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安笑道:“夫人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许莼不知道自己母亲又为他的新爱好多么苦恼,他其实只是突发奇想想要印,但被盛安劝阻后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打消了这念头,倒不是为着那所谓的国公世子的身份,他只是想着自己好奇画一画自己看着玩也便算了,若是真印出去了,来日被贺兰公子知道,岂不是觉得自己脏……
从前自己放浪形骸,颇有些肆无忌惮,如今一想到那日贺兰公子那矜持冷淡的情态,他心里似乎也有了一根线,坠住他不再放纵。
一想到贺兰公子,许莼心里又越发猫爪子轻轻挠着一般,他也知道自己这是害相思害的,在屋里忍不住持笔又画了几笔,把贺兰公子站在船头那情景略略画了几笔,到底觉得画不出那鸿鶱凤立的洒然风姿来,又掷了笔,在书房里自己叹气。
外间伺候着的春夏秋冬四小厮已忍不住笑了,秋湖端了杯热茶进来道:“罢咧,大年下的,少爷何必又唉声叹气呢,我看这大年下的,书坊生意也冷清,大概穷书生们都躲债去了,也不看书,不若少爷去千秋阁那边听听戏,热闹热闹,那边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也省得少爷在这大过年的把好运气都给叹走了。”
许莼满脸无趣,将那页画放回绿窗屉下晾着,道:“也没什么新的戏本子,如今书生们都不愿意写这些,一个好本子都没看的。再则过年人多,去了撞见人倒不太好,上次迎面撞到老爷,倒让我没趣,他竟还好意思罚我抄书!若是让他知道那戏园子是我开的,怕不是要打折我的腿。”
夏潮正在靠着炭炉烤板栗,脆声道:“国公爷再不会为这个罚少爷,但老太太那边知道少爷有这么个日进斗金的营生,必要打主意的。”
春溪年岁大些,戳了下夏潮不许他背后掰扯主子,只对许莼道:“上次后千秋阁那边掌柜吩咐着专门修了个后楼梯,保管少爷一路上去包间,撞不到外人。”
夏潮也怂恿道:“我听说千秋阁那边又收了好些戏班子送来的戏本子了,就等少爷您挑了,都说咱们戏园子的戏最好看,都不知道那都是少爷挑的本子好呢。”
许莼袖手道:“罢了那就去一次吧,我看是你们想看戏了才对。”
夏潮吐了吐舌头:“少爷疼我们呐,现在过去正好晚饭时间,再让整治几个精细菜,今晚就打发了。外边下着小雪呢,我给少爷备雪氅去。”
许莼一笑便换了氅衣,刚走出书坊廊下,便看到书坊管事罗禹州正在前边和书童说话,转头看到他眼前一亮,小跑着走过来道:“少爷,有位书生说有书想卖给我们,但又一定要见到东主。我们也说了留着我们自会送给东主,他却等不得,只说一定要见到东主,看他似有急事。这位贺书生是我们书坊的常客了,一直抄书换钱的,因此也都识得我们上下管事,都知道我们不是东家,倒不好太推脱,您看……”
许莼从二楼往下看果然看到一个青年书生站在前边书坊阴暗处,身上衣衫单薄,目光一直看着内外,似是避着人,神态焦虑,想了下道:“请他到内间书房那里吧,上点热茶和糕点、胡饼请他先用,说少东家一会儿到。”
罗禹州愣了下,还是小跑着出去了。
夏潮问道:“少爷一向不是不和这些书生打照面吗?怕他们万一中举了认出你来。”
许莼道:“看那书生只避着人多处,衣着敝陋单薄,想来是遇上了难处,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若是在前厅,文人清高面皮薄,恐怕不好意思。再则天气寒冷,又是大年下的,先让他垫垫肚子,定定神——另外,既然是经常抄书,想必家就住在这左近,夏潮你派人去打听下这个书生家里是有什么难处,尽量不露痕迹。”
他回了里头,又自己喝了一杯茶,夏潮果然派人去打探回来,脸上也十分意外:“掏了点钱问了几个中人、媒婆,打听清楚了。这书生名叫贺知秋,看着只是个穷酸书生,没想到竟然已得了举子功名的,据说今春就要参加春闱了,可惜摊上个赌鬼父亲,欠了一屁股债,过年的时候被人打上门来,其母亲气病了躺在家中,没想到那赌鬼父亲听说讨债被人打断了两条腿,如今瘫在家里养伤,却被债主堵门要求卖房还债。”
许莼有些意外:“既有举子身份,则可挂靠些田地,也得些银两,且难道族中、先生、同学,竟无人帮扶吗?可问了欠了多少债?”
