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监生是面色苍白,睡也不安稳,这几个孩子却脸颊红润,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睡着时,脸上也带着一点笑容。
一一看过他们的情况,周自言便放了心。
刚出监生号房,郑祭酒便拿着一份名单急匆匆找到周自言,狠狠拍着周自言的肩膀,“大喜,大喜啊!今年会试,咱们国子监共去了一百八十五人,现在有一百五十六人通过了!一百五十六个啊!”
“今年总共通过了多少人?”周自言接过郑祭酒手里的名单,在看到他熟悉的那几个人的名字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郑祭酒背着手道:“今年报名的总共有两千三百多人,但是实际参考的不过两千出头。最后榜上有名的,足足有四百人!”
“比上一届多录了一百人。”周自言看过名单,心中有数,“说不得下一届又会多一百人。”
郑祭酒无限感慨道:“谁敢想啊,以往会试录取人员总是飘忽不定,有一年竟然只录了一百人!现在每一届录取人数都比上一届多,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照这么发展,天下间会有多少读书人出头,真是大喜!”
“慢慢来吧。”周自言拍拍郑祭酒的肩膀。
郑祭酒道:“改日国子监会为这些监生庆贺一番,所有博士和助教都必须到,周自言,你再敢逃跑,我就亲自去陛下那儿告状!”
“……去,我去还不成吗!”周自言瘪嘴。
这一百五十六名监生,接受了郑祭酒的祝贺,接受了各位博士和助教的祝贺,如众星捧月一般,快快乐乐的过了一段时间。
几日后,周自言夹着多册书,昭示着他们的轻松日子已经走到头。
接下来,他们又该投入到准备殿试中。
到了殿试这一步,好歹不会有落榜一说,最差也能捞一个同进士,去偏远小地方做个知县什么的。
但他们既然能去殿试,为的便是能留在京城,成为堂堂京官,所以,他们仍要努力。
幸好他们已经适应了周博士的教学方式,短短两个月,他们又进步许多。
两个月后,殿试开始。
周自言这回不能送监生们去考试了,因为他正和其他人一起站在帘幕后面。
于是,只有郑祭酒和辜鸿文陪同,站在殿外,看着监生们鱼贯而入。
而在殿里的周自言,与霍老太君站在一处,正隔着一道帘幕,看监生们入殿。
霍老太君拄着拐杖,笑眯眯道:“想当年,你也是这么进来的。小周,你可还有印象?”
刚说完这句话,霍老太君就晃了一下。
周自言扶着霍老太君,“霍大人,您身体不适,为何还要来看殿试?”
老太君现在身体情况不是很好,敬宣帝本想让她在府里休息,可老太太非要拄着拐杖来看殿试,谁都劝不动。
周自言只能帮忙搀扶一下老太君。
霍老太君拍拍周自言的手,“老身得来瞧瞧,瞧瞧能接过大庆百姓的人是什么模样。不能错过,一点都不能错过,看不到他们,老身这心里不安稳。”
霍老太君在大庆朝廷干了一辈子,现在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
可她就是不放心,总是担心后面来的官员不靠谱,搅混水。
所以她就想看看,看看后面那些接替他们这帮老家伙的年轻人,是什么样子的,到底能不能值得百姓依靠。
周自言想通霍老太君的想法,笑着说:“霍大人放心吧,现在还不是他们撑起来的时候。这儿还有我们这一代呢?等我们老了,才是他们顶上的时候。”
“哎,说得也是,说得也是!”霍老太君跟着笑,“小周也还年轻,好,挺好!”
周自言隔着帘幕,第一眼便能看到第二排的宋豆丁和二棍,紧接着是第三排的宋卫风。
从第四排开始,他那帮小学生像是垄断了一样,一排五个人,他的学生们占了四个!
身边人都是盘靓条顺的大人,轮到宋豆丁他们身上时,身高瞬间矮下去一截。
看着这帮混迹在大人里的小少年,所有人都忍不住善意的笑了几声。
在场的人多半都知道周自言的事情,也知道他名下那几个学生。
他们现在没办法和准备考试的监生们说话,于是都来调侃周自言。
“周大人,你那几个学生,得多吃点饭呐,瞧瞧这身高,少了人家一大半!”
