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莼道:“是,在南洋尝过,如今难得有新鲜椰子,便给九哥尝尝,九哥一贯喜欢清淡口味,这个九哥必定喜欢。”
谢翊拿了勺子舀了口汤尝了果然觉得好,点头道:“果然好。”
许莼看到他果然喜欢,笑了,又捧了一碟子牛髓笋上来:“尝尝这个,这是昨日在范家的足矣园里尝的,方才也让他们试做了下,果然好吃。”
谢翊尝了一筷子笋丝:“还行,就只醋放多了点。”
许莼尚且不觉,诧异道:“适才尝了还好啊。”说完也自己尝了一筷子:“还好吧?”他疑惑看向谢翊,却看到谢翊忍着笑的眼睛,忽然反应过来:“九哥!”
谢翊终于笑出来:“把朕撇下孤零零的,自己和人喝得醉醺醺回来,连别人的菜色都记得清清楚楚,朕还没吃醋,你倒先吃上醋了。”
许莼舀了一勺蟹黄豆腐去堵上了谢翊的嘴,恼羞成怒道:“九哥!”
谢翊看他羞恼,目含愠色,亮如宝石,到底没继续撩拨他,只接过那勺子慢慢吃尽了那鲜美的豆腐,才含笑道:“所以方才那一番有九哥足矣,是从这足矣园上想到的?”
许莼窘迫才渐渐散去,自己也喝了两口:“有些感触,之前本也一直告诫自己不可贪得无厌,只一心为国,便是为九哥了。昨日去了园子,想造园之人已逝,木石无觉,仍然花发叶萌,天生地长,自得其乐。”
“九哥明明待范大人十分珍重,他却辜负了九哥的心意,轻抛了自己性命。如此想来,我与九哥难得相守,更不可贪图太多,只求不负九哥待我的心意,更不负这些风景。至于什么千秋功业,万年富贵,与之相比,倒也都不算甚么了。”
谢翊目光幽深看向许莼,从未想过面前之人,虽然清浅通透,却真能通透至如此,久久不言。
许莼看他如此,忽然又有些羞赧,又亲自剥开了只石榴,将石榴籽掰开落入冰蜜酒中,然后将晶莹剔透的琉璃樽双手奉与谢翊:“请君但享樽前乐未央。”他目光只盯着谢翊,眼角眉梢,皆是风情。
谢翊接过那樽石榴蜜酒,里头细碎冰块与红宝石一般的石榴籽交杂碰撞着,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朕富有天下,与卿共有天下,有何不可?但此刻他却知道眼前这孩子是辗转委婉地在他跟前剖白心意。
他知道他这些年的悉心栽培,也大概猜到了他想做什么,他只是婉转表达心迹。他日以继夜为了他的帝王业奔忙,兴许也是建什么千秋功业,但真真就是为了他这个天子而已。
若他不是天子,他的元鳞便是江湖闲鱼,逍遥自在,浮生如梦。
只为了他是天子,他的元鳞便冒着谤满天下,一步一步走到了朝堂上来,坚定地做一把无坚不摧的刀。
他饮尽了这一杯蜜酒,只觉得才一杯,就已醉了。但在醉醺醺的酡然中,他仍然坚决而不容置喙地亲了亲眼前人那尝过石榴汁变得红艳的嘴唇,然后告诉他:“天子赐,不可违。”
许莼被他吻得气喘息息:“臣求赐雨露。”
谢翊抬了他下巴,眯着眼睛:“准了。”
两人胡乱吃了些,携了手又去了水廊浴池,这一夜没有大雨,只有满天星光和漫山遍野的蛙鸣和虫唱声。
哗哗激烈的水声中,许莼却时时想起那一夜。天气甚热,他们在浴池旁的水轩里洗了许久,才擦了湿漉漉的水,穿过满是水的堂阶,披了薄薄的寝衣,相拥着在榻上躺着,看着窗外的星光点点,万籁俱寂。
许莼贪恋那肌肤相贴的安全感,只靠着谢翊絮絮说着闲话。
谢翊仿佛也有些无心拿着床头他们适才解下的龙佩在手里把玩着,将龙佩拼成一团,问道:“幼鳞可知道天子加九锡,是哪九锡吗?”
