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枝的手很稳,可能注意到了他,也可能没有。他盯着远处靶心的瞳孔微微收缩,肩颈拉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如果忽略被弓弦割穿血肉的手指,这一幕可以说是格外养眼。
血液浸透弦身,又滴滴答答落到地上。手中的弓被拉开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发出危险的铮鸣声,唐肆甚至不知道一把弓可以承受这么大的力气。
他看呆了,反应过来想要制止对方的时候,沈孟枝微眯了眯眼睛,视线定在朱红靶心,骤然松手。
箭矢划破虚空,将空气掀起一丝波纹,涟漪般荡了出去。
尖锐的刺响裹挟着破竹之势,从当中生生劈开了靶心的第二箭,穿透了坚硬箭靶,仍去势未减,直直射向了后排的一排盾甲。
金石般坚固的盾甲,被轻易射穿,裂开了蛛网般的缝隙。
场上场下,鸦雀无声。
沈孟枝垂下手,被染红的弓弦还在振动不止,铮响不绝。
箭术比准,更比力,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一场是唐家少爷输了。
本来稳操胜券却被意外打破的唐肆怒极反笑,咬牙切齿道:“你故意的!”
沈孟枝与他对视片刻,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他的眉眼透着冷,加上指尖滴落的血,唐肆无端有些发怵。
但如今一胜一负一平,还需要一局定生死,他忍了忍,冷笑着道:“那好,不过最后一局的规矩,要我来定。”
远处传来几声鸟鸣,唐肆耳朵轻轻动了动,来了兴致。
“就射——”他扬长了调,手指随着起伏不定的语气,四周转了转,最终,在某个方向一停。
唐肆望着眼前的人,看好戏般笑了起来。
“他。”
沈孟枝回头望去,玄青蟠螭面具落入眼中,他心跳一滞。
唐肆的声音飘飘悠悠在耳边响起:“谁最先射落他的面具,谁就是胜者。他要是敢动,就是破坏规矩,还是你输!”
疾风卷过,沈孟枝甚至来不及思考,就下意识搭箭上弦,将射向楚晋的箭矢从中击落。
唐肆看着他受制的样子就格外痛快,大笑出声:“你敢放箭吗?!你敢吗!”
想要射落面具又不伤到对方,简直是天方夜谭。最终的结果,只可能是沈孟枝放弃比试自愿认输,或是楚晋不得不闪躲, 破坏规矩,最终还是输。
为了达成目的,唐肆的箭根本是冲着楚晋的要害而去。对方压根不在乎楚晋的死活,可他在乎。
射出的箭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刁钻。沈孟枝挡得愈发吃力,一边麻木地搭箭,一边思绪飞快运转。
唐肆说中了。他不敢。
好几次他都险些没拦住唐肆的箭,心跳加速的感觉,像是一瞬间淌干了血液,又在下一秒骤然回流。可不管怎样,哪怕那支箭都近到了眼前,冰冷的箭矢都触到了皮肤,楚晋还是没动。
似乎箭插在他身上他也不会松动丝毫一般,像一个合格的箭靶,这与唐肆的预想大相径庭。
他看着这两个人,一个面对箭雨站着不躲,一个满手是血还在搭箭,没一个肯张口认输,头一次觉得难缠:“你有本事就一直拦!我倒要看看是我先射中,还是你的箭先用完!”
手边的箭在迅速地减少,沈孟枝搭箭的手一顿,思绪忽地乱了。
他在不停地寻找角度,可是每一种风险都太大,他不敢冒险,只能不停地寻求稳妥的办法。
还有最后五支箭——
角度太偏,不行。
逆风,不行。
太远了,不行。
不行……都不行。
到最后他的手都在轻微发抖,闭了闭眼睛。
耳畔却传来了一声:“师兄。”
沈孟枝睁开眼,视线顺着锋利箭矢对准的方向,对上了楚晋的眼睛。
即使被他的箭指着,楚晋的神色还是异常平静,只是在对他说话时,声音放缓了许多:“相信你的判断。”
沈孟枝缓慢地翕动了下眼睫。
下一秒,他骤然偏转了手中箭矢对准的方向,松开了弦。
长箭冲着对方而去。
从侧面击歪了唐肆射向楚晋肩部的一支箭,又在撞上远处铁板后,倏地反弹!