罗禹州道:“光是赌债就已欠了百两之数,他们家早就借光得罪了全族的人,连祖上的田都早就卖光,听说连岳家那边都嫌丢人断绝了关系,他连束脩都还欠着,同学也早就借过了,之前议亲的人家也忙不迭地退了亲,贺举子大概也是借无可借了。如今听说就是族长出面调和,对方债主才许了先收房抵债,过年后再另行筹款。”
许莼点头叹道:“原来是摊上个混账父亲,又有什么办法呢,越是他们读书人,越发不敢摊上个忤逆的大罪,那就越发没前途了,人啊,到底没法选父母,这贺举人已是污泥摊里使劲挣扎出个人样了。”
春夏秋冬四书童在一旁竟全都没敢接话,许莼抬眼看到仆从们的脸色,自己倒笑了:“看什么,国公老爹虽然混账,到底没赌出个烂摊子来,运气无敌呢,爵位、有钱的岳丈、能干的老婆,谁不说他有福呢。看看这贺书生,我已算是投了个好胎了。”
他看了眼墙上钟刻,打量着那书生应当已吃过几块点心,这才起身慢慢走了过去。
第9章 济困
贺知秋在书房里看书童捧了热腾腾的茶点和刚烤过的胡饼过来,又笑着和他道:“先生先用些点心,我家东主还有几笔帐未对完,对账完了便来见您。”
贺知秋一大早粒米未进,又忍耻在风里守了半日,此刻确实早就已饿得全身无力,看那碟子里的胡饼香得发昏,肚子越发饿得挠心挠肺,看那书童放下茶点,鞠躬便出去了,四下无人,书房里炭炉又暖洋洋的,衬托得饥饿更是鲜明起来。
他看那茶点甚是丰盛,一大托的油炸米花,油果子,胡饼都切成小块叠了满满一盘子上面撒着芝麻,又有一盒装着红枣、核桃、蜜饯果脯等干果子,十分齐整,便知道这是富商待客常用的,吃上一些并不明显,便就着热茶水,拈了米花、红枣、樱桃果脯吃了,却没有动那大块的食物,怕书坊东家来了不好看相。
糖米花酥脆可口,胡饼热腾腾的馅里甚至还放了珍贵的胡椒,几块下去贺知秋腹中有了垫底,立刻便有了些精神。灌了一口茶水,这木樨芝麻熏笋泡茶,撒了些盐,味道与鲜汤无别,半杯下去喝下去浑身都暖将起来。
贺知秋很快填了半饱,靠坐在那柔软靠背椅上,鼻子里闻到熏暖的沉香味,再看看这书桌里的华丽屏风,多宝阁上的精致摆件,墙上的名家书画,无一不显示出富贵气象。他心中微微一动,叹息想着,果然富贵动人心,便是自己明年考取春闱,获取个一官半职,也不过是九品末流小官,不知还要经营数年,才能有此享受,此刻竟不由也有了一丝弃文从商之念。
然则自己读圣贤书多年,好不容易考上举子,前程尽在眼前,可不能被这富贵迷了心,功亏一篑。贺知秋心中想着,又想到今日来意,有些忐忑起来,耳朵里却听到了门外脚步声起,想来是那店东家来了,便抬眼看去。
只见门口挡风的暖帘被书童掀开,一个少年披着雪白狐裘氅衣走进来,头上戴着青绒巾帻,巾上结着鲜明宝珠缨子,焕然耀目,神采飘逸,但细看眉目尚且有些稚气,显然尚未到及冠之年。贺知秋心中疑惑,来者虽然衣着华丽,但实在太过年少,应当不是店主,他站了起来不知如何称呼。
许莼未语先笑,作揖道:“劳先生久等了,鄙人姓许,是闲云坊的东主。年下事多,听管事的说先生是我们书坊的老主顾了,如今听说是先生大作想要付印售卖?”
