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旁若无人般地、以及其亲密的距离和姿态,说了好一会儿话。
黎棠的目光始终落在蒋楼身上,没有分给其他人哪怕一秒钟。
下午,众人浩浩荡荡来到剧本杀馆,一进门,就被富丽堂皇的内饰震惊住了。
竟然是实景剧本杀,看样子是掏空班费,下了血本。
李子初在分角色之前赶到,和霍熙辰一起。
被问到看电影的时候跑哪儿去了,李子初说:“不是说了嘛,洗手间。”
“去那么久?”黎棠不理解。
李子初冲他挤眼睛:“痔疮加便秘。”
黎棠:“……”
这种事倒也不必这么大声说出来。
抓阄分角色,黎棠分扮演民国时期的记者,拿到一套衬衫背带裤。
服装质感一般,不过至少是个男的。剧本里的角色男女各半,这边却男多女少,李子初不幸被分到军阀大小姐,得戴假发穿洋装裙。
男更衣室紧缺,黎棠在里头折腾半天,胳膊都快折了也没能把背带裤的带整理好,担心外面的人等得着急,自布帘后探出脑袋:“麻烦你再等一下,我……”
话没说完就收了声。
外面等着的不是别人,是靠着门框,一脸“我不着急”的蒋楼。
蒋楼抽到的角色是军官的司机,只需换下裤子,披一件西装外套即可。
看见黎棠手里拽着的背带,蒋楼问:“穿不上?”
黎棠羞窘地点头:“这背带好像太短了……”
“我看看。”蒋楼说着,一脚踏进更衣室。
黎棠忙背过身去。前襟的扣子还没扣齐,裤扣也没扣上,整个人可以用衣衫凌乱来形容。
蒋楼扯了扯那根背带,也觉得短:“这是给小孩穿的?”
“……应该不是吧。”
黎棠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只觉温热吐息一下一下地扑在他脖颈——蒋楼比他高,站在他身后帮他摆弄衣服,那姿势像从背后把他抱在怀里。
蒋楼没有其他男生身上那种难闻的汗味,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定型水香水味,只有浅淡的皂液清香,一丝一缕地钻入鼻腔,竟也让人意乱神迷。
另一只脚是什么时候踏进来,布帘又是在什么时候合上,黎棠也搞不清。
好在那背带可以调节长度,蒋楼发现之后将它拉长,手臂绕过黎棠腰际,将金属锁扣勾在凸起的纽扣上。
左边的背带卡在裤筒里,蒋楼的手指沿着裤腰边缘塞进去,将那背带一截一截拽出来的时候,金属扣子沿着腿一路逶迤向上,仿佛一条蛇在里面游走穿行。
黎棠咬住嘴唇,几乎是拼尽全力才压抑住节奏错乱的呼吸。
忽然,隔壁更衣室传来说话声。
“这次苏沁晗怎么没来?平时不是蒋楼在哪儿她在哪儿吗?”
“可能放弃了吧,热脸贴冷屁股也不是谁都受得了。”
“我看蒋楼对她还行吧,也没拒绝她。”
“哼,无非是吊着人家,享受被漂亮女生追的感觉呗。”
是同班的两个男生,听声音两人一个在隔间里,一个在外面,许是以为旁边隔间没人,才大声聊八卦。
黎棠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被人发现。倒是被讨论的当事人反应平静,没听见似的继续理手里的背带,让它绕过黎棠肩膀,垂落下去。
那两人还在聊。
“我看他最近和转学生走得很近,刚还坐一块儿看电影。”
“你说黎棠?他俩不是做过同桌么。”
“才同了几天桌啊,这次月考数学最后两道大题,全班没几个答对,黎棠算一个。”
“你是说蒋楼给他押题了?”
“还有别的可能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黎棠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慌乱之中,他开始下意识双手绞紧,手指去抠手腕的皮肤。
还没来得及用力,就被蒋楼伸过来的手钳制住。他像替黎棠扣背带一样代劳,指骨分明的手抚上黎棠细瘦的手腕,指腹擦过凸起的腕骨。
然后两指收拢,在那未消的青紫掐痕上,逐渐使力。
痛感袭来的瞬间,黎棠提起一口气,喉咙里溢出因颤抖而破碎的喊叫声。
被蒋楼的另一只手捂在唇齿间,只泄露一丁点。
“嘘——”蒋楼附在他耳边,“小心被发现。”
“可是凭什么不给我们押题?大家都是同学。”
“洗手间有镜子。”
“什么意思?”
