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两人都换了衣甲头盔,出来骑了马,方子兴带着龙骧、凤翔两位紧紧随着,一路纵马向西谷而去。号角激越高昂,紧促战鼓声中,军士们呐喊声铺天盖地,密林里的鸟儿都惊飞起来,无数的猛兽也从密林中被驱赶了出来,浩浩荡荡奔跑着。
许莼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场面的行猎,以致于直到这声势浩大的秋猎终于结束回京后许久,他耳边仿佛仍时时回荡着那森林的鼓声。
接连数日连梦中都是在肃肃的风中看到谢翊举箭拉弓,大氅在风里飘荡,他的神情是如此坚定,他的动作是如此英武果断,他的一举一动,牵连着千军万马的心,号令从中军传向四面八方,一级传一级,庞大的军队被他镇定自若的指挥,如臂指使,只为他一人效忠。
马蹄扬沙,帝王亲率的大军犹如挟持风雷而行,似闪电般疾驰,如雷霆般威猛,令整个森林恐惧,大地震颤。
他总是在铺天盖地的呐喊与号角、战鼓交织鼓噪声中惊醒过来,然后面红耳赤在砰砰的心跳中想念他的君王。
然而自从回京后,谢翊便带着猎物去皇庙祭祀,而他只能回了国公府住着等着冠礼。毕竟舅父和几位表哥都已到了京城,他不可能仍然和从前一般借口外宿然后跑去宫中。
明明都在京城,却不能相见,这越发让许莼寤寐思之,辗转难眠。幸而白日三位表哥和他说话,他也能稍微转移些注意力。
盛长洲如今已是官身,沉稳非常,一一与他说起海事学院如今的情况:“陆九皋实在是能干,整个造船学院都是他一人撑起来,连他母亲病愈了,都能去女院那边授课了。如今医科那边,已慕名而来数位女医,一为求学,二为谋一份工作。”
“武英侯有经验,管得很严,学生们也都极正派,纪律严整,不曾出现有伤风化之事。有贼子想摸进去,还没摸到女子宿舍就已被抓住了,交地方官重重惩治了。他还请了和顺公主为女医部这边题了匾,传说武英侯这次回京,将会接公主赴闽州,公主亲自会在海事学院那边任教,因此如今闽州那边已开始有官宦人家的小姐报名入读了。”
“葛尔文真是神奇,他自从学会我们的官话后,我们才发现除了医学,他在立法、算数、化学上都很有些造诣,如今也在兼着不少课程,学生们还挺喜欢他的。”
“这次武英侯能为你加冠,我们也觉得意外,另外请了沈祭酒为赞者。”盛长洲长叹着,这些日子他见识长了许多,如今已知道武英侯虽然只是侯爵,但贵为驸马,又是实际的西南王,这样的人来给表弟加冠,是极有分量的。
而沈梦祯自不必说,国子监太学祭酒,国子监那是什么地方?毓秀含章,文气聚集之地,皇上亲自讲学的地方,沈梦祯能为祭酒,自然是学问通达,满腹经纶,学生故旧自然满天下。他带着名士去闽州时,多少人都为之风流才学倾倒。
这样一文一武两位俊杰来做表弟的主宾和赞者,不是皇上吩咐,如何可能?可见皇上对表弟的重视了。
许莼却只出神,心里虽然也知道九哥来观礼的可能性很小,多半是自己加冠以后进宫,九哥再给自己赠礼,但——还是自己得寸进尺恃宠而骄了,还是很想让九哥能看到自己加冠元服的重要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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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吉日便到了,这日一大早靖国公府的家庙就已济济满堂,全是许家族老和一些至交好友、通家之好的宾客,为着在尚且还守着孝,因此并不大张旗鼓,只是备齐了三牲六礼,各色祭品,只等着行礼。