贺知秋这才知道来的确实是这书坊的东主,压下心底的意外,作揖道:“鄙姓贺,贺知秋,乃是住在这左近的,因近日家母病危,急需银钱。我听朋友说,闲云坊内也收一些书稿,若是刊印,也可给一些稿费、分红,因此特来毛遂自荐。”
许莼面上带了些忧色关切道:“先生一直是我们闲云坊的老主顾了,又有锦绣才华,论理是该收了书,以解先生之忧,好让令堂尽早康复。但想来管事应该也已告诉过先生,因着这刊印书籍售卖的周期长,加上坊间列位街坊识字的不多,销路其实很是一般。书价并不能订太贵,而书坊制版、排印成本也高,因此一般来说各家书坊收的书,大多是名家宿儒,才能保证不赔本的。先生也知道我们一向不靠卖书赚钱的,只靠着每月的闲云社费以及卖的字画、笔墨纸砚等勉强糊口罢了。”
贺知秋如何不知?但他今日来卖的却不是一般的诗集文论,但到底太过耻辱,开不了口。
许莼看他脸色难堪,便善解人意道:“先生若是对自己的书有信心的话,也可以用寄卖的形式。即我们书坊垫支刻版排印装订的费用,之后从售卖里头扣掉,余下的都是先生的盈利。但这也是细水长流的事,依我们平日看,若无提前想好的销路,一年两年都未必能收回本钱。我看先生若是急用钱为令堂治病的话,恐怕来不及。”
贺知秋脸上涨红,他自然早就打听过这些行情,但他如今情况实在糟糕,甚至无法顶到年后的春闱。历来借急不借穷,更何况大多数人家也是自身难保。
许莼看他面色,又问道:“先生的书想来必是好的,可否先给小可看看,想来人面也广,若是能与其他文人同年联系,找一些书院、族学、私塾提前订书的话,可能回款会快一些,确保销路的话,我们书坊这边也可先提前兑付一些分红给先生。”
贺知秋张了张嘴,十分难堪,终究没说什么,只将手中包着包袱皮的书递了过去,许莼接过那书,打开看到封面写的《游仙记》,署名“楚馆客”,再一翻开里头,看到“绣被中鸾凤双飞,牙床上秦晋共谐”几句,心中已明白这原是那浮浪子弟们最爱看的浮词艳书。这贺书生到底是身负举子功名,是有真才实学的,写的比那等粗陋露骨的话本又要含蓄多了,骈四俪六排下来,显然文采更好些。
他看了眼贺书生,见对方面皮紫涨,便含笑道:“先生果然文采斐然,这类书我们正缺得厉害,我看先生这文笔甚好,不知先生打算是一次性买断呢,还是打算分红呢?要价多少?”
贺知秋心中无地自容,只道:“买断。”他咬了咬牙,想起之前辗转打听的,咬牙道:“五十两银子,一次性买断,书坊拿去如何卖,我皆不再过问。”他脸上已成了猪肝色,知道外边书坊预支顶多十两银,已是非常丰厚,但自己如今无法可想,看这闲云书坊生意甚好,只能忍耻前来。
父亲在外利滚利已欠了上百两银,如今腿断无法继续赌了,但也要治伤,又有母亲被气得重病,从前家里收入靠自己做西席,和一些挂靠田亩的收入以及母亲织布的收入,如今杯水车薪,五十两银子刚刚够还最急一笔赌债,保住房子。剩下的少不得再周转一番,待到过了节春闱事了,若能中便好,若不能中,找一户西席预支束脩,也能将就过了。
许莼道:“五十两银子有些高了,我最多只能先预支二十两银子给你……”
贺知秋面露失望之色,难道只能再去找下一家?他想到再经历这般一次去低声下气求其他的书坊商贩,心里的屈辱几乎要冲破心头,许莼却道:“不过,若是贺先生在半个月内,再写一本和这本文辞差不多的书,那我可以再给三十两银子买断。”
贺知秋心情大起大落,连忙道:“要写什么?”
