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苏郁吓得不轻,以为把人弹傻了。余彬礼抱肩后退,大呼恶心。肖诃和刚刚和好的周南晚嗑瓜子看戏。
既然是远道而来的小客人,留下吃晚饭是顺理成章的事。卢希奶奶很喜欢小孩子,特意拿出珍藏的冻牛肉和水果糖,多熬煮两锅鱼腥草枸杞汤。
用膳后,嘻嘻哈哈地围坐炉火边,周苏郁冻僵的身体暖烘烘的,吃饱喝足,羊毛毯裹成肉乎乎的蚕,放松地窝在沙发里,觉得恍如遥不可及的梦境。
门框悬着的风铃被风吹响,进来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孩。
卢希奶奶打招呼,“回来啦,今天可冷了,快点来烤烤。”
小孩点点头,莫名迎上周苏郁懒懒的眼神。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海蓝色头发色泽丰润,黑黢黢的眼睛看起来略带阴沉。步履和年龄不相称的稳重,被黑色的宽松羽绒服罩着,像正经古板的小煤气罐。
他坐在小矮凳上,慢条斯理地弄雪地靴的鞋带。就在周苏郁看得打瞌睡时候,他走过来,摘下毛绒护耳罩,撩开黏成一缕缕的额前碎发,耳罩捂住两只冻得发红的耳朵。
被火烤得睡眼惺忪,周苏郁抬头,黑色眼珠润上朦胧水光,“你给我干什么?”
楚鸣鹤语气严肃,“救死扶伤。”
其他人笑起来,楚鸣鹤不知道他们笑什么,语气带有一丝慌乱,“我看他快不行了。而且被冻伤之后不能马上靠近热源,组织容易损伤,病情会加重。”
“我死不了。”周苏郁没好气地摘下耳罩,手指揪着上面的毛毛,莫名觉得不爽。
窗户关紧了,窗外阴风刮着,雪霰落的急促却均匀,砸在窗户上比风声还响。透着玻璃瞧见了楚鸣鹤故作镇定的脸,目光却死死嵌在他作恶多端的手上。
于是他假装看不见,继续拔着毛毛。
卢希奶奶介绍,这是寄宿在他家的小公子哥,来自阿尔法主序星,好像是某个政府高干子弟,比他要小几岁,来这里过寒假,具体的周苏郁没听清。因为他太困倦了,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连人家名字也没记住。
醒来就入暮,雪停,天空染上橙红色的烟霞,雪山是金黄色,很是赏心悦目。
小蓝毛趴在桌子前写作业,周苏郁晃过去,看到咒语似的公式字符就头大。
“我以后不会再借你东西了,你都揪秃了。”楚鸣鹤一板一眼说。
“对不起呀,哥哥我手欠。”周苏郁眯起眼笑,拿出讨好卖乖一套,凑近脑袋,“你字写得真好看,又圆又可爱,卢尔哥家的鸡窝似的。”
笔往桌上一掷,楚鸣鹤抬眼瞪他。
真可爱,周苏郁狂笑。
他拉一张椅子坐旁边,热热乎乎挤一块儿,膝盖蹭他小腿,“小朋友几岁呀?什么名字呀,叫声哥哥听好不好?”
周苏郁弥漫着散漫危险的味道,只是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孩儿,调戏人的动作却拓落不羁,行云流水,比大人不要脸。
完全是花架子,未来的浪荡子。
楚鸣鹤被气走了,又羞又燥,寻得一个阴冷的角落待着,离被周苏郁雄霸的火炉距离很远。
周苏郁见他从卢希奶奶口中得知今晚他们要在这里过夜,表情肉眼可见地僵硬狰狞起来,白净小脸变成死面馒头。
周苏郁叼着樱桃梗,坐在他刚才写作业的位置上,把被遗弃的草稿纸折成纸飞机,然后又折成小兔子,最后折成楚鸣鹤书包上的猫咪挂件。无聊了,他枕着胳膊,趴在桌面,歪着头笑眯眯凝视他。
楚鸣鹤敢怒不敢言,写不出一个好字来。
顾戚风问,“哥哥,你是不是看他不爽?我们帮你报仇。”
周苏郁揉着太阳穴,“可别,你们嫌给我惹出来的事儿少?”
