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钰道:“世子,此前可曾听说过褐山书院?”
“自然听过。”楚晋笑道,“齐公子不必拘礼,我如今是旧秦使臣的身份,你我又是同窗,兄弟相称即可。”
齐钰一听,正合我意,当即去了繁文缛节,一拍手:“好嘞!那我今后就叫你楚兄。楚兄之前在旧秦,可否去过鹤隐书院?比之此地如何?”
楚晋想了一想:“比之不如。褐山书院毕竟是天下书院第一。”
“这地儿万般皆好,只是太偏。”齐钰边摇头边叹气,“想当年我爹把我送到这儿,可是用鞭子赶过来的。湘京那么好,谁不想留下?偏跑来这山野里读书。”
他走了几步,可惜道:“楚兄,你也真是想不开,放着偌大一个湘京城不住,跑来这儿念书。”
楚晋自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送到这儿来,无非是燕陵君主萧琢怕湘京城里有旧秦的内应,留他在都城,等于将自家底细暴露于他眼前。
他漫不经心地一笑,半开玩笑道:“那齐兄可有什么好主意?”
齐钰摊手:“没辙,进来了你就别想出去,除非被饬令退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楚晋一顿,随即意味深长道:“哦……”
一旁齐钰仍在慷慨激昂:“真是有来无回!偏偏我爹死心眼,说什么燕陵名家子弟非去褐山书院不可!要我说,随便找个地儿把书念了就得了,反正在哪我都懒得学。”
“齐兄,我此前听闻褐山书院只收权贵名门子弟,”楚晋道,“这是真的吗?”
“是,也不是。”齐钰卖了个关子,“褐山书院对外确实只收名门,但也会破例,对于难得的可塑之才,哪怕出身贫寒,也是来者不拒。比如燕陵当今的郎中令,还有大儒穆凭栏,都是这类人。不过他们终究还是少数。”
他拍了拍胸膛,得意道:“我齐钰,最喜欢广交朋友,这书院里随便拎出来个人,我都摸得门儿清。楚兄你有想认识的,尽管问我!”
楚晋笑道:“不急,慢慢来。”
二人说笑间,已然走到轩室门前。齐钰推门领他进去转了一圈,介绍道:“这是轩室,你今后的居所。画圣周羲和曾经就住在这里,‘轩’字也是他起的,取自‘轩轩青田鹤’。”
楚晋看了眼来路:“这里离正门倒算近。”
“是极。楚兄,你这可是个好位置,离学堂也不远,真是令我眼红。”
齐钰站在院前,指着书院正庭那棵参天银杏,“从轩室窗边就能看见这棵老祖宗,尤其入秋以后,满地落黄,才是盛景。”
楚晋问:“树后那间屋子是何处?”
“那就是学堂,名为渡己堂。”齐钰解释道,“先生教书授业,便是在那里。”
二人绕过轩室,又依次路过几间住所,一一拜访下来。走到一处僻静高崖,遥遥便见一树梨花如繁雪,落一地乱琼碎玉。崖后是一挂白瀑,如若悬河,水帘般将晴雪崖与褐山山体隔开。泻雾倾烟,漱石如玉碎斩冰。
齐钰一停,道:“这是晴雪崖,练剑论道之地。”
楚晋由衷道:“确实不负盛名。”
“这边就是书院边沿了,背靠褐山,最是僻静。不过因为太远,所以住的人少。”齐钰带他沿石子路离开了晴雪崖,又拐入一个长廊,“先生住在这边,还有江师兄……”
“江师兄?”
这是楚晋自进书院以来,第一次听见“师兄”这两个字。
齐钰解释说:“他是先生真传学生,资历比我们要久,先生要我们称他师兄。不过我跟他关系也不错,私下叫他名字也不会介意。”
“他也是燕陵哪家的名门子弟么?”
“这倒不是,他正好是那类少数人。”齐钰道,“江师兄是寻常人家出身,先生看出他天资聪颖,便收了他为学生。”
楚晋“哦”了一声。
二人走向江枕的居所,齐钰边走边说:“这是萤室,江师兄的住所。”
“萤、室。”楚晋将这两个字轻轻念了一遍,“可有什么含义?”
齐钰摸了摸脑袋:“这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字是江师兄自己取的,是何意思,他之前也没提过。”
说罢,他敲了几下门,提声道:“江师兄,在吗?江枕!”
