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火焰里—— by折断荔枝
折断荔枝  发于:2024年0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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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本章bgm:伍佰老师的《晚风》

周厉行对这段靠近湖边的路很熟悉。
他没有选择带路池雨去人最多的观景处,反而是另辟蹊径,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颠簸小路。
路池雨看着周厉行摇下车窗户,他和路口小铁皮房子里值班的人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藏语,随后又给了一点钱,那个值班的人立刻就放行了他们开车通过。
等到周厉行把车停在湖边的位置,路池雨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路池雨这一双大长腿此刻有些微微发麻,他下车后先是活动活动身体,随即就被湖边的冷空气激了一个寒颤,他忍不住把下巴往周厉行的那件棉服里缩了缩,只露出来一双眼睛。
这时候他意外发现,周厉行的衣服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像是淡淡的檀木香,和他这个人很像。
“冷吧。”周厉行靠在车门边上看他,总觉得只露个眼睛在外头的路池雨很像个缩在窝里的小仓鼠。
路池雨在冷风中把手也放进了衣兜里,他点点头说:“多亏你的棉服救了我。”
周厉行看着他笑,他从兜里摸了个根烟出来,接着背过风口去点烟。
奈何风太大了,他几次点火都没成功,路池雨在旁边看了半天,最后还是贴近了些,用身体替他挡住了风吹过来的位置。
一支烟好不容易算是点燃了。
周厉行吐了个烟圈说:“谢了。”
“光嘴上说谢谢啊,也没点实际的。”路池雨逗他。
周厉行捏了捏手里的烟盒给他看:“很遗憾,最后一支。”
路池雨盯着周厉行指间那一点猩红,伸手便抓过他的手腕,凑到了自己的嘴边。
就着周厉行的手,他吸了口烟,随即任由烟雾过肺,又缓缓吐出。
他扬起嘴角笑着说:“好了,不客气。”
周厉行低头看了一眼路池雨刚刚抓过他的那只手,冰凉的温度此刻仍在手腕上流连,和路池雨这个人一样,总在他心尖上不轻不重地徘徊着。
此刻天色渐白,河的对岸泛起了一阵金光,周厉行看了一眼时间说:“我们今天很幸运啊,没有云也没有雾,正是个看日出的好天气。”
路池雨没忍住,他往湖边又走了两步,让自己离那片金色光芒更近一些。
太阳终于从远处的湖水尽头逐渐探出头来,浩瀚的湖水此刻看着竟然比大海还多了几分广阔,金光洒在水面上,像是一池的碎金子浮在上面,卷起的水花从岩石上涤荡来回,带起橙色的微光一并闪动。
黑马河深色的湖水与日光映射下的金色形成了一种很强烈的色彩反差,路池雨看着远处的风景,只觉得像是一幅珍藏的山水画卷在眼前铺展开来。
路池雨总算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执着于日出的风景。
此刻,他看着天际尽头已经跃然而生的一轮水上红日,只觉得胸口一片开阔通透,好像人生的进度条也能随着这一场日出而重新启动一样。
路池雨拿出手机,对着远方的湖水与日光咔咔拍了几张照片,他也不懂什么构图与光影,只觉得就这样漂亮的风景,随便摁快门都是好看的。
“池雨。”他听到周厉行在身后叫他。
路池雨拿着手机迅速转身,正准备趁周厉行不备,偷拍他一张,谁知道周厉行也在拿着手机对准他,准备给他和身后的日出留下合影。
路池雨笑了,他放下手机,对着周厉行的镜头比了一个阳光灿烂的耶,小虎牙还露在外面,照片里,他看着一点都不像已经快三十的人,反而倒像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
日出的时间很短暂,从最初跃起一片朦胧光影到太阳完全探出头前后也就仅仅十几分钟。
日出之后,路池雨在湖边又多待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放纵自己去呼吸崭新的空气,天已经完全大亮了,气温也回升了一些,人站在太阳底下,日光烤在身上暖暖的,像是铺了层柔软的被子一样。
