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死了万事空倒是省心,但是那猫儿眼含着泪水看着他,他有些不忍,想着死也还是别死在这里吧。他倒还有心情想,若是真在这里崩了,恐怕这小纨绔全家都要被连累了。
冬海的师父是盛家开在京里的同安堂的坐堂大夫周彪,半夜得了信匆匆来了,满脸大胡子,声如洪钟。先叫冬海拿了蛇来看,低头把了脉,又看了伤口上敷的药,问过用方,点头赞许:“一般外敷一半内服,银针护心脉,水蛭吸毒血,不错,处置很及时。”
他又翻开看了下谢翊眼皮:“不妨事的,心脉还好,能救。烧起来正常,用重楼是对症的,再添蟾酥、蜈蚣、地锦草几味药,以毒攻毒,消肿定痛,息风强心,继续再灌些。”冬海在一旁默默听着,道:“蟾酥拿来了,我刚才没敢用。”
周彪道:“大胆些,蛇毒发作往往会呼吸困难,用蟾酥可强心,预防休克,以毒攻毒。”一边命他去熬药,不多时送了过来,一副药灌下去,不多时果然烧慢慢退了下去,眼看着呼吸也平稳多了。
许莼听到周彪说了终于放了心,眼睛红肿:“麻烦周大夫。”他若不是抱着谢翊,感觉到他身体的体温和胸口的起伏,他总怀疑对方随时没了气息。
周彪道:“表少爷不必客气,莫慌,咱们药铺里解毒的药很是齐全的,这银环蛇在乡间时常见,经常有村民被毒蛇咬伤来药堂治,只要救治及时,不是很难治,救治迟了容易失明。”
许莼道:“也不知外面林子里竟然会有蛇。”
周彪看了他一眼:“少爷,这显然是人养的,蛇冬日都是要冬眠的,哪里来这样的老蛇。亏得这位公子发现得快,斩断蛇头够快,又扎了腿不让毒血蔓延到心脉,这都是后宅惯用的阴私手段了,这位公子想来是惹到仇家了。”
许莼听到越发心疼:“贺兰公子脾气清高,恐怕是招人嫉了。”他又想起一事连忙道:“他刚才是说有人追他,不让留痕迹,去看看院墙边那坠马的痕迹,想法子遮掩一下。”
春溪道:“世子放心吧已收拾了,而且外边如今下雪起来了,等天亮雪厚了,必没痕迹了。”
许莼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传话下去让上下都把好嘴上的,若是有人来打探一律遮掩好,不许透露出去。“
周彪补充道:“医馆那边我会打招呼,蛇毒不好治,无非就那几种药,一打听一个准。”一边说话一边开了几样药命人抓来现熬了,重新敷药后,又教春溪等人灌了药进去,行了针,看脉息平稳了,便也下楼歇息去了。
谢翊再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外面天特别混沌,他动了动,便感觉到仍有一只手臂紧紧揽着他。他微微转头,有感觉到有个热乎乎的头脸几乎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处,他身体疲累之极,但仍然伸手推了推,许莼倏然醒了过来,他几乎是惊跳起来:“你醒了!”又连忙扬声叫:“冬海,冬海,快请周大夫!”
