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莼笑了:“贺大哥如今是断案如神,好一双利眼。”
贺知秋道:“说来惭愧,我第一次在闲云坊见你,也只是赞叹你是富家少爷,不知人间疾苦,浪掷几十两银子只为订南风的话本子。既觉得你是膏粱公子,不识稼穑之艰难,又觉得你一表人才,耽于风花雪月,沉溺南风,十分可惜。”
许莼面上微微一红:“贺大哥贫贱不能移,自强不息,科举出身,我自幼富贵,不知世事,让贺大哥笑话了。”
贺知秋却正色道:“非也,我后来才知道,你不过是借口收南风本子,资助于我,又顾全我脸面,故意说得逼真,让我信以为真,以为你是真要高价收本,我是凭自己才华赚钱。我当时一叶障目,自高自大,竟不识恩人心性,反倒以自己那点眼界,看低了恩公的心胸,更是恩将仇报,说起来实在惭愧!”
“一直想找机会与元鳞说开此事,道谢兼赔罪,你却不是离了京,就是又去游学,倒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如今眼看你又要离京了,此事一直梗在我心中许久,到底不能释怀,今日有空,且先赔罪。”
说完他已在座上长跪下拜,给许莼端正拜了三拜。
许莼看他如此慌忙微微侧身不敢受礼:“贺大哥平日帮我良多,当日我也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如何能当此大礼?更何况我那时候确实荒唐,不怪贺大哥看不上我,不过是心里轻看些,怎用到赔罪如此重的词?万万不可。”
贺知秋直起身来,满面羞惭:“此事皇上虽替我周全,不曾在元鳞跟前揭穿我当日小人之心,但我日日受良心煎熬,如何能含糊过去?当日我中举后,担忧在你那里留下的南风艳情本子,终究不成体统,他日流传出去,名声有瑕,前途有碍。便与人借贷,想要重金赎回在你那里的南风话本,不料你却说被兄长拿走,且神情心虚,目光躲闪。”
许莼:“……”
贺知秋道:“我家的事街坊人人尽皆知道,我中状元的事想来你们亦知了,我当时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以为你是知道了我是状元,奇货可居,想要扣留我的手书,以期获利。”
许莼羞惭道:“当日我确实拿不出书,也不怪贺大哥怀疑我。”
贺知秋却道:“我熟读法条,当时却是生了毒计,以你书坊中的藏有禁书为由,向京兆府举报,希望能封了你的书坊,以绝后患。”
许莼大惊,此事他却全然不知。
贺知秋看他神色心中苦笑,果然皇上一点没给这位小公爷说,他满脸愧色:“京兆尹想来知道你这书坊的根脚,他到底是父母官,便将此事报到了皇上那里。之后便有了皇上将我直接黜落叱责之事。”
许莼:“……”原来当日贺状元被九哥黜落,竟然是为此事!
许莼目光乱晃,贺知秋知道那南风本子在九哥那里吗?原来那么早的时候九哥就偏着我了……一时他心情复杂,贺知秋仍然继续道:“此事我耿耿于怀许久,只为错怪了恩公,但皇上到底给我留了一线面子,未曾在小公爷跟前揭露我之小人行径。”
“我本想着也就如此含糊过,今后想方设法报答恩公便是了。只是几年相交下来,元鳞任侠一如既往,世事通透,偏又待人极真诚,我每每见你纯如稚子,一片冰心,以诚相待于我,到底良心过不去,今日相告,一则是小公爷知道了我的真面目,今后怨恨也罢,轻蔑也罢,我都承受;二则也是小公爷看了我,便也知道这世上狼心狗肺之人甚多,今后出外为官,想利用小公爷的人只怕也不少,还当十分小心,千万不要再误交歹人。”
许莼:“……”骂自己狼心狗肺的歹人这么狠的吗?