路池雨贪恋这短暂难得的轻松,什么也不用想,只要负责把自己丢在阳光里,任由全身温暖起来就够了,就好像连带着心里那些阴暗潮湿的角落也一并被打扫干净。
回程的路上,路池雨把日出的那几张风景照片连着周厉行给他拍的那张傻乎乎人像一并发到了他们三口人的家庭群里。
路池雨他们三口人的家庭群有个特别搞笑的名字,叫三缺一麻将局。
当时,这群名字是齐岱女士取的。路池雨他们家有个不成文的爱好,没事儿三口人喜欢聚一起打打麻将,奈何麻将是个四人游戏,这一家三口总是三缺一,每次想要在家支个局还得联系左邻右舍,要不就是把林奇给拉过来。
齐女士总是和路池雨说,什么时候你能找个伴儿,把他也拉进咱们家群里,这不就齐全了,再不用三缺一了。
奈何当初他和张钦还在一起的时候,张钦也从没和他一起回家陪他爸妈打过麻将。
张钦这人虽是警校毕业,却莫名有点文人的风骨,平日里喜欢喝茶画画,喜欢看书练字,他不喜欢玩麻将,也对这种娱乐活动没兴趣。
路池雨的照片刚发到群里,齐女士的消息就噼里啪啦弹了过来。
“儿子,你这是在哪儿啊?这风景也太漂亮了,哎呀,看得我都心动了,我也想早点退休,到时候跟你爸出去旅游去。”
“你起这么早,冷不冷呀?多穿点衣服。”
“你这照片里笑得真好看,我儿子可真会长,小模样就是随我,长得漂亮,要是随你爸可倒霉了。”
路池雨看着消息没忍住笑出声了,他有点无奈摇了摇头。
旁边开车的周厉行听到他笑,有点困惑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路池雨把他妈妈在群里说的话一五一十给周厉行复述了一遍,随后他失笑道:“你说我妈这人是不是挺搞笑的,被我爸宠得五十多岁还总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似的。”
“这不是很好吗。”周厉行轻声说,“这说明你妈妈遇到了一个很爱她的人,有一段很健康的婚姻,这是多难得的一件事。”
“这倒是真的。”路池雨非常认同周厉行的说法,“你别看我爸这人性格闷闷的,平时也不太爱说话,就对着我妈才有个笑模样,但是我们家的家庭气氛很好,从小到大,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改变我,给了我很多的自由。”
周厉行没说话,过了好久,他由衷说:“池雨,那你很幸福。”
路池雨看着他的表情,他隐约觉得周厉行好像心里藏着事,不太开心的样子。
他再想想刚才聊到关于父母的话题,他记得之前周厉行只提起过他母亲是藏族人,而父亲却是汉族人,更多的事情就再没说过了。
路池雨想,还是有点冲动了,他刚才不应该聊这件事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家庭幸福,也许他随口无意中说出的家庭日常,对于别人来说却是伤口撒盐般刺痛的伤口。
他沉默着低下头在家庭群里给齐女士回复消息。
“在黑马河,青海湖附近,等以后你和我爸都退休了,我可以带你俩来。”
“穿着棉服呢,不冷。”
“必须会生啊,感谢齐女士的优良基因!”
后面还跟了个屁颠屁颠比爱心的小兔子表情包。
“儿子,你这照片是谁给你拍的呀?”齐女士不愧是公安局的老员工,这分析细节的能力属实一流。
路池雨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周厉行,最后又觉得干脆就不介绍算了,毕竟这么一段看不到未来的缘分,真让家里人知道一二反而会挂心。
于是他便简单回复:“一起组团看日出的朋友。”
周厉行车内的电话铃声在寂静中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路池雨不经意看了一眼车内的显示屏,上面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童湘。
周厉行抬手接通了电话。
车内的电话接通效果是功放,可是周厉行却丝毫不顾及路池雨坐在旁边。
“怎么了?”周厉行的声音很低沉。
“周老师,帮个忙呗。”电话那头的女孩子普通话特别标准,声音很好听。
“你说。”
“所里新送过来一幅唐卡,从西藏来的,今天检查才发现背景有一块山水的描边掉了,本来组长说送去热贡找个师傅来给补一下,但是我这一想,你不是正好还在西宁呢,直接请你来不是更稳妥,怎么样,帮帮忙呗,感谢感谢。”
