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by灰谷
灰谷  发于:2024年01月23日

关灯
护眼

许莼:“……”他只能又再拜下去:“谢先生教导。”
沈梦桢看到许莼脸上又出现了那熟悉的目光躲闪心虚的表情,心中大乐,这小孩欺负起来真的太好玩了,一眼望得见底。
许莼出了国子监来,却是问春溪:“让夏潮去找了柳升来了没?”
春溪道:“我看少爷是想和柳爷说些私话,大街上也不方便,让他找到了带去咱们千秋坊那里包间,你过去正好从后边上楼,否则孝中少爷在外边乱走恐招人闲话。”
许莼微点头,上了马,一径去了千秋坊,上了最高的包间里,里头果然已摆下了点心素餐。
许莼之前才和表哥用过,只让着柳升坐了,亲自与他斟酒:“前些日子入了太学,太忙了,前些日子家里祖母去世,你过来吊唁,客人太多也没能好好和你多说几句话,实在对不住。”
柳升受宠若惊:“世子这是家里有事,怎敢怪世子呢?世子叫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办?只管说便是了。”
许莼见到又回到了熟悉的我出钱你出力大家一起开心乐的狐朋狗友模式,忍不住微微一笑。要知道他去了太学,和从前这般纨绔小跟班们都疏远了些,如今回想起来,和他们其实真挺开心的,不必思虑别人想从自己身上谋些什么,就是吃喝玩乐。
柳升看他今日银冠素袍,一笑容色比从前要多添了几分,偏又隐隐带着些清华高贵之气,令人不敢亵渎亲近,心中大诧,想来是与那些贵人来往多了,竟也隐隐有了些天煌贵胄之气。
许莼:“今日却是想与你打听,咱们京里哪一家姓方,尚了公主的,前日听朋友隐约提起他兄长,又不好冒昧问下去,但又正好有些小事要找他兄长帮忙。”
柳升笑了:“也无怪乎你记不起来,方家,又尚了公主的,可不就是武英侯方子静吗?他家严格来说,公主嫁过去可都算有些高攀了。他们家一贯在粤地,这两年才进的京,无怪你不记得。你是要找方侯爷吗?他可一贯不大出门交际的,听说是身上有病。”
许莼在脑海中搜索着:“武英侯方子静?”
柳升道:“说武英侯你没印象,平南王你总知道了吧,广南一路谁人不知呢。”
许莼豁然想起来了:“平南王!那个异姓王?”
柳升笑了:“不错,朝廷唯一的异姓藩王,封在粤州多年了,在那里是实打实的富甲天下,权倾朝野,有兵又有钱。所以先帝才把旁支的公主嫁了过去给他孙儿方子静,还给方子静一个侯爵的名头,因此叫武英侯。今上削藩时,平南王正是如今武英侯的祖父方溟,他自请降撤藩,降等袭爵。就是因为他带头,其他亲王一看连平南王都同意撤藩了,也都纷纷撤了藩回京了。”
许莼喃喃道:“他为什么要同意撤藩呢?”
柳升悄声道:“今上手腕十分厉害,摄政王都死了,边军全都掌握在朝廷手里,平南王那是明智之举。真打起来,他是异姓王,横竖轮不到他当皇帝,反而众矢之的,且听说平南王世子,如今的平南公,身体不太好,一直多病,又不擅长打仗,听说只擅读书。嫡孙尚了公主,前程不差,因此干脆带头撤藩表忠心,也为着这个,当时虽然撤了藩,平南王还是留在了粤州那边,皇上只收了兵权,其他什么盐矿之类的都没动,仍都给方家拿着。平南王去世后,平南公也仍然一直留在粤地,就只武英侯带着公主进京了。”
许莼喃喃道:“这样啊,怎的我看武英侯的弟弟,一口京城口音呢,倒不似粤地口音。”
柳升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武英侯的弟弟方子兴,在平南王那会儿,大概五六岁这般,就已送进京伴读了,和各藩属一样惯例的。送个嫡子进京在太学读书,这就是质子。不过这方子兴因为和今上一起长大的,很得今上看重,如今领着领侍卫内大臣的职务,加封太子太保,十分器重,来日定然也是侯爵,如今尚未婚娶,谁敢随意给他说亲呢,都说恐怕是要皇上亲自下旨安排的了。”
许莼手心仿佛都是汗,握都握不住筷子:“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
柳升道:“就是统管侍卫处侍卫,保卫禁中的,日日侍驾,寸步不离,十分谨慎,因此从来不在外边应酬的。你说认识,莫非是方家的旁系子侄?”
