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by灰谷
灰谷  发于:2024年01月23日

关灯
护眼

谢翊点评道:“野心很直白。我们从前敷宣教于海外诸番国,以为远邦重泽渡洋而来,是宾服中国,却未想到,来的也有可能是恶客,因此不可不警惕。”
许莼道:“南洋这边还是宾服我朝的。”他又想起来一事笑道:“说起南洋便想起侬思稷,如今他父王是真的不停派人来讨好他,三天两头命人给世子送东西,天冷送寒衣,天热送果子,他给我说可算知道被父王偏爱是什么滋味了,连我都赚了不少便宜。”
谢翊道:“嗯,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
许莼道:“他哪里还想回去!他如今虎视眈眈这闽浙总督的职务呢,武英公回京卸任了,闽浙军务如今他掌着,你却一直没让他任职,他心里痒得很,又担心陛下是不是猜忌他,要不怎么急着给陛下送水果呢。”
谢翊笑了:“朕是担心他要回去,再则军制要改,就暂且不任命了。他还不打算回去?”
许莼道:“他那么傻,回去定然是分分钟又被整下来,他自己也知道如今他爹看重他是因为他有军权在手,怎么可能还轻易放弃回去任人宰割呢。我听说侬家二王子如今也在京里就读国子监了?这是争着讨好陛下您呢。”
谢翊道:“嗯,这两年他主持搞了夷洲的通商口岸,效果很好,人也聪明机变,广源王倒是生了两个好儿子,难怪斗起来了。”
许莼洋洋自得:“是陛下英明神武,广源王生了两个儿子,反倒都来讨好陛下,都为陛下效力。”他想起来忍不住笑:“他们会不会在这里过得好了,也看不上夷洲那王位了……譬如侬大哥,如今显然乐不思蜀了。兴许哪一天,广源藩也能撤了也说不定。”
他悠然神往,十分与有荣焉,又叹息:“功名利禄,果然迷人心,就连我一想到九哥立刻要让我去军机处,都觉得一阵飘飘然。”
谢翊看他的脸,只是好笑:“不过是个军机处,就把你乐的。”来日又当如何呢?
许莼看着他眉开眼笑:“九哥,从前不知道原来做事是这样有乐趣。看着学堂在我努力下建起来,看着他们一艘艘军舰修起来,一台台机器造出来,虽然辛苦,但是真有一种大丈夫在世,当为一番功业的雄心壮志。”
谢翊笑道:“朕只觉得你太辛苦了些。”他伸手握了握许莼的手,又摸到他掌中的茧,这三年,又领军又兴办钱庄,又是机械厂,又弄这水军基地。学堂虽有张探花帮着,水师也有盛长天分忧,但他却知道他日夜躬亲,商定章程,训练将领,督率工匠,跋涉风波海涛,寒暑不歇。
便是知道他在外如此奋不顾身,他心中感动,却又无论如何不愿意再留他在外奔劳。他笑着道:“吃好了登船吧。”
许莼也未多想,只笑道:“这有什么辛苦的,要说辛苦,大家都很辛苦,许许多多的人都发奋努力着——有个前程在前边,大家都很有奔头,这次九哥来,他们是真的更振奋了,今后津海卫这边,肯定越来越强盛。”
谢翊只含笑听着,两人起了身披了外氅,带了人出来登了“太平号”,往津海卫这边开回。
许莼好容易有了私下时间与谢翊独处,只指着岛上的工事等等,一一说与谢翊听。甜水库和水渠建的时候遇到了大雨,差点滑塌下来,后来如何军士和工匠们一力运了石头和泥土袋,堵上了。林林总总,说个不停,谢翊也只认真听着,时不时发问,仿佛对这这三年许莼所思所做都十分感兴趣。
许莼说了一回,只觉得口干,看苏槐和内侍都不在,知道是留给他们两人独处的时间,便自己去倒了一杯茶,却忽然看到外边船舰上空飘着个极大极鲜艳的风筝。
他尚且没反应过来,只笑道:“九哥,您看外边不知哪个军士倒有情调,在放风筝,好大一条龙。”
谢翊含笑:“朕教他们放的,好看吗?”
许莼一怔,探头出窗仔细看,果然看到苏槐在下边指挥着内侍和侍卫们都在放着风筝,连盛长天也带了兵士来放,画彩鲜明的风筝在海风中飘飘荡荡,飞得极高,点缀得漫天都热闹起来。
他兴奋极了:“这好玩!九哥,我们也出去放风筝去!”
