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对如今的你,他才有可能放下心防。”
沈孟枝一言不发地听着,僵立在门前,但这明晃晃的沉默却仿佛刺痛了门外之人,他猛地一锤门,倏尔提高的嗓音顺着门缝,一字字刺了进来,像是询罪般——
“你难道就想这样躲躲藏藏地过一辈子?你打算躲在这座书院里,自欺欺人地活多久?!”
“沈孟枝,你不想洗清你的罪名了吗!”
“你要带着一个罪臣的身份,去见沈氏列祖列宗吗!!!”
褐山的夜里还是太冷了,沈孟枝下意识将披风裹紧了些。
他动了动发僵生冷的腿脚,缓缓站起身来。即使早已知道楚晋没死,在又一次见到熟悉人影时,他还是生出了一种巨大的荒唐感,令他喉咙发涩,难以成言。
半晌,沈孟枝才低声开口:“方才在山下帮我的人,是你?”
那枚发簪,能有那般惊人的力道,那般刁钻的角度,也只有楚晋能做到。
楚晋身形隐在黑暗中,神色模糊不清:“是我。”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沈孟枝也就没有追问。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脸上的神情看起来自然一点,右手扣上铜质门环,问:“进来吗?”
楚晋眸光沉沉地看他一眼,跟了上来。
二人沉默地行过院内长廊,明灭的烛光在墙面上拉出一前一后两道长长影子。院中那棵负雪银杏,据说是当年璇玑道人手植,参天古木几乎庇荫了半座书院,自枝叶疏漏处渗出几缕月光,映照在青砖瓦檐的初雪上。
树下空空,金黄的落叶堆叠成一丛,一看就是有人打扫过。
楚晋视线在银杏树上停留了一霎,状若随意地问了一句:“你一直住在这里?”
沈孟枝走在前面,身形未顿,只“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楚晋“哦”了下,目光却缓缓移到了沈孟枝身上。
平静无波地又走了几步,他垂眸盯着眼前人的背影,语气很奇怪:“那为何……”
印象中楚晋很少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种感觉就像是风平浪静的海面下却暗潮汹涌,仿佛下一秒就会掀起惊涛骇浪。沈孟枝下意识走得慢了些。
却听他说:“为何燕秦之战时,我在褐山书院没有找到你?”
对于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沈孟枝在脑中提前预想了多种可能,却万万没有这一种。他脚下一滞,一瞬间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逼问也好质问也罢,或问他为何在此,或问他有何目的,沈孟枝都有安身的万全之策。
可是楚晋问的是,我为什么没有找到你。
这给他一种错觉,就好像……他是特意来找自己一般。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沈孟枝转而暗自无奈地笑笑,将它抛之脑后。想必是燕秦之战期间,楚晋派人监视褐山书院,无意中发现自己不在,引起了他的疑心。
毕竟在楚晋眼里,自己的身份还是“江枕”,一介能文不能武的书院弟子,在两国战乱时期作别下山,是凭什么活了下来?
沈孟枝想了想,用与平日无异的语气道:“家中出了点变故,我回去操办父亲的丧事。”
他向来很少提及自己的家事,楚晋不由侧目,颇为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银杏树斑驳的光影投在那人淡漠恬静的侧颜上,将他笼在一层阴翳里,似水中月般看不真切,连唇角那抹浅淡平静的笑意也朦朦胧胧,仿佛一伸手触碰便会消散。
下一秒,沈孟枝抬眼看了过来:“我不知道你那之后会派人来书院。”
那时燕陵和旧秦已经开战,褐山书院毕竟隶属燕陵,楚晋身为旧秦世子,想在书院安插眼线,想必也花了不少功夫。
楚晋笑了笑,没说话,只是视线仍落在沈孟枝身上。
他虽然没说,但沈孟枝大概也能猜出他为什么要监视褐山书院。其一是因为褐山身处战略要地信息要塞,是攻下燕陵十二峰的关键。其二则是因为褐山书院集结了燕陵达官显贵、文臣武将家的公子们,看住了这些家伙,便有机会掌握燕陵臣子的动向。
一时之间无人再开口说话。涉及家国旧事,二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静了一会儿,沈孟枝开口道:“其实这些年不只我一人,齐钰他们来找过我。”
“十年前,你自燕陵回旧秦,路遇刺杀,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直到大秦立摄政王,方知你还活着。齐钰跑来说,他这十年哭错了坟,白白给你烧了那么多纸钱。”
闻言,楚晋笑了笑:“他哭我作甚,哭的是我欠他那一百两。”
他说完,忽然脑中灵光一现,追问道:“那你呢?”