“最前面那个小矮个,虽然有些矮,可看他的位置,想必学问极好。”
“周大人……”
周自言一一笑着接受,最后还是道:“哎,诸位大人,学问不看年纪,自然也不需要看身高。待会瞧瞧看吧,他们不比其他人差。”
上一次来这里,他在帘幕外,这一次,他在帘幕内。
周自言静静看着敬宣帝再一次走下台阶,顺着每一位考生的座位,依次走过去。
其他考生皆如他之前那次一样,害怕,紧张,心境不宁。
可他那几个学生,各个稳得像大山,不管旁边站了谁,都老老实实做自己的题,绝不分神。
一众四百人里,不乏许多年纪小的考生。
但敬宣帝知道哪几个人是周自言亲手带出来的,于是他便在这些人身边多停了一会。
他发现这些孩子确实如周自言一般沉稳。
不仅思想深刻,落笔也一刻不停,一看便是胸有成竹。
敬宣帝心中满意,又转了一圈。
他惊讶发现,其他比较熟悉的大臣家的孩子,好像也脱去了记忆中纨绔子弟的面貌,端坐于座位上,提笔写题,没有一丝阻塞。
这些孩子都来自国子监,也都是跟着周自言上课的学生。
敬宣帝想到京城各大官学闹得沸沸扬扬的新式教学方式,难不成周自言那套方法,真的能在短时间内,突击一个学子,让他能考过科举么?
敬宣帝开始好奇,并期待着最后的结果。
半月后,殿试放榜。
这回殿试,没了周自言和林鸣息这样的半路黑马,状元,榜眼和探花,三人都是年过三十的青壮年。
其中唯有状元出自国子监。
但国子监此次科举,去了一百六十五人,甲等有十三人,乙等有二十一人,其余监生皆是同进士。
这个结果十分不错。
国子监监生成绩好,于郑祭酒来说便是板上钉钉的功绩,乐得郑祭酒手舞足蹈好几天。
打马游街那一天,百官休沐,周自言哪儿也没去,一直等在国子监里。
不一会,外面打马游街的队伍由锣鼓开道,顺着人流慢慢进入内城。
周自言整理好衣物,随着国子监众监生走到外面,登上高处,遥遥看着往这边而来的进士队伍。
风萧萧而起,卷起大家的衣裳,莉玛也与大家站在一起,【周,你们这里的规矩真有意思,考中科举还要围着京城绕圈。】
【这是一种奖赏,也是荣耀,金榜题名时,一朝看尽京城繁华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周自言稳稳站在城墙上,看不远处尘沙漫天,百姓拥簇。
【听说你以前也是这样过来的,周,现在看到你的学生们也像你一样荣耀,是不是很开心?】莉玛无法想象周自言的心情,她只教了这些学生短短时间,就已经兴奋地要晕过去。
周教他们教了许多年,不知道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其实周自言心中什么都没有,极大的繁盛之下,是无穷尽的空寂。
多年科举路,今日终于结束。
他与这些孩子们的师生之谊,也快要划上一个句号,怎能不空寂,怎能不难受?
相识相伴这么些年,离别却越来越近,纵使耳边喧嚣热闹,周自言还是觉得四周寂静。
可他不能让其他人看出来。
于是他也挂上微笑,和其他人一样期待着。
慢慢地,进士队伍进诚,周自言的目光绕开前面的几位进士,直接落到宋卫风他们身上。
今日的他们,穿得可真好看。
每个人头上都簪了鲜花和美玉,一身鲜红的进士服,让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簇簇正灼灼燃烧的火苗。
这些火苗,从小小一点火星子,不断燃烧,终是烧成大火。
一路从南边小镇烧到京城,现在又烧到大庆陛下面前,让敬宣帝看到南边少年的力量。
看着看着,周自言心中那点不对劲最后还是消失了。
全心只剩下纯粹的高兴,和欣慰。
高兴他们得偿所愿,欣慰自己教有所成。
他们这几年,何其有幸,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谁都没有辜负对方。
打马游街后,国子监很是热闹了好几天。
谁让他们这儿又出来一个状元呢。
郑祭酒这人,大袖一挥,再办一个进士庆贺宴!
