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莼轻描淡写道:“这些帐无非就是些精细活罢了,我身边伺候的丫头们算账上还算快,让她们来帮几日罢了。”
一时众人都:“……”
要知道大户人家身边丫头竟然也能写会算不奇怪,但盘账却是并不容易,众人都看向姜梅,姜梅却连忙躬身道:“属下定不辱使命。”
下边属员面面相觑,许莼却起了身:“去港口看看吧。”
众人都连忙起身出来,看轿子准备,许莼却摆手:“我骑马去就行,天热,轿子闷热。”
一旁一个书童已牵了马过来,数个护卫也已都牵了马出来,人人高大威武,群星拱月一般地围着许莼,服侍他上了马,才也都翻身上马。
董宪和徐廷杰等官员只能跟在后边,许莼倒是体贴对他们道:“你们上马车吧,我让他们备了马车给列位大人的。”说完马鞭一挥,纵马出去了。
几个官员果然都上了马车,按位次坐了,马车便也往港口边去。徐廷杰酸溜溜道:“许世子真是年少有为啊,我们这老腰老腿的,可骑不了马了。”
知事廖士明笑道:“世子果然是簪缨世家,今天的护卫和昨天的护卫又有些不同,许世子到底是带了多少护卫来津海卫啊。还带有精明的幕僚,能写会算的丫鬟,真真儿底气和咱们这些普通人家出来的不一样,养着这么些人,就算什么都不懂,也能当官啊。”
主簿张皓道:“据说外家是海商么,难怪如此精通盘账,上来什么都不看就先看账册。”
董宪意味深长道:“人家是为了躲李梅崖避出京来的,估计是怕被暗算了,咱们帐上光明正大的,也不怕他查,随他罢。”
徐廷杰已诧异问道:“躲李梅崖?这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董宪道:“他早晨去拜谒知州和提督,自己说的,自然有人给我通风报信。我说呢,好好的贵勋子弟,有钱有闲,跑这么远来我们这小地方做个小官干什么,原来是为着和李梅崖结了仇,而且可媲美不共戴天那种,这才避了出来。”
众人立刻耳朵都竖了起来,便连一贯沉默寡言的刘斌也看了过来,显然都好奇了。
董宪慢慢摇了扇子道:“之前说过,那李梅崖曾经在许大人宴会上直接斥他奢侈,京城传为笑谈。便结下了梁子。”
“结果前些日子,李大人不是因着酒后狎妓无礼被御史参了,皇上震怒,贬官罢职,还打了几十板子。”
徐廷杰反应过来:“难道……这是咱们这位许大人算计的?因此才结下了仇了?”
董宪道:“没明说,只含糊说有些相关。但你看他这少爷做派,美婢强仆,又有钱任性,恐怕要做局也是容易的,李梅崖本来就受不得激的,恐怕就是和他争风也难说。但估计咱们这位小少爷也没想到后果如此严重,被家里长辈教训后,灰溜溜出了京城避一避。”
“毕竟李梅崖还是极得皇上重用的,这不,才多久,又回去都察院了。他可是连太后都参过的,你说靖国公怕不怕,当然赶紧把这宝贝儿子给送出来了。”
一时众人都有些唏嘘,又私下有了些明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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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空如洗,海天一色,许莼骑着马站在津海港口边,看着白帆如云在长风中鼓荡,桅索交织相连若网,一望数十里内,商船无数。
姜梅骑马在他身侧感慨:“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这里就是天子渡口啊。”
许莼喃喃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九哥现在在做什么呢?