你哭了吗?
楚晋自然没问出这后半句,但沈孟枝知道他的意思,微笑道:“没有。”
楚晋本就没抱多大期望,但仍是顿了下,随即低笑一声:“真是铁石心肠。”
二人拐过一个昏暗的转角,自远处便露出萤室的牌匾来。
萤室在书院深处,地势幽深,人少僻静,是沈孟枝的居所。
他方将手抵在门上,却听身后人道:“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沈孟枝想也没想地回道:“我问你,你就答吗?”
如今二人初逢,只不过堪堪维持着相安无事的表象,实际却各怀心思,这层脆弱的关系更是一戳就破,他自然不信楚晋会毫无防备的将答案告诉自己。
楚晋瞥过来一眼,自说自话般:“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声音挺小,沈孟枝没听清,回头问:“什么?”
后者若无其事道:“打了个喷嚏。”
“……”
沈孟枝一言难尽地回过头去,手上用了些力,木门吱呀一声轻响,暖色的烛光映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融融暖意。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里屋,萤室不算大,但一人独居也还宽敞。屋内的布置还和几年前的一样,连物件也基本没换,一切都与楚晋记忆中的印象缓缓重叠。
沈孟枝将沾雪的外袍脱了下来,回头看时,楚晋正站在神龛前,垂着眸不知在看什么。
桌子上没有供那些花里胡哨的神佛,只简单摆着几个牌位。其一书“先考江公讳启府君之灵位”,居于正中,另有两个牌位,位于其两侧,一个写着“先兄江涣之灵位”,另一个牌面上则是空白无物,尤为显眼。
楚晋的目光就落在那方无字牌位上,半晌,问:“这是谁的牌位?也是你家人么?”
无字灵位甚为罕见,之所以无字,一是无从下笔,二是不可言说。
沈孟枝搭在衣襟的手指一顿:“……不是。”
他似乎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楚晋便收回视线,在茶榻上坐下。
四方茶桌上摆着一瓶长得正盛的文竹,他一手支着颊,用空闲的那只手拨弄了几下状如轻羽的翠绿叶片,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在胥方,要待几日?”趁此时,沈孟枝问。
楚晋仍是懒洋洋的,一派气定神闲:“大约七日,处理些事情,很快就回封灵。”
顿了一会儿,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反问道:“你听闻了?”
“秋江画舫么?”沈孟枝慢慢搅动着壶里的茶叶,“先前下山时略有耳闻。”
这事传得火热,说那大秦摄政王要在燕陵故地、秋江之滨办画舫游船,名为游河,实为祭祀。自古以来,旧秦祭祀都选在都城旁边的未央山,楚晋这番难免惹人议论。
即使是他,也难以猜透楚晋的想法。
“哦……”楚晋像是一下子来了兴致,“那你是怎么想?”
他已经习惯了别人背地里对自己的谩骂非议,也向来不放在心上。一意孤行惯了,便再难轻易被外人所影响,可此刻却破天荒地生出了几分好奇,想要知道眼前这个人在想什么。
沈孟枝被他问得怔了下。他自然知道天下人如今都是如何评价楚晋,也知道他这一决定可谓是引火上身。站在燕陵的立场,他是在向残余的燕陵旧部示威;站在大秦的立场,他是践踏祖训、勾结逆贼。
但自己现在是江枕。既不是燕陵旧部,也不是大秦忠党。不属于任何势力,也不会踏足任何纷争。
于是沈孟枝笑了笑,浅淡的笑意自他唇角漾开,似消融的雪水,澄澈而无一丝杂质。
“我想……”他说,“你这摄政王还挺难做的。会累吗?”
氤氲水汽模糊了视线,楚晋一直以来闲适自得的笑容有一秒僵在了脸上。
他神色不明地看了沈孟枝一会儿,忽然闭了闭眼,紧接着侧过头去,视线飞也似地移到了窗外的景色上。
半晌,他才缓缓道:“天下形势,还不容许我说累。”
沈孟枝问:“大秦已立,你还要做什么?”