许莼却喃喃道:“日日侍驾,寸步不离……”
柳升道:“总之他们家大概是怕君上忌讳,平日确实不大出门的,你若是有什么事想要求他们帮忙,恐怕也难,得婉转些才好。”
许莼道:“嗯,多谢柳大哥告诉我,柳大哥可知道,这京里,还有哪一家姓谢,排行第九……字明夷的吗?”
柳升道:“姓谢?难道是宗室?但排行第九,可知道岁数?字明夷的话,倒是从来没听说过,世子想要知道的话,我去打听打听。”
许莼连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我自己问就好,你千万别打听了,恐他知道了不喜。”
柳升道:“嗯,世子既有交代,我守口如瓶便是了。府上如今可太平?我依稀听说,似乎内侍省苏槐苏公公前些日子去过府上?有些传言,但听不真。”
许莼勉强笑了下,神思不属陪柳升吃了点,便起身道出来太久了恐家里人说,辞行后一径回了靖国公府。
却是回府后直接去了盛夫人那里,直接了当问:“祖母不是胸痹死的,是自尽,是吗?”
盛夫人吃了一惊,脸色转白,仍是勉强笑道:“你是哪里听了闲话?休要胡说……”
许莼一看母亲神色,就已知道恐有七八分准了,他慢慢问道:“我听说,苏槐公公,来过咱们府上。”
盛夫人叹了一口气:“我料想也瞒不住你……你自幼聪明……”

第62章 明夷
盛夫人欲言又止道:“此事终究不光彩, 也担心你年轻沉不住气……”她迟疑了一会儿。
许莼却添了一把火:“我今日是在街上遇到韩家二郎,他竟说祖母是为了我们二房而死的,说我们二房夺了长房的东西, 诅咒我们睡在祖母换来的荣华富贵……还说天道好轮回, 我们来日定要遭报应……”
盛夫人大怒, 双眉倒竖:“他在满嘴胡嚼什么蛆?我们二房没对不起谁!他们得了今日这下场,正是咎由自取, 正是她们自作孽遭的报应!”
许莼隐约听出来些意思:“我看韩二郎的意思,大姐姐和伯母生病,似乎都是因为此事, 难道和大哥有关?”
盛夫人冷笑了一声道:“可不是吗?长房苦心孤诣, 看到菰哥儿中了举人, 便连忙撺掇着要过继过去, 白捡个进士儿子。谁知道呢?菰哥儿竟是当初你大伯的遗腹子,因着那婢女已放出去了,老太太知道就是带回来, 也继承不了爵位,于是索性就摁在你那糊涂爹爹的头上,硬是当成二房庶长子养了二十年!”
许莼震惊抬头:“什么?”