连敲几次,俱是无人应答。
“奇怪,人去哪了?”齐钰疑惑,“难道在先生那边?”
楚晋道:“先生那边我早晚要去一趟的,不如直接去看看。”
齐钰点头。
先生的院子离萤室不远,齐钰道:“先生姓方,名鹤潮,是燕陵前朝丞相。致仕以后,自请来书院授业。”
他提及方鹤潮时,便收起了方才的嬉笑之色,面带敬重之意。顿了顿,又补充道:“先生一向严厉,我们一会儿得规矩些。”
能让这等名门子弟收敛的人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楚晋点头:“自然。”
二人行至长廊尽头,露出一间乡野小院来。院内亦是一棵银杏,比之书院正庭那棵要矮小许多,应该是几年前所植。树下摆着一个竹木躺椅,风一吹来,便吱呀晃悠。
正屋前置有一口水缸,里面养了几尾锦鲤,水面铺满莲叶,依稀可见鱼尾闪过。
二人绕过水缸,往里走时,正见一人要从里间出来。
那人一袭云白衣袍,衣袂袍角大片花纹如墨染,似身着一幅水墨画。他眉目舒和,将昳丽的五官也柔和了三分,浅色瞳孔看人时,却有种说不上来的疏然,让他整个人淡漠如明月,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看见齐钰两人,他一怔,虽然神色只是微不可察地一动,却如冰皮始解,波色乍明,春水般灵动起来。
所谓人如明月,浅淡温凉。
闻言,楚晋目光微动,这才露出一丝讶然之色。
沈孟枝此前没想到会与二人在这里撞上,愣了一霎又回过神来,道:“你们来找先生?他不在。”
“不在?好吧,楚兄,那只能晚些你再来一趟了。先生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习惯就好。”齐钰说完,才想起要介绍两人认识,“……噢,差点忘了!楚兄,这位就是江师兄,江枕。”
他还想再介绍一下楚晋,却听沈孟枝道:“我知道。齐钰,你回去吧,我还有几件事要与世子交代。”
“噢,那我可就走了啊!”齐钰摆摆手,“说好的,今晚你记得来辅导我功课,别忘了!”
沈孟枝轻笑,眸中星辰点点:“知道了。”
说完,他转向楚晋,猝不及防对上后者饶有兴味的眼神,一时僵住。很快他便放松下来,收敛笑意,缓声道:“世子,褐山书院严以治学,有诫规三百,需谨记于心。”
又来了,那种疏离的尺寸感。
楚晋收回目光,不以为然道:“如何谨记?”
然后他便眼睁睁见眼前人变戏法般变出了一本手册来,早有预谋地解释道:“这本是诫规,世子手抄一遍即可。”
楚晋:“……”
他神色颇有些一言难尽地接过了那本手册,沈孟枝见他蹙着眉,又补充道:“书院每有新生,都需手抄诫规,无一例外。”
手册是手抄本,上面字迹清雅娟秀,行云流水般,看得人心旷神怡。
楚晋随手翻了几页,状似无意问道:“若是违反诫规,有什么后果么?”
“程度不同,惩戒不同。”沈孟枝道,“轻则罚去洒扫,重则饬令退学。”
退学倒是正合楚晋心意,于是笑吟吟问:“哦——那请问师兄,犯了哪条诫规惩戒最重?”
他的态度甚不持重,沈孟枝不由微微蹙眉。
“犯错没有轻重缓急之分。”他凝视楚晋许久,忍不住提醒道,“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楚晋挑眉,笑了。
沈孟枝知道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终于失去耐心,神色微冷:“世子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回去休息了。”
楚晋却道:“不巧,我还有一件事情,想与师兄商量。”
“此次来燕陵,人地两生,风土人情较之旧秦差异颇多,所以我带了一个随从。”他说是商量,语气却不见半分妥协让步,慢声道,“我想让他一同住在轩室之中……”
他还没说完,沈孟枝已然寒声打断道:“世子,这不合规矩。”
楚晋轻哂,好整以暇道:“我方才看了这三百诫规,也没说不让带随从,怎么就不合规矩了?”