楚晋闻言笑了声,却没有回答。
他不说,沈孟枝也不再追问。他知道楚晋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从他一步步登上摄政王的位置,又于朝内朝外手段并施的动作来看,他在布一个极大的棋局,大到可以容纳天下所有人。
沈孟枝垂下眼帘,思绪不定。
他心不在焉地泡了一会儿茶,却听楚晋叫道:“江枕。”
沈孟枝应声抬头。
年轻的摄政王倚在窗边,目光正从远处蜿蜒的群山脉络上收回,隔着袅袅的茶烟,不偏不倚地对上了自己的眼睛。
“再陪我去看一眼轩室吧。”
轩室在北面,跟萤室正好是相反的方向,是楚晋当年的居室。两地正位书院两极,遥遥相对,从萤室到轩室,几乎要横跨整个书院。
沈孟枝说是要慢上半步,于是楚晋便先独身一人到了。轩室外屋门紧闭,檐上薄薄一层冬雪,将乌瓦也染白,伸手推门时,便簌簌地落了满身银粟。
披了身雪的楚晋缓步走入院中。
院内似乎多年未有人造访,墙面已然爬上了三两道蛛丝般的裂纹,墙角不知何时生出了几簇杂草,地上也积了厚厚一层雪,显得有些冷清。
他目光浮光掠影般环视一周,在里屋门前一个空荡荡的鸟笼上停留一瞬,随即蜻蜓点水似的移开。
外面没有他想要的东西。楚晋不紧不慢走入里屋,看清里面布置的瞬间,罕见地愣了一下。
轩室内一切如旧,与院内的略显破败不同,每个物件都摆在他离开时的位置上,即使过了多年,仍不见尘灰,似乎有人悉心保管。案台上散乱的书卷仍铺散着,连窗前那株他闲来无事养的灵芝也生机勃勃,一寸一厘都充斥着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好像屋子的主人只是短暂地离开一段时间。
只是看了一眼,他脑中封尘的记忆便开始翻涌不息,好似撞破葳蕤岁月,回到了八年前。
楚晋走到案台旁,伸手拨了几下桌面上的随意敞开的书页。书卷微微泛黄,边缘卷起,上面洇了一片墨色,将大半字迹晕的模糊不清。
唯有一行幸免于难,白纸黑字,字字分明,似刻骨三分。
——以天地为臣,万道从之。
他低低念了一遍,几个字在唇齿间流转一周,含了几分淬骨的冷意。
少时写下的寥寥几字,如今看来,在这时局下,竟显得触目惊心。
楚晋垂下眼帘,面容隐在月色难至的阴影里,显得晦暗不明。半晌,他微动了下手指,将这卷书轻轻合上,再抬眸时已是神色平静。
他转到屏风背后的书架边,寻找起自己此行所为的东西。
这书架置于角落,看似不起眼,实则暗藏玄机。楚晋摸索了一阵,依次抽出了几本书,随即机关脆响,弹出一方暗格来。
他拿起暗格中的卷轴,复原机关时,听见门外踏雪声渐近,徐徐而来。
楚晋并未遮掩,不紧不慢地自屏风后绕出,抬眸看时,不期然撞了满眼霜雪色。
沈孟枝轻倚在门边,乌发衣袍都落上了片片寒酥。他低垂着眼睫,睫羽上还挂着将要消融的细雪,晶莹如粒粒碎珠。许是这腊月里太冷,呼吸时带出团团白气,转瞬又消散在茫茫天地间。
他怀中抱着一只漂亮的蓝头鹦鹉,羽毛艳丽夺目,色泽莹润,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的名贵品种,在他怀里,竟显得格外安分。
雪势又起。
鹅毛大雪自他身后安然飘落,素满人间。
第7章 空诺·“算是相看生厌。”
那原本安分的鹦鹉瞧见了对面的楚晋,忽然动作起来。它扑扇了几下翅膀,待沈孟枝一松手,便像个七彩绣球般灵活地飞去了楚晋那边,张口叫道:“世子!殿下!”
楚晋一把捏住了它咿呀不停的鸟嘴,垂眸笑了。
“哪里跑来只肥鸟?这是你给我的什么惊喜吗?”