许莼不知为何忽然心中悚然,抬眼看了谢翊一眼:“不知道……这样晚了,九哥还想什么政事呢?早点睡了吧。”
谢翊微微一笑,将那一对玉放回床头。
倏忽三日便过,许莼得与谢翊实实在在相伴,将白溪别业又好生里里外外逛了一回,这三日绸缪情好之时,也不知又说了多少山盟海誓,甜言蜜语,总之相互都讨了不少好处,这才心满意足还朝。
第二日上朝许莼都有些不适应,直到散朝回了军机处的至公堂,都还有些神不守舍,仿佛心还在那山光水色之间,陶然如醉,哪里有心看什么政务。
好在这日也没什么正经政务要议事,缄恪郡王也不在,几位尚书也都忙着本衙的事,只有方子静坐着闲翻着书,也并没有给他安排什么任务。
他也随手拿了本书,斜靠在罗汉软榻上,想着九哥一言一笑,习惯性地把玩着腰上的玉佩,方子静坐在那里看着他唇角含笑,目光悠远,冷哼了声:“临海侯想什么呢?”
许莼不由自主说出心头正好所想:“在想天子加九锡是什么。”
方子静冷笑一声:“《礼记》学哪里去了?九种礼器分别是:车马、衣服、乐、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鬯。”他看着许莼手里把玩着的玉,意味深长道:“春秋时,齐桓公不敢受周天子赐的九锡,退回了弓矢和车马,只接受七锡,晋文公亦不敢受九锡,退回弓矢、车马、斧钺、秬鬯,接受五锡。”
他看了眼许莼手里那块碧玉龙佩,阴阳怪气道:“王莽、曹操之时,九锡便已将秬鬯替换为珪瓒。”
许莼手一软,将手里的玉放了下来,整了衣裳,轻轻咳嗽了声,心虚地欲盖弥彰:“多谢子静哥解惑,我也就随口一问。”
方子静却想起许莼加冠礼那一日,那一顶他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的通天冠来,冷笑了一声,看看眼前这一位,恐怕从里到外,都是天子所赐的吧。更不必说许莼身边早就有的亲卫……还有那把龙鳞,他早就听闻大内禁中这把宝剑,后来看到许莼佩着也未多想……
许莼耳根发热,根本不敢看方子静,只假装道:“我府上好像有些事,子静哥还有什么交代的吗?没有的话我先回府去看看。”
方子静懒得与他计较,挥手命他去了。
七月,圣驾赴猎宫秋猎。武英公、临海侯等武将伴驾,并召临海侯同驾而乘,颇为引人注目。秋猎十分热闹,临海侯用火枪亲自射了一头白狼献了皇上,谢翊大喜,当着众臣赐了临海侯一套自己用过的弓箭。
八月中秋,圣驾亲临御城楼赏灯,与万民同乐,临海侯与众臣亦伴驾。上命臣子们猜灯谜为乐,临海侯猜出皇帝手制灯谜,上喜,又赐了临海侯古琴一把。
满朝文武,无不知临海侯如今是简在帝心,宠眷非凡。
第230章 谤讥
九月, 九畴学府落成,开始组织入学考试。谢翊亲自命了几道策论,全国竟有三千多人涌入京城报考, 单是审核资格便花了不少时间。之后考了三日, 不同学科考题均不同。
范牧村组织招考等诸事, 忙得团团转,好容易这日考完, 范牧村又是一个人留到最后,下了学府校舍,却看到庄之湛尚且也还在大堂里的书案前写着东西, 笑着上前打招呼道:“怎的还不回去?”