盛夫人冷笑道:“你那糊涂爹连儿子都能乱认, 活生生让你个嫡长子变成次子,老太太当日恐怕是打着若是二房无子, 庶长子就直接继承了爵位了,没想到我在海边长大, 身子健壮。当时才嫁, 怀着孕都要日日去伺候婆母, 我当时一进房就觉得香味难受, 便想了法子悄悄换了那香, 如今想来,真亏你命大……”
盛夫人想到刚嫁进来,被公府这边的各种所谓名门世家的亲戚奚落打压了许久,又被婆婆日日言必称商户人家规矩不行需要好好立立规矩的日子,眼圈都微红了。
许莼脸上一片茫然:“这么说,大哥本来就是长房的了?”昔日祖母待自己的种种,待许菰的平淡,就忽然显得怪异出来。若是苦心孤诣将大哥哥安排到二房为庶长子,怎么可能真对他不在意。
要说祖母,最喜欢的当然是死去的大伯父了。
许莼想起了九哥仿佛不在意地问他他父亲和他声名狼藉是什么原因,又意味深长地说了好些话。
若是一切都是祖母长达二十年的安排,这二十年的纵容无度和偏爱宠溺,以及对许菰的精心栽培和管教,就成了如此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许莼喃喃道:“这事,怎么发现的。”
盛夫人道:“呵呵,这真的得感谢大理寺的贺状元破案如神了。你大哥的生母,一直私下养在外边的,端午过后去看她,没想到竟饮鸩身亡了,那女子手里还拿着写着你名字的帕子。你大哥倒也精明,直接去告了官,他当时若是回府直接来质问你,恐怕此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许莼问道:“端午……那就是端午后……五月初几?”
盛夫人道:“五月初八,其实我之前也全都蒙在鼓里,一点不知,直到那日宫里来了人宣旨,这案都破了,竟是你大姐姐以为许菰私下养外宅,去撞破了,逼着说要告发要夺了许菰的功名,那妇人想来见识短浅,又爱子心切,竟喝了毒药,我才知底里,这还是后来我逼着问了你大哥,你大哥心中有愧,自己和我说的。”
许莼算了下日子,正是自己那天嚷着要去看戏,却被九哥拦住了。若是当日自己进城,恐怕小厮们多少会回府去一趟……
盛夫人仍在絮絮叨叨:“大理寺那边是一点儿不许案情外泄,这事好在都是密旨办的,外边人都不知,只除了我们家,白家,韩家罢了,那两家为了颜面,也绝不会外说的。韩二郎那满嘴喷粪的,你以后不必理他,自有他家长辈管教他。你等我派个人过去和韩家太太说一句,看她自会管教他。”
许莼问道:“那圣旨……能给我看看吗?”
盛夫人道:“说是密旨,宣旨后都收回了,不过我事后回忆着私下誊了一份,因着怕听差了来日出错倒违了旨,你要看给你看看。”
许莼却知道阿娘定是拿给舅父看的,他也不揭穿,只看盛夫人从锁着的箱子里重重打开找了一页纸来给他看。
盛夫人虽说能写会算,但到底没读过经义,那些太过晦涩的词句是记不住的,只记了个大概,许莼仔仔细细读过后,还给了盛夫人。
盛夫人道:“此事要不是贺状元上达天听,天子震惊后直接下了旨意处理,而且还保全了我们靖国公府的颜面,否则传扬出去……”
她摇了摇头又道:“你祖母当时是要褫夺诰封,她当夜先把我和你爹叫了进去,单独给我们道了歉,边哭便老泪纵横,说当时只是一时犯了迷糊,什么主要是太爱你伯父了……说是她打算自尽,在礼部夺诰之前,这般就还能按诰命夫人的礼仪下葬,保住靖国公府的体面。又夸你爹和我仁厚,她这许多年看下来,错怪了我们,如今看来,振兴靖国公府,还得靠咱们二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让我们以后继续照应大房两个孩子,不说帮扶,只求不被人磋磨死。”
许莼眼圈微微红了,盛夫人低声道:“你爹哭得稀里哗啦,你祖母老态龙钟,又亲自道歉,你爹自然什么都应了。他被瞒了一辈子,总说他不成器,如今你祖母哄他两句,他就高兴得什么似的,如今日日有个什么就说我娘为了许家体面牺牲了,我今后不可再混账度日了,许家门楣就靠我了……”
许莼:“……”