“什么时间?”周厉行的回答言简意赅。
童湘一听这事有谱,赶紧问:“今天行吗?我看那描边缺的地方不多,估计一个多小时就能弄完。”
“我等会儿过去。”
周厉行挂了电话后,他看了一眼导航,诚心问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
“不会打扰你工作吗?”路池雨尽管内心还是挺想和周厉行多待一会儿,可他毕竟是个成年人了,说话做事总是要试探些。
周厉行当然听出了他话中的试探,他先是勾起了嘴角,随后努力控制住自己脸上的笑意,他淡淡说:“池雨,跟我不用试探,我既然问你,就是想让你和我一起去的意思。”
“那你带我去吧。”路池雨这会儿也不矜持了,迅速应承了下来,下一秒又为了面子找补一句说,“我就是……自己一个人太无聊了。”
周厉行嗯了一声,笑容在脸上越发明显:“我知道,跟我一起去吧,文研所有自己的收藏馆,平时不对外开放的,你可以去转转。”

第11章 一份坚守
路池雨下车后先是看到一栋略显老旧的小楼,这和他印象中京州的那些研究所不太一样,这里看着很有西北地区独属的质朴。
大铁门的旁边挂着一个大理石质地的牌子,上面写着一行鎏金字体——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周厉行带着他一路从侧面的小门进去,直接拐进了一楼左手边的办公室。
屋子里有两个穿着深蓝色工作制服的姑娘正凑在电脑前研究着什么,听到门口传来的声响,她们齐齐抬头看了过来。
“周老师,来这么快啊。”其中戴着眼镜的短头发姑娘先起身迎了过来。
“离得不远,就直接过来了。”周厉行说话仍旧是简洁干脆。
短头发的眼镜姑娘一双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在路池雨和周厉行身上徘徊了几趟,随后她一脸八卦问道:“周老师,这是哪位啊?”
周厉行率先回答道:“路池雨,我最近刚认识的朋友,带他过来转转。”
路池雨听后冲着眼镜姑娘伸出手:“你好,我叫路池雨,你叫我小路就行了。”
姑娘爽快和他握了个手:“你好,我叫童湘,湘江那个湘。”
路池雨这才对上号,原来这个眼镜姑娘就是刚才给周厉行打电话的那个童湘。
他点点头,又把目光看向了电脑前仍在专心致志查信息的长发姑娘,他问:“这位老师怎么称呼?”
谁知道人家姑娘头也没抬,眼神都不分一个,她冷冷回答:“薛白杨。”
路池雨摸了摸鼻子,这气氛多少有点尴尬,对面的童湘见状赶紧打圆场小声说道:“别介意啊,白杨就是这个性格,她不是冲你,只是有项数据卡了好久出不来,她心烦。”
“理解。”路池雨笑了笑,他这人性格糙,没那么多臭讲究。
童湘看了眼时间问:“那周老师,我现在带你过去看看那幅唐卡?”
周厉行点头:“走吧。”
路池雨跟着周厉行的身边出了门,童湘带着他们上了二楼,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是一间很空荡的小房间,还没等进去就能闻到里面有一股隐隐的化学制品的味道。
童湘先是给他俩找了两件工作服,又递了口罩示意戴上。
路池雨刚一进去就被眼前看到的这幅大型唐卡震惊了,那是一副占据了半面墙壁大小的唐卡,此刻正挂在一个巨大的木架子上,栩栩如生。
这幅唐卡用深蓝色的绸缎装裱着,顶端是玉制的扁细轴,轴杆上挂着三条蟠带,上饰花卉图案,底端装木质细轴杆,绘有描金卷云纹。
路池雨凑近了一些观看,他认出这幅唐卡的图案是很慈悲的观音相,整幅唐卡以深蓝为底色,观音呈女相,头戴着菩萨冠,手中持着一支盛开的莲花,在深蓝色背景的映衬下,不由给人一种寂静的美感。
“这是卫藏那边勉唐画派的唐卡。”周厉行看过之后就断定说道。
童湘忙不迭点头说:“西藏文研所送来的,据说是七十多年前的大师唐卡,这不是背景那块莲花台线条被磨损了,我估计是他们听说热贡的唐卡师傅多,所以送过来想找个靠谱的人帮忙修复上。”
周厉行从桌子边抽出一副一次性手套戴在手上,他走到这巨幅唐卡的面前,仔细摸了摸被磨损的那处莲花台,随后他取下手套说:“问题不大,帮忙取套工具过来吧。”
“成,你等我啊。”童湘一听喜上眉梢,赶紧下楼去给周厉行取工具箱,生怕这人一会儿反悔撂挑子不干了。
童湘出去后,这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路池雨凑到周厉行的身边小声问道:“行哥,你觉得这幅唐卡手艺怎么样?”