庄之湛抬眼看他端正做了个揖:“范大人, 这些学生名单我录完了就回去了。”
范牧村道:“我看他们都欺负你罢, 怎么都把这些枯燥麻烦的都给你做, 不是有书办吗?”却是隐隐听说这些日子庄之湛颇受排挤。
大概是因着从前才华甚好,本就不少人嫉妒,而如今庄之湛被皇上当朝直叱为品行不佳之人, 又是叛族之人,少不得心下称快,越发肆无忌惮排挤起来。而昔日原本与他交好之人, 此刻也对他避之不及。
庄之湛偏也不是个安分的性子,前些日子听说还是上了道折子, 建议要改税法,皇上看了颇为嘉许, 命户部详议, 这越发得罪人了, 看来他是决议要在这孤臣一路走到底了。
范牧村原本惜他才华, 看他风姿湛湛, 亭亭皎皎,偏偏际遇堪怜,人人疏远,不免想起自己,也起了些同情之心。
庄之湛笑道:“无妨的,本也是我该做的。”
范牧村心中不忍,招呼他道:“明日再做不迟,我看时间也还早,不若我们去花云楼吃个便饭吧,我喜欢那里的羊羔羹,今日特意让人点了酒菜,留了厢,本来邀了贺知秋,结果他方才托人说他临时有个案子要密审,没法子来了。我还想着我一个人甚是无趣,幸而你在,同去吧。”
庄之湛也不是矫情之人,便欣然起身道:“如此便托范大人的福,也尝尝这名冠京城的羊羔羹了——不瞒范大人,我如今无俸禄,可是穷措大一个,若无范大人做东,还真吃不着。”
范牧村失笑:“何至于此。”他一揖:“庄兄请吧。”
花云楼热闹之极,这里本就是京中极富盛名之地,因着能远远望见皇宫,不少名流高官喜在此,范牧村和庄之湛一路上了花云楼内,进了事先预定好的包间内。两人对着小酌一番,论些诗文,说些京中的掌故闲话。
二人都博古通今,追忆起当日琼林簪花风流之时,不免都有些惺惺相惜,多饮了几杯,渐渐都有了些醉意,酒过三巡,庄之湛起身出来到楼下如厕。
谁知路过大堂往后穿堂去院子里,穿过花下小路之时,却被人叫着他的字:“明波。”
庄之湛转头看却正是鲍思进,他满脸红光,言语大着舌头,大概是正与同年饮宴,已醉了五六分,酣酣然有些醉态,他一贯知此人伧俗,不欲与他纠缠应酬,便随手做了个揖:“鲍兄。”
鲍思进看庄之湛面浮红晕,有雨润海棠之态,貌若好女,风流俊逸,不由心中一荡,笑嘻嘻上前去执他手:“久不见明波兄,也不知如今你在户部那边如何?听说你日日只在九畴学府中,也不怎么出门应酬。想来如今没了俸禄,又要奉养母亲,日子不太好过。我们从前相交一场,若有什么难处,只管说与我知……”
庄之湛闻到他酒气污浊,又伸手来携手,十分反感,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手道:“多谢鲍大人爱护,不过小弟如今在九畴学府当差读书,倒也安静,并没什么需求。”
鲍思进近看他肤光若凝脂,色夺桃花,心中越发一酥,只含笑道仍是伸手去捉他手臂:“明波弟怎的这么生疏,想来是生气之前被杖责养伤之时,我未能及时雪中送炭去探伤。其实我心中是十分心疼弟的,只是舆论哓哓,人言可畏,不得不面上疏远,其实心中十分心疼,只恨不得亲手给弟敷药……”
庄之湛听他酒气冲天,说话越发不堪,眉目言语也饱含下流淫邪之意,竟隐隐将自己当成小倌戏子调戏,心中大怒,退后道:“鲍大人醉了,请自重。”说完退后便要走。
鲍思进见他走,急了伸手上前拉住他手臂,大着舌头道:“明波弟!如今你虽见弃于君上,不必自馁,那临海侯嫉妒你比他年轻貌美有才,排挤中伤你,跋扈骄狂,定然也有失了帝宠之日……到时候明波弟复宠指日可待……”
庄之湛见他出言无状,丑态百出,竟连皇帝都编排上了,怒视正色道:“鲍兄!大庭广众之下慎言!”
