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枝没法,被他赶了出来,流放到了胥方城人潮往来的街道上。
本来是合家团聚的日子,一派语笑喧阗中,他是突兀的、格格不入的异类。
沈孟枝看了一路的灯火和笑脸,现在觉得眼睛有点酸疼。
一方面是无法融入,一方面是担心地牢里的人,他对钟瑾道:“我该回去了。”
钟瑾一愣,脸上的笑意淡了点,垂下眼:“……好。”
“芙蓉桥那边有一家闲月斋,”他很快打起精神,提议道,“我记得沈公子平日喜欢买他家的糕点,既然出来一趟,不如买完再回去吧。”
沈孟枝没想到他会记得这种细节。那家闲月斋是胥方城中的老字号,也是某位摄政王为数不多钦点的糕点铺。他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说出拒绝的话,点了点头。
芙蓉桥是赏月的好去处,桥上人满为患,钟瑾去闲月斋外排队,沈孟枝就坐在桥边等。
他目光落在桥下澄澈如镜的济水上,一轮月随水波浮动,静影沉璧,碎碎圆圆。
人群忽然起了短暂的骚动。
沈孟枝回过头,一包药正不偏不倚地向他的脸飞过来。
他下意识要侧身躲开,只是下了雨的桥面太滑,一个不稳,几乎就要栽到河里去。就在这时,有人扶住了他,一手把他稳稳按在了原地,另一手险险拽住了要飞出去的药包。
“没事吧?”那个人松开手,忽然一怔,笑了,“是你呀。”
沈孟枝早在他开口的时候就僵在了原地。
他轻吸了一口气,终于让头脑冷静了下来,没有冲动地叫出一声兄长。
沈云言检查了一下手里的药,带点儿歉意地说:“刚刚差点摔倒,没拿稳东西,险些砸到你,抱歉。”
沈孟枝问:“怎么会摔倒?”
沈云言笑了起来,摊开手心,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圆滚滚的蘑菇。
“桥上长了个蘑菇。”沈云言是那种抓蛐蛐抓鸟、见到野蘑菇也要尝一尝的人,他抓着蘑菇翻来覆去地看,“看上去比较可口。”
沈孟枝看了一眼,发现蘑菇淡粉色的菌盖上已经缺了个口,猛地意识到什么,霍然伸手:“不能吃,有毒!”
但他阻止的还是晚了点儿,沈云言后知后觉地蹙起眉:“刚刚咬了口,没味……你怎么有两个脑袋?”
见沈孟枝表情都变了,他才笑出声来,眉头舒展开,晃了晃手里的蘑菇:“骗你的。”
沈孟枝:“……”
隔了数年,沈大公子的毛病还是没改。
沈云言逗完人,才意识到有些不妥,咳了一声恢复了正经:“要去我家坐坐吗?”
说不上来为什么,他看见对方就觉得亲近。
沈孟枝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幽深地看着他。
他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突破表面上若无其事的镇定。他想要立刻马上带对方走,想坦白一切,想让他恢复所有的记忆。
他低声道:“我……”
“只是我弟弟今天不在,”沈云言却道,“明天兴许能见到他。”
沈孟枝神色猛然变了,他重复了一遍:“不在?”
苏愁一向把沈云言当做拿捏他的把柄,必然不会给他任何与沈云言接触的机会,可如今他却能与沈云言毫无阻拦地见面,对方绝对不会出这样的差错。
苏愁去哪了?
沈孟枝瞳孔微微收缩,下一秒,耳畔传来钟瑾含笑的轻呼:“沈公子,我买好了……”
未等他说完,沈孟枝已经一把拽过他,语气急促道:“钟瑾,送这位公子回家,在我回来之前都要看好他!”