“照照你自己长什么猪样。”
“靠,你是说蒋楼对黎棠……”
“黎棠长得确实漂亮啊。”
“你不会也……
“滚滚滚,我可不喜欢男的。”
后来的对话,黎棠几乎听不见了。
指尖陷入皮肉,疼痛一浪接着一浪,吞噬着所剩无几的清醒。
他觉得自己像是沉入湖底,被藻荇缠身,挣脱不开让他感到恐惧,紧密的围裹又让他觉得安心。
蒋楼伏低身体,唇几乎贴着黎棠的耳朵,在无限放大的喘息声中,用气音告诉他:“这是秘密。”
嘴巴被捂住造成轻微缺氧,因此黎棠不知道蒋楼口中的秘密指的是只为他一个人押题,还是别的事情。
整场剧本杀,黎棠都魂不守舍。
因而玩到最后连谁扮演谁都没分清,最后指认凶手环节,他随便指向霍熙辰,对方眼睛瞪得像铜铃:“拜托,咱俩是同盟!”
又指他旁边的周东泽,周东泽苦笑:“上一轮我刚跟你分享过情报。”
视线再往旁边移,是穿着西装的蒋楼。
他以听力不好为由,几乎没有参与讨论。好在司机是个凑数的角色,少他一个也无所谓。
可是即便这个角色很边缘,服装也潦草,蒋楼仍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他个高肩宽,骨架将质感垂软的衣服撑出好看的线条,桌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都在偷偷看他,包括DM小姐姐。
没等黎棠说话,蒋楼就先开口:“你们把黎棠也排除掉吧,他肯定不是凶手。”
有人起哄说蒋楼护短,蒋楼只是笑笑。
之后的讨论大家果然没带上黎棠,松一口气的同时,黎棠意识到蒋楼好像总能知道他想要什么,开学初他想当英语课代表,也是蒋楼替他争取。
还有刚才在更衣室……
手在桌子下面轻扣手腕,那恰到好处的痛感似乎仍在。
耳廓也泛起一阵痒,黎棠抬手去摸,还有点烫。
那是蒋楼的唇蹭过的地方。
散场后,几个女生穿着服装去大厅拍照留念,男生们一窝蜂往更衣室跑。
黎棠慢一步,见里面拥挤就先没进去,打算等人走差不多了再换衣服。
走在傍晚空寂的柱廊里,面向绿草葳蕤的欧式园林,在泠泠的喷泉流水声中,黎棠心不在焉地玩了一会儿手机。
回去的时候经过被装饰成礼堂模样的房间,黎棠不经意往里一瞥,发现玻璃穹顶之下,有两个人抱在一起,一个仰面一个俯首,是在接吻。
他无意打扰,于是快步走过。
等回到更衣室门口再回想,才意识到那被男生抱在怀里的“女孩”一头靓丽卷发,穿宝蓝色的裙装。
如果没记错的话,和剧本里的军阀大小姐打扮一样。
晚餐席上,周东泽又看见黎棠和蒋楼坐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
其实说的是关于李子初的事。
黎棠问下午看电影中途李子初离场,是不是因为霍熙辰,蒋楼说:“是啊。”
回想过往种种,黎棠震惊之余不免疑惑:“他俩不是不对付吗?”
蒋楼说:“那也没办法,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黎棠曾听李子初提起过,他的母亲年初再婚,对方也有个儿子,也就是说他现在有一个异父异母的弟弟。
又想到李子初品味奇特的取向,喜欢头脑简单的,把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笨蛋。
还有生日聚会那晚两个人一起玩消失,以及次日同时出现在两人嘴唇上的伤口。
再往前,李子初对换座位的事比自己还要在意。
黎棠长这么大没这么震惊过,“原来他们俩……!?”
他找不到恰当的描述,比划半天,自己先臊红了脸。
紧接着,黎棠又意识到一件事。
“所以是你要来,才让霍熙辰把李子初叫出去?”
