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力推开了牢门,又重重关上。身形没入黑暗中时,心跳也快了几分。
沈孟枝迅速走到了尽头的牢房,这一路并没有任何阻拦,顺利得出奇。
没有人闯进来过的痕迹。
即便如此,他的太阳穴还是在突突跳个不停。他匆匆打开了门锁,一脚踏进黑暗中,四处张望道:“楚晋?”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人攥住,熟悉到令人心安的声音响了起来,还带着几分似乎没休息好的倦意:“怎么了?这么急着找我。”
沈孟枝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下来。
“苏愁逃出去了。”他沉声道,“我担心他故技重施,又来找你。”
楚晋强迫自己从困意中清醒了些,凝眉道:“他竟然跑了。”
被废筋脉,外加身负重伤,苏愁一个人想要逃出去,难比登天。
沈孟枝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是背后帮他的那个人动手了。可是苏愁逃出去后,既没有找你,也没有找我兄长,难道他就这么走了?”
“不可能。”楚晋道,“这不是他的作风。”
苏愁是那种自己活不了也要拉着人一起下地狱的疯子,他恨意未消,怎么可能甘心这么逃走。
如今两头都是风平浪静,那种心口悬刀的危机感却丝毫未减,甚至越来越盛,沈孟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躁不安。
“他究竟想做什么?”他低声道,“我感觉很不好。”
话音刚落,地牢的门被人再度推开,发出一声沉闷钝重的响声。
沈孟枝猝然回头,看见了逆着日光走进来的沈云言。他身后的守卫倒成了一片,应该是被打晕过去了,一个叠一个,堆成了小山。
他慢慢顺着石阶走了下来,一直走到牢门前,沈孟枝才借着灯火,看清了他额头上的一点血迹。
“兄长,”他瞳孔一缩,飞快走过去查看,“你受伤了?”
未等他看清,沈云言却抓住了他的手,熟稔地按上了脉搏。
沈孟枝面色变了变,下意识要收回手,但沈云言已经开口,问:“孟枝,你没有内力了吗?”
他的声音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愤怒而微微颤抖,沈孟枝原本不想他担心,便瞒着没说,此刻被戳穿,只得承认道:“是……”
“是真的。”沈云言却忽地打断了他。他的视线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焦点,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某个看不见的人交谈,“你说的是真的。”
沈孟枝微微睁大眼睛:“兄长……你在跟谁说话?”
沈云言顿了顿,抬起头来。他的眼底爬满血丝,在沈孟枝脸上巡视片刻后,定在了楚晋身上。
“是旧秦的人害了你。”他喃喃道,“是他害了你。”
沈孟枝心跳微微停滞,缩紧的瞳孔里,遽然映出了雪亮的剑光——
“不要!”
黑暗中骤然闪烁出两道刺目的白光,乍现如爆裂的闪电,随即掀起一阵疾风,吹翻了一片烛火。
即使沈云言情急之下收了力,沈孟枝还是被剑气逼退了数步,被楚晋拦腰揽住,才堪堪停了下来。
“孟枝,”沈云言寒声道,“你让开。”
沈孟枝咬紧了牙,并不回答,固执地挡在楚晋身前。
“是蛊。”楚晋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没有内力,对付不了,交给我吧。”
他抓着沈孟枝的手腕,指尖用力,按住了他的穴位,沈孟枝顿时手上失力,长剑被对方夺走。他脑中一片混乱,哑声道:“楚晋!”
回答他的是剑锋相决的尖锐声音。
两人几息间已经过了十数招,迅疾狠决,招招险要,皆是毫无保留。过快的动作让人只能窥见剑身残影,两个人的身形更是无法捕捉,破风声不绝于耳。
沈孟枝屏息凝神,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发汗。
他不清楚在剑术上沈云言与楚晋谁更胜一筹,但后者的伤势尚未好全,终归会反受牵制,而沈云言被种了蛊,他要杀楚晋,就绝对不会留手。
这个念头方一闪过,他便听见楚晋闷咳两声,动作有片刻的迟滞。
这一处纰漏已经足够致命,沈云言面沉如水,提剑向楚晋刺去。
然而这一截剑锋却没能刺下去。
一只手死死攥住了剑身,生生止住了它,使之再也不能有一丝一毫地向前。
沈云言愣了愣,眼底的血色有片刻的消减,似乎没想到沈孟枝会突然挡在前面。
他看着剑上慢慢洇出来的血,手指颤了颤,不敢置信道:“孟枝?”