钟瑾抱着一大包点心与沈云言面面相觑,怔怔道:“啊,啊?那你去哪……”
回答他的是翻飞的衣袂,那人神色匆匆,身影没入人群之中,转瞬消失不见。
“世子,”苏愁悠悠笑起来,“好久不见呀。”
雨水已经蜿蜒到了他的脚下,浑浊肮脏,地牢外面一片死寂。
楚晋站在阴影里,抱臂倚在墙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脸上淡淡的,没有情绪,愤怒、厌恶、冷漠都一无所踪,像是在打量一个丝毫不在意的人。
苏愁盯了他一会儿,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多年没见,世子好像跟我生分了许多。”他说,“真令人难过,这些年来,我可是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楚晋终于开了口:“你怎么没死。”
闻言,苏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路边的叫花子,和野草一样,”他慢慢道,“……命最硬了。”
“你还在怪我吗?”苏愁抬手抓上面前的铁栏,“当年我没有抛下你。我想带你从公子的手下逃走,但是公子发现了我的计划。”
他轻轻笑了一声:“……我只好先离开你,在公子带人抓过来之前,逃了出去。”
“你明明死在了公子手里。”楚晋语气平淡,并没有什么起伏,“那颗头,是谁的?”
苏愁如同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愉悦道:“那就该问公子了。或许是哪个倒霉鬼,被公子砍了头,伪装成我的脸,只是为了杀鸡儆猴。”
楚晋蓦地冷笑一声,吐出两个字:“恶心。”
无论是苏愁,还是公子,都令他觉得恶心。
苏愁坦然地接受了他的评价,忽而弯了弯眼睛:“恶心……沈孟枝不应该更令人恶心吗?”
“他骗你,抛弃你,挟持你,利用你,把你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他才是你最该讨厌的人。”他轻声道,“世子,我是来救你的。”
楚晋眯起眼,半晌,笑了笑:“没错,我是恨他。但我比较好奇你跟他之间的事情,谁知道你是不是跟他一伙的?”
苏愁有些讶异地挑起眉,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松开了铁栏,不急也不慌地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
“世子,我是这个世上最不可能与他和平共处的人。”苏愁撑着脸,淡笑起来,“因为我就是真正的江枕。”
楚晋目光一滞,呼吸有片刻紊乱。
“江枕,渔崖人,父江启,兄江涣。”苏愁语气陌生得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幼时怪病缠身,求医无路,被断言活不过十三岁。”
“于是,他死了。十二岁那年,被他那无用的父亲,亲自牵着手,送进了宫里,去替沈府的二公子送死。”
他忘不了江启把他抱上马车时强颜欢笑的样子,忘不了牵着他的那只粗糙温热的手,忘不了他不安询问时对方的回答。
“阿枕,睡一觉,睡一觉就进宫了。”江启哽咽着,又强忍着说,“进宫看病啊,病好了,就可以回家了。”
马车慢慢远去,江启在后面变成了不大不小的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
这是他作为江枕,留下的最后记忆。
苏愁心情不错,哼了一会儿曲,道:“但是,我活下来了。”
他被人押着跪在殿上,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地板时,在几乎灭顶的恐惧不安中,意识到了一件事。
江启骗了他。
高高在上的君王随意挥了挥手,他被拖下去乱棍打得半死,又和满车尸体一起被运到了乱葬岗。
谁也没想到,一个出生就被断言活不过十三岁的孩子,竟撑着一口气,硬生生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
在死过一次后,那困扰他多年的怪病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流浪、乞讨、偷窃,磕磕绊绊活过了十三岁。
然后,他遇见了旧秦的世子。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曾经自己为什么会被送进宫里。”苏愁道,“原来是我的命不值钱,要去替沈府二公子的命。”
“我这才知道沈府原来还有位二公子,沈恪也真是能藏,把他的儿子藏在府里,一藏就是十多年。”
他忽然笑了起来,轻飘飘道:“听说因为他,害死了他的母亲,害的沈恪没见到沈夫人最后一面。又因为他,沈家险些犯下欺君之罪,将他逐出家门,抹除了他的名字。此后不入族谱,不入史册。”
他是沈孟枝,却不再是沈府的二公子。
沈家家谱上不会有他的名字,泱泱史册上不会记载他只言片语。
这是对他的惩罚。
“可是还不够。”苏愁道,“只是这样,我怎么能满意呢?”
他的语气有了细微的变化,疯癫又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楚晋抬眸,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沉声问:“你做了什么?”
苏愁向他看了过来。他眼底带着令人心惊肉跳的癫狂和偏执,出口的声音却是截然不同的笑意吟吟:“我只是把他推进了深渊,让他永无翻身之日……罢了。”
仿佛预感成真,楚晋短暂地僵住了一会儿,随即遽然冲到了牢笼边,攥着铁栏的手青筋暴起:“你做了什么!!!”