“诫规第三十一条,”沈孟枝道,“不可擅自带外人入院。”
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楚晋黑漆漆的眸子凝了他片刻,笑意更浓。
“那就让他入学,如何?我这随从,虽然是平民出身,却也天资过人。褐山书院向来兼容并蓄,王孙贵族与平民百姓同室而学同席而坐,我想他在书院学习也未尝不可。”他直视沈孟枝双眼,无一丝退让之色,“师兄也是这么走下来的人,不知可行与否?”
唯一一个以平民之身入学的人就在眼前,楚晋话中的促狭之意再明显不过。
沈孟枝不由微蜷手指,面上却不为所动:“……我无权决定。”
“世子如果觉得我的答案不合心意,”他淡声道,“还是问一下先生吧。”
说罢,沈孟枝颔首,仍是未失礼数,随即拂袖离去,再没看他一眼。
楚晋望着他冷漠的背影,缓缓收起笑容,面上轻佻之色尽褪,神色便显得冷而沉。他驻足片刻,随即若有所思地回了轩室。
轩室内已经掌灯,窗上人影晃动,楚晋瞥了一眼,推门而入。贴身随从徐瞻正抱着半人高的一摞书,见他回来,自觉放下手中东西:“世子。”
楚晋淡淡应了一声,伸手倒了一杯茶。
“殿下,”徐瞻走过来,“你见过方老先生了吗?”
楚晋盯着茶水中起起伏伏的绿叶:“没有,倒是见了他的亲传弟子。”
徐瞻忙问:“他怎么样?”
“古板正经,油盐不进,”楚晋想起沈孟枝拒人三分的样子,随口道,“是个棘手的家伙。”
“不过我也没必要跟他耗,接下来的事我有分寸。”
徐瞻点头,压低声音道:“公子来信说,早日与湘京城内的人手对接,另外,要小心燕陵君主派来的眼线。”
“哦,”楚晋神色不变,“书院的人都查过了吗?”
“查过了。身份家世,背后势力,俱在册上。”
徐瞻递上一本名册,楚晋接过,翻了翻,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书院学生的名字、家族等等信息。
徐瞻站在旁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楚晋眼睫低垂,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只听他声音平静地说了一句:“公子真是好大手笔。”
徐瞻愣住,一时没听出他是什么意思。
楚晋翻到一页,目光一停。前些页都记载得满满,以致这一页显得格外突兀,仅有寥寥几语。
——江枕,燕陵渔崖人。父江启,渔崖城郎中。兄江涣,渔崖城侍卫司任职。
当真是一介布衣。
徐瞻见他不语,小声猜测道:“殿下觉得,此人会是眼线么?”
楚晋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初见沈孟枝的回忆里。只消一想,那人的神态样貌、皎皎风姿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了。他蹙眉,半晌才听清徐瞻的问题,敷衍道:“说不准。”
“千人千面,你看得清么?”楚晋冷笑,“谁又能保证,这眼线只有一个?”
说罢,他眉目间染上浓浓的烦躁,声如寒冰:“萧琢要蒙我耳目,这褐山书院,就是他监禁我的囚笼。只是他打错了主意,以为这小小书院就可以困住我。”
徐瞻谨慎道:“殿下,你准备……”
楚晋垂眸,看向手中那写满三百诫规的手册。
他倏然一笑,躁郁之色顷刻间杳然无存,自言自语道:“萧琢的美意我自然不能拒绝,可若是……这书院不留我呢?”
第二日课毕,沈孟枝端坐案前,沉眉敛目,抄写着今日的课业。
一片喧闹声中,齐钰摸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开口道:“江枕,别写了。楚兄今夜在红袖楼设宴,一起下山去玩啊!”
红袖楼是胥方最大的酒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一日不是人满为患、觥筹交错,哪怕在褐山脚下也能听见那夜夜笙歌。
沈孟枝笔势未停:“不去。”
“哎你……”齐钰摇头,压低声音,“他是旧秦世子,你好歹给他个面子。”
沈孟枝闻言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一不求他,二无干系,给他面子做什么?”