贺知秋看着他神情几乎能猜到他心中所想:“小公爷,当日之事,若是无上面那位护着,又或者您真的是普通商户,恐怕不能善了。我在市井多年,见过最恶的人心和最刁滑的百姓,他们兴许平日与你兄弟相称,但涉及到利字冲突,那是可以父母兄弟都不认的。今后贺知秋便任恩公差遣,绝不敢有二字,亦不敢奢求原谅二字。”
许莼面上带了些感动,收了神情也正色还拜道:“贺大哥,您今日这一番肺腑之言,至诚至性。我也便坦白与您说,此前多得您周全,在我兄长生母一案上回护查明真相,后又有随喜楼沉船案里替我遮掩。当日之事,虽则大哥下手狠辣,但亦是为自身存亡活命挣扎,我不敢说没有怨恨,却也可以理解。设身处地,谁敢说自己是圣人?如今我既平安,贺大哥看起来也幡然悔悟了,想必……想必陛下也有所教训昭示,今后改了便是了。”
“贺大哥能与我剖白,只为提醒我今后处事,我是极高兴的,怎会有怨恨之心?过去之事,便一笔抹消罢了。”
贺知秋眼圈微微发红,仍然坚持道:“不敢抹消,任凭驱策罢了。”
许莼只好道:“如此,贺大哥敬我一杯茶,我喝了便是。今后只如从前一般相处,肝胆相照,守望相助。”
贺知秋欣然起身倒了茶,离席到许莼侧前,再次跪下,恭恭敬敬奉茶给他。
许莼接了茶过来一饮而尽,亮了杯:“如此,贺大哥能释怀了吧?”
贺知秋诚恳道:“便是正要提醒小公爷,那玄微道人,当日在摄政王后宅能够生存下来,那绝不是一般人,她接近小公爷,自然是想要利用小公爷。如今她是朝廷放出来钓鱼的香饵,想必人人都知道,她自己也知道不妙,这才找小公爷想要庇护自保。小公爷切莫为了一时心软,就答应于她,亲涉险地,明日我可代为赴宴,看看便好。”
许莼道:“好。”
一时两边说开了,又回了宴上,众人少不得嗔怪他们离席太久,又饮了几杯,这才散了。
许莼和盛长洲三位表哥才回靖国公府,却又接了武英侯府上送来的帖子,方子兴邀请盛长洲等三人去骑马。
盛夫人看着帖子也有些纳闷:“可也是奇怪,方统领这样的地位,如何单只邀请长洲等三兄弟,却不连幼鳞一并邀请?”
长云和长天笑道:“上次我们进京,也承蒙方统领多得招待,如今本该是我们回请他才对,只是他地位贵重,不敢冒失,如今表弟一起去必然也无妨。”
许莼忙道:“方大哥是知道我这几日应酬多,想来是怕冷落了几位表兄,这才单独下帖子请的表兄们,表哥不必顾及我,我明日且要去见见沈先生,正说要冷落了表哥们,如今有方大哥相邀,最好不过了。”
如此一番安排,这才各自回房。
许莼却心知肚明九哥这一番安排,自然是方便自己脱身,趁着天黑,又一番着意洗浴后,这才清清爽爽进了宫去。
谢翊这一晚果然没有睡,还在灯下看书,看到他进来就笑:“为了免你三更半夜地进宫又一大早回府的奔波,朕叫方子兴去陪陪你几位表哥,今晚果然进来早了些。”
许莼笑嘻嘻贴了过去:“九哥看什么书?多谢九哥为我安排,多谢子兴大哥替我周全陪客,我明日给他送厚厚的礼。”
谢翊翻了封皮给他看,却是《彩毫记》,这却是戏本子,他大诧:“九哥竟然在看戏本子?若是想看戏了,不若我们去看戏去?”
