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的一侧建有十几个火葬台,而这整场仪式的最后,便是由儿子亲手点燃木柴,送逝者最后一程。
萨南这一生无妻无子,于是这最后的点火任务便交到了周厉行的手上。
路池雨知道,以周厉行的心性,活到这个岁数,他早就已经能够平和地看待生死,只是他终归也是个平常人,当真正握着火把站在火葬台前的那一刻,他仍旧会手抖。
路池雨伸出手臂,他微微用力攥住了周厉行的手,他没用很大的力气,却只是想让周厉行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熊熊的火焰在沉闷的空气中四散开来,那种灼热的温度让路池雨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可随即他又回过神来,肉体就这样随着火而凋零,岸边站着的人们,大家都没有放声大哭,基本每个人都只是沉默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也不知道又过了几个小时,直到火焰渐渐熄灭,夕阳暮色渐落,专门负责的工作人员将火化后的骨灰推入巴格玛蒂河中,河水湍流不息,带走往生者的执念,也带走了亲人最后的牵挂。
“你还好吗?”路池雨盯着周厉行的侧脸,他试探性问了一句。
周厉行没说话,他握了握路池雨的手,随即回过身去,沉默着抱住了他,一言不发,可是箍在他腰间的手却越发用力。
“谢谢你。”周厉行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好像自从认识你之后,我才开始明白,每个人都不是孤立无援的个体,我也需要一些依靠。”
路池雨心里一颤,他更加用力回抱住了周厉行,他很坚定说:“那就依靠我吧。”
路池雨甚至破天荒在想,只要周厉行需要,他就愿意这样一直做他生活里的藤蔓,哪怕是以一种不计得失的方式去承担起他的喜怒哀乐,他也觉得值得。
夜幕渐沉,巴格玛蒂河也迎来了它每天最盛大的仪式,夜祭。
据说,夜祭是为了告别逝者,也是为了感谢帕斯帕提纳神庙供奉的湿婆神才举行的一场人与神沟通的仪式。
路池雨眼看着河岸两畔观礼的人越来越多,从桥上一直到塔上,到处都是人头,这里面有不少尼泊尔本地人,也有一些来旅游的亚洲或欧洲面孔。
周厉行和路池雨两个人没有在人群中拥挤着,只在桥边找了一个宽敞的位置,伴随着篝火的点燃,手执铜铃和烛塔的婆罗门祭司开始主持仪式,冒着烟雾的铜壶伴随着空灵缥缈的摇铃声四散开来。
祭坛上空传来的空吟声让所有人都沉浸其中,当祭司将花瓣撒向空中的那一刻,路池雨的呼吸也不由自主跟着紧了一下。
河岸两畔的人,大家都载歌载舞,跟着音乐拍手打出节拍,有人祈祷,有人笑闹,如果不说的话,没人能看出这是一场与逝者告别的仪式。
“要不要去买几盏花灯?”周厉行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穿着蓝色莎丽的尼泊尔小女孩正在卖花灯,看着年纪很小的样子,于是他便指了指那个方向,问了路池雨一句。
路池雨不太懂这些仪式,不过他也注意到了那个小姑娘,他点点头说:“去吧。”
小姑娘卖的花灯做成了非常精致的花瓣图案,燃烧着的烛火在夜色之下看着颇为精致可爱,路池雨想了想,最后买了四盏。
二一五事故里,他失去了四个队友,从此这件事就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的心上,挥不去抹不平。
可是眼下,在巴格玛蒂河畔,听着摇铃声和人们的祷告声、欢笑声,路池雨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懂得了死亡的真正意义。
他想,也许他也该放过自己了。
路池雨蹲下身子,任由花灯随着河水逐渐远去,就像是在和过去的一切做最后的告别。
死亡不是离别,就如同物在人去,记忆永恒,不舍是人之常情,可是学会接受却是成年人的必修课。
巴格玛蒂河的河水仍旧奔流不息,它会把灵魂带去远方,再带回思念者的身边,只要记得,便是真正的重逢。