“……”
齐钰仍是不死心:“话虽如此……”
“我不喜欢他。”
齐钰一噎,到嘴边的话瞬间忘词了。
沈孟枝对他微微一笑,声音平静:“眼不见,心不烦。”
他已经把话说得决绝,齐钰不好再劝,悻悻道:“好吧,看来昨天我走之后发生了很多事。”
见沈孟枝不语,他转了转眼睛,改做起楚晋的说客:“会不会是误会?你俩就见了一面呢。我了解楚兄,他是风流轻狂了些,你看不惯也正常,不过本质是好的……”
沈孟枝轻放下笔。
“你什么时候被他收买了?”他轻笑。
齐钰道:“我哪有,这不是怕你俩伤了和气。大家身为同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心生嫌隙就不好了。”
沈孟枝一愣,随即失笑:“我开玩笑的,你不必担心。”
却听第三人插嘴道:“开什么玩笑?”
二人一顿,同时侧头望去,便见楚晋斜倚在窗前,眉梢含笑,眼眸深深地看着他们。
齐钰:“……”
沈孟枝:“……”
有一种背着人干坏事被当场抓包的负罪感。
楚晋的视线在二人脸上徘徊几次,最终定格在沈孟枝唇角那抹未散的笑意上。对方却偏不如他愿,顷刻间笑容消散,变回不近人情的样子。
沈孟枝望着他,语气转而变回了一派平和:“没什么。”
楚晋俨然一副不信的样子,但也没有再问,转而看向齐钰,笑道:“齐兄,今夜红袖楼见,莫要忘了。”
齐钰拍拍胸膛:“放心!我带一坛私藏已久的栀子酿,这可是燕陵名酒,你绝对没喝过!”
“好啊。”楚晋欣然道,“江师兄,一起来么?”
沈孟枝摇头:“我不饮酒。世子尽兴即可。”
齐钰立刻道:“真的,江枕他确实不能喝酒。”
楚晋扫了他一眼,轻叹一口气:“那真是可惜了。本来担心书院生活太过枯燥,还想邀上几位燕陵的美姬献舞,给师兄解解闷呢。”
这话若是对齐钰是格外受用的,但对沈孟枝却适得其反。察觉他话中的轻浮,沈孟枝不觉微微蹙眉:“不必了。”
他说不要,别人却求之不得。一时间围上一群风流子弟来,齐声道:“我们要!”
在这山野之中生活了大半年,整日清心寡欲,十五六岁的少年早就躁动不安,又是富家子弟,哪曾受过这般委屈?
如今有了楚晋带头,仿佛找到了发泄点,至于那三百诫规,早就抛之脑后了。
一片躁动不安中,沈孟枝淡淡提醒:“每月只可下山三次。何人何时下山,出入俱有记载,你们自己数着。”
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将众人发热的头脑浇得微微清醒了些,顿时一片怨声载道。
楚晋对上沈孟枝的眼睛,故意唱反调似的,弯唇笑了:“如若超过三次呢?”
沈孟枝凝着他,难得没有冷若冰霜,反而反常地露出一点笑意,裹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坏。
楚晋看得一晃神,却听他缓声,悠悠道:“按诫规,超过三次……罚刷恭桶一周。”
声音不大,却震耳欲聋。
楚晋:“……”
众人:“……”
恐怖如斯。
第10章 质子·干坏事被抓个正着
当夜,众人成群结队下山去,书院内一时暗寂不少,前所未有的安静。
沈孟枝端坐萤室,正对着空白草纸,久久未落一字。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搁下笔,披上外衫出了门。
外面夜幕深深,头顶残星几许,群山暗黛,环伺周身。沈孟枝秉着灯烛,漫无目的地在书院内乱晃,转到渡己堂时,惊觉里面还亮着灯。
他悄然走过去,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先生?”沈孟枝看着满地铺散无从下脚的书卷,满目诧异,“您这是……”
闻言,深陷书卷之间、背对他的方鹤潮停下手中动作,缓缓转过身来。他神色冷峻,眉宇一片郁色尚未散去,目光触及沈孟枝时,半是释然半是忧虑地叹了一口气。
“江枕,你来了。”他难掩倦色,拨开一地繁杂,“坐。”
沈孟枝不明就里,依言坐下。
“先生如此忧虑,可是山下遇到了什么事情?”
方鹤潮深深地看他一眼,忽然道:“你觉得世子如何?”