八月的天仍然瓦蓝瓦蓝似琉璃一般,家庙前两棵巨大的槐树树影婆娑。
靖国公许安林满脸笑容穿着国公服站在了家庙大堂前,带着许莼、许苇两个儿子迎着宾客到来。
沈梦祯先到了,一改平日那风流的宽袍缓服习惯,穿着十分严整的绛纱深衣,戴着高冠,配着古玉,十分肃穆端庄。
许安林上前迎接他笑着行礼道:“有劳祭酒大人今日为小犬行礼。”
沈梦祯一边还礼一边看着许莼,意味深长地道:“岂敢岂敢,贵人有托,敢不从命。国公是有福气的,世子也是有大福气的。”
许安林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他守孝明明禁绝酒色,偏还白胖发福了些,昔日那些庸俗酒色之气倒去了几分,显出了些国公的泰然富贵来。
许莼也上前深深作揖:“有劳先生今日为学生行礼。”
沈梦祯微微一笑:“加冠了啊。时间真是快,长大了好,能为国为君分忧了。”
却见门口车轮轧轧声传来,众人转身,沈梦祯道:“武英侯到了。”
众人只看到数个护卫高头大马护送着一辆高轮青盖马车过来,最旁边果然是武英侯之弟,内侍卫大统领方子兴,一身飞云麒麟服煊赫煌煌。
后边竟浩浩荡荡跟了一队人,除了护卫,另外有些蓝衣乐师,手里捧着钟鼓等乐器,又另外有数对捧着金盆、蒲团等物的青衫小厮,似是仆侍。然而这样一行人过来,竟然一丝咳嗽也无,全都鸦雀无声,训练有素。
靖国公诧异道:“我们也已备了乐师了,怎的武英侯这么精心还要自己带着?”但看到武英侯兄弟都来了,心中还是微微窃喜的,毕竟方子兴可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今日儿子这冠礼,可是在京城头一份儿了!
却见马车住了,有护卫来放了木阶,掀了帘子,武英侯先下了来,他亦是一身深衣,眉目清俊,举止雍容。
靖国公连忙带人上前笑着要行礼,却见武英侯微一挥手,却是自己转身先向马车内深深行礼,一旁的方子兴也躬身行礼。
只见后边两个青衣小童上来伺候,马车里一位青年贵人从里头款款下了马车,雍雍穆穆,高华清贵,长眉秀目,淡淡望过来,正与站在靖国公身后的许莼四目相接,他唇角微微勾起,原本淡漠的眉目仿佛都带上了一丝笑意。
所有人全都跪下了:“臣等见过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07章 冠礼
乌压压所有人都跪着, 一片敛声屏气,恭肃严整中,谢翊十分随和道:“平身吧。朕今日本要找武英侯下棋, 却听说武英侯今日要来为许世子加冠。朕难得今日无事, 索性便来观礼。”
许安林激动得满脸通红:“臣全家得沐圣恩, 天恩浩荡,臣等肝脑涂地, 以报陛下古今未有之旷恩……”竟眼睛通红,要流出眼泪来。
谢翊微微挥手:“平身吧,莫要拘礼了, 本是微服, 不欲大张旗鼓, 惊扰地方, 因此今日之事不必声张宣扬,省得御史到时候又聒噪。”
武英侯上前扶起许安林道:“还不快迎陛下入内。”
一时众人进去,上边原本正堂设着主宾之位, 武英侯拱手笑着道:“禀皇上,本是微臣为正宾,为靖国公世子加冠, 如今陛下既在,臣岂敢逾越, 靖国公也是功勋大臣,恳请陛下为正宾加冠。”
一时众人全都有些侧目, 下边观礼宾客里正有贺知秋等几位平日与许莼交好的同窗。贺知秋心下洞然, 若无帝王授意, 武英侯哪里敢如此大胆请皇上为官职微末的小辈加冠?这一出戏, 是早就准备好的, 武英侯为正宾,本就是幌子,真正要为许世子加冠的正宾,一开始就是皇上。
这是何等的皇恩,但与当日为了禁书一事黜落自己,还有那原本写给许世子的南风艳词却莫名出现在了皇上案头,更不必说当日命自己秘密审理许菰生母一案,窥见的那一丝帝宠深沉。桩桩件件,都体现着许莼,是如何的简在帝心。