谢翊微微一笑:“闲来无事翻翻罢了,只为等你。”
许莼听到这一句,只觉得缱绻,忙挽着谢翊手臂,却又想起贺知秋来:“说到看戏,今日我去千秋园,贺状元却忽然私下与我赔罪——我才知道当日他疑我藏他话本想要要挟他,竟曾举报我那书坊有禁书过,幸得九哥当日周全庇护,我竟懵然不觉,还以为君威难测……”
他猛然住了口,谢翊道:“嗯,朕记得,卿卿当日还说天威莫测,不好侍奉,一朝点了状元,一朝又黜落云端。”
许莼面红耳赤,满口道歉:“都是我不对,不知道九哥是为我出气,九哥原谅我。”
谢翊道:“既然你今日喝了贺知秋赔罪的茶,那朕想来也能喝你赔罪的茶了。”
许莼道:“我给九哥斟茶。”却是知道定海今日跟着他,自然是已和谢翊禀报了今日情形。
谢翊却道:“这普通的敬茶可不行。”
许莼茫然,谢翊微微笑:“一会子再与你细细算。”
一时两人进了内殿,谢翊果然命人斟了香雪欢喜茶来,亲自倒了茶拿在手里喂许莼,许莼不明所以喝了一口,觉得香气分外透人心扉,微微有些诧异。谢翊低头吻他,许莼被他突然偷袭,舌尖被吮得酥麻,面红耳赤。
谢翊却嗔道:“卿卿都自己吃尽了茶,这一杯诚意不足,再来一次。”
许莼只得又含了一口茶在手,这一次二人浅斟慢酌,细细品尝了许久,谢翊才仿佛品出了点滋味:“这一杯茶稍微有了些诚意,但还欠些火候。”
许莼却早已被撩出火来,满面火热,将谢翊扑倒在床上,低哼道:“九哥,容我给九哥细细赔罪。”
也不知最后许莼是如何赔罪法,总之香气满帐,笑声不绝,两人闹到了后半夜才算安静睡了。
第110章 观戏
天还没亮, 谢翊又兢兢业业起身要上朝,许莼依依不舍抱着他手臂,脸在他肩膀上蹭了蹭, 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 定海应该也和您说了, 那个玄微夫人和王府故妾、李大人小聚,我该去吗?”
谢翊道:“想去就去, 贺知秋不是说他陪你吗?让他陪着好了。”
许莼道:“我也想着千秋园是我自家园子,若是在自家地盘还能出事,那也不该。”
谢翊看他眼睛亮闪闪很兴奋的样子, 笑了声:“你将是一部主管了, 该拿的主意便拿吧。”
许莼却道:“九哥其实是觉得他们不敢吧。”
谢翊道:“是, 蛰伏了这许久, 我放了李梅崖出去,也放了楚微夫人出去,又放了风声出去, 他们仍然有足够的耐心按捺不动,只能猜测出他们没有夺取皇位的足够能力。但却有极大的秘密需要遮掩,这个秘密与摄政王当年的死亡有关。一旦这个秘密被发现, 他们将会失去一切。”
“那么关键就是当年到底是什么秘密被发现了——恐怕是在皇陵,但那边是先帝先祖宗安息之地, 朕不好查探打扰。且又不在京城,一动不如一静, 他们就是在等乱局, 他们只能等乱局, 只要朕安如泰山, 他们就一点机会没有。”
谢翊起身换好了朝服, 转脸看许莼怔怔的面上似乎有些怅然,低头问他:“怎么了?”
许莼面上扬起笑容:“九哥快去上朝吧,我是想起要和九哥分别,有些惆怅,九哥这边危机四伏的,我却要离开九哥,但又什么忙都帮不上九哥。”
谢翊深深望着他,目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星眸薄唇上,伸手扳了他下巴吻了下他微凉的唇:“你好好的就是帮着朕了。”
许莼却双手立刻揽住了谢翊,食髓知味一般张口立刻吮住了谢翊的舌尖不许他回去,小心翼翼,似安慰,又似偿还什么。
谢翊自然不会拒绝爱人的求欢,手掌摩挲着握紧他下巴不许他动,另外一只手掌却握住对方手,紧紧十指相扣。
许莼等谢翊走了后,坐在床上拥着被,心中却仍然想着:九哥安如泰山,他们就没有一点机会。但如今九哥最大的问题,不就是年近三十,未封后,无皇子,未立嗣吗?