季绒说,“我听卢希奶奶说他怕禽类,我们弄鸡蛋,晚上放到他被子里,第二天醒来一窝小鸡,吓不死他。”
周苏郁语重心长,“傻子,雄性生命体孵不出小鸡。”
顾戚风抢着说,“卢尔哥哥刚才从邻居家拿回来一只火鸡,明天复活节就要吃掉,不如我们物尽其用。”
秃脖子火鸡从栅栏里探出头,咕咕叫着,绿豆眼滴溜溜转,和正在思考的周苏郁对上眼神。
腹里来坏水,周苏郁笑起来,响指一打,“我想到个招儿。”
◎小鬼被气走了◎
他们把火鸡墩在门栏边的房檐架顶上, 鸡屁股粘着草屑,嘴巴和脚被麻绳绑着,绿豆眼瞪得死大。绳子中间架着滑轮, 末端连接门把手, 系的是活结。
只要有人开门, 火鸡便飞腾而下,扑到那人脸上。火鸡被绑着饿着好几天,脾气暴躁,攻击力更强。
它的蛋被藏在床上,用折成豆腐块的被子遮住。他们故意把偷蛋藏蛋的过程亮给火鸡看,看得它怒火冲天, 想叫却叫不出声。
他们算准了楚鸣鹤回来的时机, 六个小朋友躲在床底,捂着嘴等笑话看。
肖诃良心发现, “那鸡妈妈怪可怜的。”
余彬礼盯着火鸡肥大丰润的肚皮,擦干净口水, “横竖都要进肚子, 完成最后的使命没什么不好。入锅前运动一下更好吃嘿嘿嘿, 造福人类这是。”
周苏郁掐着心中秒表,食指抵在唇前, “来了。”
楚鸣鹤进来的时机和他预估的分毫不差。这几天周苏郁细心观察, 蓝毛小鬼出门得早, 晚上五点半准时回家。回来时满头热汗, 脸颊粉扑扑的, 把毛线帽推上去摘下来的动作莫名娇憨。
他听楚鸣鹤好像参加什么贵族举办的冬令营活动, 地点就在尼比鲁星, 专门忽悠有钱人家小孩儿来荒郊野岭磨炼。他外出溜达的时候碰上几个误食毒蘑菇的小孩儿, 就回来后被邀请去他们基地参观。
他看到楚鸣鹤正吊着威亚,挂在攀岩壁半空,死活不下来,大概恐高。
小朋友的脸皮比纸薄,周苏郁只是心中嘲笑几番,就从后门偷偷走了,算是有良心。
这几天“天使”忙着安排下一场测试,所以给他们几个晋级的专门放三四天休整假,正好赶上复活节。
周苏郁开了头,这群小野鬼来到山脚村庄里撒欢儿。他们都是小少爷小公主,对打猎务农什么的很感兴趣,觉得新鲜又好玩儿,于是常来卢希奶奶家串门。
这回得要到你的名字。门把手旋转的声音把他从思绪拉回现实,周苏郁暗戳戳地想。
楚鸣鹤觉得屋里安静得奇怪,本来打开透气的窗居然关好锁好,地上多了些没化干净的雪,隐约粘着黏糊糊的草屑,好像有人进来过。
观察一会儿,他踏进屋。忽然听到一阵笑。与此同时,一只扑棱翅膀的大火鸡从天而降,爪子箍紧他肩膀,瞄准凌乱头发一顿猛啄。
楚鸣鹤打小怕尖喙动物,身体完全不受大脑指控。他被火鸡弄得晕头转向。几秒过去,鼓起勇气,用尽所有力气把它从头上扒拉下来。然后开窗,能扔多远扔多远。
余彬礼嘴巴张成黑洞,欲哭无泪,“晚餐没了!”