盛夫人面上带了些冷笑,但到底没在许莼跟前说什么,只道:“她都这般了,我们也只劝了她,来日方长,诰封没有也没什么。她倒斥责我们,祖宗传下来的荣耀,不能在我们这一代丢了,皇上既然圣旨说要顾全子孙面子,又说密旨,那说明还是对靖国公府有些照应,她既是首恶,自己死了,那礼部那边也就不好再宣扬,这般我们子孙将来才有回转的余地,说许多高门权贵,其实都是如此的。”
“后来又叫了菰哥儿,叫了大太太分别进去,想来都单独给了些体己,交待了些话,后边把我们都打发出来,不多时我和大太太进去,就已喝了药了。也说了让我把她房里的丫头妈妈都打发去庄子上,但从宣旨到后边,所有服侍的人都打发出去了的,听了旨的也只有太夫人、大太太,我和你爹,许菰罢了,因此你也不必太担忧,韩家白家必定也是如此的。”
许莼不说话,盛夫人又宽慰了他两句,许莼没说什么,只心中想着苏槐亲自来宣密旨,这么说来,那苏管家想来就是苏公公了,五福和六顺,我当时就想着如何年龄也不算小了,还仍是一副童子样,且调教得十分守规矩,一句话不敢多说。如今看来,既是苏公公亲自带着的,又是日常伺候,恐怕也是两位小公公。
他回了府里反复思量,想着此事恐怕贺知秋经手的也清楚,但若是去问他,必然要告诉九哥。
九哥这事是为我出的气,祖母选择自尽,也并非他之过,但那日他与我辞别之时,面色不豫,定然心中也不舒服。
既然都是密旨,若是知道我还去查,定然要怪我。
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睡。
第二日一大早,却是去了印书坊,找了罗管事和青钱来问印书的情况,看着那雏凤堂的字,鼻尖微酸,摸着那些绝版书,越发胸口微微哽咽。
罗管事笑道:“贺状元的诗集和张探花的文集,都容易排,都排好了,只有范探花这边文定公的文集,实在多,就连范探花本人都要反复核对增补。因此如今只排了一本诗集罢了。”
罗管事赞叹道:“光是这本诗集,白印不收钱都行!少爷可不知道,我后来打听了,这位文定公,名讳范清矩,可是今上的太傅啊,这可是帝师!他的诗集里头,有不少还收录了和别人想应和,还有和学生联诗的,说不准里头就有今上的御诗呢!可惜送来的都是誊抄本,否则说不定咱们就有机会看到今上的御笔了。”
许莼喃喃道:“帝师吗?我好像记得,范探花的姐姐,是宫里的娘娘……”是废后……因着一意孤行要废元后闹得太大,所有人都知道。许莼恍然想起自己还在九哥面前说起这桩皇家秘闻,自己当时还说过今上寡情……
他耳朵羞愧得都热起来,青钱补充道:“正是这了,这位范先生不仅是帝师,当今太后是这位范先生的胞妹,因此不但是国舅爷,听说本来还是国丈爷,但他后来一心要废后。前几日刚刚又听说,那位废后在皇庙服侍太后不恭不孝,被废为庶人了。算起来应该就是范探花的胞姐。”
许莼诧异问青钱:“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青钱笑道:“少爷开这千秋坊,开这茶室,本就消息灵通,我日日在这,当然听了满耳朵的消息了。难道少爷从前在这边,就没认真听听?我想着少爷日日和三鼎甲这些贵人打交道,多知道些消息总没错,都吩咐了每日小二们听到什么消息都记下来给我,我抄了分门别类放着,等少爷您有空看。总不能到时候你又去戳探花爷的伤心事呢。”
青钱悄声道:“我听那几个书生议论,说太后娘娘说起来也是那位静妃娘娘的姑母了,便有什么服侍不周的地方,何至于废为庶人,这多半也还是今上的意思了。又说今上圣明,一向也不是滥杀的,如何单对元后如此无情,恐怕那位娘娘也总有些不是。且恍恍惚惚一直有传太后与陛下有些不睦的传闻,这宫廷秘闻,传得最是快。”
许莼心中已恍然大悟起来,那冬夜里忽然出现的毒蛇,九哥总是郁郁寡欢的神情,九哥和自己说也不为生母所爱的神情,霜雪般冷淡的眉目,总笼着郁色。
他说他的舅父学问极好,杂学旁收,教他写字,教他五经四史,但神情却极怅惘落寞。
范文定公……范国舅。
许莼心里一时思绪纷繁,杂念丛生,只能吩咐他们道:“你们先下去,让我静静。”过了一会却又道:“把那范先生的诗集拿来给我看看。”
青钱出去,过了一会儿果然捧了进来,关心问许莼道:“世子你脸色不太好,如今孝中,好容易出了热孝,多少吃一些荤食,否则元气不足。不如我让人做碗鸡蛋羹上来?”