谢翊笑道:“好。”
他看着许莼已欢欢喜喜地奔了出去,挑选风筝,果然是年轻人,虽则已是一军统帅,却仍喜欢热闹得紧。
他看向天上那支游龙风筝,心道:风里雨里放出去三年,可总算能牵回家了。

第206章 问君
天气晴朗, 海风飘摇,许莼和盛长天、方子兴等人大呼小叫地玩风筝玩了一路,谢翊在一旁只是喝茶, 看着他们玩, 一派谦谦天潢贵胄气度, 却也难得有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趣味。
回到了津海卫的行宫,下午问了问各大臣访查来的民情民生, 特批了免了几样今年的税。晚上则留着许莼在行宫里,这夜没醉,只挑着他画册里可人的又按着许莼试。许莼被拿了短在九哥手里, 也不敢辩白那些许多都有虚妄不实之处。毕竟心虚, 那多是自己在别处看了些艳词春宫图, 随便画的, 若是说了,只怕又多了个把柄在九哥手里,只能都由着谢翊任意施为, 好生试过。
第二日御驾巡幸了农田和军田,再问了下地方官一些刑狱、雨水之事,这次津海卫之行便圆满结束, 圣驾回京。
这一次巡阅是轰动朝堂的,人人皆想着临海侯此次定然是有封赏了, 然而回京后,却不见封赏。
皇上先轻描淡写下了谕旨, 命礼部尚书沈梦祯主持国子监科目革新之事, 又提了范牧村为礼部侍郎, 主持修建九畴学府。
这名字一出来, 朝臣们皆若有所思, 习九畴,治天下,帝皇的野心已在学府名字中表露无疑。然而这学府,都听说是要依着津海卫那边临海侯办的新式学堂来,学制科目都有大改。士林本就不屑于新式学堂,以为非举业正途,此刻不由都有些风议。
范牧村放了外任才回来,便立刻得了重用,都知道皇帝之前刻意打压过外戚。但范牧村到底是自幼伴读,情分不比寻常,皇上虽冷,却重实干,范家诗书世家,这是仍愿意为皇上所驱使,皇上自然无有不用之理。
人人侧目,少不得翰林院这边又有人去找了庄之湛说了些酸话,怂恿调唆他出头。
庄之湛虽知道这些人都不怀好意,但本也是他之意,又想着之前联合上折子的事来,便花了几日琢磨了一篇上疏来,精雕细琢,自觉写得十分慷慨激昂,引经据典,若是上书,必能震惊朝堂,皇上本英明圣主,虽然一时迷恋于那些新式火器,但迟早明白过来纲常才是社稷之根基。
然而第二日还不等他找人联名,朝廷又下了一道新的谕旨,设立军机处,点了缄恪郡王谢翮、武英公方子静、临海侯许莼、内阁首相欧阳慎、兵部尚书雷鸣、户部尚书罗恒睿、工部尚书杜正卿为军机大臣,总揽陆军、海军一应军务,军事学堂及火器、火炮、轮船等新式武器军械等。
军机处任免全都不定品级,不设衙署,不为常例,也就是说若是原本有官职的,仍在原部当差任职。圣谕额外点了几位历来能干的臣子贺知秋、盛长云、范牧村、赵毓等为军机处行走,轮班值日于禁宫之内。
此令一下,人人议论纷纷。
“皇上这是要从内阁手里把揽在手里了?”
“名义上是缄恪郡王谢翮地位最贵,但其实谁不知道谢翮是旁系宗亲,平日十分寡言持重,一句话不多说的。”
“自然是武英公为首了,难怪皇上把他调回京,却没有任命新的浙闽总督。可笑有些人还以为皇上终于要削弱方家了,没想到却是立意在此,果然圣主英发,天外一着妙棋。”
“这是要改革军制吗?”
“我倒觉得这恐怕是为临海侯设的呢,不都说这一次去津海卫,圣上极欣赏临海侯吗?听说还给了‘锐意敢当、经济宏通,深堪倚任’的考语。”
“不能吧,这里头哪一个不比他权重威重?他才及冠多久?我倒觉得,就是看重他那经济之才,要借着他筹军费吧。”
“户部尚书罗恒睿已年高,早就不如何理事了,早有人怀疑户部尚书要是临海侯,没想到陛下却是另起炉灶,单弄了个军机处来,把火器火炮轮船这些造办都收拢起来了,若是以临海侯之能,哪里还需要从户部要银子,单凭着这权柄在手,不知又能倒腾出多少银子来,啧,真是大权在手,如今又不打仗,他只靠着津海卫那一处,就已大动干戈了,再把军工厂都放在他手里,说不得是另一种的权倾朝野了,只怕武英公也要退之一射之地。”
“方家有粤州,哪里敢再揽权,不比临海侯有皇上器重,自是任意施为了。”
庄之湛听了这些传闻,心中却一片通明,知道不仅自己看出来,不少眼明心亮之人也都看出来了,这军机处,赫然正是为了临海侯所设的!武英公方子静,看着威重令行,但其实方家已无可再封,前进后退都是险境,方子静怎可能会做什么革新之事?