周彪昨夜原本就宿在楼下的,听说醒了又上来把了脉,问谢翊伤口如何,谢翊道:“眼皮沉重,眼睛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才说完就感觉到了那小纨绔握紧了自己的手。
周彪低头翻开他眼皮看了下:“不必勉强睁眼,只是蛇毒引起的暂时失明,待过几日蛇毒排清,便能恢复。我给你敷点药在眼睛上,再开些排毒利尿的方,你尽量多排尿,多歇息,这些日子都得好好养着,禁吃发物,忌生气,晚点看心脉稳了,我再给你行针。”
许莼脸上苍白,但声音却还努力仿若无事:“贺兰公子你别担心,周大夫是世代行医的。蛇毒他常医治的,他说没事就一定没事。”
谢翊十分沉静,双目微阖,倒没有一般病人骤然失明的慌乱感,只道:“好。”
周彪便出去命人调外敷眼睛的药,许莼握着谢翊的手小心翼翼道:“你饿吗?想吃什么?我让人煮肉粥给你,对了你别太担忧,昨晚下了大雪,你那些堕马的痕迹都被雪盖了,同安堂也是我外公家开的,我已吩咐下去封口,谁来打探都不许泄漏你在我这里的消息,你且安心休养。”
谢翊听他安排得妥当,到有些意外这纨绔的心细如发,微一点头:“多谢你。”
许莼看他睫毛低垂,面容似冰雪一般,早已看呆了,笨嘴笨舌道:“没事……贺兰公子您安心养伤,什么都不用担心……”
谢翊道:“叫我九哥就好。”
许莼:“啊……你排行第九吗?”他忽然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想起贺兰家是全族被问罪流放杀头的,连忙道:“好,那我就叫你九哥了。”
谢翊低头仿佛沉思着什么,外面冬海捧了药进来:“药调好了,贺兰公子,我为您敷药。”
许莼连忙道:“以后就叫九公子。”
冬海道:“是,我来为九公子敷药。”
许莼扶着谢翊躺下,冬海将那厚厚的半绿透明的药膏往谢翊眼睛上厚厚涂了一层,又拿了纱布来将谢翊眼睛缠上,一边道:“别太担心,毒素侵入不深,我师父说根据经验都能恢复,这药膏是五倍子、大青叶、黄连、黄柏、木香、白芷调了珍珠粉等做的,清热解毒,消肿的,效用极好的。”
谢翊记得这个叫冬海的小厮之前都是沉默寡言的,如今说起医理药物来一套一套,再想起昨夜忙乱之中那个春溪小厮力大无比,之前秋湖的则是伶俐机变,许小公爷身边这几个小厮,倒是都是一等一的人才。
许莼看纱布缠好,又出去命人端了鸭肉粥来给他,慢慢拿了勺子喂他,一边道:“是将整只鸭和溪螺、金丝莲炖了汤,再把鸭瘦肉都撕成丝,与熬成绿豆沙、粳米调了鸭肉粥,很鲜美的,我刚才也喝了一碗,清热解毒,又能给你恢复些元气。”
谢翊张口吃了,果然觉得粥羹软滑鲜美,他确实咽喉肿痛,口舌涩结,并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强撑着将那碗鸭肉粥喝完,许莼便轻声和他说让他休息,谢翊却道:“有件事还要麻烦你。”
许莼连忙道:“九哥请说。”
谢翊虽然眼睛看不见,却依然能想象许莼现在是怎么样一双眼睛在热切专注地看着他,圆而亮的琥珀色眼睛,眼尾微微翘起,眼皮褶很深,看得出受到南方母亲的长相影响很深,他盯着人看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他实在是非常专注和有精神,像是一只猫儿。
谢翊慢慢道:“我仓促出来,身边人恐怕仓皇,但仇家势大,上次和我一起来过你这里的,有个是在禁卫里当差的,叫方子兴,你找个机灵点的小厮,秋湖就不错,他见过秋湖也认得。去灯草儿巷第三户姓苏的人家那里,说是要找方子兴,等他来了,就说我在你这里做客,请他和苏管家配合,稳定府里的局面……对外就说我骑马受了风寒,卧病休养,不见外客。”
许莼连忙道:“好,你放心,一定给你办好了,只是要有个什么信物不?”