“当年你出事后,齐钰本来要把这鹦鹉带走,可它不肯,非要留在书院。”沈孟枝似是也觉得有些好笑,“我只好养着它。”
楚晋上下打量了这鹦鹉一眼:“你是说这是我原先养在书院的那只?有这么胖吗?都变成球了。”
他语气中怀疑的意味不像假的,那鹦鹉竟然也听懂了,惨叫一声,拼命往主人身上扑,像是怕下一秒就被嫌弃丢掉。
沈孟枝难得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我没养过这种……宠物,不知道每日该喂多少食。每次喂它都会吃,我就一直喂……”
说到最后,他声音也越来越弱,目光有些飘忽。
其实也不尽然。他这么多年一直孤身一人呆在书院,难免冷清,喂鹦鹉算是少有的解闷方式之一。有时候高兴了发呆了,会多喂些,一不小心就把鹦鹉养成了鹦鹉球。
楚晋似乎想象出了那场景,忍俊不禁地揉了揉鸟毛,道:“这家伙原先是不吃除我以外之人喂的东西的,我原本担心它会饿死。若是没有你,它恐怕真的会绝食而死。”
他话音刚落,肩上鹦鹉便应景地悲鸣两声。
沈孟枝想了想先前它进食时那副欢快样子,不禁有些怀疑:“真的吗?”
这鸟儿有那么刚烈?
“原本该是这样,但现在不同了。”楚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也许是在你这里,它也觉得比较安心。”
或者说,是把沈孟枝认作了第二个主人。
旧秦王室养出来的鹦鹉自然不同寻常,是出类拔萃的忠仆,甚至比人还要忠心。一旦感受到对主人的威胁,就会绝食自尽,以免被对方利用。
但这一层含义他不准备对沈孟枝提起,眼见那鹦鹉又闹了起来,楚晋不再理会,向门口走过去。行至沈孟枝身前,却忽然停步,继而伸手探向他发顶。
沈孟枝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却见他已然收回手,指尖挟一叶苍黄银杏,应声飘落。
“你发间落了枯叶。”楚晋自顾自道,“怎么这个时候,那棵银杏还有残叶没落完。”
沈孟枝盯着那枚枯叶:“谢谢。”
“谢什么。”
楚晋先他一步出了房门,忽地一停,语带笑意:“我这些年没来,回去的路都忘了,劳驾师兄带个路?”
楚晋很少正经叫他师兄,好端端的二字,在他口中便变了一番味道。
沈孟枝望着他,眉目间似有无奈之色,随后踏入雪中,与他并肩而行。
二人出了轩室,沈孟枝轻轻带上门,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什么东西值得你特意来轩室走一趟?”
楚晋知道他在问自己手中的卷轴,也没有遮掩,语气随意:“不久后是当朝御史大夫公子的百日宴,我想起之前在这儿还有幅周羲和的真迹,做贺礼正好,便顺路来取了。”
从轩室到门口的路程不算远,两人顶着猎猎风雪,很快行至书院正门前。
沈孟枝率先停住了脚步。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要说的。”
楚晋也立住,鹦鹉缩在他衣袍下,好像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安分了许多。他隔着满目风雪,神色不明地看了过来。
沈孟枝淡淡开口:“十年前必死之局,虽不知你是如何破解,但想必也是险象环生。那时你只是世子,就已经九死一生至此,如今位极人臣,树大招风,人心向背,又如何能应对得了。”
“楚晋,这摄政王,你当真做得痛快吗?又……非做不可吗?”
如今世间风谲云诡,宦海霄宸,何处安身。
这样的道理,不消沈孟枝说破,楚晋自然也懂得。
银装素裹,天地寂静,漫天飞雪纷扬落于二人身上,浑然似两个雪人。
楚晋望着沈孟枝被雪色晕开的眉眼,似是被逗乐,衔上一抹笑来:“从未有人问过我这些。天下众生,无不冷眼旁观,看戏听书般看我能走到哪一步。但若真要问起,世间又有几人是痛快的?人活一世,若能只为自己痛快就好了。”
“但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楚晋抬手,雪絮落于他指尖,似飞舞银蝶,“若我完成这件事后……”
他顿了下,似是无声隐去了什么,未等沈孟枝发觉,又自然而然开口:“等到那时,再来寻故人。”
沈孟枝仍是蹙眉。
“此间纷争,与你无关,于我却是缘劫。”楚晋低笑一声,轻如呢喃,“你做蓬莱客,勿要染红尘。”
不要入世,不要插手,不要陷于这囹圄之中。
“答应我。”楚晋重复了一遍,“师兄。”
沈孟枝长身立于风雪中,眼前空茫,闻言,只嗯了一声,不知是在答哪一句。
不等楚晋开口,他抬眸,神色淡淡:“你意已决?”