周厉行摸着下巴看了看,接着他语气平淡道:“放七十年前,水平相当不错,但是要拿到现在的话就有点不够看了。”
“你还挺诚实。”路池雨笑了,“这看着是观音图吧。”
“这是静息观音图,传说中有静息诸罪的功德。”周厉行拉着他的胳膊往前走了走,让他能够看得更清楚一些,“你看这幅唐卡,构图很丰满,人物也繁多复杂,左上角这个是药师佛,左下方这个是六臂勇保护法,右面那个是释迦摩尼佛,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幅唐卡的底色仍旧鲜艳,估计铺色也是选用上好的矿料,这说明这幅唐卡的作者在当时应该是一个技艺很不错的老师傅。”
路池雨边听边注意看了看,发现还真如周厉行所说那样,整幅唐卡底色的深蓝即使已经过了七十多年仍旧没有掉色或者脱落的现象。
“那它的缺点在哪儿?”路池雨继续问道。
周厉行很单刀直入地说:“线条不够灵动,细节上太粗糙了,一幅好的唐卡要求局部的色彩点缀很精细,不止要有层次感,还要有立体感。”
路池雨听着周厉行把这幅图面面俱到地分析了一通之后,他顿时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情绪。
在此之前,他尽管早已经知道周厉行是个特别优秀的唐卡画师,可是却一直没有什么实感,直到今天,在这片专业的领域,他看着周厉行侃侃而谈,说着那些离他很遥远的艺术词汇,他这才意识到,周厉行远比他能想象到的更优秀。
一个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是会发光的。路池雨想,周厉行的光芒就应该留在这片民族艺术的土地上才对。
“周老师,工具箱拿来了。”说话间,童湘气喘吁吁拎着个大箱子跑了进来。
她把箱子放在旁边桌子上:“还有什么需要的?”
“没了。”周厉行冲她礼貌笑笑,“辛苦你了。”
“周老师你快别这么说。”童湘连连摇头,“你辛苦才对,就我们所给那么点的津贴,你这刚帮着修完北拱的壁画,大早上又被叫来帮我们补唐卡,都不知道怎么谢你好了。”
“没事儿。”周厉行再次拿起一次性手套,他看向身旁的路池雨说,“池雨,你让小童带你去所里的收藏馆看看吧,结束了我去找你。”
路池雨看着他,最后点了点头。
他猜出了周厉行的用意,他应该是画图的时候不喜欢身边有人。
路池雨顺理成章跟着童湘下了楼,从后门出去后,他们又去到了一个窄窄的铁门门口处。
路池雨这才知道,原来文研所的收藏馆是在楼后一个单独的小房子。
“里面的灯是感应的,刚进去可能会有点黑,别怕啊。”童湘边拿钥匙开门边嘱咐他。
路池雨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刚进去的瞬间的确是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清楚,等着走了一段路之后,旁边玻璃展柜的感应灯逐渐亮了起来。
路池雨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另外的空间中,在这里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只有感应灯下的玻璃展柜是亮的,衬得其中的文物更加复古庄严。
路池雨顺着展柜亮起的方向一路看过去,他看到了出自宗日遗址的纹彩陶盆,明朝永乐年间的金铜观音相,还有结构精致的木雕坛城,翠绿透明的三璜连璧玉。
整个收藏馆完整转了一圈下来,路池雨看得眼花缭乱,却又觉得这里每一件文物都带着超越时间的煊赫恢宏,让人仿佛突破了生命的局限,从而触碰到历史的轨迹。
路池雨最后站定在一幅五米长的唐卡画卷前轻声说:“这里应该对外开放的,开放后,它会带给更多人震撼,让大家都了解到这片土地的伟大。”
童湘站在他身边笑了,她说:“这些文物现在住在这里也只是暂时的,等到博物馆的新区建好,这里的很多宝贝就要被送到博物馆去了。”
“那很好。”路池雨看向童湘,“估计等我下次有机会再来西宁玩,那时候博物馆就已经建成了。”
“你是哪儿的人?”童湘随口闲聊问他。
“京州。”
“我老家也是京州的!”童湘眼睛一亮,立刻有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觉。
“这么巧。”路池雨也感叹道,“那你在这儿工作,岂不是离家很远,家里人很担心你吧?”