楚鸣鹤坐到床边,屁股下淌出黏糊糊的透明白色液体。他被清脆的响声吓得一个激灵,鲤鱼打挺蹦起来,额头磕到床头木柜,挂画绳子断了,啪地砸下来,扣住上半边脑袋。
见他被弄得神魂俱消,肖诃有点担忧,“我们是不是玩大了?”
转过头,小脸水淋淋的,晶莹泪珠还挂在他的鼻头上,眼周红透了。
楚鸣鹤咬着下唇,攥紧拳头,内心挣扎着。终于折回厨房,用簸箕扫帚打扫干净房间,然后蹲在地上发呆,眼珠啪嗒啪嗒掉,赌气似的。
不好,周苏郁心里一竦。
小鬼从来不哭的。
屁股不知被谁踹了下,反应过来,就和仿佛得了红眼病的楚鸣鹤碰上眼神。
气鼓鼓肉乎乎的小脸蛋就这么猝不及防撞进心里。
周苏郁趴在地毯上,挠着头发,尬笑。
“好巧。”
周苏郁拿出纸巾,“擦擦?粘衣服上了。”
楚鸣鹤接过纸巾,揉着一团,扔进斜对面的垃圾桶。
周苏郁不死心,“吃糖吗?草莓味。”
长长的睫羽压住黑黢黢的眼珠,小孩儿把嘴唇咬出血丝。周苏郁觉得白瓷的冰裂纹越来越多,没有狂风暴雨或者惊涛骇浪,却在那眼神里咂摸出一丝偃旗息鼓的兽性,紧锁着他的脖子,仿佛想掐断。
啧,人又被气走了。
复活节晚餐的时候也没捞着影子。
卢希奶奶说他跟家人过节去了,周苏郁用叉子送进嘴里一块火鸡肉,吃不出滋味。
就算按时蹲点,连续三天也没瞅着人。卢希奶奶把梅子蛋糕放进烤炉,说小孩儿隔两天就走了,本来计划待到月末,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好像家里有事。
也罢,萍水相逢一过客,人生太多过客,不缺这一个。
还是傍晚,周苏郁坐在枯死的芦苇丛边,冰封湖面上竟然映出蓝毛小鬼怏怏不乐的臭脸。
周苏郁擦擦眼睛,原来是天上流云的倒影。
第二天就要新一轮测试,他拉着驴脸回到宿舍,没想到张清亮也在。正站在门外看手表,像专门候他。
张清亮带他来到实验库房,给他七支紫色试剂,叫基因素。
基因素原理未公布,只知道通过血液细胞化学重构,使人类身体器官达到某些强悍灵兽的机能。
余彬礼很是兴奋,“我是炎龙欸,大翅膀喷火的那种,也太酷了吧!”
肖诃泼冷水,“只是加强灵兽的血脉链接,增强体能机能,又不能真变成龙。”
拿到羽蛇的季绒不太高兴,她从小害怕滑溜溜的生物,一想到有可能长出蛇尾巴就腿软。她嘟着嘴,伸手抢过顾戚风的,“狮鹫?凭什么这小子能拿到这么帅气的基因素?不公平!”
“羽蛇可是我们这最厉害的,你可长点心吧。”
““肖哥哥是什么?我想看。”
受不了撒娇耍赖,肖诃只好摊开手,其他人一瞧,乐得不行。
“哈哈哈哈哈你要变成蜘蛛精吗?”
肖诃红着脸为自己辩白,“这可是上古狼蛛,没点眼力见。”
余彬礼去看周苏郁,“雪豹?阿加雷什么,这个字不认得。大家都是灭绝灵兽,好酷啊。”他接着问周南晚,“你呢?”
周南晚晃晃玻璃试剂瓶,“和哥哥一样也是雪豹。”
余彬礼打量他们,摸着下巴,“嗯,这么看确实像。一个凶,一个冷。”
“说谁凶呢?”周苏郁笑眯眯的,“哥哥我这么和蔼可亲,好心喂了驴肝肺。快点把前天偷吃的烤红薯吐出来,不然告发你。”
余彬礼抱头求饶,“爹爹饶命啊,我可不想去蛇宫!”
“蛇宫?”