九哥原本是高高在上的有为之君,前所未有的仁君,他将开疆拓土,他将名垂青史,但他一直虚悬后宫,他……无子。对方在等什么?等乱局,而皇帝无嗣,历来都是国乱之源。
许莼不敢再深想下去,那股亵渎之感带来的愧意并没有让他沮丧,他咬了咬牙,站了起来,拒绝了五福上来替他着衣,自己一件一件穿好了衣裳,抬头挺胸出了宫。
外边阳光灿烂,许莼心道:未见得我和九哥就不能走出另外一条路来?
九哥都没说什么,我便不能自己先认了输。
我也还不够资格。
许莼叫了夏潮过来先让他去打听千秋园今日那玄微道人和李梅崖订了哪一间,又命秋湖去请贺知秋过去。
千秋园里仍然和往常一般热闹,许莼与贺知秋会合的时候,毕竟昨日才看到对方下跪敬茶的卑微样子,其实心里还有些窘迫,笑着拱手道:“还担心贺大哥今日公务繁忙。”
贺知秋道:“三品以上才能上朝,来查案子也就是我的工作了,更何况是陪小公爷呢。”他言笑如常,并无卑微之态,却又坦诚待他如推心置腹挚友,许莼再次心中暗自佩服。
他和贺知秋笑道:“我已让厨房精心做了一道烤全羊和几个好菜,一会儿就当偶然遇见李大人,便可顺其自然加入,也免得对方客人知道你是大理寺的推官,心生戒备。李大人和楚微夫人便是知道,应当也不会揭穿你我。”
贺知秋忍俊不禁:“小公爷还是擅长有心装无心,善哉。”
许莼眉目洋洋得意:“过奖过奖。”
贺知秋被他灼灼眉目晃了下,只觉得小公爷容颜耀目,心下又对那点猜测越发笃定。只含笑陪着他起身,跟着许莼走到了一处包厢外等着,命夏潮和秋湖捧着那烤得正好焦脆金黄亮皮的小羊羔及一坛秋菊酒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李梅崖出了来,便看到他们两人,面色有些尴尬,深深一揖:“下官见过小公爷、贺大人。“
许莼笑嘻嘻上前道:“李大人,昨日楚微夫人也邀了我的,我想着我毕竟不如贺大哥心细,便邀请了贺大哥一起来,但想着怕吓到女眷,还是先给李大人通个气,就说是偶然遇见好了。”
李梅崖苦笑着拱手作揖,请他们进去,楚微夫人看到他们两人来面上一愣,却也立刻摆出了个笑容:“原来是徐少爷和贺公子,还以为请不到两位贵客,为了妾身的事情过来,感恩涕零。”
她起身深深作揖,一边又介绍座中已有些不知所措站起来的一对夫妻:“这是赵班主夫妇,如今经营一家戏班子叫秀喜班,如今正在千秋园这里挂牌演戏。”
一边又介绍许莼和贺知秋:“赵大哥,珠儿妹妹,这就是我说的曾经知道我们困苦,伸以援手义助过我的两位公子,徐公子和贺公子,他们义薄云天,侠肝义胆,知道我与李大人的过去,亦对当年之事十分好奇,希望能探查真相。还请贤伉俪不必见外。”
那赵班主站起来拱手笑道:“在下赵若龙,从前唱过几年戏,扮的武生,如今和内子杨珠儿一起经营戏班子。今日得见两位贵公子,幸甚。”他仪表堂堂,看着年过四十,举止轩昂,言谈大方,显然也是极擅应酬的。
杨珠儿果然身段婀娜,面容如花似玉,虽已年过四十,亦仍风姿绰约,她亭亭福身,笑道:“外子因怕我重游旧地伤神,因此多年不曾回京,如今也是听说今年要到皇上三十千秋,这才进京献艺,谋些本钱。结果偶然遇到楚姐姐,这才知道当年亦算是死里逃生,当年那莫名其妙的伤寒瘟症,想来亦不是偶然。因此我与外子商量着,还是早日离京,还我们的平静生活。”
她看向李梅崖笑道:“不怕李大人笑话,我如今已生了一双儿女在膝下,怕死得很,大人忠义两全,我却不能为了那虚无缥缈之节义枉顾拙夫多年待我恩义,不顾儿女死活。”
许莼看这位杨夫人言笑晏晏,却是十分坚定地拒绝了继续接触这麻烦事,心下不由佩服万分,心道果然闺阁中多有奇女子,这位杨夫人当机立断,全然不顾什么旧日情分。