鲍思进呵呵一笑,只一心歪缠:“无事……这里没人……再说了……谁人不知临海侯媚上幸进之徒……还有那范牧村,也是青年俊逸之流……当初翰林中,只庄弟标致,得宠于君前,那临海侯心生嫉妒,排挤庄兄。当初那范牧村也是如此这般被临海侯排挤,黯然出京去的。庄兄这是被暗算了,人人都可惜,不知道多少人怜惜你呢……”
他话才说了一半,已被庄之湛扇了一耳光在面上:“鲍思进!你我今日割席断交,不必再往来!”
鲍思进捂着脸面上火辣辣,怒道:“你不过和那临海侯、范牧村一般幸进媚上,以色侍君,得点了状元,便还真以为
自己多有才华!我呸!不过是欺世盗名的佞贼!”
他话语未落,头上忽然挨了重重一扇。
他转头:“什么人!”
庄之湛也诧异看过去,却见一个中年富贵男子身着紫袍,白胖面庞,看着养尊处优,满脸怒气,身后跟着好几个侍从,正劝着他:“国公爷仔细伤了手!”“莫要与这等小人生气!”“拿了送去官府治罪便是了!”
那紫袍男子却正是靖国公许安林,他那佛园子已建了差不多,今日正是在花云楼宴请宾客。刚好内急下来,却正听到有人提到临海侯,一时诧异便站定了听,谁知道却越听越大怒,他原本就是在京里纨绔多年,哪里管对方是什么人,直接亲自拿了扇子便冲上来敲了一扇。
虽然亲手敲了,许安林犹然未解气,只站在那里大声道:“左右与我拿下这口舌小人来,先给我掌他十下嘴!”
只看到几个狠仆已如狼似虎上去挟制了鲍思进,其中一个上前抡圆了膀子啪啪啪,果然先打了十掌,只打得鲍思进脸上立刻紫涨红肿起来。
此时楼里已惊动了,许多人下来,之前与鲍思进同席的翰林学士也已出来,看到只吓了一跳上前去阻止喝怒道:“此为朝廷命官!何人敢掌嘴朝廷命官?朝廷体统何在?”
许安林站在那里倨傲道:“什么朝廷体统?此人嘴里不干不净,冒犯勋贵,你们维护于他,难道也赞同他那不忠不义,欺君罔上的话?”
鲍思进的同年们全都面面相觑,不免七嘴八舌辩护道:“鲍兄一贯忠君谨慎,岂有胡言乱语的?莫不是栽赃?便是口舌之争,朝廷命官,也只能上奏朝廷,岂能私刑于朝廷命官?”
许安林本就个浑人,哪里理会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他忿恨咆哮道:“你们且问他适才说了什么?我问你!你说临海侯和那谁谁谁,幸进媚上,以色侍君,你那只眼看到了了?你亲眼见到了?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你怕是连皇上面都没见过几次,也敢造谣!编排君父,造谣功臣,你算个什么鸟人?”
鲍思进面肿如猪头,张口结舌,许安林指着他怒叱道:“我儿是观音座前紫竹林里锦鲤转世,有济世安民之志,出征有功,兴办工厂有功,开办学校有功,有出将入相之能。朝廷因公封的侯爵,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背后讥讽?”
“皇上圣明,慧眼识人,与我儿是君臣相得,尔等畜生,满脑子下三流的龌龊事,也敢诽谤君上!丧心病狂!”
花云楼里的宾客已全数涌了出来围观。许安林却可不管这些,只狂傲道:“左右!与我打断他一条腿!让他记住了什么叫谨言慎行!”