许莼胡乱应了,只打发人都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包间里。
正当日午,楼里院宇沉沉,竹叶姗姗,花影微欹,窗外春明湖上仍是湖水如镜,绿柳如烟。九哥在这里和他说《重屏会棋图》的样子还仿如昨日。
他那时候就已看出了自己那花团锦簇的公府里自己危如累卵的境地,因此谆谆教导,循循善诱。
《瑞鹤图》一直就藏在禁中,为着自己被辱,他连夜取了来给自己,亲手替自己拭泪。
许莼不由自主摸着自己左臂上的臂环,温厚的金质贴着自己的手臂,仿佛九哥拥着自己。
他忽然心烦意乱,拿了桌上的诗集胡乱翻着,却忽然两个字跃入眼帘,他怔住了,连忙翻开那一页仔细看,却是上面写着:
元徽七年冬雪,明夷与东野书斋内对句,明夷出句:“生死方来无系累”,东野对之“功名俱在不关心”。噫吁!何两稚儿竟作此暮气之语!私记之。
许莼盯着“明夷”那两字,明夷于飞,垂其翼,今上名讳“翊”,正是举翼飞天之意,先帝临终赐“明夷”为字,命他敛翼,因为太后和摄政王都在,他幼年践祚,受制于人。自然只能韬光养晦,隐忍伏翼,以待飞天。元徽是年号,七年,那就是七岁了,才七岁,就已轻言生死了吗。
除了帝师,还有谁敢写这先帝赐的字?
九哥……其实从未刻意瞒过自己的身份。九为极数,九五至尊。
昨夜至今日种种猜测,此刻终于得以印证成真,他却仿佛看到九哥那黑白分明沉静如渊的双眼,静静看着他。
九哥第一次见自己,就说“我可从来不需要人喜欢。”但那一夜哗啦啦的雨夜中,九哥问自己:“你不愿意?”