余彬礼解释,他今天刚看到一个过宵禁还没回来的小孩从蛇宫里出来,据说蛇宫是这里最恐怖的禁闭室,专门养蛊的地方,进去能走半条命。
张清亮又进来,小朋友们识时务缝上嘴,排成列队站好。
张清亮说,“注射基因素之后身体细胞分子结构会发生改变,如果出现灵兽表征,不要惊慌。告诉戴白帽子的姐姐,她们会帮你们。”
讲完,周苏郁举手问,“一班的安赛飞去哪里了?他们房间没有找到他。”
安赛飞是401班的队长,安氏守夜精灵家族,他也是因为家底中落,来“天使”扬眉吐气,所以两人挺有共同语言,有时候会在垃圾山附近切磋家法技艺。光是能用矮他一肩头的身高做出来又快又狠的过肩摔,周苏郁就十分佩服。
提到这个名字,张清亮神色古怪,只是说,“他回家了,被淘汰的人不能留在这里。”
季绒捏着睡衣裙角,“我还以为是预备赛呢。”
张清亮露出温和笑容,手掌摸周苏郁的头,“好好加油吧孩子们,今晚要休息够。明天开始会加餐,我很看好你们。”
周苏郁被摸得有点毛骨悚然,总感觉那手指缝里绵里藏针,他的头上扎满了仙人掌的软刺。
晚上,因为明天比赛的兴奋和紧张,他们六个不约而同地失眠了。
余彬礼说,“你们想不想去蛇宫看看?”
肖诃怼他,“你不是最怕那里吗?”
周苏郁打开窗,这里二楼,窗棂下有挡雨棚,可以抓着爬山虎藤蔓下去。他招招手,“我知道有个后门。”
肖诃张大嘴,“你也………”
溜出来后,周苏郁往反方向走,其他人问,他说想看看安赛飞在不在他们经常切磋武艺的地方。
肖诃提醒他,“你小心点,东南边有个焚烧厂,下面的垃圾山我们不能进去的,是禁地,你千万别去那里。”
周苏郁点点头,十分钟后,就晃到了垃圾山。梭巡三圈,没有看到安赛飞。
又是这种感觉。周苏郁捶了下自己胸口,觉得心脏附近闷得慌,不知道是不是基因素的影响。
累了,在一个破旧的摇摇椅坐下,修长双腿担在旁边破沙发的扶手上。九岁小孩儿已经勾勒出俊逸的轮廓,月光颈窝流转,眼底映得雪亮。
他无困倦色,思绪是脱缰野马,跟随着月亮不知奔腾哪里去了。
他做了个梦。
寂寥后院里野草长得和他一般高,冬天到了,就像呆板的钢针一样颤动。他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嗅着松茸木耳汤的味道飘进厨房,弟弟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却已经学会帮妈妈打下手,正往厨灶里一小把一小把添柴。
他走到看报纸的爸爸身边,扔下书包,伏在安全感十足的膝头上,像不经世事的小孩子撒娇,“你下回能不能别打我了。”
周父摸他头发,周苏郁继续撒娇,“我新交了两个朋友,可是我把他们弄丢了。你能不能陪我找他们回来?”
“相逢的人终将相逢。”周父把他抱起来,让他的头靠着宽阔的肩,“爸爸很想帮你,可是爸爸出不去。”
周苏郁咬着嘴唇,语气黏糊糊,“为什么?房子里有结界吗?”
周父只是看着他,抬起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可是从指尖开始,□□开始消散,周苏郁忽然感觉眼里揉满了沙子。
夜里不知名的动物发出咕咕声,周苏郁被吵醒。
一只亮着荧光大眼的猫头鹰破开婆娑树影,从头顶掠过。
该死,明明都是入土的人了,却还要在梦里跑出来搅得他不安心。
又是没有收获的一天,大概安赛飞真的回家了吧。他伸懒腰,靴面碰到了什么东西,硬邦邦冷冰冰的,蹭到脚踝,很诡异奇妙的触感。
月光照顾他,游弋到脚边,给他看清了那东西。
是一只断手。
周苏郁手忽然动弹不得, 那只断手像块烙铁,把他的心脏烫出个大洞。
他浑然不知自己跌坐地上,衣襟凌乱, 死死抱住断手的样子有多阴森和狼狈。
帮佣把周苏郁从垃圾里扶起来, 鸡毛掸子拍他身上的尘, “哎哟,大冷天大半夜的,有没有冻伤啊?年纪小小的,胆子倒是大,被院长发现就糟了。”
周苏郁转过来,她被吓得半死, 才看见那只断手。用鸡毛掸子把他手拨开, 断手啪嗒掉地上。
“这可不兴玩儿!”