他看着皇上果然含笑道:“既逢盛会,也算有缘,天意如此,朕便与许莼加了冠吧。”
一时众人忙乱,皇上坐上了正宾位,沈梦祯立在一旁为赞者,地面上铺上了通红拜毡,乐师们也都肃穆在台阶下就位,奏起了中正平和的雅乐。
许莼拜了拜,先转进内堂去换衣。
靖国公许安林亲自持香,先拜天地,再拜皇上,最后拜了祖宗,告祭:“令月吉日,有子许莼,将加冠于其首,上沐皇恩,下承祖志,慎终追远,恭承昊天之庆,秉受无疆福禄。”
乐声声起,有礼官小步进去引了许莼出来到香案前。
许莼玄衣玄裳,头发已梳了发髻,跪坐在坐席上。
谢翊看他眉目低顺,身姿英挺,神清骨秀,心中喜悦,伸手在一侧金盆里洗了手,从西阶缓步行上,立于许莼身前,苏槐在一旁捧了托盘上来奉着缁布冠。沈梦祯赞:“兹惟吉日,冠以成人。克敦孝友,福禄来骈。”
乐声兴,谢翊双手捧了缁布冠替许莼端正戴上。许莼微微抬头,与谢翊四目相对,乐声止了。
礼官再次引他到了一旁的朱红幄中,再出来时已换了皮弁服,腰间佩着龙鳞剑,再次跪坐在坐席上,行再加冠礼,苏槐在一旁捧了托盘上来奉着白鹿皮弁冠,沈梦祯再赞:“冠礼斯举,宾由成德。敬慎威仪,维民之则。”谢翊再次为许莼戴上皮弁冠。
许莼下拜,退下,再次退回朱红幄中,换了玄衣纁裳出来,第三次跪坐下去,沈梦祯慢悠悠赞道:“冠至三加,命服用章。敬神事上,永固皇图。”
一侧武英侯看到苏槐捧过来的梁冠,二十四梁,附蝉十二首,旁边饰着翠羽,他乃是藩王之后,一眼便认出来这虽然看着像诸侯戴的进贤冠,但其实是通天冠,心中一跳,忍不住看了眼皇上。
他听到沈梦祯那些祝语的时候,隐隐已感觉到那些似是皇子的赞祝,但想到许莼是国公世子,来日也要继承国公爵位的,倒也说得过去,皇上倚重许莼,他本也知道,但加冠已是十分恩眷,加冠甚至用通天冠、玉圭,这又是为何?
皇上才二十九岁,许莼二十岁,无论如何皇上绝不可能有许莼这般年岁的皇子啊!
他满腹疑虑,面上却仍然温文雍容,丝毫不露。
谢翊面容平静,眉目肃然,亲自捧了冠为许莼加冠,又从托盘里取了一枚晶莹玉圭,亲手递与许莼。
许莼不明所以,这不是本来议定的流程啊,他接了那块玉拿在手里,有些茫然看了看一侧导引的沈梦桢,他却站着没动,却见内侍们捧着托盘,托盘上盛着高爵杯到了在场所有宾客的旁边。
谢翊在身侧苏槐端上的托盘里接过了高爵杯亲自递给了许莼,只看到沈梦桢高声赞道:“旨酒嘉荐,载芬载芳,受此景福,百世其昌。”
许莼看谢翊持了另外一尊酒爵一饮而尽,也将杯子里的酒也饮尽。
众宾客也都一饮而尽。
下边的乐声大起,奏乐中正平和,只有武英侯知道,那是宗室冠礼才用的《喜千春》,而适才那授圭的模样,更是授王爵才授的玉圭。
沈梦桢又导引着许莼下了台阶,西向而立再次跪下,谢翊神色庄敬,亲自宣了敕戒:“亲贤爱民,率由礼义。毋溢毋骄,永保富贵。”
许莼抬头看着他,谢翊如琉璃一般漆黑的眼眸盯着他,忽然又带了一丝笑意,似乎是觉得他这茫然呆呆的样子有些可爱,温声道:“去拜见你母亲和尊长吧。”
许莼这才恍如梦醒一般,面色微红起身,再次在沈梦桢引导下从西阶下堂,折而东行,出了家庙外,果然盛夫人已提前在那里等候,眼圈通红。他拜见盛夫人,又亲捧了祭肉奉与母亲,盛夫人盈盈还拜,眼睛里含着热泪接过祭肉,许莼便拜送盛夫人离开。之后又转回堂下,一一向参加冠礼的许家亲族、舅父、几位表兄等等行礼。
拜见完所有尊长后,回到堂下,谢翊仍然还站在那里,他便上前再拜,这是最后一步了,为冠礼圆满完成而拜谢正宾。
谢翊却慢慢道:
“令月吉日,昭告尔字。
赐曰元鳞,永受保之。”
这是皇上亲赐字了,字元鳞。
沈梦桢和武英侯听到这字都有些若有所思,靖国公虽然糊涂,但也知道皇上赐字非同寻常,连忙拉着许莼跪谢道:“臣等谢皇上洪恩!”