他看李梅崖却也不再提那满口的道德节义,面上竟像是有些唏嘘,过了一会儿才拱手对那杨珠儿作揖道:“杨夫人,楚夫人,二位确实给我上了一课,李某人受教。我拘泥于过去,倒忘了初心跟着摄政王的志向。就这一点上,也有愧于摄政王当初待我知遇之恩。”
杨夫人原本满脸戒备,如今看李梅崖表情诚恳,有了一拳打了个空的感觉,到底心软,一时面上也微微带了些窘迫,还礼道:“大人能体谅我们夫妻的难处,那再好不过了。”
李梅崖满目羞惭道:“为着老夫一点执念,那日连累了楚微,还有……”他看了眼许莼,饱含歉意道:“其他一些无辜之人,此事是老夫的不是,如今寻找答案,其实已不是为了摄政王,而是此人藏在背后,恐仍然有阴谋,对国家对朝廷不利,因此知道有些线索,这才冒昧上门打扰。若是二位不愿,只当今日为接风,不谈过去。”
杨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可惜如今我已不能唱了为各位贵人助兴,昔日王爷酬宾,我还能唱上几出,如今早已不能了。”
她说完话却又觉得有些不妥,虽说为歌姬优伶多年,在这些贵人面前已习惯低着姿态歌咏助兴。但自己如今已为人妇,今日又都是旧友,不免让丈夫想到自己侍奉摄政王的过去,有了些自甘下贱之意来,虽然她本意并非如此,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不由带了些歉意看了眼一旁的丈夫。
赵班主却微微一笑:“我们戏班子如今正在,正好传孩儿们演一出排好的新戏《彩毫记》,也算为昔日旧友们助兴了。”
许莼心中微微一动:“原来《彩毫记》是秀喜班唱的?唱得果然好,我听说连宫里都有意想要传。”
杨珠儿脸上一亮:“徐公子哪里听说的?”
许莼笑道:“不瞒杨夫人,这千秋园,其实是我外祖父那边的产业,今年也得宫里供奉传召,进去演过几出戏,前日那负责供奉的公公,才拿了那《彩毫记》的戏本子问我如何呢。我才说还没看过打算这几日找来看看,原来却是赵老板这里的戏,早知我昨日就荐了,这般赵老板这边戏班子得了进宫演出的名声,回乡想来也好的。”
赵班主看他年轻,有些将信将疑:“这《彩毫记》才在千秋园排过两场,宫里这么快就得了消息?”
许莼昨夜却是在谢翊手中看了几页,心内了然原来九哥已先一步查了这班主底细,果然九哥心细如发,谋事早人一步,但面上却仍信口胡诌:“怎么不真?我听那小公公说,演的是高力士为李太白脱靴吧?说是词彩极好极华丽的。”
其实九哥说的是“这戏词作者好卖弄学问,堆砌词彩,淫词滥觞,此作者也沉溺声色,嗜欲无度,滥交放诞,后来得了风流病死的,这种戏不看也罢。”
九哥历来是不好这些精巧富丽的词句,但这戏词文采确实是极佳,许莼夸得正中痒处,赵班主夫妻已面有得色。
贺知秋却心领神会笑道:“前些日子确实宫里时常传杂耍、幻术、演戏的班子进去,我还听说有些武术班子得了赏,也有戏班子得了赏的,听说甚至得了皇上当场命翰林写了词让戏班子唱的,那戏班子瞬间就声名大噪了。”
赵班主和杨珠儿都已是信了,连忙笑道:“却不知原来徐公子有这等门路,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了,还请徐公子有空在那些公公面前推荐一二。”
许莼连忙笑道:“应当的应当的。”一时果然台上扮起来,演贵妃的果然妆扮得极艳,唱起词来嗓音亮折清圆,果然唱得极好。
一时贺知秋也拿了筷子摇头晃脑重复那戏词,仿佛细细咀嚼,又大赞:“果然是好词,文藻唇齿留香,好词好词!”