这次全国子监的人都要参加,尤其是那几个总是半路溜走的博士,谁若敢走,第二天他郑大人就要翻脸!
说这话时,郑祭酒频频看向周自言,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以周自言为首的溜号博士们,只能换上自己的新衣服,应邀赴宴。
晚宴时候,状元郎带着一众进士,跪到周自言和其他博士面前,感谢国子监诸位夫子认真教导,让他们今日荣登皇榜,祖上有名。
他们对每个博士都感谢了一番,轮到周自言时,大家说的格外多了一些。
毕竟,谁都知道,要不是有了周博士新奇的特训方法,他们也不能在短短时日里成长到这般地步。
周博士的大恩,他们铭记于心。
哪怕将来他们这些同窗都会散到大庆各个地方,他们也会把国子监这几年的生活,记一辈子。
周自言认真听着,每一句都听到耳中,记在心里。
末了,与其他博士共同举杯,忍不住多嘱咐了两句,“要不了多久你们便能与我们同朝为官,到那时便不再是学子身份,而是真真正正的朝廷官员。”
“切记不可在用学子心态行事,多学,多看,万事以陛下和百姓为先。”
这帮尚且年轻的监生们就要退学入仕,成为真正的朝廷官员。
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适应官场的生活,能不能听到百姓的声音,做一个尽职尽责的父母官。
周自言现在能做的,就是多给他们讲一些为官之道,好让他们时刻记得,要做一个好官。
所有进士都听得仔细,点头,“多谢周博士教诲,学生谨记心中。”
这一场宴席,所有人都喝得有些熏熏然。
郑祭酒带着博士们现行退下,把这个场子留给场上的监生和进士。
周自言扶着连廊立柱,踉踉跄跄回号房休息,走了两步后,他还是顶不住醉酒后的头晕,顺着柱子坐下来。
天上一轮弯弯明月,照过千百年前的大地,现在又照着大庆的赶路人。
几百年之后,这一轮明月,还会照耀更多时代。
周自言坐着醒酒时,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不知道又在想什么。
他想到马鸣沟,想到宋父,钟知县,又想到京城,林范集,敬宣帝……
天下熙熙攘攘,人有万千,心性不同。
有的人脚踏实地,坚持苦干,哪怕自己不认识一个字,也要让两个孩子读书成才。
始终带着良善之义行走于天地间。
【马鸣沟里,宋父守着他的小铺子,握着一壶酒,满心愁绪,“你说孩子们怎么样了?不知道有没有考上。”
“老爷,两位小公子都是极聪明的人,再说还有周夫子……您就放心吧。”文秀宽慰他。
宋父看了文秀一下,突然道:“文秀,明年你也去京城吧,你不是一直想考女官么?我这个和糟老头现在也算功成身退了,要不了几年,我就打算回村里种种田,养养鸡,也不需要什么侍女了……”】
有的人,纵然经历多重苦难,也挺直腰杆漫行。
酸甜苦辣甜,全咽在每日生活中,独自品尝各种滋味。
【马鸣沟城西的木材老大爷,时刻记着周自言说过的话,活到老,也可以学到老,手中一册书,做木工时也在看。
城南的庞大娘坐在床上,看着两个孩子在院中奔跑,心满意足,继续绣手中东西。
花婶子,章伯母还有许多许多平凡又踏实的老百姓,都在好好经营各自的生活,平淡每一日,心中却又甜滋味。
远在下河村的宋家众人,都守着越来越壮大的识字班,想着将来送娃娃们进去读书,也能像宋老哥家的孩子一样,博一个好成绩,成为能读书识字的读书人。
而识字班里的老夫子,望着庙宇里高高参天的大树,好像听到了春芽破土的声音。
上河村的婶子,拿起手中缝制的女娃衣衫,不知道合不合小妞那丫头的身量。
婶子身旁,摆着一件又一件,花花绿绿的好看衣衫,皆是思念所致。
京城里,四娘看着手上的火锅单子,擦去额头汗水,笑着收拾今日店里残局。
阿穗坐于家中,一边帮爹娘做活,一边勤奋苦读,她想,周夫子也会支持她读书的吧。】
有的人明晰所有人间大道理,仍割舍不下心中那点道义。
于是选择留在这片土地,继续奋力前行。
【钟知县看着县丞拿过来的案子,揉揉眼睛,“年纪大了,眼睛也有些看不清了。”
县丞道:“这般年纪了,早就该去个富庶地方养老,大人何苦还留在这儿?”
