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 by余酲
余酲  发于:2024年0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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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张贴在布告栏的年级排名,每个班都有各自的排名表。黎棠先查看自己的年级名次,中上游水平还算不错,返回班级再看,五十二个人里面排第四十。
这才知道高二(1)班是个重点班,光靠一门英语拔尖,根本不可能排前列。
同桌李子初已经把排名扒了个烂熟,等黎棠回过头来去找另一个名字,他就不问自答地汇报:“蒋楼班级第三。他英语差口气,语文也一般,不然凭他的数学成绩还能再往前挤。”
黎棠还是亲自去看,蒋楼年级排名第十二,数学148分,堪称一骑绝尘。
初次体会到竞争的残酷,黎棠泄气地瘫坐回去,自我安慰道:“反正我要回首都高考。”
而且看黎远山的意思,他很可能高考都不用参加,高三直接出国读预科,准备留学。
“这是你不努力的理由吗?”李子初给他打鸡血,“你就不想在光荣榜上和他的名字近一点?”
黎棠毫无斗志,心说比起在排名上靠近,我宁愿和他在其他方面近一点。
月考过后,学习氛围稍淡,音体美等副课在欢呼声中回归。
体育课上,周东泽一边拍篮球,一边看黎棠的手腕:“扭伤还没好吗?看你这纱布缠很久了。”
黎棠正在做热身运动,闻言不自在地把手往身后收了收:“没,还有点疼。”
“那你今天别上场了,万一弄得更严重。”
等的就是这句话,黎棠顿时腰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一溜烟窜回场边,振臂高呼:“你们打,我给你们加油!”
周东泽笑:“第一次见你这么精神。”
刚打了十来分钟,器材室那边传来动静,李子初作为班长前去查看,回来的时候面色凝重。
那边打篮球的几个男生聚到场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体育器材室那边的置物架倒塌,砸到人了。”李子初说。
“砸谁了,不是我们班的吧?”周东泽问。
“不是,是隔壁2班的两个男生。”停顿了下,李子初犹豫地说,“你们还记不记得那天在KTV,就是国庆假期第一天,有两个男生跟霍熙辰吵架……”
“你说赵郁涛和陈正阳?”人是周东泽邀请的,他自然记得最清楚,“难道是他们俩?”
“嗯。”李子初点头,“他俩去器材室取跳高用的道具,那几根撑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挪到墙边,一往外抽,上面顶着的架子就塌了。”
“人没事吧?架子上放的啥?”
“好像是一些耗材配件什么的,杀伤力比较大的是几个铁饼,还有运动会用的标枪……那两人一个被砸到脑袋,还一个伤了肩膀,这会儿已经被送到校医室了,待会儿没有救护车来的话,应该就没什么大碍。”
在场的几位那天都在KTV包厢,对当时的情况都还记忆犹新。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疑。
其中一名男生挠头:“报应来得这么快的吗?”
另一名男生咋舌:“看来以后不能随便讲别人坏话了。”
周东泽摸摸下巴:“不会是霍熙辰……”
“他不会的。”李子初斩钉截铁道,“他那人外强中干,能站出来跟人吵架已经是极限了。”
众人的重点顿时转移,先前说“报应”的男生问:“你跟霍熙辰不是不熟吗,这么了解他?”
周东泽挑眉,附和道:“就是啊,怎么回事?快给兄弟们解释解释。”
七嘴八舌中,也有人把话题往回带:“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蒋楼?毕竟那两人骂的是他,又不是霍熙辰。”
“可是蒋楼那会儿人都不在,除非他长了顺风耳,隔老远就能听见有人说他坏话。”
“别说顺风耳了,我们楼哥只有一只耳朵能听见,唉……”
“所以根本就不可能嘛。”
“诶对了,以后还是喊他蒋哥吧,楼哥听着容易谐音。”
黎棠在一旁默默地听他们聊。
有人碰他胳膊:“怎么回事,半天不吱声。”
回过神一看,是周东泽。
“我们棠不一直都这样么,人越多越自闭。”李子初替他解围,“这会儿说不定在琢磨过生日该请我们去哪儿吃饭呢。”
“你快过生日了吗?”周东泽问。
“嗯,星期天。”
黎棠正愁该怎么向同学们发出邀请,是微信群发还是挨个当面问,就有人帮他解决了。
向李子初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黎棠说:“到时候都来玩啊。”
同学们齐声响应。
作为唯一一个知道那天在KTV,蒋楼其实在门外都听到了的知情者,黎棠心里其实有过疑虑。
而这份本就摇摆不定的猜测,在看到蒋楼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
周三的正午,综合楼天台,黎棠一脚刚跨到室外,就见前方倚靠着栏杆的蒋楼竖起食指在唇边,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待黎棠走近,蒋楼压低声音说:“有人在睡觉。”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天台的东半边,果然有几名同学把校服外套铺在地上,靠着墙壁打瞌睡。
看来这地方并不是只有他们俩知道的秘密基地。
黎棠一边遗憾,一边愧疚。
蒋楼总是那么在乎其他人的感受,我竟然对这样善良的人产生怀疑。
我可真该死。
“找我有事?”