谢翊微微一笑,看了眼尚有些呆呆看着他的许莼,心道那思远的字实在不大吉利,朕可算等到这机会把字给改了,元为首,尊贵如朕,鳞字取自梦兆,朕之元鳞,福寿无边。
作者有话说:
注:本章所有加冠的典礼流程及赞礼辞均参考《明代宫廷典制史》(紫禁城出版社)里的明熹宗、明宪宗等明朝皇帝、太子、皇子的加冠仪式,引自《明熹宗实录》《明宪宗实录》、《明世宗实录》、《明神宗实录》、《明会典》、《明会要》等。
第108章 偶遇
皇上来得快去得也快, 仿佛真的是偶然兴起,临走前还给许家家庙题了个“慎终追远”的匾额,又给许莼题了个“凤池皎鳞”的匾额, 这才离开了。
许家宗族上下喜气洋洋, 虽则皇上走时武英侯再次命人传达了不可张扬的钧命, 但家庙得了皇上御笔是实实在在的,少不得内部族里和今日来访的客人吃了一顿。
许安林满脸放光芒, 里里外外与盛家舅父、许家族老等人饮了几杯酒就已醉意盎然,但仍然兴致勃勃,许莼陪了一会儿客人, 眼看着天黑了, 客人陆陆续续离开, 许莼和许苇以及盛家几个表哥里里外外陪客接送, 笑得脸都僵了。
好容易送走了客人,又将醉了的许安林送回去,便送了盛家表哥们回客院。他觑了个空让夏潮留在院子里, 若是万一夫人问,就说自己把那皇上的题词拿去书坊让人做匾,若是太晚可能就留宿外边了。
从角门出了靖国公府, 一径往竹枝坊去,想了想却嫌身上有酒味, 便先在竹枝坊洗了澡,换了件清爽衣裳, 看看月已中天, 万籁俱寂, 便悄悄骑了马又从后山进了宫。
定海跟着他, 果然一路畅通无阻, 他悄悄回了岁羽殿,苏槐出来看到他笑了,小声道:“小公爷来了?老奴也有一份礼,稍后命人送过去国公府,恭贺小公爷加冠成人。”
许莼悄悄道:“多谢苏公公,您可千万别为我这点小事破费了,九哥呢?”