谢翊想了下从腰侧摘下了个麒麟玉佩:“拿这个给他。”
许莼接过来,看谢翊苍白的脸和微微带着青色的薄唇,心里又敬佩他生死关头、猝然失明,依然冷静沉稳,又怜惜他,拿了锦被过来替他盖好了,低声道:“我派人去办,你好好歇息,屋里一直都有人服侍,就春夏秋冬他们几个,你都认得,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
谢翊轻轻嗯了声,他其实疲累之极,思维已有些涣散,想要沉入睡眠,但始终温文有礼,许莼恋恋看了他几眼,才悄悄退出来,过来吩咐了秋湖去办事,又吩咐四个书童这些日子都在这边伺候着。
他心里惦念着,先回了公府向祖母、爹娘请安,只假装说与朋友约了吃席,借口着又要外宿。他手头散漫,原本这京里就有不少纨绔和他一块儿玩耍的,大节下无人拘束,越发兴头了。靖国公府上门房收的帖子无数。便连靖国公本人都不如他受欢迎,毕竟哪家纨绔背后都议论着,靖国公本人没啥钱,还得从夫人手里讨月银,但靖国公世子可就不一样了。
靖国公酸溜溜的,见到了他还要摆起父亲架子批他几句:“且少和那些没出息的狐朋狗友厮混,还当结交些正经人,前途才好打算。”
他满嘴应了,把书坊那边收上来的一块鸡血石孝敬了老爹:“下边伙计刚收上来的,我看爹应该喜欢,给您拿着。”
靖国公一看那精美嵌着螺钿的盒子,心下就满意了:“正要找一块好些的料子刻个章。”又叮嘱了他几句才放了他走。
老太太那边平日再不管他在外边吃席的,但此时倒是提醒他道:“门房上送来的帖子我都看过了,倒是顺亲王世子开的赏雪文会,居然给你下了帖子。你不可怠慢了,顺亲王妃林氏,正是国子监林祭酒的女儿,因此这文会定然京里有些才学的公子哥儿都会去,你去的时候带上菰哥儿,他也能帮你应答一下。”
许莼随口答应着,叫夏潮去取帖子看时间,和一旁的许菰道:“那到了日子我和大哥哥一起去。”
许菰只沉静做了个揖,老太太却道:“仓促之间也来不及做什么新衣物了,好在新年也刚做过衣裳。只在佩戴上,老二媳妇,你且上点心,不要出去丢了我们家的脸,我们这等人家,便是出去的管家,也得体体面面的。”
盛氏本来就在下边伺候着,此时也只微微躬身道:“媳妇知道了。”
许莼满心只想着谢翊,对这些全不在意,走出来却又在房里乱翻了一会子,将平日里房里备着的好药都找个包袱装了,这才一溜烟又离了府回了竹枝坊。
第12章 安排
秋湖到了灯草儿巷,按指示数了第三家问了果然姓苏的人家,去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一个童儿出来应门,看着训练有素,作揖问道:“我家主人不在,请问哪位有事,请先下帖儿,我家主人说了会一一答复。”
秋湖将匣子递了进去:“受人所邀,来寻一位方子兴大人,还请转告,事情重要,小子在此立等答复。”
那童儿显然有些迷惑,但仍然是接了过去,又问了方子兴三字如何写,这才关了门进去。
童儿走进去,正看到苏槐坐在里头喝茶,看到童儿捧了匣子过来,问道:“又是谁家的拜帖?”
童儿道:“义父,是一家小厮送来的,说是要见方子兴,看着像是商户人家的。”
苏槐一怔,接过那个匣子打开,看到里头的麒麟玉佩,脸上微变,将那玉佩握紧在手里,道:“那个小厮呢?”
童儿道:“还在门口等着答复。”
苏槐道:“立刻请进来到书房里让他吃点糖果,然后立刻派人去叫方子兴过来,方家老爷子病了,方子兴前儿才告的假。”想到此处他忽然又微微皱起眉来,又道:“派人去宫里问问赵四德,皇上如今在做什么。”
方子兴没到,宫里打探消息的人先到了:“四德哥哥说,昨夜皇上骑马后便出了宫,御马监那边伺候的内侍传话说皇上交代了有些事出宫,并未回来。”
苏槐脸色微变:“赵四德这混账,皇上连夜出宫,竟也没让人来立刻通报与我,哪个侍卫跟着的也没打听清楚,竟是白白教他一回!”他起身又催问:“方子兴来了没?”