还是蒋楼,打断了他无意义的后悔。
黎棠“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音量有点大,忙捂了捂嘴。
“也没什么事,就是……”纠结一会儿,黎棠慢吞吞地伸出背在身后的手,“纱布散了,一个人没法包。”
这是他花费上午四节课时间,才想出来的搭话方法。
虽然还是很拙劣。
手臂举了半天,直到开始发酸,对方依然没有反应。
羞耻感逐渐蔓延的同时,黎棠的耐心也在迅速消耗,眼看就要见底,一只骨骼分明的手伸过来,轻轻托住黎棠的手腕。
另一只手去拆那已经松垮的纱布,蒋楼唇角勾起:“怎么不早说。”
此刻的黎棠好想狠狠呼出一口气,可他不想被发现,只能很轻,很慢地吐息。
心跳的却反其道而行之,频率加快,声响清晰,像有鼓槌在耳膜敲击。
他知道这有些冒险,因为打沙袋时发力错误导致的伤早已痊愈,如今腕上深浅不一的痕迹均是人为,每一道都有来历。
有无聊时随便捏的,有坐在客厅往楼上看的时候摁的,还有上次把曹洋和李美琪送往车站的路上,由于无所适从和极度焦虑,手在暗处乱掐的。
更多的还是在深夜,闭上眼,想起那个雨后的傍晚,纱布在手腕上缠绕,一道接着一道,最后被细长的手指攥住,慢慢地、用力地抽紧。
那是比毒品还要让人上瘾的痛感。
和黎棠猜测的一样,蒋楼并没有注意到那不寻常的创面,包纱布的动作从容不迫,气息也平缓,似是郑重,又好像因为经常做这件事,所以感到无趣和疲倦。
只在最后,纱布末端自已经包裹着手腕的纱布下穿过,手指并拢握紧,往手心方向一扽。
箍住手腕的手也在此刻使劲,不允许他移动分毫。
疼痛远比上次来得激烈,迅疾,许是别到哪根筋,黎棠甚至有一瞬眼前发黑,冷汗都冒了出来。
蒋楼似是察觉到,稍微收了劲:“弄疼你了?”
那声音低沉得像来自深谷。
好在,人类最擅长忘记稍纵即逝的苦难,哪怕是让人生不如死的那种。
松开咬住嘴唇的上齿,黎棠缓了口气:“没有……不是很疼。”
一片厚云飘过来,将正午高悬的太阳完全遮挡,天色阴沉下来。
包完纱布,黎棠的手攥拳又张开,如此反复几次,感叹道:“好厉害,完全不影响动作。”
这次多缠了几道,以虎口为支点固定,自是牢实。
蒋楼的视线扫过去,发现黎棠在笑。
黎棠有一双圆眼,重睑线条却又在眼尾外缘上挑,因此哪怕笑得眯成缝,也总是摆脱不了灵动黠慧,以及清艳——哪怕这个词不该用来形容男生。
像只小狐狸。
可是世界上哪有这么容易被骗,这么蠢的狐狸。
蒋楼不作声,黎棠便有些忐忑。
但他没有忘记今天来到这里的第二个目的。
黎棠挪到蒋楼右边,试探着问:“星期天有空吗?”
“怎么?”
“我过生日,打算在家里办一场聚会……你会来吗?”