苏槐道:“刚睡下呢,以为您今夜肯定在靖国公府歇着,因此没等你,白日没什么事折子都批完了,因此早早歇了。老奴进去给皇上通传一声。”
许莼慌忙摆手:“千万别吵他,我悄悄进去陪着他就行。”
苏槐也便没真进去通报。要知道皇上择席,一贯不喜人扰他清眠,最近和小公爷一起后,睡得好了许多,眼见着面上神采多了,颊上的肉也丰满了些。他之前还担忧若是小公爷去津港了皇上会不会不习惯,小公爷今晚还来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许莼蹑手蹑脚走进去,果然看到谢翊已安安静静手放在胸前睡着了,他睡觉的时候十分安静规矩,从来不乱动。眉目安静,薄唇阖着,睡得颇为深沉。
许莼本就洗浴过了,便悄悄宽了外衣和鞋,轻巧上了床,果然就依偎着谢翊睡了,他其实白日折腾了一日,一闭眼便也睡着了。
谢翊到半夜感觉到身侧有人,他在猎宫早已习惯与许莼同床,迷糊间也展臂揽住他,直睡到快天明才忽然想起来许莼怎么会进宫了,睁眼看了一会儿发现真不是梦,才哑然失笑,吻了吻对方额头。
许莼迷迷糊糊睁开看他:“九哥。”忽然想起进宫是为了谢九哥的,眼睛又睁圆了:“九哥,谢谢您。”
谢翊笑道:“谢什么?”
许莼道:“谢您给我加冠。”
谢翊道:“那不是应该的吗?”
许莼仍然执着谢着道:“谢您给我赐字,谢您给我题词……皎鳞我知道九哥希望我皎洁如雪,但为什么说是凤池?”
谢翊一本正经:“凤池代指朝廷,唐时禁苑中的池沼叫凤凰池,为中书省所在地,中书省为宰相之才,这就是凤池俊彦,你有计相之才,朕这是希望你来日入阁为朕之宰相。”
许莼大为感动,握着他道:“我当为九哥之千里马。”
谢翊忍着笑:“极是,怎么半夜还过来找我,你不忙吗?你舅父表哥都来了,武英侯也回来,你又刚领了吏部的任命,中秋后就去赴任,想必亲族同年应酬极多才是。”
许莼握着他的手摩挲着:“嗯,明天约了贺知秋他们一行同窗的宴饮在千秋园看戏,也算他们为我践行。另外也介绍表哥给他们认识。这也不急,九哥一会儿又去上朝了,您多歇一会儿吧。我就陪陪您。”
谢翊道:“怎么陪?”
许莼嘻嘻悄声与谢翊说话,谢翊闻到他身上香气凛冽弥漫,有柑橘柚子的清香,又有茉莉栀子的花香,问他:“这是从哪里染了一身香来?”
许莼道:“昨儿喝了酒,怕进来酒气熏了您,便在竹枝坊洗了澡,用了香,这次表哥那边这次进京给我新带的香品,我觉得也挺清爽好闻的,九哥若喜欢我也送些进来给九哥使。”
谢翊颇有些懊悔昨夜睡得太沉,错过了良宵,此刻又要去上朝了,只好遗憾地吻了吻他脖颈,果然闻到香气愈清,许莼却错会了,已大胆地抚上谢翊,热情贴了过来。
苏槐开始只以为他们要起身,只命人备着洗漱,但果然时候还早,两人在那里低声说起话来,时不时夹杂着笑语,后来便窸窸窣窣闹起来。
好容易掐着时间要上朝了,谢翊才命人传水,自己擦了出来换了龙袍朝服,眼角尚且带着些红意,却十分满足,换好衣服要出去了,又转身进去与许莼交代了几句,才出来自己上朝去了。
许莼则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穿衣,也随便用了些早膳,又悄悄儿赶早出了宫回了靖国公府去,正赶上与表哥他们一块儿出发去千秋坊看戏。
天气极是晴朗,许莼带着盛长洲、长云、长天三位表兄一路去了千秋坊,贺知秋也在那里等着他们了,另外还有从前谢翡在的时候玩得还行的归德侯世子苏霖玉、宣德侯府二少袁光清、平原伯世子熊文甫、英王孙谢骥等原本国子监的同窗。
少不得一番厮见,许莼将三位表哥都介绍了一回,他们看三人生得英俊,又自有一番豪气,盛长洲又是张文贞的妹夫,自然多有恭维,两边叙礼认识后,不多时戏也开演,菜肴鲜果上齐,
谢骥看到他还道:“顺安王守着孝,但也命人送了礼给你,昨儿我听说他身体小恙,去看他,说了今日要给你践行,他还说了可惜不能来送你,只让我又捎了个帖子来给你,另外又额外封了一百两程仪来。”