姜梅有些诧异,原本只以为自己要跟的这位世子是纨绔儿。看到带了禁卫军侍卫上任,又以为是禁中有什么任务,借着这位靖国公世子的名义掩饰,私下来查。然而这几日看下来,这位世子不仅世情精通,手腕老练,这些侍卫待他也是恭恭敬敬,令行禁止,恐怕这些侍卫并非自己有任务,而确然是这位年方及冠的世子是任务指挥人。
而这两日跟着许世子,看他拜谒上官同僚,安排属下差使,吩咐侍卫,那种雍容自如,安之若素的矜贵气息,非一日能养成,而如今自己不过随口一句诗,他便能接上,可见也并非如大多数勋贵子弟一般才学堪虑腹中空空。
姜梅心下暗自提醒自己,恐怕自己小看了这位小少爷了,竟要把自己之前那自大的心收起,躬身踏踏实实做几件事出来,恐怕才能让这位世子真正把自己视如心腹,将正经差使安排给自己。
作者有话说:
姜梅类似于领导秘书,领导必须要教育好身边人,将自己的执政意图确实传达到位,否则坏事就坏在身边人上,尤其姜梅和许莼是新磨合的,因此才必须多与他交底多教导他。
第126章 升官
许莼和姜梅站在港口市舶报关厅前约一盏茶, 董副提举他们才乘着马车到了,有些狼狈地下了马车上来给许莼作揖告罪,许莼道:“无事, 去报关厅看看吧。”
市舶司港口报关厅是一层两层的厅堂, 里外都搭着长棚, 摆放着各色的货物。报关的船只代表在港口排着队,等着市舶司的官差上船去验看, 花厅里则是两位书办正忙碌地验看公凭和公验。
许莼一行人官服鲜明,煊煊赫赫走进去,立刻被无数商人注目, 其中更是有不少藩夷之人, 都长得高鼻深目, 发色奇特, 全都炯炯看来。原本喧闹的大棚花厅都倏然静了一静。
董宪和徐廷杰已许多年不曾来过这市舶司的港口报关厅看了,如今鼻子里闻着这海腥汗臭味,满眼都是蛮夷和商户、港口力工, 又被人无礼注目着,全都油然生出了不适,但看许莼在前面迈步而行从容若定, 护卫们站在他身侧扈从,自己这一行人步入人群, 人群全都犹如船头分浪一般分开,目光中带了崇敬, 忽然又自觉威风凛凛, 生了些得意之感。
许莼却是走到了报关的长桌处, 负责的书办连忙起身下拜, 许莼温和叫了起来, 拿了桌面上的报关公凭看,一边问道:“这平日查验主要核查什么?”
书办连忙道:“平日主要是核查公据上的海船载重力胜、船身、樯高进行公验记录,核对货品,提出抽分数额,然后让核查书办上船去一一核对货物,查是否有禁品,有无夹带,核验无误后再盖了戳,再请人送去提举司审验。”
许莼问道:“这前后办理大概要多少天能核多少日?”
书办道:“这得看是大船还是小船,海船总要十日左右,货物特别多的,一月之期也有的,柴水小船就快,两三日可验回。”
许莼微微颔首,也不评价,只拿了那公凭看了看,看上头是:“查验朱水记福船一只,尖底、方头、阔尾、桅杆三根,水密舱十三间,载生丝百包、瓷器五百件,出洋贸易。当抽分生丝十包,瓷器抽百件。”
另外已写了“朱水记”签牌在一旁,这是要交给去船上核验的官差的。
许莼细细拿着那张单子问了一回,又问那商户:“这抽分这般,还能有得赚吗?”
那朱氏商船的掌船的早已跪了下去禀道:“禀大人,能赚的,运去南洋,只是那边也要抽税,一来一回,扣除水手和本钱,大概能翻个十倍,只是我们船小,只祈天后娘娘保佑,不要遇到风浪。”
许莼含笑命秋湖给了那掌船的赏银,又随手抽了几张看,之后又里里外外看了一回货物,这才走了出来回到了门厅外,那里竖着一块照壁专门用来悬挂公告的,正刻着《市舶通则》,另外贴着张告示,还是中秋免衙的旧告示了,被海风吹已十分残破。
徐廷杰看许莼站定看那告示,尴尬道:“下边官差不精心,下官命他们立刻清理旧布告。”
许莼道:“不必,我看这地方挺好,本官新上任,正好有个告示,且先贴这里吧。”
一众属官不明所以,却见后边两个护卫从马车后抬出了一个沉重的青铜柜搬来了这告示牌前,背后挂着铁索,锁上了那告示牌的柱子上。
另外秋湖和夏潮已手里拿了张告示来贴上了告壁上,众人凝目一看,只见上头写着“市舶司四诫”:
“一曰崇廉以拒贪。
本司洁己奉公,不贪一钱,除开列税单所需税银,其余一文不得多取。
二曰务实以纳财。
本司尚俭戒奢,不涉商户饮宴,除公事外,其余一概不谈。
三曰求谏以示诚。
本司广开言路,有对市舶有建议、对本司官吏有徇私枉法之处、对商民有走私线索者,均可投帖入铜柜中检举,本司将一一核实,如有益,则有奖励。
四曰招才以养贤。
本司虚位以悬,凡有文武才者均可投帖自荐。”
下边盖着市舶司提举鲜红的官印。
一时众属官面面相觑,就连姜梅都吃了一惊,看这字迹笔墨淋漓,竟似为这世子亲自所书,连自己都不知道世子是什么时候写的这招贴,许莼含笑道:“将就着先写了一张先贴了,改日再让人刻了字来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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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方晓,谢翊早朝散了到了御书房,正等着阁臣们进来议事,却看到苏槐捧了个朱红匣子过来。
谢翊笑道:“这才去了几日,就有信来?”