童儿道:“还没有。”
苏槐想了下又道:“回去让赵四德打听清楚,哪位侍卫陪同皇上出宫的,另外再打听太后在做什么。”
小童应声又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方子兴来了,苏槐先接了他低声便往里头走边低声说了事情,给他看了那玉佩,又和方子兴道:“这玉佩确然是陛下佩戴的,在我休假之时你偏偏家里有事请假,皇上身边你我都不在,又有人递来皇上身边的东西,此事甚为蹊跷,他既指名要见你,你且出面,我在后头看着照应。”
方子兴愣了下:“苏公公是觉得,我家老太爷病是被人算计?”
苏槐道:“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家老太爷上了年纪,想要老人家病,那太容易了,我随便想想都有几个法子……你且先去问问那童仆。”
书房里,秋湖仍然还坐在那里,他连茶水都没有用,只端坐着等人,听到脚步声,立刻便站了起来,看得出来规矩良好。苏槐站在书房屏风后头看着那书童,心中猜测着。
方子兴走进来看到秋湖,却是一愣:“……你是那……”
秋湖已干脆利落行礼道:“秋湖见过方爷,贺兰公子昨夜被蛇咬伤,如今寄居在我家公子家里,公子今日清醒过来,命小的前来报信。道是请方爷和苏管家配合,稳定府里的局面,对外就说贺兰公子骑马受了风寒,卧病休养,不见外客。”
方子兴惊怒交加:“什么?!公子……受伤了?”他一时握着拳头,双目圆睁,
只见哗啦啦一声,屏风后苏槐也已转了出来,满脸严肃:“我家公子如今住在哪里?可请了大夫?”
只见秋湖并不紧张,只拱手问道:“请问这位老爷是?”
方子兴道:“这就是苏管家,还请小兄弟说清楚。”
秋湖逐条回话:“贺兰公子昨夜被毒蛇咬伤,幸而被我家公子救助在家,用了家里解毒的药丸,又给他请大夫来用水蛭吸了毒,请了良医看了,如今只是眼睛受了毒伤有些模糊,大夫说了不妨事,过几日毒排清了就好了。”
苏槐又问:“你家公子是哪个府上的公子?如今住处在哪里?可有稳妥人伺候?”
秋湖垂手回道:“小的主人是靖国公世子,如今贺兰公子在公子在外的私宅休养,并未泄漏消息,宅子里衣食医药都是不缺的,还请苏管家放心。”
苏槐眸光一闪,已反应过来,原来是那位十万两给贺兰公子赎身的小公子!他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原来是许世子,我家公子得世子相救,实在幸运之至!”他心念数转,那许世子见过自己,自己自然是不好再出现了,但必须得安排两个小太监过去才好互通消息,再让方子兴过去。
他心念数转,已计定,连忙道:“我们家公子既是在世子这边休养,我们自然是放心的,只是我家公子既然如今眼睛不便,他平日饮食起居颇有些忌讳,恐怕又不好意思使唤世子家的高仆,我这边派两位童儿,与方大人一同过去服侍我家公子。”
秋湖道:“来之前公子有交代,说是全由方大人定便可。”
苏槐连忙转身进去,叫了五福和六顺过来吩咐了一番,又包了许多全新上好的内衫药物和茶叶,让那两个小太监陪着方子兴,叫了个马车从后门出去了。
方子兴气喘吁吁带着两个小内侍赶到竹枝坊的时候,谢翊正在喝汤,听到他来只淡淡说了句:“旁边侯着。”方子兴看着皇上眼蒙白纱薄唇带着些紫色,心中惶然,却也不敢打扰,只静静站在一侧垂手等着。
五福和六顺大气都不敢喘,也只跟在后头侍立。看着许小公爷亲自端着汤碗,小心翼翼一勺一勺喂汤。
待到一碗汤完,夏潮过来用手巾给谢翊擦嘴,扶着他半躺下。许莼才含笑着对方子兴点了点头,带了夏潮退下去了。
方子兴看屋内无人,命五福、六顺都到门口去等着,才低声上前一步道:“爷,您如何了?需要去请太医来吗?”