夜祭结束,在回去的路上,尼泊尔的夜晚再次归复于寂静与尘嚣。
街边有不少仍未打烊的店铺,偶有来往的行人神色匆匆,走到一半的时候,天色突变,又开始下起了雾气森森的小雨。
索性为了避避雨,在路过一家便利店的时候,周厉行停下脚步去买了包烟。
路池雨过去没注意,这回头一次发现尼泊尔的香烟做得竟很有意思,香烟盒的包装上印着一些看起来毛骨悚然的照片,包括但不限于被尼古丁熏染变黑的肺部、破烂的牙齿等等。
路池雨抽出一根烟后没忍住笑着说:“这个可比咱们那一行香烟有害健康的小字有震慑力多了。”
周厉行伸手去帮他点烟,他解释道:“对当地人来说,香烟很贵,所以他们很少整盒去买。”
闷热潮湿的空气混着微凉的雨水吹到脸上,路池雨侧了侧头去吸烟,而下一秒,周厉行便有意稍微往他身前站了站,替他挡住了一些雨水。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站在房檐下躲雨,分享着同一盒香烟,在尼古丁燃烧的气味里,路池雨莫名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在这一刻,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这种感觉竟让他很安心。
“萨南老师留下的这栋小画院,你打算怎么处理?”路池雨吐了口烟问道。
“眼下就先空置在这吧。”周厉行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以后如果有合适的人愿意继续做唐卡,再把它交出去。”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周厉行笑了笑,用空闲的那只手去牵他,他说:“我带你去博卡拉吧,那里风景好,适合散心。”
“好。”路池雨点点头,他一向对于出行安排没什么意见,都是随遇而安,他试探着去攥了攥周厉行的手,轻声说,“那你呢?你现在心情还好吗?”
周厉行没有说话,在寂静的雨声里,不远处二楼的酒吧传来了吉他的乐声,听起来像是当地的歌曲,很有异域风情,但是却隐隐约约的,并不真切。
“池雨,你从家出来这么久,会觉得想念家人吗?”周厉行看着路池雨的眼睛问他。
路池雨认真想了想回答说:“倒不是想念,是牵挂吧,总觉得父母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忍不住多挂念一些。”
“你父母一定是很好的人。”周厉行笑了,他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缓缓点燃,“看你的性格就能知道,你一定是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的。”
“我父母,确实是很好的人。”路池雨诚实道,“他们给了我很多的自由和包容,以后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见见他们,你也会喜欢他们的。”
夜色下,周厉行淡淡笑了,他只是觉得说出这样话的路池雨很可爱,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人说,想带他去见父母,想让他也参与到他的生活中,这种感觉让他有一种人生落地的真实感,很奇妙。
“池雨,真羡慕你。”周厉行微微侧过头,他轻声说,“其实我也经常会想,如果我的父母都还在,我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就是正常去上学,正常在青海当地找份工作,最后娶妻生子,过着最普通的生活,我并不认为这样的日子就比我现在更好,所以我也没那么遗憾了。”
路池雨立刻说:“你让自己成长得很好。”
周厉行顿了顿:“说起来,我画唐卡的天赋,好像也是来自我父亲的,他是个画家,据说家里条件还很不错,当年他来青海当地采风,结果就遇到了我母亲,两个人一见钟情,很快就约定了终身。”