他的神色阴沉至极,苏愁的视线在他脸上久久徘徊,似乎对方的怒火让他更加兴奋,终于笑出声来。
“我做了什么?”他笑,“玉膏城发生过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百姓叛乱,自相残杀,莫须有的罪名。
楚晋只觉得心脏疼得如同缺了一角,低头压抑地吸了一口气。
喉咙里如同吞下了一把锋利的尖刀,声带每颤动一下,就被切割出淋漓的血。
“是你。”他说,“挑拨的人是你。”
苏愁顺着他的话,满不在乎地点头:“是我。”
“挑拨的人是我,杀他的人也是我。”他站起身,慢悠悠走到铁栏边,直视着楚晋,“我补给他那一剑,可惜刺错了地方,只是穿透了他的腹部。我还想割断他的咽喉,想剜掉他的眼睛,想让他疼到生不如死,跪下来求我——”
恶毒又疯狂的话音被猛地掐断,苏愁被大力拖拽着撞上了铁栏,发出咚的闷响。
楚晋掐着他的脖子,像是下一秒就会彻底掐断对方的脖颈,力道大得几乎能听见骨骼在咔咔作响。
“你才是该死的那个人。”他的声音降至冰点,森冷的杀意令人窒息发抖,“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苏愁的脸因缺氧而涨红,嘴角却还是咧开了一个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盛。
他用口型,轻轻吐出几个字:“已、经、晚、了。”
楚晋神色一变,猝然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
苏愁跌倒在地,半死不活地呛咳了几声,才平复了呼吸。他的声带变得嘶哑难听,却还能听出零星半点的笑意:“我就知道……”
他叹了口气,道:“世子,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呢?他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为什么还是一昧地相信他?”
空气中的杀意忽地沉寂下来,仿佛从未出现过,苏愁能感觉到里面的人彻底安静下来。
蛊虫起效了。
他咳了一声,试探道:“世子?”
黑暗中的人影一动不动,神色晦暗,辨认不清。
苏愁笑了,又道:“过来一点,世子,我看不清你。”
他的声音落下,几息后,楚晋慢慢走了过来,目光平淡,隔着数道禁制般的铁栏,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苏愁看着对方皮肤下缓慢移动的蛊虫,摸了摸自己掐痕狰狞的脖子,问:“你知不知道要听谁的命令?”
对方沉默片刻,道:“你。”
苏愁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微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刀。
“既然如此,”他眼里闪动着冷光,“我命令你,把这把刀捅进你的心脏。”
楚晋握着那把刀,撩起眼皮看了苏愁一眼。
下一秒,他面无表情地举起刀,毫不迟疑地用力往身上捅去。他的动作太快又太突然,像是不用思考就做出的选择,苏愁愣了下才急声喊道:“停手!”
挥刀的动作停住。
然而刀锋已然没入身体一分,从伤口涌出的血瞬间滴落下来,染红了地板。
苏愁惊魂未定,知道楚晋方才是真的打算杀了自己。他彻底打消了疑虑,缓缓笑了起来。
石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苏愁若有所感地回过头,下一秒,门被人猛地推开,沈孟枝低喘着气走了进来。
他越过满地晕倒的守卫,面色煞白,怔怔盯着楚晋手中那柄沾血的刀。
门锁落地的声音遽然打破沉默。
苏愁望着大开的牢门,对着里面的人很低很轻快地笑了一声。
“世子,”他轻声道,“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
什么(ΩДΩ)楚楚你要杀谁?!你要杀你老婆?!!!