楚晋也怔了怔,随即一把抓过沈孟枝的手,后者却摇头,道:“没事。”
摄政王脸色很沉,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咬牙压了下去,蹙眉不语。
沈云言面色发白,仿佛伤到了至亲之人的刺激让他短暂地从蛊虫的控制中恢复了过来。他往前走了一步,好像也想看看沈孟枝的状况,但很快反应过来,又连连后退了数下,只敢远远站着。
“孟枝,哥哥不是故意的……”他费力解释起来,只是被控制的思绪却乱得很,“我……”
沈云言声音一顿,脑中传来刺痛,似乎有什么正在强制他回到掌控之中。他拿剑的手颤抖起来,又被左手狠狠压下,随即,颇为痛苦地抬起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声在满室静寂中格外突兀刺耳,又是如此出乎意料,沈孟枝呼吸一滞,睁大了眼睛。
沈云言被自己打得清醒了些,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兄长!”沈孟枝伸手想要抓他,“我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错,你别这样……”
沈云言却又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神色挣扎道:“孟枝,别过来了,我出去……我去冷静下来。”
趁着这一丝的清醒,他抓起剑,骤然转过身,决绝地走了出去,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枝:你们不要再打了!
第145章 苏愁·苦与甜
沈孟枝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去,愣了片刻,紧接着便想要追上去,却被人一把拽住。
“放开我,”他动了动被钳制住的手腕,“我去找兄长。”
沈云言如今仍受蛊虫的控制,苏愁不知道还会利用他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沈孟枝一想到这些,面色就变得很差。
楚晋不容拒绝地把他按在原地,找到了先前没用完的伤药,拉着他的手给人上药。
“你现在不够冷静,”他捧着对方兀自流血的手,动作极轻地给他抹上了一层药膏,“我不会让你走的。”
沈孟枝看着他,一整颗慌乱的心忽然静了不少。
他心绪倏地沉静下去,开口道:“是苏愁要借我兄长的手杀你?”
当时沈云言的种种行为的确反常,他为什么会突然查探自己的内力,又为什么会将矛头对准楚晋,一切都说不通。
沈云言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也从来不屑于虚与委蛇,如果他当真对楚晋不满,第一次见面时就会果断动手,而不是等到今天。
楚晋沉声道:“有一种声蛊,蛊虫可学人音。种蛊人日夜以人声训练这种声蛊,蛊虫进入人体后,便可以用声音扰乱人的心神,进而控制对方的行为。”
“声蛊?”沈孟枝很快反应过来,“所以即便种蛊人不在,也可以借助声蛊来控制对方。”
所以,苏愁才没有出现在这里。他恐怕早已躲藏起来,暗中操纵着这一切的发生。
“我明面上还是阶下囚,没法跟你一起走,只能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楚晋垂眸,凝视着对方,“声蛊最难得也最难解,破蛊的办法,只有找到苏愁,逼他解蛊。”
沈孟枝道:“好。”
他知道对方担心自己,但是楚晋一旦离开地牢半步,不止他自己会陷入危险的境地,更是会牵连到沈孟枝被问责。
又何况沈云言身上所中的蛊是冲他而来。
握着自己手腕的五指力道松了些许,楚晋眉眼间浸着不甘和担忧,似乎并不想就此松手。
仿佛猜出了他心中所想,沈孟枝轻声道:“相信我。”
楚晋顿了顿,终于低声开口:“……小心。”
沈孟枝应声。他安抚般拍了拍腕上的那只手,将自己彻底从对方的掌中抽离,转过身,向地牢外走了出去。
沈云言从地牢冲出来后头脑昏昏沉沉,无头苍蝇一般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
血迹顺着额角与眉眼蜿蜒而下,他抬手抹去,猜想自己现在的样子可能有点吓人。
“兄长。”
脑袋里的声音又开始叫了起来,每喊一声,他的呼吸就变得粗重一分。
“兄长……”
这声音仿佛蛰伏在脑海深处,飘渺不定,却带着笑,甚至有几分熟悉。
沈云言从一片神思不属的恍惚中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站在柳梧街的那条巷子里。
他原先以为自己只是乱走,可现在看来,是这个声音引导着自己,把他引到了这里。
从这幽长的巷道里,传出了一抹苦涩的药香。
沈云言定在原地,丝丝熟悉感蔓延心头。这条路、这间屋、这阵药香,他从前习以为常,如今却觉得荒唐无比。
脑中的声音不断催促着,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推开了半掩的房门。
院中坐着的人笑着望了过来,开口时,与脑海中的声音渐渐重叠:“兄长。”
沈云言神色复杂,看着这个欺骗自己的罪魁祸首,心里却如死水一般,泛不起丝毫波澜。
苏愁拿着一个白瓷汤匙,面前的桌上摆着药碗,里面的药已经快要见底。
手筋断后,他甚至没有端碗的力气,就算拿着汤匙,手也在微微颤抖。
察觉到沈云言的视线,苏愁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疑惑道:“兄长,你怎么不进来?”