银芒在半空中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眨眼间射断绑在楚晋脑后的绳结,面具失去束缚,不受控地从对方脸上滑落——
然后被一只手捧住了。
沈孟枝气息不稳,一手托着将要落下的面具,一手撑在楚晋肩上,低着头控制不住地喘气。
他是冲过来的,没有收速,直接撞到了楚晋身上,撞得有些头晕。剧烈的心跳艰难地平缓下来,他抬手,摸索着把面具重新给对方戴好了。
肩角的衣服被蹭上了血迹,楚晋抓住沈孟枝流血不止的右手,神情从平静的表象一寸寸裂开,露出压抑已久的汹涌杀意。
他看向唐肆的目光像是深埋尸骨的寒潭深渊,泛不起一丝波澜,又冰冷到令人不寒而栗。
“知道吗?”他说,“你输了。”
唐肆脸上还有些不敢置信的样子,张了张口,没等发出声音,对方指尖忽然跃出一道亮光,遽然擦过他的眼角,撞击到障碍又折返方向,在眼底划出数道光滑的线,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阵网!
血液迸发,喷洒在台上,连同清脆的落地声,地上躺着的赫然是一枚铜钱。
唐肆心有余悸地退了几步,浑身却已经被豁开了数道口子,未伤及要害,却令他狼狈无比。
他僵在原地,终于收敛了傲慢的表情,再也不敢妄动。
声音居高临下地划过他头顶,刺痛了耳膜。
“按照规矩,跪下,磕三个头。”楚晋眼底笑意冰冷,“……否则,我就打断你的腿。”
作者有话说:
熬夜到凌晨两点,刚阖上眼准备睡,被地震晃醒了_(:з」∠)_
朋友都说没感觉到睡得很死,只有我感受到了楼在晃动还以为是错觉……可能因为昨晚在地板上打地铺睡了的缘故吧(?⊿?)?
“且慢。”
一道声音从楼上不疾不徐地响起,沉稳又有力,传遍擂台上下,唐肆的表情微微变了变。
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雅阁竹帘卷起,有人从后面走了出来,止步于栏杆旁,与楚晋遥遥对望。
如果单从外表来看,这位家喻户晓、痴迷武学的术平郡守更像是一介书生。发上玉冠一丝不苟,淡青色长袍加身,他手里拿着一柄折扇,随着手腕动作悠悠晃动着。
“舍弟有错在先,但这赌约本就是随口一提,做不得数。”唐墨白语气平缓,不见喜怒,“若舍弟真断了一条腿,唐某这场擂台,要怎么办下去呢?”
往年的擂台,唐墨白都隐居幕后,唯有最后被他挑中的人选才有资格入郡守府与他见面,因此少有人见过他的样子。
如今郡守亲自现身,便是想要为了胞弟出面息事宁人,这毕竟还是在术平的地盘,唐家是轻易招惹不起的,寻常人只得忍气吞声。
楚晋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神色隐在面具后,看不清楚。过了半晌,他率先垂下眼,挪开了视线,看起来像是妥协了一般。
唐肆悄悄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却听见对方突兀地笑了一声。
“办不办得下去,”他的声音难掩讥诮,平静又傲慢,“跟我有什么关系?”
“唐家少爷打伤了我的师弟,又故意刁难,伤了我师兄的手,用他的一条腿来还,很过分吗?”
他的尾音上扬,却带着凛然的戾气,一眼扫过来时,唐肆只觉喉咙如被扼住,僵立不语。
没有直接动手,已经算是摄政王最大的忍让了。往日里楚晋绝不会多废话一句,该揍揍该打打,先斩后奏先行后闻可免一切废话,到最后他都有办法全身而退。
能让他先礼后兵一次的,唐墨白可算是第一人。
唐墨白手中折扇顿了顿,在沙场上千锤百炼得来的敏锐直觉令他收起了心中的轻视,“啪”地收了扇子。
他缓缓开口:“唐肆,跪下。”
唐肆猛地抬头:“兄长?!”
唐墨白淡淡瞥来一眼,重复了一遍:“跪下。”
他这语气平平,不见厉色,也没有呵斥,可唐肆却变了脸色,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重重低头跪了下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从牙关逼出几个字来:“……对不起。”
即便唐肆心高气傲,一句对不起未免还是太轻飘飘了,听夏在台下揉着肩膀,不满道:“还有呢?磕三个头。”
唐肆僵着不动,背挺得笔直,忍了一会儿,咬牙道:“不可能!有本事你就打断我的腿!”