周苏郁抓住帮佣的手腕,散乱黑发遮住眼睛, “这里为什么有尸体?”
注射了雪豹的基因素后,身子也不冷了。有股力量迫不及待喷涌而出, 他站起来, 脚步虚浮没稳住, 一屁股坐回脏雪地上。
帮佣摸到他发烫的手,看这小孩儿倔强的样子, 心疼不已, “我背你回去。”
周苏郁只是摇头, 蹲下身, 重新把断手从一堆破布娃娃里捞出来, 郑重缓慢地拍掉上面的雪。
他面容镇定, 帮佣觉得这小孩儿跟鬼娃娃似的, 好像下一秒就要像恐怖片抬头冲她笑。
周苏郁的确抬头, 但嘴角绷成紧紧一条直线,看不出笑还是哭,反正表情很难看。
帮佣立刻明白什么,瞥了眼断手,小心翼翼问,“你的朋友?”
周苏郁当然认得安赛飞。这手腕上的幸运石黑玛瑙手串没有摘掉,是安赛飞家乡的特有的珍稀矿产。
“因为不及格,所以就该死吗?”
帮拥没想到这小孩儿如此早慧,一下子猜中事情因果。周苏郁眼神犀利,看起来不是那种好糊弄的小孩,她只好说,“今天院长是不是给你们发了基因素?这种激素非常不稳定,实验失败的概率非常大。我所知这种机密技术需要完善的地方很多,所以需要大量的实验。”
试验品必须是活体。
“你看,你们现在的身体没有副反应,也是拖了这些淘汰者的福。别想太多了,这不是你的错,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
周苏郁问,“弱肉强食?”
帮佣沉默一下,“适者生存。”
他垂眸盯着断手,“你不怕我传出去?这么机密的东西。”
“没有用的。这里是荒星带,通讯技术根本不发达,外面的人接收信号都难,解密出来经常是一堆乱码。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
抿紧唇的样子激发善心,帮佣想摸摸小孩儿的头,“小朋友,说实在的,你们踏入这里,身和心就已经被他们牢牢掌控了。”
她语气温柔,想鼓励他,“只有赢得胜利,才能够活下去。这事儿武装部的都知道,历年来那些活到最后的也都知道,不然不可能有这个觉悟。”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周苏郁不懂。
他的脑子嗡嗡响。如果被淘汰的下场是被拿去做活体实验,那么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孩子都等于被他间接害死。
他无意识成了“天使”的一把便携快捷的利刃,想来张清亮有意栽培他,也是这个理由。
真是好笑,如果胜利是踩在同伴尸体上的桥,他宁愿亲手斩断这绳索。谁能赢到最后走着瞧。
第二场智力测试在三天后,当晚又有五六个小孩被“送回家”。
半夜,周苏郁去垃圾山闲逛,逮住清理尸体的帮佣姐姐,得知了这批被淘汰的小孩不是因为智力测试没通过,而是因为体内激素和基因素对冲,没办法很好嵌合,导致细胞组织病变和扩散,产生炎症和肿瘤,因此殒命。
刚回到家,见季绒趴在床头,“余哥哥他生病了,比暖气片还要烫,都快烧起来了!”
“没病都要被你吵病了!”余彬礼翻过身堵住耳朵,嘴巴嘟嘟囔囔,“早知道复活节不吃这么多了,没想到蓝莓果汁都能吃坏肚子,太倒霉了。”
肖诃面无表情地给他掖好被角,“医生怎么还没来?”