许莼其实哪里有什么要写的,不过是找个理由给这书生解围罢了。他认真想了下笑道:“如今市面上却是难收到南风的本子,在下正好有些生意在闽地,顺路想收一些南风本子,不知道先生文辞若此,能否也写一本好的。先生只管放心,我们书坊这边,一定为先生保守秘密。”
贺知秋愕然,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公子,只看他镶狐毛的衣裘敞开,内里露着品红宫绣麒麟袍,项上戴着金灿灿的八宝璎珞,腰间悬着金嵌宝双鱼佩,面容俊俏,双眸晶亮如星,一点唇珠丰润,笑时自带风流,端的一副好相貌。心下不由揣测这富商家的公子难道竟是好南风的?看他口音,仿佛是带了些闽地的口音,闽地正是南风最盛。
许莼看对方沉默不语,还以为对方不擅,原本也只是随口提的条件,便只能描补道:“若是南风本子的,我们愿加价到四十两一本,不过若是先生实在为难,不擅长于此,也不妨事,就再写一本类似的来,我可先预支……”
贺知秋打断道:“可以的,南风本子,字数有要求吗?”
许莼看他应了,展眉笑道:“不拘多少,先生写得好看,辞藻朗朗上口便好,销路定然不错。如此还要麻烦先生了。因着我也不常在京里,到时候只管封了匣子送过来给罗管事就行,我会交代他的。”又喊冬海:“去拿我书架屉子上那一封银子来,我记得昨儿下边铺子送来的,刚好六十两官银。”
贺知秋眼看着另外个沉默寡言的书童走进去,不多时果然捧了一匣银子过来。这下他注意到这富商少爷身边的几个书童都是粉妆玉琢,眉目清秀的,身上一色都穿着墨绿色绒直身,腰间戴着锦绣香包,脚上踏着绸缎鞋,穿着比他身上都要华丽许多,不由对这许少爷又多了几分揣测。
许莼却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的什么,他原本也是好南风,又并不遮掩。因此只拿了那匣银子递给他,又另外从怀里拿了一个红色封包出来放在匣子上:“大年下的,正好先生上门,我们生意人就爱讨个好意头,这是给先生的润笔之资,请先生务必收下,岁岁年年,吉祥如意,祝先生早日金榜题名,升官发财!”