“我回家晚了,兄长是在生我的气吗。”没有等到沈云言的回复,他了然,歉疚地笑了笑,“有事情耽搁了。我已经把药喝完了,看。”
他带着欣喜的笑容,将空空如也的药碗展示给对方看,就像是听话的孩子在讨要一句奖励,或者一颗糖。
只不过沈云言没有给他任何糖果。
“事已至此,”他说,“你还要演这场戏吗?”
苏愁脸上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什么?”
他的神态语气,放得柔和的眉眼、嘴角上扬的弧度、交谈时下意识时的反应和小动作,都与沈孟枝别无二致,若是一晃神,根本无法分辨出二人的区别。
失去记忆的时候,沈云言的确被骗过了,也的确将对方当作了自己的弟弟,用十分的真心去对待。
但终究不是一个人,此刻只会显得刻意与生硬。
沈云言叹了口气。没有愤怒,没有厌弃,苏愁预料的种种反应,统统没有。
他微微愣了一下,听见沈云言开口道:“玩够了吗,江枕。”
苏愁感受到笑容僵硬在了自己脸上,凝固成了一副面具。
“不准这么叫我!”面具有一瞬间的碎裂,他怒声道,“不准提起这个名字!!!”
“谁告诉你的?”
药碗被打翻在地,惊醒了他。怒意从他脸上褪去,苏愁神经质般喃喃道:“是沈孟枝?还是楚晋?是谁?谁告诉你了?!”
“没人告诉我。”沈云言淡淡看着他,“十多年前,江大夫第一次到沈府,我在府上见过你。”
苏愁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堪称是茫然的神情,变得一片空白。
是的,他九岁时就见过沈云言。
那时江启为了他的病,远赴王都,熬了三年,终于熬成了沈府的府医,把他从偏僻遥远的小城,接到了软红十丈的湘京,住进了雕栏玉砌的沈府。
他惶恐不安、畏手畏脚,被江启带到正堂见过了沈太尉。上位者冷肃庄严的压迫感吓得他发抖,但沈恪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用刻意放缓的语气对他说,沈府很大,想去哪玩都可以。
他松了口气,跑了出去。
但是沈府实在太大了,大到连池塘和假山都被围在了里面,大到他看不完也逛不完。他从前只听说过的新奇玩意,在这里却寻常可见。一行侍女走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躲进了假山里,等脚步声消失后,却听见了有人的笑声。
这一声笑在安静忙碌的沈府显得突兀又鲜活,他愣了愣,身体却被牵动着,向着声音来的方向摸索了过去。
假山洞口处亮起刺目的日光,他抬手挡了一下,适应过后,眯起的眼睛重又睁开。
他看见了假山下掩着的一口池塘。
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挽着裤脚站在水中,背影挺拔修长,像一根拔节的竹。他屏气凝神,动作小心地走了几步,随即猛地出手,于水花四溅中,捞起了一只小青蛙。
水波荡漾,夕阳下如涎玉沫珠,披了一层粼粼的金粉碎光。对方的脸上被溅得满是水珠,沾湿俊朗的眉眼,在光下折出奕奕的神采。
他缩在假山里,被强光刺激的眼睛缓缓睁大,愣愣地、一眨不眨地看着水里的人。
“孟枝!”他看见青年兴高采烈地转过头,“看,哥哥抓到了。”
他跟着将视线移到一旁,这才发现岸边垒砌的石头上,坐着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
青年用两只手拢着呱呱叫的青蛙,往岸边趟了过去。那叫做孟枝的少年紧张地接过,松了口气,紧接着就被青年揉乱了头发。
“这么喜欢小青蛙?”青年打趣道,“怎么叫它跑到了池塘里?”