苏槐笑道:“世子并没写信,是跟着的侍卫抄了世子新发的诫谕回来,呈御览的。”
谢翊打开道:“什么诫谕不是都是例行公事,师爷写的吗?”
他一看哑然失笑:“这是要学铜匦投书吗?他也不怕玩坏了。”
苏槐道:“好不好,要看用的人如何用了,世子这是新官上任,锋芒毕露呀。”
谢翊慢慢将那纸折起来:“他是怕自己也变坏了,才这般苦心孤诣呢。”
“只是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他这么弄,恐怕同僚官员要离了心,水至清无鱼,他怎的如此着急?”
苏槐道:“这倒未必,老奴督舶那边数年,也有些人手耳目在那里,却多是说,许世子得罪了御史李梅崖大人,不得已只能先做个清官样子出来,贴个诫谕搞得人人尽知,这般万一有手下犯了错,他也可撇清说自己不知,省得被李大人捉了短处参了他呢。”
谢翊诧异:“这又关李梅崖什么事?”
苏槐含笑:“世子上任第一天,就去拜访了津海卫知州和提督,说自己和李梅崖结了仇,不得已外放避祸,今后有什么节礼饮宴不到的,还请诸位上官同僚谅解呢。”
谢翊原本拿了杯茶刚喝了一口,听到忽然呛了一口咳嗽出来,苏槐吓得连忙拿了帕子给谢翊。
谢翊将茶杯放回去,拿了手帕一边咳嗽一边掩着唇,唇角笑意浮起:“这孩子倒知道拉个挡箭牌。”
外边却云板叩响,负责通传的小太监奏报:“督察院正李梅崖侯传。”
谢翊忍俊不禁:“传吧。”又忍着笑对苏槐道:“李梅崖白白背了这口锅,还该给他再升升官才是,这般才更显示他深得帝心,也让四方贪官污吏们心中凛然生惧才好。”
作者有话说:
幼鳞今日政务:巡视了办事窗口,颁了四项规定,设了检举箱。 谢翊:罢了,给李梅崖升升官,这才名副其实有威慑力。
许莼一番招摇做作, 让整个津海卫官场都震惊了。
沸沸扬扬一番传言后,很快又有更多的传言在暗地里流传,从而揭示了这位昔日的纨绔二世祖, 是如何逼不得已, 在幕僚智囊的运作下, 只能以这般手段来表现自己“清如水明如镜”了。
一时众官也都只传为笑谈。
然而市舶司这边却实实在在困扰到了。
徐廷杰在董宪跟前面容苍白:“怎么办?会不会真有人去检举……”
董宪冷喝一声:“检举什么?我们什么时候收受钱财过?那些小吏们收的三瓜两枣,也算事?你可别告诉我那些几个铜板的揩油, 你都看得上吧?”
徐廷杰一怔:“那倒不曾。”
董宪道:“那不就行了?慌什么?”
徐廷杰仍然心里不踏实,反复走着,董宪冷笑一声:“放心吧, 那有什么问题?负责经手的人, 谁没分红?谁会去检举?”
徐廷杰闭了闭眼, 唯唯诺诺道:“要不, 这段时间,稍微缓一缓?”
董宪看他这胆小样很是不屑,但想了想还是道:“也罢, 过段时间,也安安你的心吧,只是今年分红可就少了。”
徐廷杰露出了些肉痛的表情, 但还是狠了心道:“罢了,要知道这位许世子, 惹到的可是李梅崖啊。”
董宪哼了声:“山高皇帝远,他能管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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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市舶司的属员们, 便看到护卫小厮们护送着一辆马车过来, 从马车上下来了几位丫鬟, 个个肌如雪晕, 唇似朱涂,全都穿着一色的窄袖白裳青裙,腰间结着长长的丝绦垂着明珠。都挽着双螺髻,却只点缀着一个式样的珠花,肩背笔直,双眸微垂,眸色端庄,不苟言笑。
为首的青衣姑娘看着岁数长些,双髻略高些,腰间系着一串碧玉铜钱,带着身后四位丫鬟一路目不斜视,跟着姜梅先生进去书房了。
属员们全都瞠目结舌,这位许世子的婢女容止纤丽,清雅不俗,再想到这几个丫鬟是来盘账的,越发赞叹。
却见青钱带着银朱青金,迟梅早兰进了书房里,便看到姜梅已招呼了吏目刘斌在那里,命衙役搬了去年一整年的账目在那里,笑着施了礼,问刘斌:“刘大人,请问这一整年的账目那一本是总账,那一本是流水账呢?”