蒋楼很轻地笑了一下。
黎棠不太明白这笑容的含义,几分窘迫地找补:“不是只请你一个,班上的同学我都叫了。”
这回没等太久,蒋楼应道:“嗯,我会去的。”
作者有话说:
别人夸人颜好:真漂亮
蒋楼夸人颜好:像狐狸

为了这场生日聚会,黎棠提前一周多开始准备。
即便表面上不显,作为皇城脚下的首都人,在这帮小城市的同学面前,黎棠是有点包袱在身上的。因此他的生日聚会更得别开生面,不能掉链子。
更不能掉价。
黎棠拜托阿姨帮他找厨师,两个要求,一是要在当地有名,二是能上门服务。
这种一般只能找做家宴的师傅,黎棠嫌他们做惯流水席手粗,千方百计联系到一位曾供职于某五星级酒店的厨师,按照厨师要求购置一套价格不菲的刀具,并安排阿姨为他打下手。
拟定菜单也尤为谨慎。毕竟那么多人,众口难调,应当尽量选择大部分人都容易接受的菜式,比如蒸螃蟹,白灼虾之类口味清淡、突出鲜味的菜肴。
增改删减五六遍,才把菜单定下。刚给厨师回了个“好的”,黎棠又把那菜单点开,看了一会儿。
把刚发的消息撤回,黎棠说:再加一道酸辣口味的菜吧。
厨师说:已经有酸菜鱼了。
黎棠:把海鲜汤改成酸辣海鲜汤。
厨师发来语音:“确定吗?只有一个汤菜,酸辣汤不解渴的。”
黎棠想起上次在山脚下的廉价快餐店,坐在他对面的人往米饭上洒的“致死量”辣椒和醋。
他也回语音:“确定,要解渴可以喝饮料。”
“那就这么定了?我去准备食材。”
“好的,辛苦了。”
生日前两天,黎棠突然想起聚会还缺甜品,趁课间偷摸用手机刷大众点评。
坐在后排的周东泽下座位到他们这边来玩,从身后拍黎棠的肩膀,挨近他耳边喊:“老师来了。”
黎棠吓得一哆嗦,手机脱手掉下去,幸得及时并拢的大腿接住。
李子初笑得不行:“老周你别逗黎棠,他不经吓。”
周东泽也笑:“黎棠你没生气吧?要不然下次你也这么吓我。”
黎棠心说我才没这么幼稚,捡起手机划开继续看。
见他忙,旁边两人聊了起来。
先说下个月的秋季运动会,这年头学生都埋头学习,根本不乐意参加什么运动会,更别提为班级争光,周东泽作为体育委员,为动员大家报名,差点愁秃了头。
李子初提议道:“不如给参加的同学准备一些奖品?”
“往年也不是没准备,矿泉水尽管喝,零食随便拿,还有班费聚餐。”周东泽苦恼道,“这种小恩小惠,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
“那这次来波大的,给参与者组织一次团体活动,怎么样?”
“比如,什么样的活动?”
“唱K,看电影,听音乐剧,玩剧本杀什么的,人多可以买团体票,我跟刘老师申请从班费支出,问题应该不大。”
“这个想法不错。那你先去跟老班申请,后续我来安排。”
“OK。”
两人初步统一意见,不忘听听其他人的想法。
李子初用胳膊肘撞同桌:“你觉得怎么样?”
黎棠正为叙城甜品店少得可怜而烦恼,随口道:“挺好的。”
“那我们去唱K。”
“……”想起上次在KTV的混乱场面,黎棠下意识皱眉,“你们饶了我吧。”
周东泽哈哈大笑。
说完正事,还有讲八卦的时间。
“你们还记不记得前几天2班两个男生在器材室被砸的事?”
“记得啊,有后续?”
“有啊,我今天去办公室听到老师们在聊,说其中一个男生脑袋缝八针,另一个骨折了正在住院。”
“靠,这么严重。”
“嗯呢,家长都找到学校来了,要求赔偿的同时彻查。”
“查什么?设备老化而已,那边连个监控都没有,他俩也是倒霉。”
“谁说不是呢。”
两人感慨完,问黎棠对此怎么看。
一直埋头刷手机的黎棠根本没仔细听,举起手机给他们看:“这家看着还不错,你们谁吃过?”