楚微也笑道:“好一把嗓子,竟有当初珠儿的七分风姿了,可惜还是差一点儿火候。”
杨珠儿已面上生风:“我当日去到王府,正是唱得最好的时候,这孩子是我教的,也才教了三四年,火候未到,再过几年吧,便能当台柱子了。”
一时场上和缓起来,赵班主和杨珠儿原本身份低微,来见从前的王府詹事李梅崖之前心里难免忐忑,更何况早听说李梅崖原本已入了阁,总之是大官人,得罪不起。后来又见李梅崖带了两个举止清华的贵人进来,越发忐忑不安,索性心一横先表露自己的拒绝之意。
但如今看李梅崖姿态放软,不似从前那等强硬酸拗,又看这两位公子并无看低他们身份之意,对戏曲也通晓精通,言辞和蔼,风声笑语,全然不提旧事,越发心中感动,隐隐生了内疚。
杨珠儿便主动提起当日之话来,对楚微道:“其实当时我们去皇陵,并不许去参加祭祀活动,压根都不许我们入内,只让我们在外边扎着帐篷住,王爷去皇陵斋戒的时候,我们都只能在那山上下闲逛罢了,何曾见过什么?依我想来,恐怕还是王爷自己惹了事,我们身为侍奉的姬妾,恐怕是误中副车,被连坐的罢了。”
楚微笑着对李梅崖道:“我何曾不是这么和李大人说?事后我反复思忖当时可曾见过什么奇怪的人来拜访,招致杀身之祸,然而回想起来除了王爷亲近的属下,也就裕亲王过来拜访过罢了。但裕亲王老人家在冀州主持祭祀多年,又有什么稀奇的?不至于为此杀人灭口的。”
许莼问道:“裕亲王?”
李梅崖转头对许莼解释道:“裕亲王是如今的皇室的宗正,主管皇家祭祀和宗庙事,是当今陛下的叔祖辈了,年事已高。之前一直分封在皇陵所在的冀州,先皇的陵墓都是他主持着修的,在宗室里辈分最高,也是极德高望重的。撤藩后,裕亲王也奉诏率先进了京,如今在京里闲住着,已七十多岁了。”
许莼问道:“裕亲王……有子吗?”
除了赵班主懵然不觉外,其他人全都看了许莼一眼,显然都明白了许莼这一问的意思。
贺知秋道:“裕亲王膝下无子,裕王妃身子不好,只有一女,封为安平长公主,驸马是冀州巡抚之子杜少辉,听说生了二子,一直在冀州随丈夫住着。”
许莼明白过来,原来是因为无子,因此才无人怀疑他会谋逆,又是宗正亲王,与当年去主持祭祀的摄政王商议祭陵大事,也十分正常,全然没必要为此杀人灭口。
李梅崖道:“我入朝后也留心过裕王,但他确实一派忠厚温良,有仁王之名,尤其是裕老王妃,在宗室中名声极好,时常施舍周济贫苦人家,威望很高。”
“前些年皇上还说念着裕亲王一脉无嗣,长公主又远嫁,无人侍奉养老,请裕亲王也在宗室中择一子过继,他却一直未曾挑选,只说自己身子不好,不忍夺人之子。”
许莼心里却道,九哥说他若稳如泰山,对方则不敢动,对方是在等,等什么?当初摄政王忽然去世,若是太后真的要扶宗室子,难道不需要宗正老亲王的支持?如今九哥无子……前些日子还听说九哥请诸亲王的子孙进宫,传言要在宗室中挑选嗣子。
虽说最后敲定自然是九哥,但这位宗正老亲王既然威望如此之高,想来至少是在人选的大范围上有一定权力的……果然真的清白无瑕吗?