他引诱了那克己复礼的君子,乾纲独断的天子,竟还胆大包天,答他:“九哥您做您的鸿鹄直上九天,我做我的闲鱼游于江海,我与九哥,可生死相托,也可相忘于江湖。”

第63章 水阁
八月的天气热得厉害, 许莼食素多日,加上心神大起大落,便有些不胜暑热, 肠胃不调, 心胸烦闷, 请了周大夫来看过,也只说是天禀原弱, 感触暑气,开了些散暑回阳汤和参芦丸吃着,仍是整日恹恹。
盛夫人心中担忧, 所幸如今靖国公府都是自己做主了, 便命人在后园将原本的湖上敞轩改了改, 重新将屋顶改成水亭, 引了一股活水从水亭脊上流过,落入水中,水亭下方搭了游廊和厢房, 四面临水透风,打算让许莼日间过去那里歇夏读书。
盛夫人忙里忙外,许莼倒心疼起她来, 只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屋里多放几座冰山便是了。阿娘前些日子忙了这许多, 趁着如今没什么应酬,且多歇歇。”
盛夫人倒被他这孩子气的话说笑了:“虽则丧期, 各节礼都还是不能耽搁的, 眼见着就中秋了, 不但节礼要打点, 府里总要收拾收拾, 虽不庆贺。再则媳妇管家多的是,这么小一个公府,哪里就能累到我呢。再说了,”
盛夫人面上焕发了些神采:“也该借着这由头把府里各院各花园正好都按自己心意规划好,画了图去让人采办着,等出了丧立刻就能收拾起来,我可早看那些霉烂的旧楼烂阁不喜好久了,木材也不是什么好木材,狼钪在那里又碍事又挡风水,你等着看阿娘收拾园子的本事,定收拾得又舒爽又好看,到时候你招待客人好友都有面子。”
她看了看院子花木扶疏,唏嘘了句:“二十年了,也合该我受用受用了。”
许莼看盛夫人隐忍多年,这些日子终于当了家,气色全都与从前大不一样,神采飞扬,哪里还有从前那总是蹙着眉木着脸的委屈样子,心中高兴:“阿娘劳苦功高,也该摆摆国公夫人的谱了,我等着阿娘收拾的园子。”
盛夫人笑了声,却又想起一事,悄声提醒道:“但有件事你需上心了,虽说如今还在丧期,但为你和菰哥儿私下说亲的已来了好几拨了,我都以孝期挡了挡,但人家也说了先通个气儿打声招呼,若是有意也该商量起来。你们兄弟两人岁数都不小了,这时候从前你祖母不让我插手,如今却不能不认真打算了。”
许莼脸上笑容立刻收了,盛夫人看他这样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定是不愿了,叹道:“我倒无妨,只是你父亲耳根软,若是对方来头大,一时推据不得,恐怕就要应了,我如今也只再三和他说了婚事得小心,不可随口应了人,但你还是早些打算的好。”
许莼道:“阿娘……我好南风,你只须替大哥哥、三弟打算便是了,还有两个妹妹,也挑好人家吧。”
盛夫人一时竟也不知拿这个儿子怎么办才好,看许莼面色憔悴,十分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只含糊道:“横竖你爹要守三年,出去应酬少,你也还年少,还可拖得几年。你好生想清楚……实在不行,与你外公那边说说看找个幌子对外只说是表妹……我是不在意这些的。但你……你太年轻,只怕行差踏错了,你来日是要袭爵的,还是不要张扬的好……你阿爹又糊涂……”
她说了几句心中难过,眼圈一红,母子生疏已久,如今待要交心,却又轻不得重不得,也知道这一时也劝说不得,只能拖着罢了。
许莼眼圈也红了,却也不知如何和母亲说九哥的事,横竖他这一生不负九哥便是了。但也无法和母亲言明这些,只低声道:“阿娘好生歇着,我去看看功课。”
想到九哥,许莼更不知如何面对九哥了,待要若无其事继续和九哥厮混,他哪里做得出这自欺欺人之事,但和九哥挑明,那他算什么?见了九哥,是要三拜九叩?还是继续和从前一般,等着九哥来看自己,就陪陪九哥,九哥不来,就做自己的事。
臣子不是臣子,宫妃不是宫妃……读过的《佞幸传》涌上心头,他长长叹气,心乱如麻。