一晃到周末,黎棠起了个大早,选衣服就花了半个小时。
平时在学校只能穿校服,如今天气凉了,又到了各种棒球服夹克衫出来秀的时候。
精心挑选一套来叙城前在首都潮牌店买的新款,黎棠下楼时,厨师已经到了,连同后请的甜品师傅。
一大早就有人敲门,黎棠先收到一只硕大的盒子,里面装着浮夸的三层卡通翻糖蛋糕,是远在首都的曹洋送来。
本想给去个电话,想到上回李美琪的警告,黎棠只给曹洋发了条微信表达谢意。
接着收到鲜花,硕大一捧弗洛伊德玫瑰,卡片上没留名,抬头是“我的英语小老师”。
近来只有一个人经常请教向他请教英语。
黎棠给周东泽打去电话道谢:“花很漂亮,不过玫瑰好像应该送给女生。”
“送礼物还分什么女生男生,你就说喜不喜欢吧。”
黎棠低头去看怀里的花,饱和度刚好的复古玫红色,蜷曲的花瓣让人联想到被火烧焦的书页。
“……喜欢。”
“那不就得了。”周东泽在电话那头道,“我家里临时有事走不开,今天没法来给你过生日了,下次补上。”
黎棠嘴上说着知道了,心里却想,倒也没有必要。
既然叫做生日,便是一年当中唯一的一天,换作其他任何日子都不行。
下午开始陆续有客上门,都是同班同学,黎棠让他们带上嘴就好,还是有几个同学带了礼物,都是书本文具之类的小东西,对送礼和收礼双方都不算负担。
开饭前,先把东西送上楼。
从房间出来,黎棠在张昭月紧闭的房门前几度犹豫,到底没敲门。
他提前两天问过她今天有没有空,她说到时候看。黎棠点到即止,没有具体说生日当天的安排,他觉得妈妈应该知道他的意思,他希望她也能参加。
虽然总说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但至少……能和其他人一样送上祝福吧?
祝我的孩子无病无灾,健康幸福,哪怕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也好。
千挑万选的大厨干活很利索,下午茶时间,已经有饭菜香从中厨飘出来。甜品师傅已经做了几盘甜点,同学们吃得好不开心。
李子初在晚餐前赶到,很老派地提着一篮水果。
“我看你发的朋友圈了,什么都有就只缺水果,路上顺便买了点。”李子初笑着说。
黎棠刚把人请进屋,后头又有客到。是霍熙辰,脸色有点臭,也拎着水果,干巴巴地祝黎棠寿比南山。
不知道的还以为过的是八十大寿。
黎棠并不计较,关注点也不在此。他接过果篮,往霍熙辰身后张望:“就你一个人?”
霍熙辰莫名其妙:“我应该和谁一起来吗?”
“蒋楼呢?”
“他没跟我说要来啊。”
一直到开席,蒋楼都没出现。
黎棠本就郁郁的心情更添颓丧,饭桌上大家都忙着吃,他筷子都没动几下,桌底下摸出手机,在屏幕上来回划,终于还是给蒋楼发了条消息。
——我是黎棠,你是不是忘了今天要来我家?
号码是问霍熙辰要的。黎棠本想加蒋楼微信,搜这个号码没查找到用户,只好发短信。
可是这年头,短信都成了广告和诈骗专用,也不知道蒋楼能不能看到。
都是高中生,桌上只安排了度数低的果酒。
即便如此,喝多也会醉。
宴席过半,黎棠离席,脚步虚浮地往楼上去。撑着扶手上了几个台阶,有同学在楼下吆喝:“这儿有钢琴诶,寿星公快给我们露一手!”
黎棠自顾自往上走,慢吞吞地摇头:“小时候学的,早不会弹了。”
声音太小,并没有人听见。
二楼的走道幽深而静谧,黎棠背靠墙壁,舒一口气,听着楼下若隐若现的喧闹声,有一种终于脱离那与自己全无关联的世界的错觉。
似乎每次都是这样,付出代价换取热闹之后,还是觉得孤独更好。
也许这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热闹。
毫无预兆的,走道尽头的房间门打开,里头的光漏出来,将整条走道照亮。
黎棠几乎是惊喜地站直身体,迎上前:“妈妈……”
张昭月似是惊讶于黎棠出现在门口,冲他笑了笑:“怎么上楼了,不去招呼你那些朋友?”