谢翊冷笑了声:“不请太医,可能我还能多活几年。”
方子兴垂手,眼泪几乎掉下来:“爷,请保重身体。”
谢翊淡道:“宫里什么情形?”
方子兴低声道:“苏槐命人进宫打听过了,太后前夜就说不舒服,命了太医在慈安宫里值守,静妃娘娘伺候着,并无什么奇怪之处。皇上一夜未归,御马监那边又有陛下取了马的出宫的记录,因着怕打草惊蛇,没敢去查殿前司和兵马司的纪录,但宫里看着是太平的。”
谢翊笑了声:“静妃在伺候太后?若是当时我崩了,太后和废后倒是立刻就能扶一个上位,尊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了,倒也是便捷,可惜朕不知所踪,她们现在也很慌吧,恐怕如今正在宫里到处找我呢。”
方子兴不敢说话,这静妃乃是废后,当时为着皇上一意孤行,直出中旨废后,朝堂上御史们谏章犹如雪片一般,内阁联名上书劝谏,皇上全然不顾,一意孤行,但也让了一步,为顾全皇室体面,未废为庶人,仅降为静妃,别居侧宫,不予进见。
陛下年幼践祚,十二岁就已在太后和摄政王主持下封后,皇后被废以后,宫里无妃子主持,一直无有嫔妃进幸。后宫凋零如此,太后与皇帝关系不好,便是在废后一事上也一言不发,只在慈安宫里念佛。
当初朝廷多少重臣反对,皇上还是把皇后给废了,如今谁敢提静妃一个字?更何况这大冷天的皇上被毒蛇咬到,若不是救助及时,恐怕如今宫里现在已改天换日了……
谢翊慢慢躺下道:“你找个人扮成我,弄个马车,再让苏槐一起护送回宫,回宫后就只说我静修读书,不见外人。让苏槐守在宫里,谁都不许进去。横竖还在年下辍朝中,一时半会也露馅不了,且看她们还有什么动作,尤其盯紧她们联系了宫外什么人,包括阁臣。”
谢翊冷笑了声:“四殿二阁,必有内应,就等着我归天之后拟旨另立新帝,否则她们不敢如此大胆,盯紧了!”
方子兴凛然应了,谢翊又淡道:“去吧。”
方子兴却有些犹豫:“属下再调些侍卫过来……”
谢翊断然道:“不必,御马监,殿前司,一定都已有了内应,不可轻动,再说……我在这里反而安全。有你和苏槐护送进去,他们只会以为我受伤了回宫休养,不会怀疑。”
方子兴仍然劝说道:“我从家里调些家将来……留几个人在这里更放心。”
谢翊冷笑了声:“你家里那点子家将,恐怕比不上盛氏海商精心留在世子外孙身边的那几个书童。你以为这堕马痕迹,请大夫解毒的种种痕迹,不是这国公世子身边人得力,如何掩得住?再说起衣食住行,这巨富之家的讲究之处,宫里只怕都比不上,我若没料错,这附近的房舍,恐怕全是这盛氏的护卫,否则昨夜那般举动,邻舍全无觉察,可能吗?”