眼见楚晋冷笑一声,似乎真的有动手的意思了,唐墨白开口道:“等一下。”
“舍弟的腿断了,于我,于阁下,都无益处。不如这样,几位明夜酉时来郡守府一叙,唐某亲自备茶致歉。”
虽说唐墨白此举是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这的确是接近郡守的不可多得的机会,于情于理,都应该答允下来。
听夏止了音,没再继续质问,扭头看摄政王的态度。
却听楚晋语气讥讽:“备茶?”
肆意刁难,伤及他人,已经不是一杯茶能解决的问题。哪怕这茶有千金贵,水是天上水,也没有用。
他正要开口,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却被人勾了勾。等回过神时,沈孟枝已经松开了手,袖口轻晃,却无人察觉。
“郡守大人,”他抬眸望向栏杆处,温静神色无可挑剔,“我们明夜会按时到访。”
楚晋看着他,没说话,像是默认了。
唐墨白眉心舒展,微笑道:“既然如此,唐某就于酉时三刻,在府上静候诸位。”
沈孟枝颔首:“必定如约而至。”
返回客栈的马车上,听夏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地抱着铜手炉,聚精会神熏艾。
铜手炉是沈孟枝准备的,里面放了处理过的艾草,用火点着,袅袅地弥出青烟来,烘烤着肩部腿上被长枪扫出来的淤青。
上车后沈孟枝从里面翻出来这手炉塞到他手里后,扔下一句“消瘀散结,温通经络”就被楚晋拉回了车厢,剩下他和车夫并排坐。
熏艾的味道很浓,车夫偷偷地看了他几眼,都被听夏郁闷地堵了回去:“你看什么,看路。”
他这走之前活蹦乱跳,回来后一瘸一拐的样子反差格外大,车夫了然:“小公子,你们是不是去打唐家的擂台了?”
听夏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嗯。”
车夫又问:“打赢了没有?”
“赢了。”
“嗐,输是常事,更何况唐家那公子可厉害……”车夫絮絮叨叨了半天,忽然一愣,“赢了?”
他半天没合上嘴:“赢了怎么还不高兴?”
听夏怒道:“娘的,小爷赢得不痛快!”
还没吐完苦水,车帘一掀,楚晋看了眼从他头上冒出来的烟,道:“你进来吧。”
听夏一愣,刚想起身,又垂头丧气道:“我不进去了。”
“废话那么多,”专制独裁的摄政王道,“我问你了吗?让你进就进。”
“……”
听夏捧着手炉钻进去,看见沈孟枝坐在窗边,楚晋正抓着他的手给他上药。
血已经止住了,但割痕太深,伤口的血肉露出来,看着都觉得疼。听夏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的手也疼了起来,慌忙撤回了眼神,低头看脚底。
沈孟枝注意到他,便开口问:“听夏,你的伤好点了吗?”
听夏攥着手炉的力道紧了点:“嗯。”
“唔,艾草的功效对你的症状很好。”沈孟枝笑了笑,不过因为药物刺激的疼痛,只轻轻勾了唇角,“艾草和手炉,还是摄政王亲自买的呢。”
他跟听夏说话也有转移注意力的目的,哪怕是心理作用,也能减缓痛感。可即便如此,额间还是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听夏低声道:“对不起……”
“要是我……再厉害一点,赢得让人心服口服,就不会连累你了……”他低着头,将自己红着的眼眶拼命地往下埋,“在私塾的时候,我不应该天天玩,练武的时候不应该自以为是,整日跑出去玩……我后悔了。”
他从前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厉害,厉害到旁人只能做他的手下败将,就把先生的话当耳旁风,天不服地不服,养成了一副顽劣又骄傲的性子。
“学那么多干什么,我又不做大侠,能保护好自己不就行了?”
——这是私塾先生在他耳边唠叨时,他听烦了才回的话。
现在他突然意识到,他没法只对自己负责,他犯的错,都会牵累更多的人为自己承担。
车内陷入了寂静。
“不关你的事。”片刻后,沈孟枝开口,“唐墨白早就盯上了我们。”
楚晋淡淡接过了他的话:“他的随侍通过拟声与唐肆交流,是他指使唐肆,目的是想逼我摘下面具,露出真容。是在你与唐肆比试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了唐墨白露出的马脚。”
眼看着听夏惊诧抬头,露出了发红的眼眶,他声音顿了顿,放缓了许多。
“我的意思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听夏。”
“……”
听夏吸了吸鼻子,胡乱抹了把脸。
“我坦白了翘掉课业出去玩的事,”他闷闷道,“你竟然没有揍我?”