包括这些内阁尚书们,六部之首,本就是内阁中人,皇上要商议军务,本就可以直接吩咐他们,如何偏偏要单独成立一个军机处?这军机处自然是为一直在地方,立了军功,却在京中尚未能立足脚跟,有足够人望的临海侯设的。
皇上竟为一个臣子铺路打算到如此,这是因为这个臣子愿意为他行这革新兴军之路吗?
满朝文武,自然无人愿意为皇上做这一事,毕竟这是会动摇社稷,动摇祖宗之法的变革。皇上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心一头热一头冷,又拿了那上疏来改了一些,反复忖度,终究未曾交上去,心中只犹豫着,这一步,是走还是不走?走这一步,恐怕就是给正在兴头上的皇上一瓢凉水,也许从此就被皇上厌恶……
然而还不等他上疏,这日却被他的座师崔曙召了去,劈头便问他:“你此次伴君巡阅,如何竟被皇上恶了?我之前只隐约听说,然而今日吏部递了百官京察的考绩上去,本你的考绩为上上的,拟留任京中六部。吏部递进去后,竟被皇上御笔亲自圈了,取了‘中下’,竟是要外放了!”
庄之湛仿佛从天而降一瓢雪水,从头顶寒到了脚跟,他面色变白,嘴唇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
崔曙看他面色如此,心下暗叫不好,本以为这个状元弟子,从名门出,又确实诗文上极有天赋的,就连陛下也赞了几次,平日看他也聪明通达,世情伶俐,好容易得了这次随驾的机会,如何反倒得了皇上的厌恶?可惜了那一手好文章!
他只能苦口婆心劝道:“你要知道,考评中下不如何,外放本也不怕。有我在也总能调你回来。但是陛下亲自给你圈了中下,又调你出京,那你是决计回不了京了!便是我递上去,只要陛下还记得,一定会驳回的。甚至在吏部就已驳回了,你明白吗?我如今已和吏部那边说,缓上几日再发,也就这几日,你看看还有机会寻人君前辩白一二不。”
庄之湛低声道:“弟子知道了,是弟子不肖,劳老师替我担忧操劳了。”
崔曙叹气:“我倒也没什么办法替你转圜,如今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哪里让陛下厌了,明明去津海之前不还好好好的?听说还吩咐了让你为贺兰家的妹妹写赋,我看了你写得也不错啊?”
庄之湛深深行礼:“学生下去想办法,有劳老师居中斡旋了。”
崔曙只能再三叹息:“你族叔再三写信来让我照应你,我自然也不能坐视你如此,崔庄两家本同气连枝,此事我还不曾告知你族中,你且再看看哪里还有门路,最好是找御前红人……譬如武英公、苏公公这些。”他又叮嘱了一回,才打发他出去。
庄之湛失魂落魄出了来,想到那一日范牧村说他最好想想外任哪里好,原来……范牧村果然是如此了解君心……竟被他说中了,而且皇上全不掩饰,亦不曾找什么借口,直接便在三年一次的京察上黜落他,正大光明得他竟无话可说。
他咬了咬牙,回去命人往范府递了贴。
范牧村倒没有拿乔,居然见了他,听他说了,倒也有些无奈:“我说我这里是冷灶头,你倒不信。早听我的话,在津海卫便向临海侯道歉说和了,岂有如今这一回?”
庄之湛满脸愧色,连连作揖:“范大人是一片好心,是在下不知好歹,竟不知大人劝谏之意。”
范牧村看了他一眼,叹道:“你如今也并非是真服气了,不让你见一次皇上,你大概也总不能服气,说不准还迁怒在了临海侯这边。否则,我若是让你如今去与临海侯道歉,请他出面说项,你可愿意?”