刘斌垂下眼皮,点了点,交割后便抬脚要走,青钱却连忙问:“刘大人,若我们有问题,应该去哪里找您询问呢?”
刘斌只好道:“这里是仁字房,我在礼字房。”
青钱这才含笑万福。
刘斌匆匆走了。
然后这一理便过了三日,姜梅却又过来问找刘彬要前年的帐,刘斌一愣:“去年的这就理完了?”
姜梅叹息道:“我也说快,世子这几个丫头太麻利了,打算盘全是一把好手,脑子转得飞快,你过去看看墙上一大张纸,全是她们理出来的细账和分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刘斌不信,便跟了姜梅过来看,果然看到墙上从梁上垂下一长条玉堂纸,上面横平竖直,纲举目张,横栏为月份,一共十二列,纵栏为月收税总额。然而却又另外有数张类似的细月表,如每个月的货物细表,这样的表做了十二张,每一张大表都能看出每个月收到的货物细额,而月表下面是厚厚一大摞的日表,她们竟然真的将一日货物报关审核都理了出来。
刘斌站在那里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姜梅笑道:“如何?她们一人读一人写,两人一组,剩下的青钱姑娘来核,又快又稳,比咱们自己做快多了,而且这年表月表都十分清晰直观,这与《史记》里的年表异曲同工啊,只是那是帝王将相王侯名臣,这里是象牙烟草茶叶矿石,据说他们家盘账都是如此盘的,”
刘斌看了眼一旁站着拿着算盘啪啪啪正飞快打着算盘目不斜视全神贯注的青钱,闷声闷气道:“我让人送来其他年份的。”
说完转头要求,却忽然听到后头一阵喧闹,几个丫鬟全都抬了头起来,双眸闪闪发光,显然都十分好奇。
青钱教训她们道:“专心做账去。”自己却走出来找了夏潮进来问:“出什么事了?”
夏潮嘻嘻笑着:“是定海和春溪哥他们,好像和隔壁城守司的人为了花园围墙的事在闹。”
姜梅一怔:“他们果然不肯搬?秦提督不是答应了吗?”
夏潮道:“没用,按公子说的,与他们管事的说了给他们三日的时间清理搬走马厩和靶场校场的东西。三天过去了,完全没理。今天一早便看到秋湖哥带着工匠过去起围墙了,定海和春溪哥他们带了一批人在那里,果然围墙一起,他们的人就开始来了,不让工匠砌墙。两边可就闹起来了。”
姜梅忙问:“大人去了吗?”
夏潮道:“没去,小公爷一直在前边看公文呢,雷打不动,刚才还说要写信,不许人去打扰他呢。”
姜梅转念一想,便知道许公爷这肯定是故意的,便也干脆只专心理账。
刘斌却有些迟疑,说道:“对方彪悍,恐怕到时候要吃亏,还是和世子说一声,最好别起冲突,找他们的霍都统和缓说一说吧。霍家一族……在津海卫势大,惹恼了到时候白白吃亏。”
姜梅本想不理,但看一向冷漠的刘斌面露担心,想了下道:“我去和世子说说。”
书房里,许莼正拿了笔冥思苦想和九哥写信写什么,见姜梅过来转达了刘斌的话,有些诧异:“我看他一向半天冒不出一句话,原来还挺关心市舶司的?还是说霍家真的势大到人人惧怕和他们作对了?”
姜梅笑道:“我看他倒不是一味冷漠,今日看到青钱姑娘她们理出来的月表又快又好,也面露惊异,但面上也并无担心之处,我看这账本恐怕也没什么问题。”
许莼漫不经心道:“没问题就好,帐都做不平的话我倒要担心他们太蠢了没法用了。你专心只核一处,哪些大的货船来过后就再也没来了。”
姜梅道:“小公爷是觉得他们交的税款太多了就不来了?”
许莼道:“海商贸易利润巨大,怎么可能为了税款多就不来,但得关注,是去了别的港口,还是……”许莼目露凶光:“有了别的办法,不用交税了。”
姜梅一怔:“小公爷的意思是,怀疑他们走私了?”