“本县若是走了,赵家病死的牛怎么办?老刘家前些时日还没追回来的月钱怎么办?还有张寡妇家,门前那些小流氓还没有处理……”钟知县像宝贝一样数着镇上的事情,最后笑道,“走不了,走不了啊!这辈子看来是要留在这儿咯……”】
有的人阅览繁华,抛弃繁华,最后守着那点点希望的苗子。
愿以一己之力,供他们向远方出发。
【文山长点起油灯,看着屋内继续学习的学生们道:“好好读书,将来你们也能去京城官学。”
“就像宋学长,王学姐他们那样吗?”年纪还小的学生们纷纷握着毛笔嘻嘻哈哈。
文山长笑着摸摸他们的头,“自然,自然……”】
有的人看透所有,最后保持初心。
急流勇退,不愿做那违背本心的负心人。
【廖为安坐于廖家学堂里,慢慢悠悠讲着手中书籍。
底下子侄小孩,十分不解,“表兄,你为何不去参加科举啊,依你的本事,拿个状元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嘛!”
“读书只为明理,考不考科举,做不做官,并不重要。”廖为安掀下一页,笑着点点他们的额头,“这世上,有的人热心赤诚,适合做官,有的人精于算计,适合经商,也有的人,身世复杂,矛盾难解,就适合在家里为你们这帮小萝卜头教书。”】
有的人,天命姻缘一线牵,可愿为心中志向,亲手剪短这份情谊。
幸好,幸好,两情相悦时也志同道和,此生唯一道心,能一生相伴,足矣。
【辜鸿文端着酒壶坐到姜南杏身边,“南杏,听说你家中在劝你成亲了。”
“是啊,他们还是坐不住了。”姜南杏擦去唇边酒水,“不过你懂我的,我志不在此。”
“我自然知道,所以……”辜鸿文终于大着胆子说出那句话,“南杏,我知你懂你,也愿与你一同前行,南杏,你我虽无缘分,但我想一直做你身边最至亲之人。哪怕只是国子监同僚。”
姜南杏读懂了辜鸿文的意思,她低头一笑,“辜鸿文,你见我身边的男子,除了你,还有谁?等等,周弟是不算的。”】
有的人以病弱身躯扛起一国之重,不知未来,不知结果,任凭后世如何书写。
此事,只愿以心行事,不留遗憾。
【敬宣帝披着外衫,坐在御书房内,处理白日剩下的文书和奏折。
詹公公实在心疼,忍不住道:“陛下,后半夜了,歇息吧,您的身体熬不住的。”
“趁着朕还能动,得多准备一些事情。”敬宣帝咳嗽了两声,“不然留下一个烂摊子,叫下一个人怎么接手?做的不好,最后伤的还是大庆和百姓,朕可不能做那个千古罪人。”
与此同时,林范集的林府,通政司,翰林院,三法司等各大运转机构,全都亮着明亮的灯光。
即使今天全京城都在为进士们庆贺,他们也如往常一样,皆穿着自己的衣裳,坐于桌案前,处理着手上的公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年华老去,方能卸下身上担子,然后把这一国百姓,交到下一任手上。】
有的人一朝成名,不忘昔日旧友。
不管将来要如何走路,只盼身边友人仍在,携手并进,砥砺前行。
【文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坐在对面的顾司文。
顾司文等了许久,终于愿意端着一杯酒过来庆贺这个曾经的死对头,“文昭进士,恭喜你!”