为了跟他坐在一起。
知道他是反应过来了,蒋楼笑一声:“倒也不算太笨。”
这是黎棠第一次被人说笨,意外的并不气恼。
反而觉得这个字眼听起来有种令人心尖战栗的、微妙的亲昵。
第17章 可是我从来不过生日
运动员聚会之后,高二(1)班的班主任刘老师果真开始监督学生们收心,这周的体育课都没上成。
本学期第二次月考成绩公布,黎棠的年级排名前进一百多,虽然班级名次没上升几位,刘老师还是给予了赞赏和鼓励。
总算尝到了学习的甜,黎棠近来晨读课都鲜少迟到。虽然他的语文成绩一如既往地糟糕,作文写一篇跑题一篇,语文老师头疼不已,死马当活马医地给他推荐了几部名著小说,让他课余时间读一读,就当找语感也行。
十一月九号是个周五,黎棠起了个大早,洗漱完出房间,意外地发现母亲张昭月的房间门开着,人却不在屋里。
到楼下,先碰到在擦桌子的阿姨。
阿姨指了指厨房:“夫人正在煮面。”
黎棠吃过张昭月煮的面,猪骨汤打底,芝麻辣椒面做配料,软滑筋道的面盛入汤碗,最后盖上牛肉撒上香菜,说不上哪里特别,就是比外面餐馆做得好吃。
不过这口面黎棠已经很久没吃上了,因而走近厨房,看见张昭月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面条很快上桌,张昭月煮了三碗,喊阿姨坐下一起吃。
阿姨守规矩,不习惯跟主家坐在一张桌上吃饭,还是端了面碗去厨房吃。
有段时间没和妈妈坐在一张桌上吃饭,黎棠有些不适应的拘谨,刚吃两口就被辣椒面呛到,背过身去咳了几下,转过来时,看见面前放着一杯水。
“慢点吃。”张昭月说。
黎棠“嗯”了声,低头,脸几乎埋进面碗里。
是从什么时候起,连被妈妈关心,都会感到受宠若惊?
吃完早饭出门,想到昨晚睡前看的书还丢在床头,黎棠返家中,往走上跑去。
刚到二楼,就看见张昭月的房间门半开着,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是你安排我回叙城,我根本没想过去见他,也没脸去见他,只是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似乎是在讲电话。
敏锐地察觉到门外有人,张昭月抬头看过来,捂住话筒道:“怎么又回来了?”
黎棠说:“回来拿东西。”
他从妈妈的表情里看出仓皇,也目睹到她眼中的泪花。
他想问妈妈为什么哭,又怕问了她更难过,便只给她递了一张纸巾。
往学校去的路上,黎棠还是禁不住想,“你”指的是黎远山,所以妈妈是在和爸爸通话。
那么妈妈口中的“他”是谁?
什么样的人,能让妈妈如此惦记?
叙城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但真正的秋天,是从阳历十一月开始。
上个月还有爱美的女生坚持穿夏季校服裙,这个月已经不约而同地换成厚实的秋季校服,里面毛衣棉袜一样不落。
只有高二(2)班的苏沁晗,不怕冷似的还穿裙子,校服外套披在身上,拉链也不拉。
上操的时候两个班挨得近,黎棠看见教导主任走到队伍里,站在苏沁晗面前,拉着脸指责她穿着不恰当。
苏沁晗笑嘻嘻地说:“通融一下嘛,就今天一天。”
黎棠大概知道苏沁晗今天为什么要穿裙子。
上午的课结束,同桌李子初说今天不在食堂吃,有事要出校门一趟。
“干什么去?”黎棠问。
李子初说:“做个发型。”
这么一说,黎棠才发现李子初原本的寸头已经长了不少,鬓角的头发都快垂到耳朵。
班上只有李子初留寸头,相当扎眼。
“不剪寸头了?”黎棠问。
“不剪了,冬天快到了,留长点还能保暖。”李子初摸毛刷般的头顶,“嘶,摸起来是有点扎手。”
可是谁会没事摸别人脑袋呢?黎棠想,反正我不会。
午休时间,在食堂对付完午餐,黎棠去到综合楼,登上天台的最后一段台阶,他刻意放轻脚步,走得慢而小心。
为不显刻意,他甚至带上了语文老师推荐的名著小说,厚厚的一本《基督山伯爵》,夹在臂弯里。
剩三级台阶时,依稀听到对话声。
“你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苏沁晗的声音。
“什么装傻。”另一人自然是蒋楼。
“全校都知道我在追你,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回应?”