楚晋颔首。
“我知道了。”沈孟枝道。二人已走出书院正门,只见门外夜色正浓,长明灯幽幽,映照来时路。
沈孟枝点燃了一截灯烛,递给楚晋,轻声道:“路有风雪,小心慢行。”
楚晋接过,烛影绰绰,映在他脸上,半面明光半面影。回头看时,山下人间,不见楼宇,皆是一片风雪白茫。
“北风雨雪恨难裁,”他秉烛敛笑,眉目舒然,“……十二玉楼非吾乡。”
沈孟枝目送他沿石阶而下,身形被林木逐渐隐去,只剩灯火如豆。
那鹦鹉先前被风吹得恹恹,此时却来了兴致,站在主人肩头,有模有样地学道:“十二玉楼非吾乡啊——”
风往北吹,吹散那十二玉楼,吹入沈孟枝眼底怔怔。
回客栈的路很顺利,楚晋捡了一只鸟,半路还带上了个无家可归的跟班。
听夏在寒风中打着喷嚏:“姓楚的……阿、阿嚏!你骗人!你说你先回客栈的……阿嚏!”
楚晋悠悠走在前面,给他扔了个路上买的暖手的手炉,敷衍道:“半路改主意了。”
“改主意?”听夏不信,“改主意去买了只鸟回来?”
他与那蓝头鹦鹉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却见对方忽然大喝一声:“噫吁嚱!”
这一嗓子可谓是毫无预兆,听夏猝不及防给吓了个正着,险些一头栽倒。
那旁鹦鹉昂首挺胸,耀武扬威般摇头晃脑地续道:“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听夏双目圆睁:“这、这鸟还会背诗?”
“它跟旁人学来的。”楚晋熟练地弹了一下鹦鹉的脑壳,后者立刻安分趴好,“不用理会。”
“这么厉害?”听夏来了兴致,“它会的有我多么?”
闻言,楚晋侧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即展颜笑开。
“它上的是褐山书院,同窗是当世大儒。”他好整以暇道,“有人却是连背书都要先生找上门来,你说呢?”
那鹦鹉趁机插嘴,幸灾乐祸道:“才疏志大不自量,缘薄才疏剩得穷——”
听夏:“……”
他急切地想要结束这个话题:“不提这个了,这鸟叫什么名字?你从褐山书院带回来的?”
楚晋点头:“叫言官。”
“嗯……”听夏憋着笑,“这名字……倒也挺符合。”
能言会道喋喋不休,可不是言官么。
他又径自走了几步,忽然反应过来。
“所以你去了褐山书院?”
楚晋没有否认:“是啊。”
“去做什么……”话音刚落,听夏一时福至心灵,脱口道,“你去见那个白衣人了?”
对方悠悠看了他一眼。
“是啊。”
不知为何,总感觉今夜的摄政王心情不错,格外好说话。
听夏乘胜追击:“他是谁啊?你从前在书院的同窗?不对,感觉没那么简单。”
只是同窗的话,怎么之前山下闹事的时候,楚晋动那么大怒。
“我师兄。”楚晋道,“什么简单不简单的。”
“你师兄?”听夏来劲了,一时忘形,“那他是不是比你厉害?”
对上楚晋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才乍然惊醒,缩了缩脖子,“我看那些话本里,师兄个个都要压师弟一头的。”
听夏平日里贯受话本子荼毒,一想到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摄政王被那师兄唤来唤去、端茶送水的样子,一时只觉神清气爽,长出一口恶气。
“……压我一头?”楚晋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看起来像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么?”
听夏没听到自己期待的部分,丧下气来:“好吧……”
却听楚晋又道:“不过,他那时确实不待见我。”
“嗯?”
“但是我也看不惯他,”楚晋用一个词做了总结,“……算是相看生厌。”
那时少年心气,异道殊途,连点头之交都懒得作秀,彼此之间视而不见,怎么都两看生厌。
听夏小声嘀咕道:“可你现在这样子,也不像有多讨厌他。”
楚晋一顿,自言自语道:“是么?”
“或许是过了太多年,连那种感觉都忘了。”
以致如今想来,唯觉心下空空。
但记忆偏要与这杳无波澜的荒寥作对,将心田沉寂多年的一口泉眼唤醒,随即那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鸣泉般在脑海中鲜活起来。
作者有话说:
芜湖!下一章 开启书院日常!