庄之湛脸上一滞,只作揖道:“范大人,在下也只求个明白罢了。”
范牧村叹息一声,心道这人不撞南墙不回头,和我是一般的,只是若是如此执迷不悟,只怕也白白浪费了那才华,还这般年轻……他不免心中有些惋惜,便道:“罢了,你要面圣,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替你递句话,但丑话说在前头,陛下若是见你,那也不是看我面子,多半是真给你一次机会,你自己把握好吧。”
他看了眼庄之湛,意味深长:“陛下若是让你选,你可要想好了再答。”
他亲手写了个帖子,命人封了让人送去苏槐外宅那里,便让庄之湛回府静候消息。
消息倒是回得很快,第二日下朝后,宫里便有人来传了他进宫面圣。
他换了官服,小心翼翼进了御书房,便先行了面君大礼。
谢翊看他声音倒颇为温和:“平身罢,听东野说卿要见朕,不知可是又写了什么好文章?前些日子卿写的《海赋》,气魄极广,意像亦高,朕倒是颇为喜欢。”
庄之湛却长跪不起,问道:“臣有疑惑,因此大胆入宫求见陛下,臣自认为忠心耿耿,一心为国,皇上为何只因为臣反对新式学堂,反对革新,便将臣考绩降级,黜落出京?臣便是有罪,但皇上岂可不教而诛?”

第207章 教化
庄之湛怀着一股怨怼之气进来, 猝然发问,只以为皇上见到自己如此不敬,必然会恼怒, 或叱责, 或命人逐出去, 然而却看到皇上坐在上头,并没有回答他, 而是伸手拿了桌上的茶杯起来,慢慢喝了一口茶,并不生气。
庄之湛忽然心里涌上了一股战栗, 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老人们的传言, 陛下对十分亲近的大臣, 反而才会冷嘲热讽, 不顾颜面的叱骂。若是一直温温和和的,却极有可能早就看不上你,要么将你打发去坐冷板凳, 要么将你打发去一辈子干活的地方眼不见为净。
他忽然深深伏下身躯:“请陛下教我。”他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
他原本样貌生得极好,平日与人交接,无往不利, 便是再与他不对付之人,也很难对他恶言相向。
然而谢翊却没在意这些, 他想了想问他:“你自觉忠君,忠言逆耳, 因此不甘?”
庄之湛面容倔强道:“臣之忠心, 日月可表。”
谢翊笑了下问道:“庄卿忠的君, 是朕, 还是说任何一个人在这个宝座上, 卿都会忠诚?”
庄之湛愕然。这有什么区别?
谢翊看着他道:“卿是朕点的状元,天子门生,自然是因为你科考写得极好,文章意气骏爽,文风清灵,包容万象,器识高爽,策论也条条务实,显然是早就研究过朕之喜好。”
“然则,你入了翰林,却不能体察朕之心意。反倒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将一个翰林清流之地,整得乌烟瘴气。”
庄之湛睁大眼睛,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得到皇上这样的评语。
谢翊却继续道:“临海侯兴办新式学堂,同殿为臣,本当同舟共济,共襄王事。你却将那乱王纲、移鼎祚的诛心之罪往他身上扣。你这般年少,文章写得如此清新高远,竟在这一套攻讦异己,借刀杀人的手段上亦如此纯熟,朕是万万想不到的。”
庄之湛满心委屈,大声问:“陛下,古者圣王制礼法,修教化,三纲正,九畴叙,百姓大和,万物咸若。新式学堂将使士农工商不再视科举为正途,礼乐崩坏,纲常颠倒。一旦王纲解纽,乾坤混乱,四海兴戎。陛下英明,当知此事不可推行。”
谢翊看着他问道:“约己不以廉物,弘量不以容非。你攻乎异端,归之正义。然而你确信,你之大道,一定为大道吗?一定为正义吗?”
“天命靡常,有德居之。”
庄之湛张口结舌,整个人全呆住了。
谢翊冷声道:“周天子兴礼教垂拱而治,如何秦统一六国?秦二世而亡,汉高祖斩白蛇而起,之后唐宋元明朝代更迭,帝皇兴败,此为天命有德者居之。”
谢翊再次问他:“回到朕刚刚问你的问题,庄卿效忠的是君,还是现在就在你面前的朕?”