只见许安林身侧一个护卫拱手领命,倏忽上前,手中长刀铿然出鞘,刀背狠狠往下一敲,只听到鲍思进一声惨呼!众人骇然看去只看到他腿骨弯折,果然才一下就已被打断了腿,鲍思进面如金纸,满头大汗,整个人瘫软在地。
许安林道:“冤有头债有主,是我靖国公许安林打断你的腿教训的,你有什么不服只管奏朝廷去!尔等若是敢再造谣诽谤我儿被我听到的,一律按此例打断腿再说话!”说完竟带着一众侍从扬长而去。
一时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怒那靖国公仗势欺人狂悖无礼,有人则摩拳擦掌要弹劾靖国公纵奴伤人,打伤朝廷命官。
庄之湛站在那里冷眼看了一会儿,忽然咳嗽了一声道:“鲍思进公然诽谤君上,造谣我与临海侯等诸大臣幸进媚上,今日之事,我当为靖国公作证。列位学士们,看在昔日也是同僚份上,可莫忘了陛下降职申饬在下,有一句‘辩言乱政、攻讦功臣,把持言路,妄议朝政’,诸位同僚可自省,勿重蹈在下之覆辙。”
一时众人安静了。
又有一人朗声道:“我亦可作证,庄兄之言为真,靖国公虽打伤朝廷命官,然则临海侯被公然造谣,靖国公爱子之心拳拳,又是贵勋,一时气急,情有可原。”
众人看去,却见灯下的文士秀逸温文,玉堂仪表,却正是刚刚同被鲍思进造谣“幸进媚上”的范牧村。
众人哗然,只看那鲍思进已闭着眼睛晕过去,也不知是真晕还是装晕,毕竟平日因着嫉妒,私下议论说得口滑,一时不慎编排的三个“以色侍君”的佞幸,偏偏都被正主听到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靖国公许安林纵奴行凶,大庭广众之下打断朝廷命官的腿,这消息连夜便传进了宫里。
许莼刚刚与谢翊用了晚膳,正拿了折子与谢翊说话,听到消息也有些无语。
谢翊笑道:“打得好,骂得好。”
许莼:“……”
谢翊吩咐苏槐:“传朕口谕到吏部,鲍思进谤讥君上,极尽悖逆,革职发配至琼州效力赎罪。”
看苏槐应了下去,谢翊又伸手拉了许莼手腕宽慰道:“打得甚好,正借此由头杀一杀这些不用心做事,只会口舌谗讥的屑小之徒,以正朝廷风气。以免凉了实干大臣的心。”
许莼怕谢翊多心,以为自己在意这些谤言,连忙笑着解释道:“我爹糊涂,但也是爱我之心,九哥这也是爱惜我,我心里知道的。我只是替范大人和庄大人冤枉,真担了媚君的虚名了。”
谢翊笑:“怎么好似又有些酸?”
许莼瞪着他:“若不是九哥前些日子总赏这赏那也不收敛些,岂有今日这口舌之谤?”
谢翊笑道:“都是朕之过。”面上却并没有什么歉意。
许莼哼了声:“不许再赏了。我这些日子正和武英公商量着,要开始整顿军制了,本就是得罪人的事。如今闹得这样沸反盈天的,须不好做事。”
谢翊问道:“之前朕和方子静商量过,等国库充盈些,明年再整这军制的事,怎么这就开始了?”
许莼蹙眉道:“还记得前些日子查走私的事吗?李梅崖大人当时在都察院派了一位极能干的推官来,和长天去了津海卫查问,结果一查之下,却发现在军中,零零星星偶有枪支损毁丢失之事。”
“之前只以为是保管不慎,但因着走私这事,长天也多了些谨慎小心,找了丢失枪支的兵来,请那推官分开审问,一问之下才知道,底层糜烂如此,竟有人高价收购枪支火器,下边人大着胆子假做报枪支损毁,蒙混过去了,便卖掉了。有些都统长官精明管得严的,就都在,但有些将领却糊涂,林林总总加起来,仅津海卫十二营,也有三杆枪支找不到下落。”
谢翊肃然道:“三杆枪支虽小,但这不是小事。”
许莼看向谢翊:“是。以津海卫这边军纪之严,尚且如此,别处更可虑了。”
“九哥,我之后命人写信给贺兰将军,让他严查,果然边军也有私卖枪支报了损毁之事。”
“这也是这几年咱们自己能造火器,因着不往外卖,都只配发到了边疆和海疆,各军中的火器营确实武器充足,这管理上难免就有些松懈。我担忧有别有用心的人在私下买军火,又或者是敌国奸细。”
谢翊道:“所以打算重整军制?”