“一定要吗。”
“一定!”
停顿须臾,蒋楼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什么好不好的,你好不好不是你自己说了算。”
蒋楼似是笑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激怒苏沁晗,她拔高嗓门:“这是拒绝我的意思吗?”
“算是吧。”蒋楼仍是漫不经心的语气。
“……好,我知道了。”
黎棠听出苏沁晗嗓音里的颤抖。
她快哭了。
“你这个人,真是……”
她没有说下去,或许是自尊不允许。
然而蒋楼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只在苏沁晗转身欲走时叫住她:“这个——”
他手里是一只礼物盒。
苏沁晗彻底炸毛,手一挥,把盒子打到地上。
“送你的生日礼物,你收下也好,扔掉也好,随便你怎么处置!”
走出去两步,又回头,“你放心,我不会跟我爸讲,不会再害你被喊到教导处问话。”
蒋楼淡淡地“嗯”一声:“那谢谢你。”
这种场面实在不宜露面,黎棠退回下一层的走廊,靠着墙翻了半个小时书,才下楼去。
刚下一层,就碰到女方当事人——苏沁晗坐在三层通往二层的阶梯上,指尖夹着一根细细的烟。
扭头,和黎棠四目相对,又有一滴泪溢出眼眶,自脸颊滑落。
这是今天看到的第二位哭泣的女士。她的眼妆花了,口红也糊了,可见为悦己者容的结果也并非都是圆满。
黎棠走过去,在苏沁晗身边坐下,两人许久一言不发。
先开口的还是苏沁晗。她瞥一眼黎棠放在膝上的书,鼻音浓重地问:“好看吗?”
黎棠思考一下:“好看的。”
“讲什么的?”
“报恩,还有复仇。”
苏沁晗笑了一下,接着最后吸一口烟,偏头轻吐白雾,将烟在台阶上按灭。
“闻不得烟味怎么不说?”
愣怔好一会儿,黎棠才意识到她是在问自己,遂回答:“你抽的烟味道不算冲。”
他想,心思敏感的人大抵都善于观察,无论表面多么尖锐,他们都有一颗柔软的心。
所以苏沁晗未必不知道蒋楼其实不抽烟,说不定也早就猜到蒋楼不会答应。她只是想趁他生日表白,抓住那微末的一点可能性。
“你说,他是在报复我吗?”苏沁晗问,“报复我总是缠着他,报复我害他被教导主任问话?”
黎棠抿住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苏沁晗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是在问他。
“他这个人啊……”深喘一口气,苏沁晗的声音微微哽咽,“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偏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别人来撞他这堵南墙……他就在哪里站着,一动不动,等着我去撞,好像他很无辜一样。”
晚自习下,随着人潮走向校门口,黎棠在公交站台碰到同班的周东泽。
周东泽惊讶于他今天没有坐私家车,问他:“你干嘛去?”
黎棠目光微闪:“有点事情。”
看见蒋楼走过来,黎棠发展目标般眼睛一亮,正要跟着一起上车,周东泽在身后喊:“这么晚了,别去了吧,我们一块儿去吃宵夜啊。”
黎棠一只脚已经踩上去,扭头回应:“下次吧,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
末班车乘客不算少,站在公交车走道里,黎棠看着蒋楼的后脑勺,开始猜测,每天往返的这条路上,这三十分钟,他都在想什么。
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吗,或者更久以前的?
还是说,他其实什么都没想?
公交车到站,气门关闭,发动机轰鸣声裹着尘土远去,蒋楼这才转头看一眼。
他没有问黎棠跟来干什么,而是问:“饿了没?”
黎棠抱着书包,想了想:“有点。”
蒋楼没再说话,抬脚往前走。
黎棠跟上去,和他一起穿越枝叶凋敝的灌木丛,一步踏住一块青石板,走向最近的亮光处。
并没有写24小时营业的小卖部这个点还开着,蒋楼进去转一圈,出来的时候递过来一包东西,黎棠不得不一只手拎沉重的书包,另一只手去接。
迎着小卖部门口的灯光一看,是黎棠第一次来这里就好奇的名叫猫耳朵的零食。
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给起伏的山峦描了一层模糊的毛边。
进到蒋楼家里,在黎棠拆开包装,吃到第三片,确认猫耳朵是甜口时,听到蒋楼问:“为什么来这里?”