沈孟枝愣住,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只是随口问一句,便敛去眸中情绪,道:“我与他见过两面,其人言语轻佻,举止轻浮,其余不知。”
“你这评价,还真不留余地。”方鹤潮笑了下,“这位世子,我此前曾听闻他的名声,说他风流成性不问政事,与他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不同。还有人说,旧秦王派他来燕陵,就是受了别人的挑拨,将他流放到这里。如此,世子之位,就成了有名无实的废位。”
他寥寥几言,轻描淡写地勾勒出一片王权争夺的腥风血雨来,只消细想,就不由心惊胆战。
沈孟枝却神色未变:“这些只是一面之词。万般传言,不如一双眼睛看得分明。”
方鹤潮大笑起来:“你说得对。”
“他昨夜来见我,我便看出,他绝不是如传言所说,对那九五之尊无欲无求、无知无觉。”他似是叹息般,“他来找我,说要带一位随从。”
沈孟枝问:“先生答应了?”
“王上限制世子的出行,却不限制他的用度,他身为异国世子,有随从相伴,也是正常。”方鹤潮道,“只不过书院有书院的规矩。所以,我只宽限了他一个月。”
“先生考虑周到。”
方鹤潮摆摆手,神色忽然严肃下来:“既然提到了他,你说说,旧秦为何要派世子出使来燕陵?”
沈孟枝一怔。
“使臣外交,应是常事。此前燕陵与旧秦两国也常派使臣互访,这次派世子前来,可见旧秦君主极为重视。”他斟酌着回答。
不料方鹤潮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我此前便心有疑虑,旧秦世子与我朝汉王怎会同时出使。王室宗亲,怎可轻易派遣。”他眉间沉沉,声色如常,却让人无端心生寒意,“此番下山,却见听松城流民四窜,打听时,才知那边大肆招兵买马,这群人为了逃脱兵役,才跑到这里。”
沈孟枝蹙眉:“听松,不是位于燕陵边境……”
他声音戛然而止。
听松城,西邻燕陵十二峰,东毗……代国。
“不止听松城,那旧秦的术平、上元也在强征兵役。此外,湘京的禁军忽然少了五万精锐……这些人去了哪儿?”
细数下来,字字惊心。
方鹤潮冷笑,寒声道:“这根本不是什么使臣来访,那只不过是用来蒙蔽代国视线的幌子!无论楚晋还是萧焕,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质子。”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案上烛火刺啦炸响,火星四溅。
“所以……”沈孟枝说得艰难,“两国是以质子来结盟,目的是合力攻打代国。”
方鹤潮阖眼。
“代国之暴行,群情激愤,二国讨伐是必然。”他平静下来,“我担心的,另有其事。”
沈孟枝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仿佛明白他所想,心中如坠冰窖。
他骤然起身,转身就要向外走:“我去给父亲写信。”
方鹤潮却厉声喝道:“回来!”
沈孟枝僵在原地。
“你现在是什么身份?用的是谁的名字?”方鹤潮毫不留情,却字字千斤,将他发昏的头脑彻底敲了个清醒,“你姓江,一介平民,跟燕陵沈家没有任何干系!”
接连几字,掷地有声,随后又是极致的静。
在这片针落可闻的寂静中,沈孟枝慢慢松开了紧攥成拳的手,一瞬间仿佛卸去了浑身的力气。
良久,他颤抖着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先生,我该如何做啊……”
方鹤潮叹息,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这件事你不要再管。我会联系沈太尉。”
“此事未成定局,”见沈孟枝不语,他又放缓了语气,“王上这些年虽对太尉心怀猜忌,但征讨代国不是儿戏,选兵任将,但凡有不妥,满朝文武不会放任不管。”
“……学生明白。”
方鹤潮神情笃定,沈孟枝稍有安心,却听他道:“那就好,你回去罢。”
沈孟枝应了一声,推门欲出,方鹤潮却又叫住了他。
“江枕,今夜之事,权当成梦忘记。当年沈恪把你送来,就是要你不受其扰,不被牵绊,不入尘世,不为所累。切记。”
不受其扰,不被牵绊,不入尘世,不为所累。
沈孟枝闭眼,轻声道:“……谨记于心。”
夜色已深,本是人静时,褐山脚下却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正是从红袖楼回来的一干人等。
齐钰已经喝得不省人事,被两人搀着摇摇晃晃地蛇行,仍有余力振天高呼:“楚兄!……嗝,这栀子酿,你说!嗝,好不好喝!”
楚晋走在他后面,很是捧场地说:“的确好酒,旧秦找不到这种味道。”
齐钰又狂拍右边那人的肩膀:“思凡兄!嗝……来首诗!”