“听说你终于想通,要去参加乡试了。”文昭轻轻碰杯,垂下眼睫,“怎么,若是你愿意,请我过去为你补课也不是不成。”
“你这个臭小子……”顾司文笑。】
有的人踏上不远万里求学路,取他人之长,补己方之短。
所求结果,不过是家国安宁,百姓富足。
【秋云和与娜媞坐在另一桌,看着今日大庆科举考过的进士们,心中情绪复杂。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巴赫族才能有这么壮丽的景象。”娜媞闭上眼,她也想看到巴赫族壮大。
“会有的。”秋云和攥拳,又松开,“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而他,也能登上理朝高位,实现心中抱负。】
有的人流落他乡,伶仃孤单,但还记得来时路和家中人。
所见,所闻,所思,所记,一笔一划都带着思想的重量。
【莉玛面前吃食一盘未动,她看着眼前盛大的景象,忍不住执笔一一记下。
大庆百名学子,共同庆祝,红绸飞舞,繁花盛开。
如此将文人风采与百花盛景相结合的盛事,希望她在未来的奥里菲尔,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有的人初初踏进这方天地,如雏鹰展翅,鲜花吐蕊,正迎着朝阳和希望成长。
或许几年之后,也能成为庇佑一方的父母官。
【国子监席座上,所有人都喝得东倒西歪。
宋豆丁望着眼前这一切,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能仰头喝下手中的酒水。
王小妞等人和宋豆丁坐在一起,齐齐举杯,“为了咱们,也为了周夫子。”
“咱们原先做好的约定,可不要忘了。”
“怎么会忘记,咱们说好,不管去到哪里,都要做一个有信念,忠诚,而善良的人。就像周夫子做的那样,要用自己这一身学问,去做些能让百姓开心的事。”
“对!要做一个能让百姓放心的官员!”】
还有许多许多人,还有许多许多事,但周自言现在脑袋混沌,想不起来。
他扶着柱子,好不容易站起来,却左右前后摇晃。
身后伸出来另一双手,帮忙扶住他。
那是一双葱白有力的手。
修长,好看,而且温暖。
周自言微微一笑,握住这双手,奋力一站,终于站稳。
有的人历经磨难,心气不灭。
知‘我’要什么,懂‘我’得什么,跨越山水和万里路程,来的刚刚好。
宋卫风搀扶着周自言,皱眉,“周大哥,你这是喝了多少?”
“没多少……就是心里高兴……”周自言打了个嗝,一股酒气。
“奇怪了,怎么每次我醉酒……都是你在我身边……”
“谁让我这双眼睛里只能看到周大哥呢。”
“那是我赚得便宜了……哎哟,不行,头晕了。”
“那我扶你回去吧。”
“好,慢些走,慢些走,今晚月光这么好,走快了,反而不美……”
“……都醉成这样了,还有心情赏月呢……”
“你不懂,这月亮,就得今日看。”
“虽是弯钩月,却照人圆满。”
周自言说完这句话,彻底醉过去,再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宋卫风无奈,只能扶着人慢慢走,只是走在月光下,怎么也想不透,什么是‘人圆满’……
可恨这周大哥,自己说完,就睡过去了,也不管旁人听没听懂。
琼林宴后, 这四百名进士,开始慢慢收到派官的圣旨。
从下旨到赴任,朝廷规定, 不许超过四个月。
若是任职地离得近, 那还好说,若是离得远, 从接到任命那一天起,就得准备启程。
从这一天起, 国子监里处处都有不忍别离的哭声。
昔日同窗几载,一朝科举结束,此去一别,天高路远,非意外不能再相见, 如何让人不心伤。
正在准备行李包袱的监生, 白天收拾东西, 写信寄信,晚上便约上至交好友,不醉不休。
已经要启程的监生, 只能默默留下几封书信,坐上远行的马车, 看着国子监渐行渐远。
而还留在国子监里的监生们, 看着自己号房旁边,再没有那个熟悉的读书身影,心中惶然。
有时候明知道好友已经不在,可还是会习惯性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李兄!帮我取一本书来——嗨, 敲我这个脑子,李兄已经去赴任了, 也不知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监生一拍脑袋,摇着头自己去取书了。
“……张姐姐,张姐姐,这篇文章——”
监生推开房门,看着空荡荡的号房,才想起来,张姐姐已经启程去赴任了。
国子监里的树木绿了又黄,掉落又生新芽,万千学子步履匆匆,人来过,人又走。
最后唯有这座国子监矗立此处,风雨不倒。
大部分进士都已经启程,走得早的那些,说不定现在已经离京了。
可周自言那几个小学生,还没收到旨意,这几个孩子急得天天等在国子监门口。
“怎么还没来啊!”