许莼呵呵一笑:“你若要交一百两税银,但此刻有人说只收你八十两,就给你免了税银,你高兴不?”
姜梅道:“您是怀疑里应外合?”
许莼道:“太多了,前朝督舶太监都自己有私船走私,你说呢,豪族大吏,多是如此,咱们得先摸清楚这条路,然后,等我的船到……”
许莼哼哼了一下,姜梅想起他与秦将军说的缉私船的事,刚要大着胆子追问,却忽然听到后园传来噼里啪啦的如鞭炮一般的响声。
两人都倏然变色,姜梅失声道:“动了火枪?”
许莼道:“不可能,我说了不能擅动火枪的。”他起身便要去看,姜梅却道:“就怕对方也有火枪。”
许莼道:“去看看。”
第128章 冲突
许莼到后花园的时候, 看到春溪定海都站在后头,和一群人手里的火枪都架了起来对着对面,而站在前面的是裴东砚、祁峦两位统领, 手里也都提着枪, 只虎视眈眈看着对面, 气氛森然。
许莼吓了一跳,走近后鼻尖却闻到了一丝鞭炮独有的硝璜的味道, 果然看到地上墙边满地的鞭炮红衣。
他一过去,春溪和定海立刻垂落枪口,第一时间走到了他身边来, 许莼问:“怎么了?”
裴东砚拱手给他行礼:“大人, 我们的工匠砌墙, 对面扔鞭炮过来滋扰工匠, 干扰修园。”
对面有人冷笑了一声:“不过是鞭炮,就吓得你们全拔了枪出来,这么大的派头, 有本事剿匪去啊?在这里逞什么威风!”
许莼看过去,看到当头好雄壮一汉子,虎背熊腰, 高大威猛,手里倒提着一把长刀, 双目炯炯,身上穿着城守军的对襟蓝灰色兵服, 说话的却是他身后的副将。
许莼微一挥手, 裴东砚等人都放下了枪。
许莼上前拱手作揖道:“在下市舶司提举许莼, 请问这位将军高姓大名?”
那汉子一怔, 显然没想到这新来的提举这般年轻, 虽然确实穿着官服,但面容实在太过年轻,他还刀入鞘,拱手还礼:“在下霍士铎,城守营都统,见过许大人。”
许莼道:“原来是霍都统,今日此事都为我之过。一墙之隔,又是同为津海卫官员,本该择日上门先拜会霍都统的。这修整提举宅的事,虽则秦提督已说了会命城守营这边腾退暂借的校场,但我也交代手下们与城守营这边好生协商后再修建。”
许莼深深一揖:“想来手下们急躁,引起了误会,对不住列位城守营的弟兄们。这般,由我做东,请城守营列位兄弟们和我们兄弟们吃个饭,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霍士铎又上下打量了眼许莼,显然极诧异许莼明明是正五品官员,却对自己一个九品官员如此谦虚。当然,话里还是绵里藏针的,一口咬定了秦提督“暂借”的校场要腾退,但都是聪明人,话点到为止,此刻他若是就坡下驴,一笑而过,此事也就过了。
但他还是想了想,看了眼那些腰间都佩着长刀,手里还提着火枪的护卫,坦然道:“实不相瞒,许大人。这花园我是故意占着不还的。”
一时几位青年护卫面上都现出了愤怒不满的神色。
但许莼却面上仍然带着微笑,拱手问:“霍都统龙行虎步,非寻常人物,想来有苦衷。”
霍士铎看他神色,又暗自纳罕这提举有二十岁吗?如何定力竟如此深,他慢慢道:“因着城守营平日要在城里巡逻当差,缉捕宵小,城守营地方狭窄,无法演操练习,若是出城外演戏,一旦城里有紧急事故,又无法及时赶回当差。这军技武艺,一日不练便要手生。这提举宅,多年无人住,因此我便做主,占了这后花园平为校场,供城守营兵士日常训练之用。”
许莼笑道:“原来如此,霍大人心系百姓,忠于职守,带兵有方,许莼佩服。”却只字不提要让地的话。
霍士铎看他言语老于世故,寸步不让,简直精明得与岁数差别太大,唇角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这提举地方浅窄,房舍破败,其实也确实不适合人住,我看许大人玉树临风,定然已有妻室,带着内眷住这里,大有不便。下官在城东临海有一处别业,收拾得极精心,不若将那宅子赠予许大人居住,也是下官赔罪之礼。这提举宅继续给城守营用着,不知许大人可否与下官这个面子,容让一二?”