许莼道:“这本也是九哥一向之意吧?各地虽然撤了藩,但军制不一,将不识兵,兵不识将,管理松懈起来,难免要出漏子。这不是从前的甲胄刀枪,而是火器,威力巨大,一把流出去就已不得了。”
谢翊怕他过于担忧,只安抚他:“也不必太紧张,这些东西总需要弹药,再说实在有心,和外洋、和倭寇买也都有可能,不可能全禁。”
许莼道:“总得早点管起来才好。”
谢翊看他并不以谤讥为意,反而忧心忡忡于国事军务,这些日子在朝中,上朝议事,军机处回事都十分沉稳。言行谈吐风骨铮铮,襟怀俊逸,俨然宠辱不惊,心中喜爱,只含笑道:“好,卿只管放手去做好了,朕总是支持你的。”
第231章 公忠
靖国公纵奴行凶, 殴伤朝廷命官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然而第二日朝会风平浪静,竟无一御史风闻奏事弹劾, 只有许莼自己上了个请罪的折子, 谢翊只留了中, 因涉及勋贵,命大理寺详查具奏。
这案子也简单, 这边派人问了一回,靖国公、范牧村、庄之湛等人到大理寺大堂应了一次询。案情明白,很快朝廷下旨申饬了靖国公, 问了他殴伤官弁、私设公堂、肆行无忌之罪, 罚靖国公一年俸禄, 闭门斋戒一月, 修身养性,许莼为人子,未能劝谏父亲, 亦罚俸一年。而对鲍思进,却做出了极为严厉的处罚,严旨叱其谤讥君上, 中伤勋臣,悖逆狂妄, 荒唐卑鄙之罪,革职发至琼州效力赎罪。
鲍思进那些同年和交好的学士们一看这朝廷旨意, 都暗暗咂舌, 庆幸昨日听了那庄之湛和范牧村的话, 未贸然出头去参劾靖国公, 否则只怕要一起被问罪了。一时鲍思进门庭冷落, 竟无一人敢去上门探望。君不见,连那与临海侯有仇的李梅崖都没参靖国公?
“这是犯了众怒了!”李梅崖一边将几上的桃子拿了一个咬了一口,一边怒道:“以为都察院什么都参的吗?似他们这般寸功未立,竟敢满口下流污言秽语地诬陷大臣,今后哪位大臣略受皇上恩宠些,难道都是幸进之徒?陛下若是想要亲近贤臣,难道也要顾虑这些小人的诽谤之言?”
他一想到皇上英明圣哲,不由又正气凛然:“陛下待臣下拳拳,臣子们待陛下之昭昭,天日可表,岂容他们这等小人肆意污蔑?此风绝不可长,这是绝了臣子们效忠陛下的道啊!公忠体国,一心竭诚效力、以事君父,却被诬为迷惑皇上以幸进,其心可诛!”
他满怀同情看了眼一旁正尴尬面色微热的许莼,一拍他肩膀:“许元鳞!挺起背来!莫要怕!我们都站在你这边的!那些话一看就十分可笑!莫说陛下不好龙阳,便是好龙阳,那庄之湛与范牧村容貌远胜于你,岂有更器重你之理?”
一旁的方子静一口茶喷了出来,咳嗽不止,叱他道:“李梅崖!不要在此胡言乱语!”
李梅崖却眼圈发红,颇为情深意切:“陛下历来重贤能,岂是以貌取人之君?便是待我糟老头子,数年来升升降降,都是一片良苦用心,料不到今日竟为小人亵渎!自然是因为你有实打实的功绩和能力。国之重臣,实干能臣,岂容他们诬告?”
他愈加慷慨激昂,指了指头上“至公堂”的牌匾:“但凡我等臣子心中廓然大公,何计一时荣辱?君臣合体,方得盛世!”