庄之湛面红耳赤,谢翊冷声道:“卿撒谎不得,因庄卿心里早有答案。”
“你遵从的是君为臣纲的纲常,维护的是礼法,这宝座上坐的是谁都不重要。”
“今日朕务实好经营之道,明日换个天子好战喜功,你们都自有一套聪明应对方法,然后将天子用你们那一套垂拱而治的帝王术牢牢束缚着,听从你们,分权给你们,你们犹如寄居在天子身上的虱子,通过天子吸食万民,当遇到质疑三纲五常之人,你们则以异端视之,拿正义纲常去审判他们。”
“因此你们对临海侯才如此忌惮,因着他们将要动了你们霸占已久的科举之正途。”
庄之湛嘴唇微微颤抖,君可以不仁,臣不可不忠,他从未想过他侍奉的君上,竟然如此离经叛道,他自懂事起便习孔孟之道,从未想过他们忠的君,竟然会是如此……
他面色苍白,无以辩解,勉强问道:“临海侯或为忠心,然而任事操切,心思缜密,勾连宗室、内臣、武将、外洋人,陛下因何信重于他,却不信臣之忠心?”
谢翊忽然微微一笑:“卿亦读孔孟,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他们践行的君道,是朕之道。既然利国利民,如何因其有害君权,便要灭之?朕若不能庇护万民,维护国疆,又有何面目居于君位?不仅如此,朕之后世储君,若不能行朕之道,则自取灭亡,”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武英公、临海侯等人,效忠的是朕,为朕分忧,若这皇位上不是朕……那他们必然是逆臣、乱臣,而正因为他们选择了自己为圣主,赤胆忠心,则圣主亦当庇护他们。
他看向庄之湛,不再解释什么,只道:“文章憎命达,你少年状元,出身名门世家,太顺利了,还是下去看看吧。”
庄之湛却忽然膝行向前一步,抬起脸来,激动道:“陛下以为臣是自幼出身名门,一帆风顺,这才不知民间疾苦,因此才想着给臣一些磨砺,让臣去地方上磨砺几年,才能写出更好的文章吗?”
谢翊看着他却深思道:“‘书至天边星一点,守得云外月三分’,朕读过你的《读书偶得》,你诗集里自称是童子时读书至夜深所得句,年少读书,心志甚坚。且观你的诗,少年时偶然会有一两点对世情的通透,这深为难得。”
“朕殿试时见了你分明翩翩少年,出身名门,写起文章,却仿佛见过人情翻覆,世间冷暖,深以为奇。看卿之策论,对漕运、税收、吏治等方面亦观点新颖,这才力排众议,点了你为状元。”
“但这几年来,朕倚你为柱石栋梁,你却机关算尽,醉心于争权夺利,将满腹聪明用在了排除异己上,文章锦绣华美,却如是被经文道德妆点好的,再无一点从前那点灵气了。想来留你在翰林院,倒是误了你。不若去地方看看罢。”
庄之湛眼泪几乎落下,但仍然叩了个头道:“范牧村道,陛下若是肯见臣,那是还想给臣个机会。容臣禀报,臣此前确实嫉妒临海侯为陛下器重,重权在手,却行止不慎,辜负陛下所托。此事臣不敢辩,然而臣以为新式学堂对皇朝冲击,并不仅仅为着嫉妒,请陛下容臣辩解。“
“臣并非出生便是名门世家,锦衣玉食。臣生母为歌女,被名门公子赎身养在扬州为外室,后名门公子忽然病死,数年不来,断了银两。母亲纺织为生,供我读书,直到我八岁便过了童子试为秀才,神童之名远扬,庄家才将我和我母亲接回本家养着,并将我记入嫡母名下,半奴半仆,为嫡兄书童,待到十六岁中举,一直说臣学问未成,不让我进京赶考。直到我嫡兄忽然一病没了,嫡母膝下无子,臣才算被真正记入了族谱。”
“陛下,臣确实见过世间百态、人情冷暖,自幼亦知道若不发奋读书,则母子必被欺辱,种种过去不敢在君前细数。”
“我生母纺布为生多年,当新式纺织机大行其道,新式纺织厂开起来时,陛下可知道有多少以此为生的妇人从此断了生计?而被断了生计的,不仅仅是纺布为生的妇人,还有卖布的小贩,此外还有脱壳、榨油的工匠等等,不一而足。
“以小见大,临海侯如今兴办机械厂,看似暂时解决了津海卫一地的纺织妇人的生计,但这源源不绝的廉价机器制造的布匹,将通过便捷的海路和漕运,传到各州县。商贩大肆获利,收购土地,压低棉纱布匹桑麻之价,失了生计,民乱将起!不能不见其苦,便可当不知道。”
“纺织机如此,其他亦是如此,如火汽轮如今在运河上使用,则以舟楫为生的渔民亦断了生路。臣听说漕帮如今生乱数次,运河沿岸的州县都不堪其扰。”
庄之湛抬眼看着谢翊:“陛下,臣不是心中没有黎民,臣正知道这些西洋的东西传入我国,恐怕亦是不怀好意。从此工商农不安于本,只追逐利益。且,如今太平时期,陛下重武轻文,如今武将借着船舰火炮,把持银库、兵马、火器等重器,武将之权柄过重,若是勾结洋人,一朝翻覆,纲常不在,何以制之?陛下,前朝封海禁,有其道理,陛下不可只看到西洋之船坚炮利,忽视了内乱之将起。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谢翊看着他沉默许久,庄之湛只磕头下去:“臣早知地方苦楚,才想着能早日站到权力高处,掌握权柄,这才能治国安邦。若陛下觉得臣尚且还可教,臣请贬官为七品,臣从此幡然悔悟,一心实务,不敢觊觎权力。”
谢翊慢慢道:“庄卿这一招苦肉计和以退为进,在朕这里是行不通的。”
庄之湛一怔,谢翊道:“庄卿说小民失了生计,民乱将起,能看到此处,也算明白。但既以卿之聪明,难道就没看到,西洋诸国,甚至连绯月、新罗以及南洋夷州等等这样的小国,其火炮、火器等技术一日千里,就算我们自己不生产便宜的布匹,难道外国人就不生产了吗?”