方子兴听了也有道理,低声道:“臣遵旨。”
谢翊道:“一律称呼我九爷就行,不可在许莼跟前漏了形迹,另外……”他问道:“带了钱没?拿一万两银子给许莼,作为我这些日子的用度。找一下二十四衙门,和内务府那边留意下,安排个皇差给盛家买办,给他们个皇商的名头。”
方子兴知道这是皇帝历来不喜欠人,救驾这功,总要赏的,这是拐弯赏赐给盛家了,这次也确实多靠着盛家的家仆和医馆,他也是捏着一把汗,心中对盛家是感激的,恭声应道:“是。”
许莼接了银票倒没觉得什么,九哥看着就是一副清高样子,怎么会白占自己便宜呢,他原本只担心九哥的家人和朋友来了要把他接走,没想到那方大哥来了又走了只留了两个伺候着的人和银子,央他好好照顾他们家九爷,他心花怒放,越发殷勤问前问后,又命人一天三天去问周大夫,日日只在谢翊榻前打转,三餐饮食,煎汤换药,样样过问,那是一番无微不至,温存小意。
便是谢翊之前觉得他纨绔不堪的,此刻也觉得孺子尚且可教来。
琉璃窗外天色明亮,屋内药香袅袅。
冬海小心翼翼将一柱艾条烤红,快速在谢翊翳风、肩背等穴位施雀啄灸,这是按周彪大夫的要求行的艾灸,每次都要半个时辰左右。
谢翊外袍尽解开,露出瘦削的身体,光滑白皙的肌肤被火热的艾条灸过后,点点红晕落在绷紧的肌肉上,鬓角汗湿,鼻尖也沁出了冷汗,侧面透出了潮红,他这一副虚弱的样子,落在原本就心慕他的许莼眼里,却又是别一番遐思。
仗着谢翊看不见,许莼紧紧盯着谢翊,看着他汗湿的额发、紧蹙的眉头,缓缓起伏的胸口,潮红的脸,湿润的唇,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绮念顿生。
冬海看到自己家世子的呆呆的眼神,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想提醒世子不要如此失礼,毕竟虽然九公子看不见,服侍着的那两个童儿可也不是瞎子啊。
谢翊虽然眼睛仍然蒙着,却仿佛仍能感觉到许莼那灼灼目光,心中想着这纨绔儿痴迷自己应是年幼无知,步入歧途,念他救驾一场,少不得耐心教他些道理,容忍他则个。
想着便开口道:“许世子。”
许莼忙应道:“九哥有什么吩咐?”又忙道:“九哥叫我世子太生分了,我排行第二,九哥可以叫我二郎。”
谢翊道:“二郎可有字?”
许莼有些窘迫道:“并无。”字一向都是师长好友所赐,他父亲是个混蛋二世祖,师长尽皆看不起他,平日所交有都是些酒肉朋友,因此至今并无字。
谢翊道:“见秋风起而思莼鲈,此为怀乡念亲之意,我赠你一字为思远,《左传》有云:大道行思,取则行远。你看如何?”
许莼眼睛一亮:“许思远吗?好听,志士思远行嘛,古诗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谢谢九哥!这字我喜欢。”
谢翊见他竟发散如此,有些诧异。“人生天地间”为萧统的《文选》中的《青青陵上柏》,其意不祥。但他原本也是不拘小节之人,加上许莼这解得牵强附会的,便也不理会那一掠而过的阴影,只温声问许莼:“思远喜欢读《文选》?”