突然停顿的脚步声叫他回头,不是医生,是消失了一个晚上的周苏郁。
他看起来神色古怪,面庞苍白,自从那一晚他就像变了个人,沉稳不少。
但此时肖诃觉得他像烛台上快燃尽的蜡烛。
他看见周苏郁的瞳孔骤缩一下,目光越过他的肩线,抵达余彬礼被冷汗浸湿的后背。
“你愣着干嘛?话说回来,你自从那晚回来后就变得很奇怪,是不是看到不好的东西了?都说了别去垃圾山。”
周苏郁很少对别人的话不闻不问,今天是特例。肖诃对他的忽视有一点点不爽。
他拿来冷毛巾给余彬礼敷脸,手掌贴额头,反复测试温度。
余彬礼以为是妈妈在照顾他,于是撒娇般捉住他的手,干枯起皮的指腹摩挲手背上隐隐跳动的青筋。周苏郁抬头,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他忽然觉得非常惶然无力,于是猛地抽开手。
余彬礼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手讪讪缩回被子里,“我想吃梅子蛋糕和芒果酸奶,卢希奶奶家的。”
肖诃从橱柜最里层抱来一团锡纸,“只有烤焦的红薯皮,不吃就算。”
周苏郁问,“两个小时,等得起吗?”
肖诃惊讶,“你真要去?”
周苏郁点头,转眼从窗台翻下去。不小心踩到滑溜溜的藤蔓,连跌带滚跑下山。
不能让余彬礼变成爸爸那样,他一直想。
周父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哮喘是家族遗传病灶。那天晚上周苏郁放学回家,看到骨瘦如柴的父亲躺在床榻上,干裂嘴唇嗫嚅着,他俯身贴耳听了很久。
只是一片芒果而已。
为了培养骑士家族的继承人,周氏举家搬迁到深林里,与世隔绝。别说水果店了,方圆百里,连一家农户都没有。
深山野林,夜里风大气温低。他跑了很久,醒来时躺在床上,已经青天白日。周母站在厨灶前刷碗,几十副碗筷整整齐齐堆叠水槽里,来回刷了十几遍,水流哗哗响,溢到木地板上,不知疲倦。
这时候周苏郁懂了,原来重复做一件事,一直做一直做,就可以让大脑不那么难过,只要做得够久。
卢希奶奶家,敲开门,迎面撞上正准备出门到蓝毛小鬼。
楚鸣鹤“你………”
“奶奶,厨房里还有梅子蛋糕和芒果酸奶吗?昨天有剩的,天冷应该不会坏。”
“只有草莓酸奶了。”卢希奶奶说,“我去厨房给你拿过来,先进来吧。”
“我站在这儿等就行。”周苏郁喘着粗气,躬身捂着腰腹,“谢谢奶奶。”
楚鸣鹤把“这么快回去吗”咽回肚子里。
接过食物封盒,周苏郁伸手抹开凝在睫毛上的汗珠,跑了几步,想起后面杵着个熟客,于是倒退回来,“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正要走。楚鸣鹤撇撇嘴,“忘记拿东西了。”
“是不是这个?”周苏郁努努嘴,“帮我拉开前面的口袋。”
楚鸣鹤犹犹豫豫伸出手,指尖碰到起伏的胸膛,缩了下,然后拉开前襟拉链。
招财猫挂件的头露出来,楚鸣鹤一把夺过,小脸憋得通红。
“你小偷!”
“嘶,疼死了。”周苏郁舔舔被指尖划出血丝的嘴角,猩红艳丽,滴在锁骨上,看起来邪得很。
“沙发底下捡到的,赖我干什么。既然这么宝贝,就放好别丢了。”
但是现在时间不够了。他真有点好奇那招财猫的来历,丑萌丑萌的,和板着脸小鬼一个样。
瞥了眼小鬼全副武装的家当,护目镜雪地靴都穿戴好了,身后背着巨大的登山包,左手边是半人高的行李箱,被闯入门的他撞歪了。
他侧头问,“今晚走?”