“听起来似乎是很浪漫的一个故事对吧,会画画的城里男孩为了一朵雪山上的格桑花留了下来,可是生活除了那一时的浪漫,剩下更多的都是无尽的酸楚。听我母亲说,在我五岁那年,他还是顶不住家里的压力和生活的窘迫,选择跟她分开,回到了他父母的身边,后来没多久,听说他又依从家里的安排组建了新的家庭。”
“在我记忆里,关于父亲的形象一直都是模糊的,我母亲总是说,他在我小的时候很爱我,会教我画画,教我认字,可是这些我都不记得了,父亲对我来说,更多时候都只是一个隐隐约约的模糊轮廓。”
“而我母亲,自从和我父亲分开后,她就变得有点抑郁,从小,我就很少看到她笑,她好像对生活没什么盼望,也不是很爱我,或许是因为我跟我父亲长得有点像吧,她去世前曾对我说过,这些年,每当她看着我的时候,总像是透过我在看我的父亲,她无法爱我,面对着我,她只有无尽的恨意。”
路池雨静静地站在周厉行的身边,周厉行话语里很平静,听不出太多的情绪起伏,可是路池雨的心却跟着酸疼,他真正开始理解为什么萨南会告诉他,没人教过周厉行怎么去表达爱,他看着周厉行的侧脸,低声道:“我想,她不是恨你,她更多是在责怪命运。”
“也许吧。”周厉行皱了皱眉说,“就像小时候,我也曾怪过她,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恨意都散了,我只觉得她可怜。”
“我就是那个男人留给她的罪证,她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别这么说。”路池雨下意识伸手去虚虚地捂住他的嘴,他小声说,“别这么说自己,你也是带着爱才来到这个世界的,萨南师傅爱你,你画笔下的唐卡爱你,我……也爱你。”
周厉行笑了,他握住路池雨的手腕,接着把嘴唇贴在他的掌心内层,留下了一个温热的吻。
风雨声里,他用很低的声音说:“真好,多谢你爱我。”
从画院离开的时候是清晨。
周厉行将这栋位于加都角落的小画院用一把铁锁封闭了起来,原本刚来的时候院子还挂着各种唐卡的小画院此刻变得空空荡荡,空气中只剩下了木头的腐烂潮湿味道。
转身离开前,周厉行最后摸了摸大门,他像是在和萨南告别,又好像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动作。
加德满都距离博卡拉约两百多公里,这八个多小时的路程只能乘坐大巴前往,大巴的条件比起从樟木回加都的时候好太多,沙发座,有空调,只是无奈尼泊尔的路况实在太差,路池雨好几次喝水都差点呛到,最后他干脆放弃,整个人缩成一团昏昏沉沉睡觉。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他在朦胧睡意里被手机的振动声吵醒,睁开眼才发现,他这会儿整个人都倚靠在周厉行的身上,周厉行为了让他睡得更舒服,竟然真就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都没怎么动。
路池雨心里一软,他轻轻拉了一下周厉行的衣袖说:“你靠着我睡会儿吧。”
周厉行摇了摇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说:“没关系,我睡不着。”
路池雨认真看着他,周厉行最近又瘦了许多,原本棱角分明的侧脸,如今看上去就连身板也薄了一些,他没忍住,又很慢嘱咐道:“行哥,你需要好好休息,”
周厉行笑了,他指了指路池雨的手机说:“别担心我了,你手机刚才一直在响,快看看吧。”
路池雨顺势从衣服兜里把手机取了出来,他现在用的手机卡是来了尼泊尔后买的,电话号码是多少他自己都不清楚,但是开通国际漫游后,微信倒是都能正常使用。
打开手机一看,刚才的振动声果然是来自微信,新消息提示里,张钦的头像刺眼又嚣张地摆在第一行。
路池雨这会儿才突然发现,好像自从认识了周厉行之后,他这段时间便很少想起过去在京州的事,也没怎么想起过张钦这个人了。
这会儿张钦的消息突然出现,总有一种把他从逃离世界的小星球拉回到现实的感觉,这让他有点不爽。
他皱了皱眉,点开一看,张钦似乎是喝多了酒,发的消息颠三倒四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想见你。”
“我很想你,池雨,我能给你打个电话吗?”