楚晋点点头:“我记住了。”
听夏大惊失色慌忙摇头,为了打消摄政王秋后算账的念头,赶紧转移了话题:“那个……其实还有别的事……那什么……”
他目光飘忽地巡了一圈,随即定在沈孟枝身上:“江师兄的箭法竟然如此高超!!!”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对方的箭术已经不能用“高超”二字来形容,可以称为出神入化也不过,但是此前却一直没有展露过身手,只能是他不想说。
就像那威力极大的“防身之术”,也被他轻飘飘带过了。
眼见沈孟枝沉默,听夏顿觉自己说错了话,灰溜溜地缩到了角落,在逐渐诡异的气氛里做一个尽职的雕塑。
原本不提,还可以装作无事发生,可话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楚晋索性不忍了。
他上药的动作一停,抓着眼前人的手腕,抬眼轻笑了一声:“师兄,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沈孟枝:“…………”
他蜷了蜷手指,垂下眼,浓密眼睫遮住了心虚眸光,轻声道:“疼。”
方才一声不吭,现在倒是喊起疼来了。
放在平时这一招着实管用,配上他汗湿后略显苍白的脸色,潮湿的眼睫,像是一樽摇摇欲坠、美而易碎的瓷器。
楚晋险些被他糊弄过去,反应过来后气笑了,抬起手,威胁般捏住了他脸颊一侧的软肉。
“喊疼也不管用了。”他记仇道,“顾左右而言他,你这招用了多少次了?”
沈孟枝正撞见听夏佯装无事又拼命想往这边看的眼神,觉得自己这面子是彻底没法要了。
他生无可恋道:“你先松手。”
楚晋:“不。”
“你先告诉我,从哪里学的箭术,我再考虑要不要松手。”
沈孟枝觉得摄政王就是故意的:“……小时候,兄长教我的,已经荒废多年了。”
楚晋笑了一下,手一伸,他左颊也被捏住了。
“我只在台上教了你一次,你这么快就能想起来?”
好在他手上没使力,沈孟枝的脸没被他捏变形,只不过动弹不得:“因为……我学得快?”
对方挑了下眉,不知道信没信。
听夏都快变成光明正大地看了,沈孟枝掩耳盗铃,干脆望马车天花板。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楚晋的声音落在他耳边,“你知不知道,唐肆选中你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
这两个字从摄政王口中吐出,便蒙上了一层不可思议的色彩。
沈孟枝动了动唇:“我……”
“如果你确定你不是在对我说谎,再回答我的问题。”楚晋松开手,轻轻打断了他,“在那之前,我不会再问你。”
作者有话说:
喜欢捏脸的楚楚
酉时三刻,郡守府。
马车停在门口,将车厢里的客人放下后,便由下人牵着到了后门。等候在门前的管事迎了上来,微笑道:“二位,随我来吧。”
朱漆大门缓缓开合,现出一座装点精致的宅院,雕栏碧瓦配假山曲水,乍一看似乎与这位戎马沙场的唐郡守不太相符,但看他文人墨客似的打扮,倒也说得过去。
沈孟枝望着偌大一座郡守府,即使得知这间宅邸是继承了上一任爱财如命的郡守,还是不由微微侧目,用气音点评道:“这宅子好大手笔。”
楚晋淡淡道:“我府上比这要大多了。”
“……”沈孟枝看着突然攀比起来的摄政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家伙跳江之前也是大名鼎鼎的有钱人,忽然就对他的住处产生了点好奇。
“是什么样子?”他问,“听说旧秦王室喜欢珠宝,你府上,不会也镶银嵌玉、闪闪发光吧?”