黎棠如梦初醒,用纸巾擦擦手,从书包里掏出巴掌大的纸盒,一手拽一手托,从里面摸出一盏灯。
兔子形状的太阳能灯,白天吸收阳光,晚上自动发亮。
“只有你家门口没有灯。”
黎棠说着拨动开关,兔子灯噌地亮起,蒋楼才看清,那滚胖的白兔手里还抱着颗圆圆的球,又大又亮,无限接近十五的月亮。
这盏灯黎棠选了很久,不知道蒋楼能不能看出其中的小心思——兔子是他的生肖,月球是他的微信头像。
听闻一声轻笑,是蒋楼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兔子的耳朵:“放在门口,明天就不见了。”
这一带都是老房子,没有物业管理更不存在安保,这样精致的东西放在门口,很快就会被偷走。
黎棠早就想到这一层,从书包里变魔术一样摸出一根细麻绳,自兔子的双耳间穿过去,变成花灯一样可以拎着。
走到门边的窗户旁,将灯挂在窗框内侧墙面的钉子上。
这样从外面也能看到亮光。
转过头,黎棠问:“这个位置怎么样?”
对上的却是蒋楼空无的眼神,以及在晦暗光线下深刻到近乎冷漠的脸。
黎棠心口一突。
没来由的,他觉得这才是蒋楼最真实的模样。
世上那么多浮华喧嚣,他无心参与,更从未投入。
是他,是他们,非要把蒋楼拉进来,所以蒋楼无声的疏离,怎么不算一种无辜?
哪怕后来蒋楼还是笑了,和平时一样。
他问:“这是生日礼物吗?”
接着又说,“可是我从来不过生日。”
这个时候或许应该问“为什么”。
可是黎棠不想问,他能感觉到,答案将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于是他说:“那就当是伴手礼,我第三次来你家做客,就这一次带了东西。”
挂好灯回来,黎棠坐在蒋楼旁边的椅子上,拿出手机对着兔子灯拍了一张。
拍完去拿猫耳朵吃,黎棠问:“这颗钉子,以前是用来挂什么的?”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蒋楼目光微怔。
“挂什么的?”他喃喃重复,“可能是黄历吧。”
那种挂在墙上,每天撕下一张的日历。封面是财神,纸张薄而透,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汉字,还有八卦图,今天是绿色,明天可能就是红色。
很久以前,这个家的男主人早上出门时,都会撕下一张,并告诉他的孩子:“等这挂历撕到底,妈妈就会回来了。”
孩子深信不疑,他心急,想早日见到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的、素未谋面的妈妈,便趁爸爸不在家偷偷撕那日历,前面撕几页,中间撕几页,最底下再撕几页。
以至那一年,爸爸经常发现日历有缺,好笑又无奈地劝慰孩子:“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要踏踏实实地过。”
可当他耐着性子,数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妈妈却一直没回来。
爸爸又告诉他:“等到你十岁,妈妈一定会回来。这是我们的十年之约。”
后来,他在七岁时第一次见到妈妈,可是她没在家里待多久,很快就离开了。
还带走了爸爸。
再后来,他知道所谓的“十年之约”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黄历撕完了,只留下一枚生锈的铁钉,孤零零戳在墙上,像个笑话。
蒋楼就这样静静坐着,直到将这段过往咀嚼到枯涩无味,发旧泛黄。
见蒋楼撑着下巴提不起劲,黎棠以为他也饿了,捏一片猫耳朵递过去。
蒋楼垂眸,抬手捉住黎棠的手腕,扯到嘴边,就着他的手咬进口中。
牙齿撞到指甲盖,指腹也蹭上湿润的热息,黎棠飞快地收回手,脸颊迅速烧起来。
为掩饰自己的异样,黎棠寻了个话题:“不过生日,也可以许愿的。”
“是吗。”
“嗯,你许一个吧。”
“好啊。”
窗外,朦胧的月亮又藏进稀薄的云里。
过了一会儿,黎棠按捺不住好奇:“你许了什么愿?”