“当初分开的时候,你说我还是不懂怎么去爱人,我现在明白了,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路池雨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越看越觉得心烦意乱,他也不知道张钦又在发什么疯,不是前不久还有女朋友,现在喝多了酒,又来找他倾诉衷肠算是怎么一回事。
他没回复,直接设置了一个消息免打扰,索性把手机黑屏,看了一眼窗外,此刻夕阳渐沉,不远处甚至隐隐约约能看到雪山的金光。
周厉行俯身去揉了揉路池雨的眉心,他笑着说:“博卡拉快要到了,日照金山是幸运的时刻,对着雪山不要皱眉。”
路池雨点头,大巴很快在车站附近停了下来,路池雨跟着周厉行在后门下了车,一下车后,他就明显感觉到博卡拉与加德满都截然不同的气息。
如果说之前加都留给他的印象都是尘土飞扬,那么博卡拉也许是因为坐落在雪山脚下,空气里都多了些许清新。
周厉行提前订好的酒店位置在费瓦湖的附近,尼泊尔最近恰逢雨季,打车过去的路上,天气骤变,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等到地方下车后,天气却如同特意在迎合着他们,雨后放晴,路池雨面对眼前的景象,他第一感觉是有种如在云端的不真实感。
清澈的费瓦湖水面在雨后夕阳的映射下显现出周围雪山的倒影,水面望过去犹如碎金一片,满目青绿,岸边有在拍照的游客,也有在弹琴唱歌的音乐人,还有些人只是安安静静抱着本书坐在岸边发呆。
很安静,很惬意,很舒适,这里更像是逃避开世俗的一个新世界,所有人的生活节奏似乎都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走吧,我们先去吃饭,饿了吧。”周厉行低声问他。
路池雨摇了摇头,他目光仍是追着眼前的夕阳,他轻声说:“这儿太漂亮了,已经顾不上饿了。”
周厉行笑了,他牵过路池雨的手,带着他就一路沿着费瓦湖慢慢走,最后在不远处的一家餐馆停了下来。
这家餐馆的整体装修风格是白色的,看着和费瓦湖的风景很是般配,坐在窗边的位置,费瓦湖的景色能尽收眼底,偶尔有风吹进来,人也觉得舒适清爽。
“这家中餐厅的老板是中国人,很早就来了尼泊尔。”周厉行把菜单给他递过去后介绍说,“之前他从我这里买过一次唐卡,所以就认识了。”
路池雨看了一眼菜单,他不太挑吃的,索性便只点了两杯啤酒,就又把点菜的任务交给了周厉行。
点好的菜很快就送了上来,路池雨这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眼下还确实有点饿,在加德满都吃了那么多天的咖喱,这会儿终于吃到了地道的中餐,他的胃获得了极大程度的满足。
夜幕降临的时刻里,费瓦湖周边餐厅和小店铺的灯光都陆陆续续亮了起来,有一些酒吧的乐声也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清澈的月光之下,湖面更像是一面波澜不惊的镜子,一眼望过去,只有一道明亮的月光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之上,像是给费瓦湖洒上了一层金箔。
在这种轻松的环境里,人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和情绪也不自觉地松散了下来,路池雨没忍住,拉着周厉行多喝了两杯酒。
这儿的啤酒似乎和国内不太一样,很大一杯,起先喝起来只觉得很绵软好入口,等到不知不觉间,却又有点酒意上头,醉意朦胧起来。
周厉行酒量好,看不出什么,倒是路池雨,眼神不自觉开始变得迷离。
“今天,为什么不开心?”在啤酒还剩下最后半杯的时候,周厉行坦率先开口问他。
喝过酒的路池雨反应不如平时流畅,他想了想,慢慢说道:“因为……一个容易让我心情不好的人又联系了我。”
“前男友?”虽然是个问句,但是周厉行的语气很是确定。
“别这么直接啊。”路池雨看着窗外,有点无奈笑说,“总觉得在你面前,我什么都瞒不过去。”
“你不需要对我隐藏什么的。”周厉行认真看着他,又轻轻叹了口气说,“你知道的,我会接受你所有的样子。”
听了这句话,路池雨说不出来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就好像刚豁开了一道口子的心脏被人好好捧在手里,又吹平了所有的痛苦。
他突然很想倾诉。
挥挥手叫来服务生把空杯的啤酒又续上了一大杯,路池雨面色平静,他喝了口酒,然后开口说:“行哥,在遇见你之前,我只认真喜欢过这一个人,他叫张钦,是我警校的大学同学。”
“我们大学同一个专业,同一个班级,就连寝室都是对门,当时,我是班长,他是团支书,我们就这么认识熟悉了起来。”
“大学四年里,每一年的比武大赛,不是他第一名,就是我第一名,我们两个人永远互相追赶着对方,是最好的对手,也是最好的朋友。”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在他交往了第一个女朋友的时候,也许是在某一次喝醉了酒他靠在我身上睡觉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好像对他并不只是朋友的情感,我喜欢他,是想和他接吻上床谈恋爱的那种喜欢。”