许莼看了眼霍士铎身后那些兵士,人人面上都有感动之色,忽然一笑:“城守营有需要,提举司又时时依仗城守营守卫城池,缉私捕盗,本该鼎力相让。只是霍都统刚才有一句话说得好,一日不练便要手生,霍都统也看到我带的这些手下了,他们同样也是要日日训练,因此我才想要重修这提举宅,这校场再修整好一些,供我这些护卫训练用。”
他微微拱手:“如今我倒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若这校场修好后,留一侧门通往城守营,日常训练,城守营弟兄们只管过来,仍与从前一般,而且正可与我这些护卫们相互切磋,正可鼓励精进。霍都统觉得如何?”
霍士铎一怔,全然没想到许莼会这般提议,无论如何城东近海的别业,都比住在这边要好多了。这里光是修整,至少也要花上几千两银子,到底为何执意要住进来?他看了眼许莼,看他虽然穿着官服,但面如美玉,双眸澄清,腰间垂着的玉佩和佩剑都非凡品,更不必说养着这样一群悍卫了,这许大人,看来出身非凡,他之前只隐约听了新提举到了,却没打听其出身。
霍士铎想了想道:“兵士出入后宅,恐怕会造成许大人家眷出入不便。”
许莼一笑:“无妨,我住内院,这后花园本就是让护卫们安住。且我还未成婚,只随身几个丫鬟服侍,都住在前边厢房,两厢隔绝,并无不便之处。”
霍士铎听了又看了眼那些护卫们,许莼道:“我看霍都统适才手横长刀,有万夫不当之勇,显然是个练家子,我这护卫于用刀上也有些心得,不若找时间与霍都统切磋切磋。刀逢对手,也算人生快事。”
春溪出列上前,拱手行礼。
霍士铎看这护卫手臂肌肉隆起,显然长于臂力,深深看了许莼一眼,看他笑容明亮,双眸如星,仿佛真的全然并不计较适才冒犯之意。想了想道:“便如许大人所言,那我们就等着许大人尽快修好宅子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城守营帮忙的,都可吩咐,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许莼又笑着拱手:“那容我治一席,两边弟兄吃个饭,解了今日的龃龉?”
霍士铎却委婉推却道:“许大人谦虚了,是下官们多有得罪,今日还有差使,不方便,改日由下官宴请市舶司诸位大人,赔礼道歉。”
许莼含笑:“不必客气,霍都统一心为公,道歉不必,请客也万万不可,毕竟本官初上任,刚立了规矩,不宴饮,不受贿,不能自己打脸坏了规矩。来日方长,且待将来再说吧。”
霍士铎虽然心中纳罕,但面上还是恭维:“许大人崖岸卓绝、高义薄云,霍某佩服。”
两边作揖,终于各自散了。这边市舶司秋湖带着工匠继续收拾花园,修整围墙。
那边霍士铎带了副将和士兵回都司衙门内。霍士铎一边走一边问副将:“前日恍惚听了一嘴,怪我没认真打听,这许莼,是哪里的路数?”
副将罗鼎连忙道:“是靖国公世子,听说京里得罪了李梅崖,外放出来避祸,所以前日贴了招贴,说是一文不受,一宴不涉,招贤纳能什么的。”
霍士铎皱了眉头:“李梅崖又是谁?”
罗鼎笑了:“大人,您虽然无心官途,好歹也关心关心朝政。这李梅崖从前是摄政王府的詹事,后来摄政王没了,他去了御史台。皇上器重,封了大学士入了阁为副相的,性情极孤高,时常当朝参劾官员,任什么高官,都敢参,据说连太后他都参过。”
霍士铎:“听着像个好官?这靖国公世子怎么结仇的?”
罗鼎便将那传闻说了一遍,霍士铎深深皱起眉头:“去别人宴会吃饭,当面叱责人奢侈?这也叫孤高?他孤高他别去赴宴啊。”
“至于酒后狎妓,那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说是那靖国公世子害的,也得他自己无德先吧?就为这种人,就能吓得跑出京城?”
罗鼎道:“大人啊,您不在官场,这满朝文武,越大的官儿,越怕御史呢!谁敢保证一点儿错误不犯啊,更何况就算自己注意了,这哪家不是三亲六故一大家子,亲戚犯了错呢?奴仆犯了错呢?这言官可是风闻奏事,不需要证据的!一张利嘴,道理谁能辩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