少年耷拉着脑袋,抱着小青蛙不松手,抿唇道:“因为是兄长送的。我想喂它,但它一出来就跳走了。”
“噗嗤。”青年忍笑,弯下腰,“孟枝还想要什么?哥哥下次回家给你带。”
少年抬起眼,正想开口,忽然听见不远处咔嚓一声响动,似乎是石头松动的声音,紧接着有人惊叫了一声,一团黑影从上方摔了下来。
他也没想到自己倚靠的石头已经有了松动的趋势,身体坠下去的时候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害怕和后悔瞬间涌上心头。
但是有人接住了他。
一道让他毕生难忘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语气有点意外又有点紧张:“怎么有个小孩子?”
他的脚重新落到了实地,心却仍悬在半空,晕乎乎地看着眼前蹲下来的人。
“你是谁家的孩子?”青年疑惑地把人打量了一遍,确认他有没有受伤,“叫什么名字?”
他被吓得有点懵,小声回答道:“我……我叫江枕。”
似乎是江这个姓让对方松了口气:“你是江大夫的儿子吧?”
他点了点头。
这时候他的眼睛还没有如后续那般恶化,对方的样子只是略微有些模糊,他努力睁大了眼,想要记住这张脸。
青年看了眼他满是冷汗的额头,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颗糖,塞到他手里,道:“你跟我弟弟差不多大,应该也喜欢吃糖吧?”
他下意识想望向对方口中的少年,却发现那块石头上已经空无一人,不由愣了下。
“我弟弟有点怕人。”青年神色变得有些认真,“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不然你、你父亲和沈家,都会遭殃。”
他瞪大了眼,急忙捂住了嘴巴,用力点头。
青年看着他呆呆的样子,笑了一声,也摸了摸他的头,道:“想吃糖了,就来找我。”
然而他只在沈府呆了几天的时间,便被江启送回了那座小城。
在离开沈府前,他真的日日都去找沈云言,忐忑又贪心地要一颗糖。
只是那些要来的糖,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动过。
这样短暂又不起眼的小事,他本以为沈云言早就忘却了。
“原来你记得。”
苏愁低笑了一声,道:“你可能不知道,我从来都不喜欢吃糖。”
人真是奇怪,沈孟枝喜欢什么,他就讨厌什么,但他总要忍着自己的不喜欢,去卖乖,去讨人欢喜。
被江启和沈家抛弃后,他得知自己成了为当年那个少年替死的人。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死于恶化的病症,或者死在萧琢的手下,可他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代价是从此变成一个疯子。
他恨江启,恨沈孟枝,恨沈恪恨萧琢恨天恨地恨世间所有抛弃他的人,只是幼时的执念却如同数年如一日的毒与瘾,让他兴奋,又让他痛苦。
他要取代沈孟枝,成为沈云言唯一的亲人。
所以,他偷走了沈云言的八年。用这八年,弥补了被遗弃空缺的半生。
“兄长。”苏愁慢慢念了一遍这两个字,眼底闪动着兴奋的疯狂之色,温声开口,“跟我走吧,我们回家。”
沈云言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他。
在一片静默中,他开了口:“从前的事,是沈家对不起你。”
“如果你想要报复,冲我来。”沈云言道,“死也好,断手断脚也好,无论什么。我向你赔罪。”
苏愁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格外难看,他阴沉着神色,冷笑道:“我没要你死,我只是想从此以后能名正言顺地叫你一声兄长。”
“你不答应也无妨。”他闭了闭眼,继而恢复了笑意,“我有办法带走你。我们就像之前那样,找一个小山村住下来,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搅。”
他的语气忽地变轻:“兄长,我们走吧。”
与此同时,沈云言脑中的声音再次不知疲倦地响了起来,这次来势汹汹又震耳欲聋。他倏地蹙起眉,先前褪去的血丝再次蔓过了眼底,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
苏愁伸出了手,笑吟吟地等着他。
下一刻,猝然亮起的剑光向他刺来。苏愁反应迅速,堪堪躲过了最险的一击,但手脚的不方便还是使他落了下风,转瞬被狠狠掼到了墙上。
“苏愁!”沈孟枝拎着他的衣领,目光冷冽,“把蛊解开,慢一分,我断你一根手指!”