楚晋似笑非笑:“什么样子,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知为何,沈孟枝觉得他是有意吊自己的胃口,似乎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置气。他愣了下,脚下不自觉慢了些,眨眼就落下了一截。
管事在前面领路,步子走得也急了些,好像赶着要把人带到唐墨白那边去。楚晋偏了偏头,忽然开口问他:“这院子里似乎养了不少鸟。”
“噢,那是少爷养的。”他既然问了,管事也不好不答,放缓脚步介绍了一番,“少爷喜欢鸟,郡守大人就择了这处园子用来养鸟。”
园中枝繁叶茂,载满了一种叶形奇特的植物,边缘呈刺状,叶片浓绿光亮,衬得枝头饱满的红果格外鲜艳。
说话间沈孟枝已经跟了上来,闻言也望了一眼,随口道:“还种了这么多枸骨。”
“如果没记错,枸骨喜欢生活在潮湿的地带,术平居北,气候干冷,竟然也能长得这么好。”
管事笑笑:“枸骨入茶功效甚好,郡守又喜欢它的颜色,就精心养了一片。”
等他说完,步履又恢复了匆匆,沈孟枝才悄悄拽了拽摄政王的袖子,拉过他的手,在对方手心里写字:“他有事瞒着我们。”
手心传来的触感痒痒的,楚晋低头,微微挑眉,眼神示意:“何以见得?”
沈孟枝确信没理解错他的意思,继续飞快地写:“枸骨又称鸟不宿,最不可能和鸟养在一起。”
剩下的话他没写完,但楚晋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
这片园子,养鸟是假,种这片枸骨,才是真。
可种这些枸骨做什么?无毒、无害,只不过看起来扎人了点,沈孟枝想不到别的用处。
他犹豫了一会儿,就被对方反抓住了手,指尖一笔一划在手心划过,故意放慢,不疾不徐,痒意却透过皮肉刺激着敏感脆弱的神经,一直传到了心里,激得他一抖。
……写了什么?
沈孟枝转动空白的大脑,试图回忆一遍方才的触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胡乱点了点头,楚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收回,此后没再搭话。
唐墨白这处郡守府确实很宽敞,难怪管事走得这么急,等又绕过一片园子,才略略停步,彬彬有礼道:“两位,郡守大人和唐少爷就在屋内。”
他进去通传了一声,随后拉开了门,露出了屋内的光景。
素雅茶室,窗明几净,唐墨白端坐主位,正从容调着手中茶,他身侧唐肆坐立难安,几乎是在门开的瞬间就条件反射地抬眼看了过来。
“二位来了。”唐墨白微笑着看了他们一眼,手上的动作未停,“请坐。”
沈孟枝瞥了一眼他露出的十指,虎口和拇指俱覆了层厚厚的茧,的确是经年拿剑的手。
他与楚晋坐到了右侧,听见唐墨白又问:“还没问过二位该如何称呼?”
“江烬。”楚晋简短地回道,“这位是我的师兄,江枕。”
唐墨白了然点头:“那位小公子怎么没来?”
“我师弟伤未好全,”楚晋有意无意瞥了对面局促的唐肆一眼,“不便前来。”
唐肆脸上被铜钱割破的伤口也还肿着,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兄长,我想出去转转。”
要他在这里,对昨天还刀剑相向的对手笑脸相迎,还不如直接打断他的腿!
楚晋轻嗤一声,神色微冷:“这就是郡守大人道歉的诚意吗?”
唐肆的表情登时变了,咬牙道:“我跪也跪过了,道歉的话也说了,你还想怎么样?别忘了,你们不过一帮平民,术平还轮不到你们……”
“唐肆!”唐墨白沉声喊。
然而已经晚了。
楚晋握在茶盏上的手一顿,随即笑了。
“平民?”他慢悠悠把这两个字念了一遍,眸光却带着慑人的冷意,“天子脚下,皆为臣民。听唐少爷的意思,莫非也流着皇室的血?”
这话可谓大逆不道,唐肆面色骤然一白,冷汗滚滚而下。
然而楚晋不打算放过他。他像是来了点兴趣,语气一转:“还是说,唐少爷觉得,唐家的血脉,要比大秦皇室还要尊贵?”
咔嚓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唐肆瞬间被惊醒。
他的心跳无比急剧,一时间仿佛重石压身,甚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只是再也不敢看楚晋的眼睛。他惨白着脸色看自己的兄长,却见唐墨白也险些没维持住表面的风度,垂眼将失手捏碎的茶碗拂到了一边。
“唐肆,”即便如此,他嗓音依旧云淡风轻,“你出去,找你师父领五十杖。”
此言一出,忙着收拾残局的管事一愣,想劝又只敢低声道:“大人,五十杖……会不会太多?”