贺知秋看那红包轻薄,也没想太多,听说南人商贾确实好讨意头口彩,笑着拱手道:“多谢许少爷,祝生意兴隆!”他打开匣子验了数,看到果然是六锭雪白银丝官银,心中安稳,又急着想要回去保住房子,便起身告辞,许莼拱手亲自送了贺知秋出门。
送走贺知秋,春溪才道:“世子爷,这贺知秋不是什么大儒名人,他的书恐怕卖不出什么价,六十两实在太高了。”
夏潮也吐了吐舌头道:“再者世子您让他写那什么南风的书,盛老管家若是知道你要印那等书去卖,怕不是要告到夫人面前去……”
许莼道:“不卖,书收着吧。不过是看他困难,找个由头给他些钱罢了。哪怕他是个举人,他写的书行情都不可能卖到六十两银子,若是贸然给出去这许多银子,他现在当面是松了一口气,回去回过神来细想说不准却要怀疑书坊是不是别有用心,倒不如钱货两讫。”
秋湖赞道:“世子仁厚,这人已是举子了,到时候若是春闱得了进士功名,到时候定然感激咱们世子。”
许莼摇了摇手:“可千万别提,他困顿如此,不得不写这等俗艳文字来卖,到时候等真考取了功名,做了朝廷命官,只怕要以此为辱。无论是否得进士,你们任何场面再遇到他,都只做不认识他才好。也要保守秘密,不要说出去,否则就结仇了。”
夏潮愕然道:“如此那不是白给了这许多银子?六十两银子!便是在京城,也能置办点田地了。”
许莼笑了声道:“六十两银子,还不够我爹请个戏班子唱一日呢。旁的不说,便是外公那边,我也是知道的,六十两银子也不过就打套首饰罢了,横竖都是花出去,不若还能帮人水火之中。”
“再说了我也不图他甚么,只不过怜他倒霉催的。明明文才前程尽好的,却大年下被亲爹坑成这样。不过他还知道低下头俯下身来卖文谋生,能屈能伸,不会潦倒久困,来日必有一番造化。罢了,不是说去看戏吗?走罢。”
第10章 银环
贺知秋出了门,腹中饱暖,一刻不停直接去了债主家,先将五十两银子还了,将抵押的房契拿回后,便又将剩下的十两银子兑成碎银铜钱,趁着大年下,一一登门债主家,将之前所欠银两奉还,又送了给先生的节礼,给母亲买了药和一些肉、鸡、米粮,一口气做完这些,已回到家中,却听到赌徒父亲在床上听到他回来,咒骂着:“去哪里去了一日不回来,我腹中饥饿,腿痛得要死了,不孝儿,我要去官府告你忤逆!”
贺知秋也不理他,只从篮子里掏了两只冷硬的粽子进去扔在他身上。贺父也顾不得冷,两手一边拆了粽叶狼吞虎咽,一边含糊着咒骂,无非是骂他不找大夫来为自己看腿,又骂他故意不给自己饭吃。
贺知秋脸上漠然,只出来拿了让药店帮忙熬的药进来给母亲喝。
贺母在床上,看到他进来泪水就落下来了:“还买药做什么,别人都要收房了,这房子虽然贫旧,平日好歹也能卖个一百两,如今却被恶意做了低价,可恨无人帮忙。今日你母舅过来,给了我三百钱,你且拿去赁间房儿,先安顿下来,省得误了春闱。”
贺知秋看慈母谆谆叮嘱,眼圈发红道:“母亲不必着急,我已找到门路,将我写的诗稿卖了些钱,房契已赎回来了,母亲且安心养病。”又拿了刚买回来的蒸好的白糖万寿糕和五香鸡蛋来放在一旁:“母亲且用餐,早日病好,孩儿才能安心备考——不要将这事告诉父亲,只说我找了人拖着可暂缓一些,省得父亲知道还了赌债,又要生事。”
贺母哭得哽咽难当:“我儿……辛苦了……是我们没用……你父亲是个混账,好在如今断了腿,以后想来也不能出去赌了。你好好备考,总走出个人样来,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都看看,我儿有多优秀!到时候给你议一门好亲……”她原本就是为着焦虑才卧病在床,如今一看儿子已解决了最大的问题,房子保住了,心一宽,药再喝下去,又吃饱了肚子,病竟一下子好了一大半,竟也能起身自己熬煮鸡汤,又张罗着也给躺在床上的贺父送了一碗,到底让他停了咒骂。
贺知秋心中也是恻然,但到底松了一口气,如今还欠着一本书,又要春闱考试复习,时间不多,只能安抚了母亲。又回了自己房里,掌灯拿了纸出来,开始想那南风书如何写来。