苏愁眯起眼睛,笑着看他,慢悠悠道:“冒牌货来了~”
最后一字尚未落下,变成了疼痛扭曲的闷哼。苏愁惨白着脸,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小指已经被干脆利落地切了下来,血淋淋地落在地上。
沈孟枝寒声,一字一句在他耳边道:“解、蛊。”
苏愁眼睛动了动,毒蛇一般盯住了他,冷汗浸湿的脸上竟然还能挤出一丝笑容。
“沈孟枝,”他叹息道,“玉膏事变的时候,你怎么就没死呢?”
无声无息,左手小指也掉在了地上。
剧烈的疼痛下,苏愁放声大笑起来。他边笑边流泪,颤动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对方,顽疾般纠缠了一生的执念化为脱口而出的质问,浓烈到近乎稚拙:“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选我,为什么我注定要被放弃,为什么我想要得到点什么,就只能活在你的影子里!!!”
沈孟枝微微一怔,却被对方突如其来爆发的巨力猛地推得后退了一步。
他回过头,看见苏愁跌跌撞撞地向情况不明的沈云言跑去,正要去追,余光却瞥见一抹乍现的刀光。
他心头一跳,想也没想地喊道:“住手!”
然而已经晚了一步,一线血色在眼前爆开,化为漫天血雾,伴随着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声闷响,一只手臂重重落在了地上。
苏愁身体摇晃了一下,遽然跪了下去。
那人还要砍第二刀,刀锋向他的脖颈砍去,却于半空中铮然一响,被沈孟枝提剑拦了下来。
沈孟枝手腕用力,挑飞了那柄刀,长剑一横,他神色冰冷地指着门口:“滚出去!”
对方不甘心道:“薛大人有令,抓到此人,格杀勿论……”
话音一顿,因为那柄泛着冷光的剑已经抵上了他的眉心。
“滚。”沈孟枝咬牙道,“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杀他。”
他扭过头,看向匆匆赶来的钟瑾一行人,后者似乎也被院中的场面吓到,反应过来后焦急道:“沈公子!你没事吧?”
“钟瑾。”沈孟枝望着他的目光褪去了平时的温度,“带这群人出去。”
他手中染血的剑身,再加上过于骇人的眼神,的确让薛义理的人有所顾忌,不敢再莽撞上前。
钟瑾一怔,很快道:“……好。”
这群人退出去后,沈孟枝转身,垂眸看向失力倒在地上的人。
苏愁的左臂被斩断,汩汩流出的血液染红了大片地面,止也止不住。这一会儿的时间,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却依旧执拗地用仅剩的右手死死扒住地面,拖着沉重的身体,缓慢又固执地往沈云言的方向爬去。
沈云言从方才便失去了任何反应,怔怔地跪倒在地上,十指深深插入发中,用全身的意志艰难地对抗着蛊虫的影响。
他忽然浑身一震,低下头,看见了几根染血的手指,像要紧紧抓住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攥着他的衣角,仿佛再也不会松手。
“兄长……”苏愁边笑,边咳出几口血,“我想回家。”
“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沈云言眸光颤动,看着他灰败下去的神采,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曾经,把一个十恶不赦、又可悲可怜的人当做了自己的弟弟,此后的时时刻刻,都是真心。
他是真的……曾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家人,所以爱恨纠缠,怨愧交织。
“对不起。”沈云言道。
他神情恍惚,动了动唇,无声地吐出两个字来——
不带任何意味,一句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弟弟”,却叫人盼了十数年。
苏愁闭上眼,轻笑了一声。
他手指动了动,无声地念了句什么,黑色的蛊虫从沈云言手心钻出,在光下化为了齑粉。
苏愁的面色迅速灰白下去。疲倦似乎让他再也没有力气戴上那副面具,这一抹笑意显得平淡又轻松。
“沈云言,”他说,“你熬的药真的很苦。”
只是从来不是为他而熬,而他咽着苦,却尝出了此生难得的一点甜。
作者有话说:
关于苏愁(不想看的可以跳过):
他幼时自卑,羡慕甚至有点嫉妒同样年龄却生活在沈府、有哥哥疼的枝,但还不算坏,只会在心里偷偷幻想。后来他被遗弃,被折磨,所以长歪了,对直接或间接、有意或无意害了他的人都抱有强烈的恨意,但是哥哥算是白月光,他心里仅存的那点善意全给了哥哥,而抢走哥哥不仅圆了他的执念,也算是对沈家的报复。