“喜欢上自己的好朋友,很辛苦吧?”周厉行看着路池雨的眼神也不自觉地心疼起来,他甚至没有吃醋,他只是在想,当时顶多二十出头的路池雨,到底是怎么一点点接受自己的性取向,再接受自己喜欢上好朋友的事实。
路池雨很苦涩地笑了,他有点自嘲说:“确实经历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纠结,那阵子我还刻意冷落了他,可是后来发现,我是真的喜欢他,我做不到就这么放弃,于是那个寒假的晚上,我喝了酒,大老远跑到他家楼下去跟他表白。”
“他应该很难接受吧。”周厉行低声道。
“他当时吓了一跳。”路池雨笑了,“直接就拒绝我了,从那以后,有段时间我们没怎么联系。”
“后来,他和女朋友分手了,具体分手原因我没问过,只是在他分手之后,他又来找我一起喝酒、吃饭、打游戏。”
“我当时挺讨厌这种感觉,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备胎,我这人性子直,喜欢有话直说,我就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诉了他,我说,要不然你就跟我谈恋爱,要不然,我们还是连朋友都别做了,我不喜欢这样。”
“其实现在想想,当时我确实挺幼稚的,年纪小又很偏执,对于人和人的关系定义,除了A就是B,没有多余的选项。我应该是把他逼得太狠了,我本以为,他会再次拒绝我的,谁知道下一秒,他竟然就亲了我,他说,我没喜欢过男孩,但是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试试。”
周厉行没说话,他只看着眼前的路池雨,这个喝了酒回忆起过去的路池雨,眼神里多了点少年人的懵懂清澈,很可爱,也很宝贵。
路池雨接着说:“我们就这么在一起了,从大学到参加工作,毕业的时候,他考了公务员,去到了我们当地市区最好的公安系统,而我却没听家里的意见,反而是选择去了消防,就因为这个事,张钦也没少跟我生气。”
周厉行有点不理解,他问:“为什么?这是你选择的,他如果爱你,为什么不支持你的决定?”
路池雨神色淡然,他说:“行哥,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么伟大无私地去爱人,你也知道,消防系统工作任务忙,要求随时待命,一年到头,休息的日子用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张钦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周厉行还是不太理解,他又问:“那你们最后为什么分开?难道就因为工作问题吗?”
路池雨侧过头,他很轻地说:“他出轨了。”
周厉行没想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一时他也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天我提前申请了假期,本打算回去给他个惊喜,谁知道,倒是他给我一个惊吓。”路池雨说到这里竟然还能不自觉笑出来,“当时一推开门,屋里就是一股子腻人的香水味,客厅里乱七八糟丢的都是女人的衣服和化妆品。”
“我瞬间就明白了,我甚至没心情去卧室抓他现形,因为我觉得真的很狼狈,我就出门在楼下抽了一盒烟,然后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我们见个面谈谈分手吧。”
“其实我并不怪他,很可笑是不是。”路池雨在醉意里点了根烟,烟雾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缓缓升起,隔开了情绪,也隔开了一些无法言说的心酸,“这段感情,当初就是我固执求来的,如果没有我,他也许本来就该是喜欢女孩子的,我只觉得自己自作自受。”
“不对。”周厉行第一时间打断了他,“是他辜负了你,辜负了你们的这些年,你不应该苛责自己。”
路池雨低下头说:“也许吧,但是感情这种事,对错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我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后来经常想,如果我当初听了他的话,选择考进公安系统,每天能一起上班下班,也许我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可是,那就不是你了。”隔着桌子,周厉行轻轻握住路池雨的手,他很认真说,“先做自己,才能去爱别人,你没做错任何事。”
先做自己,才能去爱别人。
路池雨像是被这话瞬间击中了心脏,他抬头望向周厉行,却发现周厉行的眼神明澈。
路池雨突然没来由地想,原来这是爱人的眼睛。
他又想,周厉行总是告诉在告诉他,要做自己,可是他在爱人的时候,又有没有好好做自己呢?