贺知秋忙乱一日,静下来却又觉得腹中饥饿,不由有些想起今日在书坊那里吃的胡饼滋味来,今日却担忧卖不出,因此当时也放了一卷胡饼在袖中,想着回来可给母亲充饥,后来得了钱,便在外边买了新蒸的万寿糕,倒把这饼给忘了。想来虽冷了,却也是实打实的放了胡椒的,便从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卷薄饼来,却又顺手带出了一个薄薄的小红包。
他愣了下才想起来是今日那许公子给的“润笔资”,估计里头也就装些铜板讨个好意头,便打开那红包抖将出来,却抖出来一片镂空金叶子出来,是一张纯金剪成的银杏笺,光灿耀目,还串了细细的丝流苏,原来这却是一张金书签,可用来夹在书中做标记的。
贺知秋想起来确实在闲云书坊内看到过有售卖这类风雅精致书签的,这纯金的也有些厚度,想来也有好几克,尤其是这手工精美,也能卖个几两银子了,看来这富少还真是手面豪阔,不过是顺手一个红包,便也随手撒金。
贺知秋放在手中赏玩了一会儿,将那金银杏书签顺手夹到了书内,想着如今手头转圜过来了,这书签暂且也不必卖了,且存着也算个记认,来日若真能朱衣点额,黄榜标名,再回报这位年轻的少东主吧。
许莼却早就将这顺手为之的事忘了,当晚去了千秋阁看了戏,一个人其实也没什么意思,看完戏看看夜也深了,不想回国公府,便溜达溜达骑着马回自己竹枝坊那小宅子去。
他最近是又喜欢竹枝坊,又怕回竹枝坊,因着一回去便想起贺兰公子起来,越发难受。
更深露重,夜已静了,接近宵禁时间,许莼站在楼上往下看着寂静冬夜,想着那日急雨中看到贺兰公子一路行来,破风斩雨,如龙行云中,晚上略喝了几杯果酒,一时醺醺然索性放纵自己沉醉在回忆和想象中,却似乎隐隐又听到了马蹄声。
他一怔,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是自己的臆想还是真的这样寒夜又是宵禁怎的还有人在这本该无人经过的小道上纵马而行。
他低头循声看向那马蹄声,果然见浓重黑夜中一匹神骏之极的马穿行在寒露中。那匹马能看得出全身漆黑,但额上银顶和四蹄银白,正与那日看到的贺兰公子的马相似。马上骑士肩背笔挺,身姿如枪。他的心砰砰跳了起来,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小楼栏杆上,伸着脖子紧紧盯着那马上的男子,近了,晚上喝下的酒仿佛随着热血涌上了头,他激动喊道:“贺兰公子!”
马飞奔了过来,男子拉住了缰绳,抬眼看他,漆黑夜里看不清五官,只看得到双眸凛冽,许莼激动兴奋后又有些暗自后悔,不知该说什么,却看到骑士身躯一摇,竟然从马上滚落了下来!
许莼大吃一惊,几乎飞跑着跑下了楼打开后院后门跑出去,房里伺候着的夏潮和冬海看到他跑下去不知缘由,却也连忙跟着下去。
院墙外,马正低着头围着男子不安地嘶叫着,许莼几乎是扑上去一般跪在谢翊身旁,也顾不得地上寒霜冰冷,他低头去扶着谢翊,感觉到手下人身躯滚烫,呼吸急促,急声问道:“贺兰公子,您摔着了吗?能站起来吗?”
谢翊声音低弱:“扶我进去,马也拉进去,有人追我,不要留了痕迹招祸。”
许莼连忙伸手扶起谢翊,两个书童连忙上前帮忙,谢翊却浑身发软根本站不起来,看许莼正扶着艰难,却忽然看到院门里又出来两个小厮,其中一个上来道:“少爷我来。”
许莼看到春溪大喜:“春溪快把他抱进去,冬海去拿药箱来,恐怕是摔到哪里了。”
谢翊头晕眼花,却看那叫春溪的小厮上来,竟然一把就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另外几个人过来托着他的腿,几步便进了院子内。那小厮显然力大无比,举重若轻就将谢翊抱上了二楼卧室内将他轻轻安置下去,另外那个叫冬海的小厮提着也跑了过来,许莼一迭声道:“快去拿跌打的药油过来!”