宋思凡被他一拍,差点吐出来,脸色难看地忍了一会儿,总算没劈头盖脸吐在齐御史的宝贝儿子脸上。他没好气道:“肚子里都是灌进去的酒,哪还有墨汁……你能不能安分点?”
又有人嬉笑道:“不是古人言酒助诗兴么,怎么思凡兄是反着来的?”
宋思凡道:“闭嘴吧你!脸都红成胭脂了。”
随即又响起一阵哄笑声,把他的声音给盖了过去:“薛勤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行人借着月光,摸索到书院长阶前。
三十三级石阶深入林中,暗不透光。众人收敛了笑声,齐齐抬头望去,山势高耸,一眼望不见头。
“这也太高了,爬上去岂不累死人。”有人低声道。
宋思凡道:“台阶又黑又陡,怕的是摔跤。”
楚晋问:“不能掌灯吗?”
众人齐齐摇头。
“诫规有写,晚归不可掌灯。”宋思凡嫌弃地看着昏睡过去的齐钰,“我们还要拖着这家伙上去。”
“若是破例一次呢?”楚晋说完,又想起沈孟枝轻描淡写的一句“刷恭桶”,还是有些头皮发麻。
众人对视一眼:“这个……不知道。没试过。况且现在大家身上也没有烛火。”
宋思凡还在拍齐钰的脸,试了半天,无果,自暴自弃道:“这家伙是醒不过来了。”
“我们人多,倒是可以把他抬上去,只是天色太黑,只要脚下踩空,就很危险。”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
愁闷之余,楚晋忽然道:“我先上去,回屋拿灯下来。”
神智尚还清醒的几人忙道:“不可不可,怎能让你因为我们犯诫?”
“是啊,若是楚兄你因此受罚,我们于心难安啊。”
“此事因我而起,毕竟设宴的人是我,邀请诸位的人也是我。”楚晋倒是格外平静,“你们有更好的办法吗?”
众人不语。不得不承认,确实只有这一条路了。
见他们仍有顾虑,楚晋笑了下:“没事,这么晚了,又不会有人守门,没人发现我。”
宋思凡咬了咬牙,郑重道:“楚兄,那我们在这等你。”
楚晋点点头,随后转身走上石阶,身影渐渐被夜色隐去。
这长阶他也只爬过一次,是入学的时候,还是白天。起初他还能借着月色依稀辨认脚下的路,渐渐地,光线被树枝遮盖,便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
过程中他不慎摔了一次,幸好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身旁粗粝树干,掌心霎时一片刺痛。楚晋无暇顾及,蹙眉继续慢慢攀爬。
如今想来,这不许掌灯的规定兴许就是书院为了惩治晚归的学生所定,吃一堑长一智,摔一跤之后就会长记性。
虽然方式古怪,但对付一帮骄纵的贵胄子弟,可谓效果卓然。
楚晋压下心中牢骚,全神贯注地辨别前方的路。
他忘了自己总共走过了多少阶石梯,磕磕绊绊只觉时间似乎过了很久。直到看见不远处一簇微弱的火光,才察觉已经到了尽头。
楚晋松了一口气,这一点光线就好似救星,总算能看清台阶轮廓了。他没多想,三步并作两步爬了上去。
上去气还没喘匀,就正正对上了沈孟枝的眼睛。
楚晋:“……”
好样的,被抓个正着。
第11章 是非·你们原来是这种关系
沈孟枝这么晚也不知道在外面干什么,手里还拿了一盏灯烛,先前的火光就是源自这里。
楚晋与他默然对视几秒,出言打破了这难捱的尴尬:“江师兄,这么晚了,还没睡?”
沈孟枝其实只是与方鹤潮谈过之后出来透口气,没想到这么巧能跟他碰上。他道:“睡不着出来走走。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齐钰他们呢?”
楚晋摸摸鼻子:“还在下面。”
也是这一瞬,沈孟枝瞥见他手上伤痕,正不断渗出血来。
他蹙眉,下意识走近了些,想看清楚点:“你手怎么了?”
“这个,”楚晋看了眼,“上山的时候太黑,不小心划了下。”
他手指修长,指节分明,露一截玉色手腕,瘦不露骨。那擦伤处皮肉翻飞,混杂着泥土和木茬,掌心一片猩红,生生坏了整只手的美感。
沈孟枝道:“等我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