水廊收拾好了,他果然去水阁歇下看书,凉快了些,盛家两兄弟也来看他,说是还有些货物要等一等就离京,正好有时间,便又和他说些笑话,他病也稍微好了点,又还惦记着方子兴的情谊,请冬海四处搜了名贵的伤药来,到底还是转请五福给送了去,只仍做不知方子兴的府邸。
这日春溪却来报,贺状元和范牧村、张文贞已到了府门口了,三鼎甲联袂而来,一说是为了书稿的核校定版选插图等,二则听说了他这里有好些绝版书已排了出来要付印了,自告奋勇要为之作序校稿,三则听说他身子不爽利,这日又是休沐,来探探他。
许莼连忙命人接了进后园水廊来,自己一边匆忙换了衣裳,又命人收拾水廊安排茶水瓜果待客。
三人一进来,看回廊上水车轮转,将山坡上瀑布引入水廊顶,水流在水廊流动,从廊脊旁孔眼细碎滴答沿廊檐直下,形成了璀璨晶莹的水帘,走在上头清风透体,水声潺潺,水上莲叶翩跹,莲香淡远沁鼻,远处山石嵯峨,花木扶疏,水廊上头写着三个大字“卷雨廊”,便是张文贞都喝了一生彩:“好个水廊。”
再进入廊轩内水阁里,又有匾额写着“来风阁”,看字应该都是许莼自己题的,地面皆为竹片席,赤足踏入冰凉爽滑,大堂中央正放着一座冰山子,清风徐来,越发令从外边走来正酷热难耐的三人精神一振。
张文贞看许莼笑着迎了出来,只穿着薄如蝉翼宽松如流水的素绡纱袍,赤足踏着木屐,酸溜溜道:“你可真是好生受用!”
许莼笑道:“三鼎甲进来,文气沛然,越发凉快了。”
张文贞笑着对贺知秋说:“看看这张嘴,越来越会说话了,但果然清减许多,想来真的病了?”
一时许莼只笑着让他们三人水阁里上座,一边道:“不过是偶犯暑热,有些不思饮食罢了。”
范牧村倒是站在水阁前看了一会儿字:“思远这字写得好,金玉为骨,端正雍容。”
许莼受宠若惊:“果然吗?我闲了练了好久,这才捡了两张能看的,能得探花郎说好,那我也放心了。”
贺知秋看堂中布设着一张长案,上头已命人拿了那些书稿过来摆着,又有几匣子新书,拿了起来看,一边道:“看得出来练了些时候的,富贵玉堂气象,俨然大家之风。”
张文贞拿了几上卧在雪堆里的藕片、雪梨吃着,笑着道:“思远,状元郎在揶揄你,他们那等文人自诩风骨,不肯敷衍奉承富贵人家的时候,就拿什么玉堂富贵气象,大家之风,雍容典雅之类的词来敷衍的。”
说完哈哈笑了起来,贺知秋轻轻咳嗽了几声,忍不住也笑了,一时就连范牧村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张文贞这张嘴,着实不肯饶人。世子出身钟鸣鼎食,不经风霜催折,这是好事。我看这字再多练练,必自成品格,贺兄夸得明明极有道理,你倒只管排楦呢。”
许莼也笑,贺知秋道:“东野这话说得唏嘘,你也出身世族大家,翰墨诗书,怎的倒在我这薄祚寒门子弟前素衣做起风尘叹来了。”
范牧村叹道:“我阿爹去世后,我送骸骨还乡,一路倒是走了不少地方,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果然读书不如出去走走呢。”
许莼心中微微一动,拿了诗集起来,只做敬慕范文定公,讨教诗文,亲亲近近竟和范牧村攀谈起来。
范牧村看他素袍银簪,为着守孝浑身缟素,一应金玉配饰都无,偏偏薄透纱下能看到左臂箍着一臂环,金相玉质,眸清似水,风流纯出于天然,一时不由心中又微微触动,想起皇上那日的诘问来,这般风流人物,也怨不得自己当时疑心。
一时又有些愧对许莼,于是竟正经与他指点起诗文学问来,倒与从前那清傲姿态大不一样。
贺知秋和张文贞不知底里,只以为许世子坦荡可喜,一向人缘甚好,一时三人真认真讨论起书稿来。

第64章 思恋
贺知秋拿着书看, 却从里头又滑落出一根纯金的银杏叶书签出来,他捏着那叶书签,不由有些唏嘘。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