许莼忙道:“改日我登门谢王爷盛情。”
谢骥砸了咂嘴:“罢了,你还是别去了,他是不见外人的。”
贺知秋在大理寺,却知道些端倪,只笑道:“可惜范牧村走了,张文贞本来还说要给许世子赞礼呢,结果又说闽州那边事多来不了只派人送了礼来,如今转眼中秋一过,许莼又要走了,今后要攒个局也难了。”
许莼道:“无妨的,津港近,我闲了就回来。”
贺知秋笑了:“你过去是任主官,哪里可能闲?怕只有我们去看你了。来日你想像今日一般,听听戏唱唱曲,和我们喝点小酒,恐怕都无半日闲了。还不快快多看几眼这新戏,排得还真不错。”
席上都笑了起来,少不得品评了一下台上演的歌姬唱得如何。
苏霖玉却道:“要说这京里,如今这花月行里,最热门的倒不是这些庸脂俗粉了,倒是那随喜楼的福星玄微羽客才是炙手可热了,如今那随喜楼的花帖都供不应求,好些人都只求能一睹那玄微道人的风采呢。”
众人少不得问这玄微羽客是谁,只有许莼心里微微心虚,只倒了茶喝着不说话。
苏霖玉道:“说这人你不懂,但说连累李梅崖被贬到城门官的那个楚姬,你们就知道了,贺大人肯定最清楚。”
贺知秋微笑道:“略有听闻。”
一时众人都讶异:“李大人平日孤直公义,我们都说其中定有内情,难道便是这一桩起的?”
苏霖玉道:“那玄微羽客姓楚,本是先摄政王府上的一名姬妾,摄政王薨了后,被发卖流落回了风月行当间也多年了,你们也都知道,李梅崖大人本是摄政王府上的詹事的,他那日去找楚夫人,恐怕是别有内情,却不知为何闹成那般地步,如今当事人也都闭口不言。”
熊文甫道:“我也有耳闻。”
苏霖玉道:“但如今却又有个小道消息,说那楚夫人本来福运极大,摄政王当初是得了相师指点,才纳了她进府,果然进府后越发权重,炙手可热势绝伦。但不知为何,当时摄政王为着王世子年幼反对,一直未曾扶正她。引了红鸾入府,却又未能扶正,这福运反噬,这运气便陡然衰败……”
众人全都笑了,许莼道:“这是无稽之谈吧,成败岂能咎于女子一身。”心里却隐隐觉得,这是那老道又在到处胡说八道了吗?他为什么要败坏自己师侄的名声?
苏霖玉笑道:“就知道许莼心软,本来大家也说是笑谈,但是偏偏这谣言有鼻子有眼,说摄政王生前曾将楚夫人托付给李梅崖,李大人多年未婚,其实就是为了等这一位福气极厚重的楚夫人。谁想到这位楚夫人的福气,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李大人才上门纠缠,便就受了福运反噬,自作孽,把这多年的台阁前程都给丢了。”
贺知秋道:“摄政王都受不起的福命……这牛吹得可忒大了些。他们这般捏造,恐怕也是为了自保,说起咱们诸人,谁敢说自己比摄政王的身份更贵重,福气更深?连李大人那一身刚正也压不住……一般闲人自然也不敢去滋扰她,这也多是风月场中挡客的法子。”
许莼却是深知贺知秋为此案主审,如今说起来仿佛全然无涉,面上一丝不露,不由心中十分钦佩,心道自己若能学到贺知秋几分这官场深沉本领,来日去市舶司,恐怕也能混得开些。
众人纷纷笑着应和,只当是笑谈。盛长洲便说起闽州那边的一些趣谈起来,一时宾主尽欢。
许莼却是接连喝了两日酒,听台上的戏锣鼓吹得有些聒噪了,便起身出来想吩咐罗禹州换个清雅安静唱歌的节目。
然而才下了楼台,便又看到一位女冠道人在堂下与掌柜说着什么,其风姿绰约,如兰花清幽。她抬眼看到许莼,双眸盈盈,唇角带笑,对着他打了个稽首,却正是刚刚说到的玄微羽客楚夫人。
第109章 赔罪
许莼看正是刚刚提到的楚微夫人, 心下大奇,遥遥还了个礼,却见那楚微道人已过来, 笑着致歉:“相逢不如偶遇, 上次扰了小少爷, 今日我到千秋园见一位故人,没想到却能见到小少爷。上次扰了少爷的兴趣, 不知小少爷可能赏脸给贫道一个机会,还个席,给小少爷赔礼道歉?”