“他们自己玩得挺好的。”黎棠说,“今天厨房做了好多菜,有您喜欢的……”
张昭月没等他说完:“那你们玩吧,我喝口水就睡了。”
说着,张昭月走向二楼的客厅,在水吧台接了水,就返回卧室。
门在眼前“砰”地关上,光线被吞没,像蜡烛插在蛋糕上骤然熄灭。
徒留一缕青烟,和黑暗中几近颤抖的呼吸。
黎棠枯站在那里,不知过去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
首都号码,接通后,里面传来女孩的声音。
“我是李美琪,曹洋的女朋友。”
“……有事?”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离曹洋远一点?”电话里的李美琪语气愤怒,“你是怎么跟他说的,他这几天尽忙着给你选礼物了,订了那么贵的蛋糕……”
“我没跟他说。”
“你不说他上赶着给你准备礼物?他对我都没这么上心,你一个男的怎么这么不要脸?”
是啊,黎棠想,我就是这么不要脸,明知人家根本不记得,还是一遍一遍地往上贴。
夜色渐浓。
晚上九时许,蒋楼接到一个本地陌生号码的电话。
打到第三次他才接,接通了也不说话,等对方先开口。
那头环境嘈杂,但他这里足够安静,所以依然能听清。
“……是蒋楼吗?”
“嗯。”
“不是说好了吗,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来?”
连声音里的委屈,都听得分明。
蒋楼没有回答,对面等了一会儿,泄气般地不再追问。
电话里传来吸鼻子的声音:“那我去找你。”
一只蚂蚁自桌角爬上坑洼的桌面,蒋楼拿起窗台上的蜡烛,倾斜,让蜡油滴落。
“找我做什么?”
“你不来,我就去找你。”
“你确定吗?”蒋楼问,“要来找我?”
“嗯,我要来,现在就来找你。”
一滴,两滴……终于有一滴正中目标,将那陷在坑洞里的蚂蚁覆盖。那蚂蚁几乎没来得及挣扎,就在迅速凝固的蜡油中肢体僵硬,不再动弹。
“好啊,那你来吧。”
我已经无数次警告你,也给过你机会。
是你不珍惜。
半个钟后,黎棠穿过被踩出一条道路的灌木丛,走在上行的泥路,裤脚被蹭脏也浑然不觉。
反正那些伪造的淡然,假装的不在乎,还有精心营造热闹假象,都已经被摧毁了。
他变成了一个装有愤恨,不甘,嫉妒,还有求而不得的容器,等到满溢出来,所有人都会来看他的笑话。
在他十七岁生日这一天,灾难般的一天。
脚步快得如同逃窜,黎棠循着印象一口气跑进巷道,抬头,一道身影闯入视线。
蒋楼站在门口,仰面遥望夜空,听到声音后,不紧不慢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让黎棠一霎屏息,邈远的霓虹映在蒋楼浓黑的眼底,扑朔得像是投入一片深海。
那是游离在整个世界之外的,独属于蒋楼的领域。
而黎棠徘徊在这片领域的边境,未知的前路让他迟滞地萌生怯意。
茫然中,他甚至不知道,蒋楼是怎样走到他面前,又是怎样抬起手,温热指腹自他眼下揩过。
一向沉冷的声音也变得温暖。
“怎么哭了?”

若不是蒋楼提起,黎棠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了。
迟滞的羞赧,他胡乱地抹一把眼睛,泪水在脸上抹匀,随着蒸发速度加快,凉意迅速漫了上来。
“我,我……”
黎棠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他都觉得这一切荒谬至极——何至于这么难过?为什么在难过的时候,要来找蒋楼?
仅仅因为蒋楼也是造成他难过的原因之一吗?