楚晋眼睫眨动了一下,目光缓慢地落到了远处之人的身上。
血液滴在石板上的声音格外刺耳,他低声道:“好。”
这一声令沈孟枝骤然回神,踩上身边守卫掉在地上的佩剑,脚尖一勾一挑,长剑凌空而起,被他一手抓住。
衣袖翻飞,卷起一道疾风。
下一秒刀与剑碰撞的叮响声炸响,刀刃重重砍了上来,沈孟枝手臂被震得微微发麻,几乎有些抵不住对方的力气。
刀锋森冷,手腕在巨大的力气碾压下颤抖不止。那柄刀一点一点逼近,险些要压上他的脸颊。沈孟枝别过头,沉下脸色,曲腿抬起,扫向对方的腰侧。
楚晋却并未躲闪,眉眼间没有丝毫波澜,直接一手抵住了他的小腿,抓在手心,力道很大,令沈孟枝完全动弹不得。
重心不稳,失衡时他被扼住喉咙压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沈孟枝抬眸,正正撞见楚晋冷漠的眼神。
浓密漆黑的眼睫在眼下投射出一片阴翳,墨色染就的瞳孔不带一丝情绪,清晰地映出了沈孟枝苍白失神的面容。
楚晋手一动,刀柄撞在他手腕上,沈孟枝吃痛脱力,手指松开的瞬间,刀刃挑飞了他手里的剑,化作流光飞转着砸到了地上,骤然发出的铮鸣在石笼里回响,刺耳无比,令他指尖一颤。
肺里的空气在丝丝缕缕地减少,沈孟枝难受地蹙起眉,失力的手指试图抓住什么,却攥住了对方垂落在脸侧的一截衣袖。
楚晋低头看着扯住他衣袖的五指,举起了手里的刀,刀锋对准了他的心口。
血珠顺着刀尖滴落,砸在衣服上,很快晕开大片。
地上积攒的雨水濡湿了他的头发,沈孟枝额上还有跑出来的薄汗,在黑暗中笼着一抹莹白。
他什么也没说,神色忽地平静下来,与身上的人对视,仿佛要从对方眼底完完整整地洞彻什么东西。
楚晋垂着眸,手指忽而摩挲了一下刀柄。
“动手,”苏愁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杀了他。”
楚晋眸光漠然,在他的催促下,指尖用力,刀刃狠狠向下刺去——
噗嗤一声,刀锋入肉。
沈孟枝在那一瞬间闭上了眼睛。
没有任何料想中的疼痛,只是脸颊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像是补偿般的安抚。他睁开眼,感受到脖颈间的压力悄然退去,压在身上的人也站了起来。
楚晋回过头,冷冷开口:“苏愁,你以为我还会再信你么?”
他那一刀没有留手,在苏愁最放松警惕的一刻,刺进了他的身体。肩头猝不及防被刀刃贯穿,苏愁被余力震得向后飞去,后背重重撞上了牢门后,才堪堪停了下来。
他猛地咳出一口血,随即毫不在意地抬手抹去,连肩上插着的刀刃也没有管,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你没有中蛊?”那令人不适的笑意终于烟消云散,他阴着脸,表情因为疼痛而有些扭曲,“刚刚你是在骗我?”
楚晋没有理会他。这种程度的伤势已经让苏愁难以动弹,他并不担心对方会有机会逃出去。
他的脸色还是很差,说话时眉间有躁郁之色闪过,又被克制着压下去。嘴唇的血色渐渐褪去,楚晋喉结动了动,未等话出口,苏愁便闷声笑了起来:“我没看错,你中了蛊。”
“是不是很想杀了他?是不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
“你不知道强忍会受到反噬么?”他慢慢开口,如同引诱一般,“杀了沈孟枝,我就帮你解蛊。”
楚晋眼底掠过一抹血色。他手指不自然地蜷起,又骤然松开,随即弯下腰去,捡起了先前摔落在地的佩剑。
“你真的以为,”他平淡道,“凭一只小小的虫子,就可以控制我?”
话音未落,剑光一闪,划开一线血色。
沈孟枝眼前漫开刺目的鲜红,他哑声,猝然喊道:“楚晋!”
楚晋反手握剑,用力在肋骨处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像是要把强忍下的暴虐与嗜杀的冲动全部释放出来。他闷哼一声,那只钻进了胸腔的蛊虫被他用剑尖刺穿,硬生生挑了出来,摔在苏愁脚边,成了一滩烂泥。
“还给你。”他缓缓开口,望向苏愁的眼神冷蔑,如同也在看一只被摔烂的蛊虫,“你的游戏,到此为止了。”
从伤口处一同涌出的还有被蛊虫污染过的毒血,沈孟枝爬起来,强硬地捂住了他的伤口,点了几处止血的穴位,又检查了他的伤势,所幸并没有伤到要害。
即便如此,沈孟枝神色还是沉得很。他攥紧了拳,一言不发转过身去,忽而毫无预兆地,一拳砸在了苏愁脸上。
这一拳丝毫没收力,苏愁的脸被打歪过去,整个人摔倒在地,爬也爬不起来。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紧接着就被沈孟枝拽起衣领,又是一拳砸了过来。
“你很委屈吗?”他咬着牙,低声一字一句地问,“很无辜吗?”