许莼有些尴尬, 看着这里僻静并无人注意到这边, 解释道:“夫人并无什么过错, 何须赔礼道歉?反倒是我和李大人扰了夫人的清静。”
楚微夫人一笑:“小公子想必出身高贵, 那日是面嫩却不过李大人之面子,才为他出面的吧?那日之后,多次过堂询问, 贫道却再也没有见到小公子,流言满天飞,也丝毫与小少爷无涉, 李大人都被贬了,小少爷却全身而退。少爷背景深厚, 自是有人庇护。”
许莼想不到这位楚微夫人明敏如此,窘迫笑了下, 楚微夫人又道:“不瞒公子, 我如今深陷漩涡之中, 身不由己, 不得不想借一借公子的势力, 庇护一二罢了。此外,我那位故人,亦正是昔日王府的妾室。进王府前是唱南戏的。”
“被发卖后,原来戏班子的武生将她赎了出来,二人青梅竹马一同学戏的,便成婚了。如今经营一个戏班子,四处演戏为生,正在此千秋园内演戏。”
“这些日子,我亦觉得当年蹊跷,想问问她看是否记得什么我不记得的事情。因此刚才邀了她和她丈夫明日也是在这千秋园里相聚,此外我还邀请了李梅崖李大人,都算是王府旧人。小公子身份高贵,来不来全凭您自主。”
楚微夫人原本是微笑着的,但无意间抬头一看,面色却忽然一变,神色带了些惶然,匆匆给许莼行了个礼:“小公子自便,贫道打扰了。”
她转身走了,原本风姿绰约,此刻步履带了些仓促,许莼转头,却看到贺知秋正居高临下看着楚微夫人,目光凛冽,原来楚微夫人是看到他吓走的?
许莼明明知道贺知秋曾经审过楚微夫人,楚微夫人被他吓走的,也知道贺知秋既然主审,自然知道自己和李梅崖那一日的所作所为,但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在贺知秋跟前承认自己看过那些审讯口供,知道皇上的打算。
只厚着脸皮回去,笑着对贺知秋说话:“楚微夫人说明日邀了李梅崖大人、还有昔日王府的旧人一起在这千秋坊小宴,说是王府故人相聚,也邀我参加,说是兴许能想起什么来。”
贺知秋面色又变回温和:“你若是想参加,我可以陪你一起参加。”
许莼有些犹疑:“我想想。”却是想回去问问谢翊。
贺知秋笑道:“我才借着出来找你的借口离了席逃酒,且在外面歇口气。”
许莼却隐隐看出来贺知秋是有什么话想要和他说,便笑道:“这旁边的茶室空的,贺大哥过来喝杯茶解解酒吧,我让人倒杯梨子汁来给贺大哥缓缓酒。”
贺知秋顺势也就进去了,这茶室其实就是许莼平日用的,十分清静,墙上挂着数幅自己最喜爱的画,插着应季的银桂,一进屋便香气满屋。
贺知秋跪坐在蒲团上,与许莼相对而坐,看许莼娴熟地沏茶,露出腕如白玉,整套茶壶都是碧玉雕成,精致非凡,他本是心细如发之人,看这墙上字画和茶具、家具花瓶摆设都是极昂贵不俗的,绝不是给普通客人用的茶室。
一时又有童子送了解酒用的新鲜梨子汁上来,放了恭敬的拜了拜才下去。
几相映照,贺知秋看他如此熟稔,已反应过来:“这里其实也是你家的产业吧?和闲云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