“如今都是自己人,银钱流动在自己人手里,若是导致生计无着,则如临海侯一般再寻别的生计给民众,若是担忧价格垄断,土地被并购,则可在税法、商价上予以抑制,卿既懂税法,应该不是不懂当如何周全。但若是外国人来倾销这些便宜商品,银钱外流,又能如何?”
庄之湛道:“我们可关掉市舶司,不允其售卖到我国。”
谢翊又笑了:“市舶司如今禁售阿芙蓉,然而这一次琴狮国带着军舰忽然到了我们海疆边上,不经通告,未递国书,只让个上尉带了个通商口岸的条例来,上头俨然要在我国售卖的商品中,就有阿芙蓉、布匹、酒精等物。他们有种植园,有机器厂,一日千里,他们总要找地方卖,我国人口众多,海岸线又极长,庄卿,我问你,若是对方带着船舰利炮,打到我朝口岸,要求必须接受他们的商品倾销之时,你当如何?”
庄之湛张口结舌道:“我们如今也有船舰火炮……”
谢翊失笑:“但技术在别国手里,国朝若是不培养人才,不自己研制,再不奋起追赶,总有一日,积弱难返,国乏民弱,这么长的海岸疆域,当如何守?新军之训练,非一日之功。区区一个津海卫的纺织厂占了市场,你就已断言民乱将起,来日外患内忧并起之时,那皇朝又将如何?难道只靠着仁义礼智信,死抱着三纲五常,就能保社稷四海了?”
谢翊看着庄之湛气势弱了下去,脸色苍白,到底没拿出那无君论来吓他,只淡淡道:“治国有常,利民为本,不可抱残守缺,卿回去想想,把朕今日问你之问题想清楚,若卿为治国之相,当如何?是否只有临海侯这条路可走?还是卿能有别的法度。”
庄之湛哑然。
谢翊又道:“朕知道你不想外放,一则为一去难回,无以争权,二则你族中若是视你为弃子,你生母恐怕日子难过。你知道朕历来慎杀,不以言论罪人,因此不若进宫面谏,破釜沉舟,若是被朕斥退,回去你再联名上书,张扬出去,你美名得了,此时便是贬官出京,你也是士林风骨铮铮的诤臣,在地方积累一番,来日尚有机会起复,是也不是?”
他冷笑一声:“你这样想踩着朕上位的文臣,朕自幼践祚,没见过一百,也见过八十,便是李梅崖,也不敢在朕跟前装,你算什么东西。”
庄之湛只觉得自己的心肝肺腑,都被皇上一眼看得清清楚楚,羞愧难耐,俯首不语。
谢翊却又道:“怜你母子机遇坎坷,你若不想外放,朕亦有一去处给你。贬官为七品,入礼部为司务,襄助范牧村督造九畴学府,卿自己选吧。”
“卿如今为五品翰林侍诏,外放出去,尚且为一州父母官,督抚地方,治理教化百姓,又有士林清望,做出成绩来,也不是没有回京的机会。”
“朕亦不逼你,你可回去想好了再上本。”
庄之湛想到了范牧村之前警告他要好好选的,当初范牧村外放,听说十分出乎许多人的意料。然而他外放回来,却得了皇上重用……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