楚鸣鹤用袖口擦拭着招财猫,“我爸来接我。”
“下回旅游别选这鬼地方了,冷得要死。”
抬手,轻轻刮掉落在楚鸣鹤鼻尖上的雪花,周苏郁笑了下,努力不显得疲惫。
一扇窄窄的木门,隔绝两个世界。小鬼继续回去当养尊处优大少爷,他……四舍五入也算是个少爷,就是活得没这么舒坦。
不过他乐意,就是喜欢听柔弱似娇花的小少爷小公主哥哥唤。
余彬礼奄奄一息的脸浮现眼前,害怕蛋糕和酸奶冻成铁饼硌牙,他夺路跑回去。基因素在体内发酵,就算没吃东西,身体也不感觉到累,恍惚着,好像真变成了驰骋天地的阿加雷斯雪山领主。
他不知道的是,楚鸣鹤站在遥远的漆黑雪地里,盯着跌跌撞撞的脚印,视线从卢尔大哥的鸡舍延伸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微弱的万家灯火在雪地上光影交错,就这么呆立了很久。
楚鸣鹤有些生气,临别前,他连名字也没告诉他。他偶然听到周苏郁和其他伙伴打赌,下回见面一定把小鬼的名字套出来。
看来是彻底忘了这件事。
卢希奶奶只会乖宝乖宝地叫,其实可以问卢尔大哥,但还是算了,他死要脸。
亮白色的探照灯扫过来,悬浮飞船停下,舷梯打开,楚璟成戎装裹身走下来,白又霖穿着小香风贵妇裙,搂着被风刮飞的狐皮大袄,欢天喜地来接被扔进拓展营的小儿子。
飞船后座,白又霖问,“寄宿家庭怎么样?”
“挺好的。”
“累了吧,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他无端想起周苏郁。
他眉眼长势凌厉,不笑时显得肃敬。但同时他的鼻尖小巧圆润,笑起来梨涡柔软,清丽典雅倒是像个女孩。
可他一张口说话,那份纯净的气质又泯去了,因为狗嘴吐不出象牙,那嘴真是玷污了漂亮的脸。
他觉得周苏郁身上有点聚会上看到故作端庄其实娇蛮任性的贵族小姐的气质,但这么想又有点奇怪。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小伙伴陪他玩呢?这太诡异了。
他是狐狸精吗?
见楚鸣鹤无意识点头,白又霖大喜,对副驾驶闭目养神的楚璟成说,“咱儿子终于不是块木头了!什么自闭倾向,都是吓唬人的。我们家基因怎么会出问题,小孩子话少聪明,那些医生都是睁眼瞎。”
白又霖揉着楚鸣鹤的脑袋,接着问,“他叫什么名字呀?是本地小孩吗?”
“名字”两个字刺中楚鸣鹤,他想了又想,只好说,“拉法尔。”
拓展营老师偶然提起一幅教堂壁画,画里被长矛刺穿的天使叫做拉法尔。
他没有撒谎,因为周苏郁和拉法尔确实很像,他们笑起来都有点像哭,尤其是今天。
周苏郁一脚踹开门,匆匆放下保温袋,大腿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住。
他揉揉干涩的眼睛,视线清晰起来,低头看见矮他半身的季绒。双臂圈住他的腿,指甲抠进肉里,声音和身子呜呜咽咽一起颤。
“余哥哥……要死掉了。”
只听余彬礼喊了声, 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周苏郁把食盒放过去,余彬礼狼吞虎咽地一扫而空。黏糊糊的奶油粘在鼻尖上,吃完不擦嘴, 扑到周苏郁怀里, 扯着破锣嗓子嚎。
“苏郁哥, 以后我一定为你两肋插刀,今天这条命就是您给的。”
“省点力气吧,明天还有三轮测试,不允许请假。”肖诃叹口气,用勺子敲他头。
周苏郁站起来,“对, 听你肖哥哥的, 立刻马上去睡觉。”
“肖哥哥”三个字恶心了他一下,肖诃总觉得从周苏郁嘴里说出来, 有些说不清的腻味。
余彬礼摸了好一会会儿脑袋,头发里鼓起两块坚硬的突起。他拉着靠他最近的周南晚问, “弟啊, 帮我看一下, 我是不是变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