唐肆绷紧了脸,没等唐墨白出声,便率先应了下来:“是。”
等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唐墨白才恢复笑容,举起一杯新茶,缓声道:“江公子,舍弟脾气急,口舌笨拙了一些,本意并非如此,二位切莫在意。”
“这一杯是今年的明池银针,我替舍弟向二位致歉。”
其实场面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样,只不过,楚晋今夜似乎心情不好。
沈孟枝想起他这两天忽然变得少的话,还有方才在院中那一闪而逝、又克制得极好的恼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还在因为昨天的事情生气。
因为自己有事瞒着他?又在他发现后,敷衍了事?
沈孟枝微微叹了一口气,将烦杂思绪搁置一旁。
“明池银针,也是千金难求的上等茶了吧。”他看了眼杯中纤细如毫的茶叶,“来时见府上有一片枸骨,郡守大人似乎也喜爱以它入茶?”
听闻枸骨二字,唐墨白神色并无变化,笑道:“没错。那是好友托人从南方送来的几株,我便养在府上了。江公子对茶也颇有研究?”
沈孟枝只是平日里喜欢喝,但不敢说懂,谨慎地没有点头:“略知一二。”
然而唐墨白没管他懂不懂,从容起身,道:“唐某正好有收藏天下名品的癖好,有一味金井观音,可与江公子一观。”
管事将一侧屏风缓缓撤下,二人这才发现这茶室还有一面巨大的墙,嵌满方格,从名贵茶叶到宝剑利器,数量可观,无所不有,应该就是唐墨白口中的藏品。
唐墨白微微抬手示意,邀请两人走近观赏:“唐某这大半辈子征战无数,天下各地都去过了,打下的、赏赐的、采买的,特意修了这一面墙,都摆在这儿了。时常看看,便能回忆起不少当年的事情。”
他从左下侧取出一个袖珍茶盒,递给沈孟枝:“金井观音,只有昔日代国的灵荡城才产,如今已遍寻不得,这一盒已是绝品。”
沈孟枝与他谈论金井观音的时候,楚晋走到一边,略仰头,目光自一墙藏品扫过,忽然在某间格子一顿,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他下意识又走近了些,蹙眉看了许久,蓦地出声:“这副面具……”
他一开口,两人的注意都被引了过去,唐墨白对满墙藏品如数家珍,只看了一眼,便淡笑道:“那是燕陵那位雁朝将军曾佩戴的面具,江公子识得……”
“咚”地一声,茶盒落地的钝响打断了他的话。
沈孟枝看着自己接空了的手,迅速弯腰将那盒金井观音捡了起来,低声道:“抱歉,是我一时疏忽。”
“没事,这盒子摔不破。”
唐墨白摆了摆手,走到楚晋身边,将那面具拿了下来。他抚摸着面具断裂破损的边缘,饶有兴致地问:“江公子对它感兴趣?”
冷冰冰的鬼面具泛着一层银光,却从嘴唇左下的位置断开了,残缺了一小部分。
楚晋见过它戴在那个人脸上的模样。面具森然可怖,可是后面的眼睛,却冷淡清亮,如夜露月光。
“这面具,郡守大人是怎么得来的?”他问。
唐墨白似乎毫不意外他会这么问,眸光轻闪,吐出几个字来:“玉膏城。”
“江公子应该知道,沈家最后一位雁朝将军,就是在玉膏城兵败殒命的。”他唇边泛起一丝遗憾的笑意,“我与他交手,可惜也并未讨到什么好处,只斩断了他的面具。”
楚晋蹙眉:“你看见他的样子了?”
“没有。”唐墨白道,手指摸过面具断面,“要是再往上一点儿,兴许就看见了。”
“只可惜……”他略停顿,随即半是叹气半是回忆地笑了下,“江公子知道那日的玉膏之乱,是什么场景吗?”
守城的将领投敌,民心如山倒,刀刃见血局势便一发不可收拾,杀红了眼的百姓叫嚣着冲上了城墙。
“民怒,兵变。”唐墨白半阖着眼,悠悠回忆道,“……自相残杀。”
沈孟枝唇上的血色蓦地褪去。这四个字似乎冒着冷气,把他的思绪倏然撤回了那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中,拽着他,越沉越深,越沉越深。
……自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