“你的父亲因为你愧疚而终,你的兄长因为你死在玉膏之乱,沈家没落、我被你诬陷为乱臣贼子……欠你的种种,早就还清了!”
“而你因为一己私仇,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
一连串的质问砸在苏愁耳边,他盯着脚边死的不能更透的虫子,半晌,先是轻轻笑了起来,紧接着笑意越来越深,走火入魔一般,最后变成了无所顾忌的大笑。
“哈哈哈哈……”他笑一声喉管里就涌出一口血,几乎笑出了眼泪。在这令人浑身发冷的笑声中,苏愁抬起头,弯起眼睛,一副开心又无所谓的样子。
“……为什么杀人?我高兴。”他哼着歌,“我恨你,恨江启,恨沈恪,恨这世上所有人。害人又怎么了?我本来就是坏人啊。”
沈孟枝冷冷盯着他满是血又笑吟吟的脸,忽然抬手,拔出了插在他肩膀中的刀。
鲜血迸溅,苏愁痛得脸色惨白,却还是笑。
“我要死了吗?”他道,“好疼啊。”
沈孟枝攥着刀的手紧了紧,神色却没有变化,刀光一闪,遽然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
“你不会死。”他缓缓开口。
匆忙赶来的守卫蜂拥而至收拾残局,苏愁如一块软趴趴的破布,被强制地押起身来,拖拽着送往另一间牢房。
他好像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坦然接受了这一切,低着头颅任人摆弄。
只有在路过二人时,苏愁才突然停了下来,扭过头,望向楚晋,扯了下唇。
“世子,”他说,“你早晚会被他害死的。”
为摄政王处理好伤势,已近夜深。
碍于如今的身份,沈孟枝没办法亲自给人上药,只好公事公办地找了大夫,自己守在一边紧紧盯着。
大夫将绷带缠好,又嘱咐了几句,便提了药箱从牢房里出去了。
沈孟枝把人送了出去,捏了捏眉心,趁着没人又折回了牢房里面,走到摄政王面前,站定。
楚晋眼前多出一片阴影,抬头就看见一言不发的某人。
他以为对方是因为他今天的举动生气了,捞起他的手,轻轻摸了下,问:“弄疼了?”
沈孟枝垂眸看着他,神色有些捉摸不清。
他知道要想骗过苏愁,让对方放松警惕,这出戏必须逼真。楚晋的做法并没有错,他也并没有因为这个而生气。
他气的是对方没有跟他商量就排了这出戏。
“你要我挟持你,到胥方来做人质,”沈孟枝终于开口,“是不是算好了苏愁会来找你?”
他心焦无比地冲进地牢,看见对方攥着尖刀,满手鲜血容色冰冷的时候,心跳是真的停了一息。
直到被按在地上,被冰冷刺骨的雨水一刺激,他才猛地清醒过来。
那把刀,握的方式不对。
那是无法用上力气、最容易被反制住的握法。
楚晋没回答,咳了一声,脑中瞬间闪过许多理由和对策,动了动唇,企图蒙混过关。
沈孟枝却好像一眼就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蹙起眉,加重了语气:“说真话。”
“……”楚晋闭上嘴,看着他,心想,似乎真的生气了。
他叹了口气:“是。”
沈孟枝低声道:“我是不是说过让你不要见他?”
