来。
路昭同他对视,微微一愣。
这位身形佝偻、老态龙钟的前辈,有一双饱经风霜,但依然锐利清明的眼睛。
老李慢腾腾地说:“我在德阳县,待了快四十年啦。”
路昭笑了笑,把东西都收拾整齐,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那您是这儿的老前辈了。”
老李没作声,继续低头看报纸。
路昭并未觉得受冷落,他走出屋去,不一会儿就端了盆水进来,准备擦桌子。
不过他一进屋,身后还跟着好些人,都是看他去打水,才反应过来上面派来的高材生在这儿干粗活太不合适,连忙跟来帮忙的。
看这些平时凑都不往这儿凑的人,一个劲地在路昭跟前献殷勤,老李在报纸后冷冷哼了一声。
其他人都自觉地不去他跟前讨骂,帮着路昭把桌椅板凳擦了,拖了地,又说了些漂亮话,就出去了。
德阳县地处南方,虽然靠海,但夏天依然十分炎热。路昭干了会儿活,额上就冒了一层细汗。
他拿出手帕擦擦汗,自己拎起开水瓶倒了杯热茶,坐到了老李对面。
“李叔,我得在这儿待两年。虽然我脑子不算很聪明,但人还算勤快,麻烦您多指点我。”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