第111章 幡然
席散后李梅崖亲自送了许莼和贺知秋出来, 许莼受宠若惊道:“李大人不必客气,您伤好了吧?”
李梅崖面上微微带了惭色,道:“已好多了, 也受到了小公爷府上送来的药材食物, 未曾还报, 此前因我擅自将小公爷带入险地,本该登门致歉, 却听说你游学在外,加上国公爷也守孝在家,不好贸然拜访。今日却仍得小公爷和贺大人施以援手, 实心中惭愧。”
许莼看昔日傲气执著的李梅崖面色颓然, 肩膀都微微佝偻, 不知为何有些恻然, 这人仿佛原本有一股气撑着,如今那股心气一散,仿佛顿时就失去了精神, 只如大街上普通的老头一般。
他心中惋惜,低声宽慰李梅崖道:“李大人,我昔日曾见过摄政王题的一匾额曰‘八风不动’, 大人孤直,虽万人吾往矣, 不曾忧谗畏讥,如今虽为低谷, 然则还当一如既往, 八风不动才是。”
李梅崖一怔, 看向许莼, 却问了一句:“西风山上八风阁, 陛下未换匾吗?”
许莼料不到李梅崖如此敏锐,耳根微热,仍是老实道:“想来未换。”心里想着若是问起什么时候见到,说见过拓本行吗?
李梅崖忽然一笑:“昔日我为摄政王府詹事,摄政王好猎,我亦经常随王驾去猎宫,为着王爷奢侈,多次劝谏,他却与我说兵不练,败将至,枕戈待命,八风不动,方为雄主。”
“八风阁上的匾,是我亲眼看着王爷题的,还有‘八方天马’……当日听说皇上尚且年幼,却一力保住了猎宫上下数万人性命,留住了那些曾花费无数人力物力喂养的骏马。我心中感动,以为皇上年少英才,却从未想到,已过去了十几年,皇上竟未改换那些匾额。”
许莼看李梅崖面上仿佛忽然光彩顿生,腰杆也停直起来,贺知秋笑道:“当日李公被王世子贬斥下狱,却是皇上赦免了你,将你外放出去,保护之心拳拳,后来又将你从外地擢拔回都察院任事,李公,论知遇之恩,我看陛下不比摄政王待你少啊,若论忠心事雄主,本朝哪一位能如今上撤藩拒寇,雄心壮志?”
李梅崖遥遥拱手:“臣一贯知陛下回护之心,却恃宠而骄,今日得小公爷一言警醒,幡然悔悟,多谢多谢!”
他面上似喜似悲,双眸似含泪光,两边拱手辞了,各自回家。
许莼也与贺知秋道谢:“多谢贺大人今日来,可惜恐怕无功而返了。”心中却有些担心贺知秋要问他什么时候见过猎宫的题匾,没想到贺知秋也全然不问,只是笑着道:“也并非全然无功,还是有收获的。”
许莼道:“什么收获?”
贺知秋道:“小公爷用宫里的差使拖住他们,其实是担心他们回乡会遇到危险吧?”
许莼没想到这点一闪而过的细微心思都让贺知秋看出来了,有些惊诧:“我确实当时只想着李大人一见楚微道人,那天我们立刻就倒了霉,他们这么一个大戏班子,出了京去,无权无势的,不是更容易被人算计吗?倒不如在天子脚下留一留恐怕还安全些。但也只是一个念头,对方惧祸,恐怕未必肯继续留,我们又都是素昧平生,越劝说反而越让他们抗拒。因此随口说了下宫里的差使,只想着拖一拖兴许能有转机,贺大哥如何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