好在,蒋楼并没有追根究底。
他拉过黎棠的手腕,那里还包着纱布:“快下雨了,进去吧。”
从未见过如此多雨的秋天。
屋里,黎棠捧一杯热水,望着雨点密密匝匝打在破碎的窗户上,开始回忆这个时候的首都该是什么模样。
落叶,尘沙,干燥的空气,干裂出血的嘴唇。
第二次进到这间屋子,黎棠有了些不同的感受,叙城的秋远比首都湿润,因此冷也是阴湿的冷,皮肤尚未察觉,寒气已经钻进毛孔,沁入骨髓。
打了个喷嚏,面前的烛火猛地晃动,映在墙面的火光也跟着扭曲。坐在折叠桌前的蒋楼望过来,黎棠歉意地吸了吸鼻子:“……打扰了。”
虽然,这话好像应该在进门时说。
蒋楼带黎棠进到里屋,那里朝南,窗户密封性也好一些。
却也更暗了,霓虹灯火自东北方向来,南边靠山,树影在浓稠夜色中参差招摆,让人有种身处深山丛林之感。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这里经常停电。”蒋楼将外面的蜡烛拿进来,随手插进一只杯子里,“可能今晚都不会恢复。”
黎棠“嗯”了一声。
那杯子口宽,蜡烛歪斜,蜡油在桌面上滴出硬币大小的圆,蒋楼又将蜡烛抽出来,底部按在蜡油上固定。
黎棠聚精会神地看着,忽闻一声轻笑。
透过摇曳火光,蒋楼看着他:“没见过吧?”
没见过总是停电的房子,没见过如此原始的照明方法。
黎棠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无知,抿了抿唇,正色道:“现在见过了”
即便如此,黎棠仍然觉得,待在这间小房子里的自己,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用为了好人缘计划筹算,不必为了显得合群融入吵闹的环境。哪怕被打碎的面具之下,是一副庸俗而冷漠,贫乏且无趣的灵魂。
可还是太静了,静得让人不由自主想去窥探。
在多如牛毛的好奇中,黎棠选了一个意图不那么明显的:“你在这里,住很久了吗?”
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让给黎棠坐,蒋楼坐在床边:“是啊,自从出生就住在这里了。”
“出生”两个字,让黎棠理所当然地想到:“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这个话题转换并不自然,甚至有种迫切的激进。蒋楼或许察觉到了,又或许没有。
“十一月九号。”他说。
黎棠顿时惊讶:“你生日比我晚?”
然后忽然想到什么,“我比其他人早一年入学,那你比我大一岁。”
“不。”蒋楼语气平静地说,“我曾经休学一年,所以比你大两岁。”
两年,之于年过半百的长者来说,短到可以忽略不计。而之于正在过十七岁生日的黎棠,是比人生中的九分之一还要长的长度。
比他大两岁,意味着自己刚出生的时候,蒋楼就已经可以摆脱辅助自行走路,多半也已经学会说话。
而几乎所有小孩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妈妈”。
可是他的妈妈已经……
“为什么休学?”黎棠从来没有这样期盼了解一个人,“是不是因为……”
他看向蒋楼的左耳,那耳廓形状完整而漂亮,因此很容易让人忘记它不具备听音功能。
“耳朵”两个字正要脱口而出,兜里手机振动。
黎棠低头去看,是同班的一个男生打来。
“准备切蛋糕了,寿星你去哪儿了?”
“你们吃吧,我……我累了,先睡一会儿。”
“好吧好吧,话说你看到李子初和霍熙辰了没?”
“没有,怎么了?”
“他俩刚才差点打起来。”
“……怎么会?”
黎棠眼中的李子初虽然耿直到有点低情商,但待人一向友好和善,很难想象他跟别人起冲突。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电话里的男生也很懵逼,“两人出去好一会儿了,一直没回来。”
“电话打了吗?”
“打了,没人接。”
“那我也联系看看。”
挂断电话,黎棠立马给李子初拨过去,打不通,又给李子初发微信消息,自然没有得到回复。
霍熙辰那边也一样,处于失联状态。
黎棠脑袋里一团乱,给家里司机打电话,让他帮忙去附近找找,又联系阿姨,请她代为招呼家里的客人,如果他们要回家就帮他们叫出租车。
这边安顿完,那边司机刚好回电话,说在小区的草坪上找到二人,一切平安。
总算能松一口气,黎棠放下手机,抬头往向床铺方向,蒋楼已经不在原处。
门口屋檐下,一条黄黑相间的小狗疯狂摇尾巴,肉乎乎的前肢一下一下地往前伸,是在乞食。
蒋楼蹲坐在门槛旁,手臂搭在膝盖上,手里的火腿肠掰得只剩一小段。
黎棠走过去,看着眼前的一幕颇为惊讶:“你不是不让喂吗?”
又掰一块火腿肠丢给小狗,蒋楼淡声道:“自从那天你喂过之后,它更爱缠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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