许莼有些窘迫:“我是不学无术的,大部分诗我都背不下来,只这《文选》的诗我觉得很容易懂,也好背。”
谢翊道:“《文选》乃是五言之冠冕,直而不野,千古至文,你多加研读是有益的,只是其句意太悲远,你是少年人,不必沉溺于此,可多读些慷慨昂扬之作,平日做文章,也勿要取那颓废旷荡之句,科考的主考官们大多不喜。”
许莼满不在乎道:“嗳我反正也不考科举,他们喜不喜欢没关系了嘿嘿。”
谢翊想他是国公世子,将来确实是要袭爵的,来日总会发现自己是皇帝,到时候这少年时的恋慕之心,自然也就散了。他不过是无人教导,被宠溺太过,合该好好教育一番,便能走回正路。便道:“思远这里可有书?长日无聊,若是思远能替我读读书,解解闷就好了。”
许莼自然是一口答应:“好!九哥想听我读什么书?尽皆说来,我开有一家书坊呢,什么书都能找到的。”他这里倒是有《文选》在,也有不少话本,但九哥看着严肃端谨,显然对《文选》也不太赞同,便也不敢提议。
谢翊略一沉吟:“《汉书》吧,我前阵子读史只读到这一半,没读完。”
许莼肃然起敬:“这史书特别多的,九哥学问真好,我这就叫人把汉书整卷送过来。”
谢翊摇头道:“不必,就选《佞幸传》那一卷过来就行,我记得我当时看到这一卷。”
许莼出来叫了春潮去书坊把这一整卷书都拉过来,果然不多时,春潮用马车拉着将整卷的《汉书》都拉了过来,许莼挑了那《佞幸传》那一卷来,进了房间内,便从头读起。
只是他学问实在不怎么样,才读了几句额上就出了汗,看过去好些字不认识,更不必说这句读究竟如何断句,一时进退两难,暗自后悔适才应该在外边找位先生替自己断一下句读。
他心虚,读得更是结结巴巴:“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卡壳了,谢翊淡淡接着道:“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鵔綝,贝带,傅脂粉。”
许莼嘿嘿笑了声:“原来九哥你读过这个了,这个是什么意思?”
谢翊道:“鵔綝,是锦鸡的毛羽,可饰冠的,贝带,是海贝所饰之带,意思是因为皇帝喜欢美貌的大臣,因此大臣们尽皆华丽装扮自己,好取悦迎合帝王,这是幸臣所为。”
许莼干巴巴道:“哦……”他忍不住拉了拉衣襟,遮住自己那玳瑁宝珠腰带,虽然明知道谢翊看不见,他还是觉得心虚。
之后读得断断续续,凡有断错句读的,又或者读错字的,谢翊都流利地读出来那他读不出的字,他心下大感佩服九哥博闻强记之时,又后知后觉隐隐感觉到了,九哥应该是早就读过这书了,缘何今日忽然让自己读这个?
待到读到“柔曼之倾意,非独女德,盖亦有男色焉”他忽然醍醐灌顶,汉帝多好男色他是知道的,九哥这是——在暗讽自己吗?九哥身世可怜,定然十分厌恶此事……自己……自己对他的恋慕,恐怕在他心中,是污浊不堪,和那些佞幸一般?
他心中越发疑心,一走神起来,读得更是结结巴巴、坑坑洼洼,惨不忍听。勉强读完这一卷。谢翊才慢慢又重复道:“然进不由道,位过其任,莫能有终,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者也。”
许莼:“……”
谢翊道:“思远可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
许莼仿佛到了那可怕的课堂上,被夫子考问,明明是大冷天,偏偏汗湿重衣,只干巴巴道:“意思是这些佞幸们近幸于天子,进身不是从正道,德不配位,因此都没有好的下场,这就是帝王虽然爱他们,却偏偏害了他们……”
谢翊微微点头,似乎十分满意,正好此时艾灸也结束了,他将衣襟拢起,慢慢靠在大迎枕上,面容凛然如冰,许莼此刻早已绮念全无,心下想着九哥可能厌恶我,自厌的情绪生了起来,越发羞愧,只喃喃道:“九哥您好好歇着,我得回国公府一趟,明儿要去参加宴会,长辈有命让我带着兄弟去,因此不能陪在九哥身边,九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冬海他们。”
谢翊微微点了点头,却又问道:“是去哪里赴宴?”
许莼看谢翊终于不再考问那本《佞幸传》,心中大定,道:“是去顺亲王府陪世子赏雪的,其实我是不想去的,这种宴会一去多半要做诗,最怕这种场合了,但是外祖母说让我带着庶兄一起去,他今年要参加恩科了,须去认识一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