童湘低下了头,她叹了口气说:“是啊,我爸妈总是惦记着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也挺不孝顺的,让父母一把年纪了还得为我操心。”
“但是你做的工作是很有意义的工作,你父母会为你骄傲的。”路池雨安慰她说道。
童湘在这里好不容易遇到了老乡,再加上路池雨人长得阳光又亲切,她就忍不住多说一些:“你知道吗,我研究生毕业就考到青海的文研所工作了,在这儿一待就是好几年,眼瞅着就要三十了。”
“在西北工作挺辛苦的吧。”路池雨说道。
童湘想了想,她轻声说:“要说辛苦那是肯定的,这边地理位置偏远,很多人都不想来,也有一些人待了几年就调走了,所有能坚持到现在的人,都是心里憋着一股劲的。”
路池雨安静地听着她继续说话。
“我们所里其实大多数都是女孩子,可是干起活来的时候,谁会管你是男是女,连着好几个月下地,毒日头底下挖沙子,停水停电,上厕所找不到地方,这些都是常有的事。”
路池雨听她说着这些,他却莫名想起了自己在消防队里的训练日常,可不就是任务来的时候谁会管你身体如何,该套上防火服往里冲的时候,大家都是义不容辞。
“你刚才见到的薛白杨,她是我们所里年纪最小的姑娘,因为来这儿工作,家里人不同意和她吵架,男朋友也和她分手了,可她还是坚持留了下来。”
路池雨回想起了刚才电脑前那个冷漠姑娘的清瘦侧脸,心情也异常复杂了起来。
他想,自己刚才跟她说话态度应该再好一些的。
“你后悔过吗?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来这里,你可能会有一个更舒服的人生。”路池雨下意识问道。
童湘安静了一会儿,最后她眼神坚定看向他说:“我不后悔。”
似乎是为了使路池雨更加懂得她的想法,她耐心地解释说:“我不后悔留在这里,我相信所里的每个人都不会后悔,你知道吗,周老师之前说过一句话,他说,这片土地需要有人来为它记录下民族的灵魂。”
“文化是和历史共同成长的,它需要有人去坚持把它记录下来,我不会后悔。”
听了童湘这一番话,路池雨沉默了许久。
他脑子里很乱,先是那一堆承载着历史、穿越了古今的文物,之后又是童湘告诉他的那些平凡而伟大的经历,最后又变成周厉行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这片土地需要有人来为它记录下民族的灵魂。
路池雨光听着甚至都能想象到周厉行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是什么样子的。
定然是坚毅中又带着一股拯救普罗大众的慈悲。
路池雨又没来由想到自己的工作上,他想,职业本身就是大道同源的,这样的坚守也是他这些年执着在消防一线不肯离开的原因。
这世界需要艺术,需要厚重的历史,需要崭新的思想,也更需要有一群人去守护平凡的生活。
而消防就是这样一项平凡又枯燥的工作,这些年里,路池雨可以说是命悬一线的危险经历过,又苦又累的日常出勤也成为家常便饭。
消防原本就不是一个待遇优厚的好差事,他身边不少人都劝他转业,或者去考个办公室的文职工作,可是路池雨始终就坚持着自己心里那点固执信仰,一路莽莽撞撞冲到了今天。
此时此刻,他突然无比确定,他还是舍不得离开消防岗位的,更舍不得就以这样一个灰头土脸的原因离开。
救火救人这是刻在他命里的硬骨头,人把骨头抽去了,那还能叫个人吗。

路池雨从收藏馆出来后,刚好看到周厉行靠在墙边抽烟等他。
也许是因为熬了个夜没休息好,也许是因为大清早就被抓来做苦劳力,周厉行现在看起来满身疲惫,眼睛里也布满了红血丝,看着多多少少有些瘆人。
路池雨这心随之就揪起来了,他恨不得现在就开车拉上周厉行回去让他好好睡一觉。
还没等路池雨走过去,旁边的童湘率先风风火火地冲到了周厉行的对面,她放低声线喊道:“周老师!这个位置禁烟!你快把烟掐了,等会在监控里被领导看见我又要挨骂了!”