许莼尴尬得拿起茶杯喝茶,含糊道:“多谢李大人回护。”
方子静忍着笑赶李梅崖:“行了行了,你们都察院没别的事的吗?日日来蹭我们的好茶喝,这么闲不若替我们也议一议这军制改革的法子。”
李梅崖道:“军制早就该改,但这事不容易,国库没钱,你们怎么改?去哪里弄钱?许莼那个债券,只好勉强撑起那军械厂吧?是由兵部全部养起来,还是遣散回去,都需要大笔大笔的银子。先想好这些,才好动军制。”
许莼道:“总得先拿到最准确的各地兵马人数,如今多是报空饷的、占人名其实并不服役的、不堪一战的……兵不在多,惟在精耳,且这兵将日常操练,都要有个章程,如此才有雄兵百万。”
李梅崖道:“这若是做得起来,兵部早就做了,九州四海,何其广袤,劝你们还是不要着急,再等上几年,国库充实些再动这些吧。横竖如今藩王都撤了,一时倒也还算太平。”
许莼道:“正为军国大计,皇上才建了军机处,我们若也是畏难,还有谁敢做呢。洋夷不是递了通商口岸的法子来吗?让我想想,怎么补上这军费的口。”
李梅崖点头:“还是你们年轻人锐意敢当,以我之见,先做出军制来,各地州县如何派驻,军制如何,兵丁将领各多少,先拟个章程来让九卿议了,陛下同意了,再行之。”
“再一桩事,”李梅崖道:“别怪我说话难听,这等改革大事,若是只在京中坐着,纸上谈兵,未必便能想出来合适的,还得去些紧要地方看看,和各将军都商议商议,多听听各地驻扎老将军们的意见才好。但这又有问题了,你这风声一出去,得罪的人就多了,须得小心小人暗算。”
他看了眼武英公:“不过武英公在把着,老夫倒是不担忧的。”
方子静道:“许元鳞才从津海卫回来几个月,你又撺掇着他出去,呵呵。”
李梅崖道:“也对,许元鳞还未娶妻呢,也难怪那等小人瞎编乱造,不若早点娶一个贤妻,这军制改革也非一日之功,慢慢来吧。”
方子静看他越说越作死,也懒得理他,只道:“说起娶妻,侬思稷已进京了,这几日便要行婚礼了,元鳞不妨也问问他这军制上有什么想法没有。”
许莼眼睛一亮:“进京了?我竟不知。”
方子静道:“是,他那新宅子还没收拾好,他也不想回去和他那假惺惺的胞弟住,如今暂居我府上,今晚你过府一叙吧。”
李梅崖连忙也道:“有酒喝?我也去!”
方子静白了他一眼:“来吧,家宴而已,只有子兴在。”
李梅崖忽然想起方子兴从来不在外赴宴,他如今去武英公府用个饭,和方子静方子兴两兄弟用餐,更还有临海侯和侬思稷两员武将,来日不知又被人说什么,不可不避嫌,连忙道:“罢了,我忽然想起我那里还有个皇上交办的案子还没问清楚,我先回去了。今晚就先不去了,改日再去。”
说完顺手又拿了几个橘子袖入袖中一溜烟走了。
至公堂里又只剩下了方子静和许莼,这些日子缄恪郡王干脆时时说有事,竟大部分时间都不来,许莼看着方子静锐利眼睛,只怀疑他什么都清楚,越发坐立难安。只含糊道:“侬大哥进京了,我先回府去准备些礼,今晚再去府上叨扰。”
方子静却知道如今他日日都在宫中居处,他必定是要找机会去和皇上告假,晚上才好过府,也不拦他,只道:“改军制这事,银钱也未必没有,你别只想着自己一个人想办法,想想庄家,抄了一个庄家,九畴学府就建起来了。损公肥私中饱私囊的人多得很,尤其是军中。看你怎么想法子将这些年吃饱了的人的钱给榨出来,当然如今查走私也是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