因为这些经历,苏愁对于对他好的人都非常在意,但他只会用自己认为正确(其实很偏激)的方式去把这些人紧紧握在掌心,而不是回报(他压根不知道回报是什么)→比如背刺楚楚。
总结一下:苏愁喜欢楚楚,是出于控制和占有欲;喜欢哥哥,是想被选择和被爱。
耳畔的声音让沈孟枝猛然回神。他抬眸,看了眼日渐西沉的天色。
芙蓉桥上依旧满是游人,济水上花舟荡漾,热闹喧嚣的人声好似隔了一层薄膜,模糊又沉闷地传进耳中。
“钟瑾。”他开口,对身边的人说,“声蛊之所以难解,是因为蛊虫一旦从中蛊人的体内出来,就会回到养蛊人体内,反噬主人,所以会威胁到养蛊人的性命。”
破蛊后沈云言陷入了短暂的昏迷,被送回萤室休息。沈孟枝下山处理后续事宜之前,先去了一趟万宗阁,翻了许久,总算找到了一本提及声蛊这种东西的古籍。
书上的记载便是如此。
钟瑾一愣,随即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是这样啊。”
他笑了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样古怪的东西,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
沈孟枝无波无澜地扫过他一眼。
“苏愁死前,为我兄长解了蛊。”他道,“为什么?”
那一幕很多人都看到了。自沈云言体内钻出的蛊虫还未来得及爬到苏愁那边,就在日光下化为飞灰,生机断绝。
那样重的伤势,苏愁显然必死无疑。声蛊没有了活的寄体,才会死亡。
可是苏愁为什么会主动解蛊?他连断指之痛都能忍受,以他的疯狂和恶意,明明可以将声蛊留在沈云言体内,搅得人一世不得安生,为什么最后关头却改了主意?
沈孟枝不觉得他是临死前良心发现。按照苏愁的脾性,哪怕他死了,也不会让仇人好过,更何况亲手把沈云言还回来。
“苏愁这个人太难懂了,我想了很多种可能。”沈孟枝淡淡道,“最能解释这一切的,便是除了他,还有第二个人可以控制声蛊,进而控制兄长。”
“他不想让对方得逞,也不想死后事情脱离自己的控制。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解蛊,让那个人也无从下手。”
钟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眉峰轻微动了动,想要蹙起却又松开,最终,平淡道:“你发现了。”
沈孟枝转过身,与他对视:“苏愁被抓后,一直没有接触我兄长。屈指可数的几个人里,只有你和他独处过一段时间。”
“蛊是你下的。”他的眼瞳在夕照下泛着浅浅的金色,却没有柔和半分,“苏愁是你放出来的,又做了你的挡箭牌。”
钟瑾一言不发地听着,表情甚至带着几分轻松和释然。
沈孟枝寒声开口:“你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杀楚晋。”
借沈云言之手,杀了楚晋,又用苏愁作为替罪羊,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此外,他也懂得如何完美地伪装自己,利用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看似始终置身事外、可有可无,实则一直用这份不起眼麻痹着众人的神经。
“你就是魏钧澜安插的那名眼线,”沈孟枝神色彻底冷了下来,含着怒意念出了他的名字,“钟、瑾。”
钟瑾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丝毫被戳穿的慌乱:“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防备我的呢?”
他自认为自己的演技没有任何纰漏,所以此刻只觉得困惑,不解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解是为何会被揭破。
沈孟枝看着他,眼里没有丝毫笑意:“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设计我的?”
“是引薛义理的人来杀人灭口,是故意装成偶遇我兄长、带他到地牢撞见楚晋,还是和唐肆演戏放走我兄长、只为让我放下戒心?”每说一句,他眼底的温度便褪去一分,“或者更早一点,从那块檀香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