周厉行听后很顺从,他把吸了一半的烟掐灭丢进了垃圾桶里,低声说:“抱歉,我刚才太困了,就去找白杨要了根烟抽,不知道这儿禁烟。”
“没事没事。”童湘也有点不好意思了,“领导也是担心这地方起火,一旦着火,这些文物咱们就算十个脑袋也换不回来。”
路池雨笑着走到了周厉行的身边,他半开玩笑似的在周厉行的肩膀上撞了一下,他问:“你那边的工作都结束了?”
周厉行点头:“又不难,就是一块线条而已,结束了。”
“那我们回去?看你困得不行,回去好好睡一觉。”
“好。”周厉行答应得干脆利索。
路池雨回身冲着童湘露出了一个友好的笑容:“那小老乡,我们就先走了,有机会再来找你玩。”
童湘冲他们挥挥手:“周老师辛苦了,你们回去慢点,开车注意安全。”
离开文研所,刚走到周厉行的车跟前,路池雨便抢先一步伸手拦下了车门。
路池雨没顾及周厉行的想法,直接坐上了驾驶位,接着他用眼神示意周厉行到副驾驶那边去坐着。
周厉行起先反应慢半拍,等到明白路池雨想做什么后,他眼底溢出藏不住的笑意来,下一秒他便顺理成章坐上副驾驶的位置,一并系好安全带。
“你歇着,别再疲劳驾驶了。”路池雨调出导航吩咐道。
周厉行也不反抗,他确实有点累,眼睛酸涩得厉害,只想闭上眼睛稍微缓缓。
路池雨开车技术很稳,只是他不认路,好在现在已经进了西宁市区,一路上听着导航,再加上周厉行时不时给他指挥一下,这一路很顺利就开回了兰生前庭。
兰生前庭新入住了一伙游客,路池雨进去的时候刚好看到旺姆正在前台给办理入住,杜雨岚这会并不在客栈,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和周厉行赶在游客登记之前先上了楼,索性三楼只有他们这两个房间,一点也不吵闹。
周厉行站在门口,他顶着很疲惫的身体冲路池雨笑了笑说:“怎么样?今天去收藏馆还值吗?”
路池雨用力地点点头:“太值了,我这算不算借用私人关系,提前参观博物馆了?”
周厉行看着他,最后摇头笑了,他说:“博物馆新区修好估计要明年了,可你这次离开,下次再来西宁就不一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私人关系给你用用,很值得。”
路池雨被他的话惹得心底一沉,他知道,周厉行说的都是大实话,他这次回了京州,估计下次来西宁就不一定是猴年马月了,可是实话总是听着让人不太舒服,就好像是逼着他不得不从美梦里醒过来一样。
路池雨这心里空落落的,最后进屋前,他努力冲着周厉行挤出了一个笑容:“行哥,谢谢你陪我熬了个大夜看日出,好好休息。”
回到房间后,路池雨简单冲了个热水澡,出来后他就赤裸着上半身,靠在床头边抽烟,来的时候他带的那包红河早已经抽光了,在这儿他跑了几家店也没买到,于是便改随着周厉行的口味,买了条娇子青海湖。
娇子抽起来和周厉行这个人一样,气息柔和,不辣不燥,一口爆珠咬碎之后,青稞酒的浓香便和烟雾混杂在一起,十分细腻。
路池雨闭上眼睛,任由着温柔烟雾包裹住他,这个味道很奇妙,就仿佛是周厉行坐在他身边,让他没来由带起一阵心悸。
路池雨想,周厉行这人很像是青海湖的湖水,他有着能包容万物的宽广,仿佛所有的不堪和肮脏在他面前都能得到容纳和洗涤。
路池雨总是忍不住想要贴近他一些,在他身边,他能得到久违的安稳,像是倦鸟归巢,又像是躲进厚厚的贝壳中无惧海水的冲打,面对周厉行,他不用刻意去伪装什么,这让他觉得很轻松。
可他又会别扭地想,是不是周厉行对待每个人都是这样包容温和呢?
周厉行在十几年前还是个少年人的时候就能无条件去帮助初来乍到的杜雨岚,他也会毫无所求接了一通电话就去帮童湘修唐卡,似乎在周厉行的概念里,他没有什么亲疏远近之分,他只是像一尊沉默的佛像处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佛渡万物,讲求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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