摄政王乖乖道:“是。”
他身上缠着绷带,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唇色苍白,是少有的凄惨,甚至不需要特意装可怜。沈孟枝本来还有些气恼,被这么一搞,又提不上脾气来了。
他知道楚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是要赌那万分之一的概率,赌苏愁不死心会找到他,赌这一出戏能反客为主,将苏愁彻底拿下。
这样,才可能将沈云言从魏钧澜和苏愁的手里带回来。
“我只是赌了一把。”楚晋道,“苏愁想见我,就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是苏愁为什么会找到这里,又是怎么知道摄政王被藏在了这里,又是一个漏洞。
先前苏愁会假扮成他们的人潜入进来,甚至挑拨离间宋思凡,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沈孟枝深吸一口气,平静道:“这里有人帮他。”
对方是谁还无从知晓,但至少代表了薛义理手下的人也不算干净。沈孟枝想到他们计划建立的功业,更是觉得头疼。
“今夜还有很多事情。”他检查了一遍楚晋的伤势,“外面被打晕的守卫还要处理,你休息吧,我在外面守着。”
“你多跟我说几句话,我好像就能睡着了。”
摄政王低笑一声,抓住了他的手,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真是神奇……”
掌心温热,夜寂无声。
作者有话说:
夫夫互殴
枝:他是真的想杀了我。
楚:他真好看。
ps,楚楚一半是演的一半是真的,他有准备所以抵抗住了苏愁的命令,但是还是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指把握不好力道、被勾起暗念、想要暴力对待枝并会对枝的反抗和脆弱感到兴奋
第139章 兄长·梦里的小孩
等到夜色中的呼吸渐渐平稳,沈孟枝手指松动了些,将手从对方的指缝中抽了出来。
混着雨水的空气潮湿发冷,他转身出了地牢,吩咐守卫将这次出事出现在现场的人都带下去审讯,无论何人,一律不得再入内。
出了这样的事,必然无法瞒过薛义理等人的耳目。就连替他守人的齐钰也在门口被打昏了过去,被送去了大夫那边,恐怕现在还没醒。
薛义理兴许会趁机拿这件事做文章 ,但沈孟枝已经无心理会他。他现在满心都是沈云言的事情,楚晋费了这许多的心思,不惜受伤也要帮他争取的机会,他务必要把沈云言带回来。
留苏愁一命,也是因为沈云言。
沈孟枝轻吸一口气,又慢慢舒了出来。
柳梧街青瓦小院内,钟瑾抱着石臼,认真专注地捣药。
找到苦力的沈大公子正自收着白天晾干了的衣服,看了看早就黑透的天色,像问小孩儿似的回头问:“你家公子怎么还不来接你?”
“……”钟瑾心想,他也想知道。
在布庄做惯了伙计,他非常自觉地站起身,去帮对方拿东西。结果站起来时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沈云言反应神速,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钟瑾忙道:“没事没事,踩到了一块石头。”
他失衡时不慎扯了下对方的衣袖,又摸到了沈云言手心的薄茧,表情有些诧异地抬起脸来,道:“多谢。公子反应真快,可是习过武?”
“习武?”沈云言乐了,“怎么可能,这是干农活练出来的。哪有那本事啊。”
他语气并没有多少异样,紧接着又自言自语道:“我弟弟倒是也没回来。”
钟瑾随口问:“这么晚回家,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这才什么时辰。”沈云言挥挥手,看得很开,“我以前嘛,好像夜不归宿的时候也是常有,男子汉又不怕被偷被抢,担心那么多做什么。”
他将衣物抱进了屋,又走过来,凑近看了看钟瑾捣出来的成果,评价道:“你用的力道不均匀,碾得不够细,熬出来的药很苦的。”
钟瑾头一次干捣药这种事,自然没有头绪,正手足无措着,身侧忽然伸出一只手,接过了他手里的石臼,轻声道:“我来吧。”
钟瑾一愣,转头看见了对方线条柔和的侧脸。沈孟枝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平静,与之前匆匆离去的人判若两人。
“沈公子,”他很快反应过来,“先前是出了什么事吗?”
沈孟枝淡淡道:“没什么,已经处理好了。”
“……”
钟瑾视线落在他泛红的手腕,留下的很明显是利器击打的痕迹。他不着痕迹地挪开眼,识趣地没有再问,道:“那我先出去,出门时齐公子还让我帮他带些东西。”
之后的事的确不便他在场,沈孟枝没有挽留,沉吟片刻,道:“今晚的事多谢你。”
“没有没有!我……”钟瑾受宠若惊地摇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踌躇了一下,改口道,“能帮上沈公子就好。”
等他走后,沈孟枝拿起石杵,开始熟练地研磨起石臼中的药草。
他的药理是幼时随母亲学的,沈夫人过世后,就是沈云言有时候会教他一点。沈云言那时十七八岁,已经在湘京城里小有名气,行军作战,在各地周转,也认识不少草药。
沈大将军效仿神农尝百草的壮举,什么草、什么蘑菇都要尝一口,也幸亏他命硬身体好,中毒后找大夫开点药,第三日就能活蹦乱跳。到最后,军伍里的大夫都快赶不上他,一群人打仗受了伤,伤得轻的找沈将军要几根草糊上,伤得重的还能捡回来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