路池雨像是陷在了一片纠结的沼泽里,他一时觉得,希望周厉行能多对自己好一些,一时又觉得,周厉行这人就像是飘在天边的云,如果让他完全做自己,那这辈子,路池雨也抓不住他的边际了。
外边的酒吧又传来了乐声,这一次,路池雨听了出来,吉他声里,是一个女孩子在唱着《Moon River》。
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直接起身去拉住周厉行的手,夜晚的费瓦湖畔,月光撒在水面上,来往的行人里,有人在驻足听歌,有人提着酒瓶在自斟自饮,也有一群十八九岁的白人学生在跳舞嬉笑。
可是此时此刻,路池雨只想在“Two drifters,off to see the world”的乐声里和周厉行接个吻。
这里没人认识他们,更没人在意他们的明天,空气中只有啤酒花的味道和水雾的潮湿,抬头便是满天的星光为伴。
路池雨想,他这一辈子应该都不会忘记,在二十八岁这一年,他在费瓦湖的月光下亲吻过一个叫周厉行的男人。
这个男人爱他,却又让他时刻感觉到绝望,因为他知道,这个男人是属于同仁的风,没人能困住一阵风。
他更不舍得,以爱之名去勉强风为他停住脚步。
在月亮下,在温柔的爵士乐声里,路池雨近乎虔诚地去吻周厉行,他们呼吸相缠,啤酒的麦芽香在唇齿间流连,这一次,路池雨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是喝醉了。
他靠在周厉行的身上,箍在周厉行腰间的手更加用力地收紧,他甚至无道理地想,真希望时间能就此停滞,就把他们都埋在这片湖水里,然后不死不老,永不分离。
可是很残忍的现实却是,时间的脚步就快要迈进十月份,他的假期即将到头,他们也很快不得不分离。
那么分离之后,他和周厉行又该何去何从呢?在他们的感情史里,都曾因为远距离的恋爱而被背叛,从京州到同仁的路这么远,如果要继续维持这么一段虚无缥缈的关系,谁又能保证现在的红玫瑰不会有天变成墙上的蚊子血。
在过去的好长一段时间里,路池雨不想让自己去想这些,更多的,其实也是他不想面对现实,在努力逃避。
可是梦总要醒,他不可能让自己一辈子躲在这里,他还有家人,有工作,有自己的责任要去承担。
月光下,路池雨眼睛一片潮湿,他抬头看着周厉行,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周厉行的胸口,也砸在了他的心上。
周厉行伸手去替他擦眼泪,可是却越擦越多,怎么都止不住,最后,周厉行只能俯下身再去吻他,吻他通红的鼻尖,也吻他潮湿的双眼。
从湖畔到酒店的距离并不远,直到进了房间,路池雨直接脱掉衣服,他像是献祭一般把自己交付到周厉行的手上,在旖旎昏暗的灯光下,周厉行没有进入他的身体,却如同欣赏一副艺术品一样仔细打量着他后背的伤痕。
细细密密的吻从路池雨的脊背一路落到腰间,一片迷蒙中,他听到周厉行问他:“我送你一片玫瑰花好不好?”
“好。”路池雨只觉得在酒精的麻痹下,他现在已经没法思考了,甚至连回答都是下意识做出的。
周厉行从他的行李里取出了几盒颜料,路池雨隐约记得这些颜料是从萨南的画院最后带走的,有红珊瑚,还有一些金箔。
坐在巨大的落地窗下,周厉行在路池雨的身侧蹲了下来,他用那一支柔软的狼毫笔沾取了一些红色的颜料,然后在路池雨伤痕遍布的后背上描画了起来。
路池雨说不清楚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柔软的笔尖在皮肤上游走带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痒,窗外是黑漆漆的湖水,房间内却是暖意袭来。
他透过镜子的倒影去看周厉行,周厉行在他后背画画的样子很认真,眉毛微蹙,面若平湖,他像是对待一件珍惜的艺术品一样去描摹勾勒,每一笔都经过深思熟虑后再郑重落下。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周厉行终于心满意足站起身,他在路池雨的脖颈处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他说:“好了,真漂亮。”
路池雨赤裸着上半身站在镜子前,他微微侧过身去,只看到后背原本那些细细密密的伤疤上如今多了一片火红的玫瑰。
这片玫瑰从一团烈火中燃烧而生,火焰是它的根茎枝叶,衬得玫瑰越发栩栩如生,路池雨下意识感叹道:“好可惜,不能把它纹在身上。”
“不用纹在身上,太痛了,我舍不得。”周厉行从身后圈住他,他低声说,“记在心里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