“怎么还没来啊!”
“怎么——”
周自言握好书卷,照着他们的脑袋,一人来了一下,“你们也不看看你们的年纪?个个十四五岁,陛下要怎么安排?肯定要把你们放在最后,给你们一人一个闲差,先长大再说吧!”
“唔!”宋豆丁捂着脑袋,“夫子,你再打我,我真的要长不高了。”
“可是我们学问又不少,平什么不让我们去做有用的官!”王小妞掐着腰,分外不服气。
周自言看着他们几人气鼓鼓的模样,实在很难把他们与‘朝廷命官’这四个字联系到一起,“今天中午有烧肉饭,你们啊,还是去好好吃饭,尽快长大吧!”
少年天才于读书人来说,是美名,但对敬宣帝来说,是个不小的难题。
年纪小,能考上科举,证明学问真的好,但学问好,并不代表这个人就能做官。
更别说这个考生年纪还小。
这样的学子,不管安排在哪里都是个棘手的选择。
所以周自言很能理解为什么敬宣帝到现在还没下旨。
无非就是不知道怎么安排,既要不埋没这几个孩子的才智,还不能累着他们,吓着他们。
等待派官的这段时间,周自言也没闲着,他抓来宋卫风,每天在和他回忆当年的舞弊案细节。
宋卫风是亲历者,而他是监察者,两个视角共同回忆,总能把那些小细节补全。
写着写着,周自言便用五张纸,写出一份诉状出来。
除去卫家舞弊案这件事,还列举了一些卫家不大不小的毛病,最后又点出来卫家子嗣当年故意陷害顾大人长子的事情。
宋卫风细细摸着这份诉状,“不知道哥哥知道后,会不会开心。”
“对了,你知道你哥亲母现在在何处么?”周自言将诉状卷好,放入木盒中,准备改日呈给京兆府尹。
京兆府看了,定不会过别人的手,而是直接上报给陛下,到那时,敬宣帝肯定会叫他们入宫。
宋卫风点点头,“我知道她家,现在还在京中。但她好像回老家静修去了。”
“修书一封吧,告诉她你的想法。”周自言写完诉状,坐下喝茶,“不管她同不同意,这件事都得告诉她一声。但她既与卫家脱离关系,她同意与否,也影响不到你。”
“我知道了。”宋卫风点点头。
周自言喝了两口茶,突然想到一件事,“陛下是不是还没给你派官?”
“嗯。”宋卫风提起这件事也有点担心,“陛下是不是不知道如何安排?”
“应该是想把你留在京中,但又不知道把你安排到哪里。”周自言心中有了数,“且等着吧,要不了半月,陛下就该召你们进宫了。”
周自言说的信誓旦旦,仿佛已经看到陛下召见一样。
宋卫风只能如周自言说的那样,先写信告诉了那位已经离京的夫人,然后在国子监里等着。
可那周自言就是敬宣帝肚子里的蛔虫,十二天后,詹公公果然来请几位小公子入宫。
顺便叫周自言入宫用膳。
周自言一算时间,看来是要先决定派官,然后再用膳。
御书房里,敬宣帝正喝着一盏金丝燕窝,不过即使是这样的补品,还是缓和不了敬宣帝脸上日渐严重的苍白。
古往今来,做皇帝的人,就没几个人是安安稳稳度过晚年的,敬宣帝深知,他这条命,也要慢慢走到尽头了。
所以,在大限将至之前,他要扫平所有能扫平的障碍,留给下一任大庆继承人一条康庄大道。
周自言身后串着一群小学生,齐齐像敬宣帝行礼。
“免了,都起来吧。”敬宣帝抬手,放下燕窝,开门见山道,“今日叫你们过来,是想问问你们的意思,这科举也结束许久了,朕左思右想,觉得你们很是适合詹事府,如何,你们可愿去啊。”
“陛下,詹事府……”周自言无需思考,只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绝对不行。
詹事府,那可是辅导太子的机构。
现在大庆未定太子,詹事府便直接负责几位年长的皇子皇女,其中派系纠缠,几天几夜都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