谢翊伸手按着他,声音虽然低微但冷静:“不是跌伤,是毒蛇,找些驱毒的药来,蛇我打死了扔在马鞍袋上,拿下来看看是什么蛇。”
许莼大惊失色,冬海也变了脸色扑了过来:“咬了哪里?咬了多久了?”
谢翊已觉得眼前阵阵发黑,眼皮发重只想睡觉:“右腿内侧,一刻钟前,我用腰带扎了下避免毒血蔓延。”
许莼立刻掀起他衣袍,果然看到右腿上有腰带捆扎着,下面裤子上有血迹,冬海已上来剪开袍裤,倒吸一口气,下面夏潮已拎着那断成三截的蛇又跑了上来,屋里灯全点上了,雪亮的灯光下,冬海看了眼那蛇:“银环蛇,不好,需要赶紧把毒血都给挤出来——别让他睡。”
许莼眼泪都要急出来了,低下头便将嘴凑到谢翊腿上要吸那毒血,谢翊伸手挡住,小厮们已全慌乱都冲上来:“少爷!”“世子!”“别乱来!”“让小的们来!”一通乱喊着。
倒是忠心,谢翊嘴角忍不住想笑,冬海已道:“别慌!听我的,春溪哥下去找老六要他治风湿的水蛭上来,整缸都扛上来!”“少爷,太公给您的药囊香包拿过来,我记得里头有解毒的药,七叶一枝花做的,调些黄酒来给他服下。”
许莼这才想起之前确实外公那边给过他随身携带的应急药丸,里头确实有解毒的,手抖着从腰间解了下来,倒了出来,冬海拈起黄色的蜡丸捏碎,将里头药丸拿出来递到谢翊嘴边,夏潮捧了黄酒过来,许莼连忙接了黄酒来看着谢翊。
谢翊张嘴喝了几口黄酒将药丸嚼碎吞下去,只听到春溪扛了水缸上来,满头大汗喘息着:“让开,水蛭到了。”
冬海伸手拿了筷子去夹那水蛭上来放在伤口处,一连夹了四五条看水蛭开始扒着吸血,许莼抱着谢翊的身体,低着头看伤口,谢翊感觉到许莼拥着他的手臂都在发抖,伸手拍了拍:“别紧张,生死有命。”
许莼颤声道:“别瞎说,会好的,您别睡。”他一垂睫眼泪就啪啪往下落。
谢翊低头看着腿上那几只水蛭吸了血,身体卷曲成一团啪啪的陆续都落在地上,冬海又快手夹了几只上来贴着伤口,水蛭仍又吸了上去,谢翊想着宫里那群太医恐怕都想不到这等民间的野路子吸毒法——大过年的,前面辍了朝,值日太医没几个,今夜又都被太后招了去说是身子不舒服。
自己夜里喜欢一个人在宫苑后山骑马的事不算什么秘密,略一打听都知道,马鞍内侧放上冬眠的毒蛇,太医都被召去了寿康宫中,又是宫门落钥……此刻若是自己回去召太医,恐怕太医到了诊断再找到治蛇毒的药,自己也凉了。
谢翊闭上眼睛想要歇一歇,却被许莼摇晃:“您别睡!贺兰公子……”
谢翊有些无奈睁开眼睛,看着这纨绔子猫儿眼里涌满了泪水,急切焦灼盯着他,他道:“无事,药效已发挥作用了,我好些了,放我躺下吧。”
许莼只紧紧抱着他哪里肯放,又看向正在拿着银针的冬海:“怎么样了?”
冬海观察着谢翊眼睛的瞳孔和唇色,又掰开嘴巴看舌头,道:“处置及时,毒血未蔓延上来,别慌,我给他下几针护住心脉,再去请我师父过来看看,公子您别着急,有得救的。”
第11章 养病
精疲力尽兵荒马乱的一夜,谢翊后来终究还是睡着了,又或者是晕迷了,因为他失去知觉前还看到许莼盯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恳求他:“贺兰大哥,求您别睡……”他似乎迷迷糊糊,呼吸有些艰难,但还是宽慰他:“无妨,我只是累了,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