大秦以前,天下三分。
东为代国,疆域辽阔。其东、北邻漠海,南邻南溟,沃野千里、河湖密布,为天府膏腴之地,物阜民安。
以代国为轴,西北、西南分别为旧秦、燕陵。旧秦中州腹地,荒漠广布,黄沙百里,物资稀缺;燕陵多山,地势险峻,河湖众多,鲜有良田。多年来,二国依附于代国,为通商粮货,与代国立下彭城之盟,代国开放彭城、毗陵、扶泉、江都四地为商埠,燕陵、旧秦交岁贡万两。其后百年,往来市易,络绎不绝。
元历二十九年,代国国君陈煜崩,太子陈曌继位,圣后宗政彦垂帘听政。
同年,又立下汴阳之盟,令燕陵、旧秦二国每年进贡奴役万人,兴修帝陵。
代国挥霍无度,横征暴敛,压迫奴役,圣后沉迷鬼神之道,祸乱朝纲。燕陵、旧秦不堪压迫,不愿再对代国俯首称臣,暗中结盟,以谋攻打代国一事。
元历三十七年,为牢固盟约,燕陵与旧秦两国秘密进行质子外交,燕陵君主之弟汉王萧焕、旧秦君主嫡子世子楚晋奉旨入质,对外宣称为使臣。
燕陵君主于都城湘京接见世子,设宴半月,为其接风洗尘。随后以交学之由,送世子入褐山书院。
楚晋入书院那天,沈孟枝曾在渡己堂遥遥望了一眼。
是日春和景明,风月无边,院中银杏叶色嫩黄,风动如蝶,簌簌扑衣。那位自烟寒北地而来的世子慵然立于正门阶前,笑意明艳,风姿绰约,比风月更胜一筹。
书院的消息自然灵通,众人早听闻旧秦世子要入学,好奇至极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等课毕放堂后去瞧上一眼。唯有沈孟枝被先生留了下来,说有几句话要嘱咐。
先生年逾半百,须发已白,自宦海霄宸厮杀了几十年的经历令他锐气不减,不怒自威。
沈孟枝对其敬重万分,恭谨道:“先生请讲。”
“今日旧秦世子入学,这是王上的旨意。”先生沉声道,“你可知这是何意?”
沈孟枝垂眸沉思片刻,答道:“如今两国交好,各派使者。世子来朝,王上却未让他留在湘京,而是送来书院,兴许是不愿他插手燕陵国事。”
先生点头:“不错。王上向来谨慎,世子留京,终有隐患,唯有派来这隐世之地,才能避免旧秦的手伸得太长。”
“但这不是我要同你说的。”
沈孟枝闻言抬头,问:“先生有何指教?”
“并非指教,而是一点忧虑。”先生蹙眉,“老夫前朝为官几十载,曾与当今王上见过数次,深知王上多疑。他虽将世子遣来书院,却未必疑心尽消,想来会派人暗中监视。”
沈孟枝神色微动。
先生又道:“旧秦这位世子的做派尚未可知,为免王上心疑猜忌,紧要关头坏了两国关系,你今后要多加留意他。”
“学生明白。”
待先生走后,沈孟枝才站起身来,本想直接回房,心中却是一动,缓缓凑到了渡己堂的窗台前。
紧接着,他就看见了那位旧秦世子。
都说旧秦好汉燕陵姬,只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燕陵山水秀美,盛产美姬,而旧秦北部苦寒之地,最不缺高壮男儿。
然而与沈孟枝预想的不同,这旧秦世子,华美精致不输当世任何一位名姬。他唇角含笑,衣袍委地,立于庭中。晴空夕照落于珠白侧脸上,似名瓷上釉,满目辉光。
沈孟枝一时忘了方才心中所想,只有脑海中先前齐钰无意提到的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响——
“听说这位旧秦世子,被称作九州明珠。”
楚晋在褐山书院很快立稳了脚跟,与一众燕陵王侯贵胄子弟打成一片。
齐钰是当朝御史大夫齐玦之子,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一向心直口快为人仗义,很快与楚晋混了个脸熟。
他一开始只是被这旧秦世子的容貌吸引,交谈之时,又惊奇地发现对方亦是与自己一样的风流子弟,甚是对自己胃口,于是自告奋勇,要带楚晋在书院转上一圈,美其名曰熟悉环境。
世子欣然应允。
二人闲庭信步,自书院正门起,绕回廊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