“我——”
“还是不要说了,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蒋楼笑了:“笨蛋。”
你应该希望它不灵啊。
由于凌晨才回到家,早上黎棠赖了半个小时床,才爬起来穿衣洗漱。
因此下楼的时间比平时晚了许多,握着扶手游魂似的往下走时,耳朵捕捉到父亲黎远山的声音,黎棠还以为是在做梦。
“这次回来叙城是我拜托你,可其他都是你自己选的,别用看仇人的眼神看着我。”
黎远山坐在沙发正中,张昭月坐在他旁边的单人位,背对楼梯,黎棠无法看见她的表情。
“答应你的事我自然会做到,可是你凭什么瞒着我?”张昭月嗓音几分凄怆,“我以为他还住在他姑姑家里,以为有人照顾他,怎么会……怎么会……”
黎远山有些不耐烦:“我什么时候瞒着你了,这些年我也没调查过,怎么会知道他……再说这么大个人自己住有什么稀奇,当年你不是留下一大笔钱吗,足够他生活了。总之我答应过你会帮他读完书就一定会帮,你在这里哭哭啼啼,万一——”
似是有所察觉,黎远山话说半截忽然扭头,看见从楼上下来的黎棠先是一愣,继而板着脸道:“这都几点了,你还在家里?”
黎棠没应,快步走下楼梯,去厨房拿了阿姨准备好的早餐,就往门口去。
经过张昭月身旁时,他不受控制地看过去,可惜张昭月正低头擦拭眼泪,并没有看他哪怕一眼。
坐上车,打开早餐袋,油腥味瞬间钻进鼻腔。黎棠低头看了一会儿那白软圆滚却让人毫无食欲的包子,把纸袋又合上了。
降下车窗,扑面而来的风也没能吹散心中的疑惑和烦闷,黎棠甚至有种让司机掉头回家的冲动,他想当面问问家中的父母,你们口中的“他”是谁。
还有什么叫“你自己选的”,难道将我生下,成为我的妈妈,也让你感到后悔了吗?
不想为难司机,到底没有回去。
进到教室,正赶上英语早读,英语老师在隔壁班,黎棠作为课代表站在讲台上监督。
他心情沉郁,眼睛睁开着,神思已经不在课本上,脑海里一会儿是张昭月哭的样子,一会儿是昨晚晦暗的光里,那句“可是我从来不过生日”。
还有那句分明亲昵,听起来却让人觉得遥远的“笨蛋”。
黎棠撑着下巴,脑袋忽前忽后地摇晃。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好像所有人都是谜。
下课收英语作业,第四组少一份,检查之后发现蒋楼没交。
人也没在教室里。平时他虽爱迟到,但最多晨读课不来,从不会缺课,眼下上午
第一节课预备铃都打了,第四组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还空着。
黎棠去了一趟,问蒋楼的同桌:“他怎么没来?”
霍熙辰没睡醒似的,问好几遍才回神:“……我不知道啊。”
给蒋楼打电话一直打不通,二节课下的大课间,黎棠直接问到办公室去。
“蒋楼没来吗?”刘老师正要找他发试卷,“这小子,又跑哪儿去了。”
严格来说周六算是补课范畴,平时也有学生周六不来学校,所以老师也没放心上。
黎棠茫无头绪地抱着一摞试卷回到教室,碰上迎面走来的周东泽。
主动接过试卷负责分发,周东泽对黎棠说:“别担心,他没事。”
面对黎棠疑惑的眼神,周东泽没办法似的叹了口气:“午休你等我一下,有话跟你说。”
整个上午,蒋楼都没出现。
黎棠打算趁中午的时间去蒋楼家里找,刚走到教室门口,被周东泽喊住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是蒋楼父亲的祭日。”教室外的走廊里,周东泽说,“以往的这个时候,他都不会来上课。”
黎棠怔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小学和他同班,十岁以前我家住在城西,和他家很近。”
“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
“我和他只是认识得久,但并不算熟悉,他也不缺我这一个朋友。”
这话听来寻常,仔细琢磨,便能察觉其中的怪异。
黎棠想了想:“你和他有过节?”
“那倒没有。”周东泽笑了笑,“只是我小时候有点怕他。”
黎棠再次愣住。
他用的形容是“怕”。
根据仅存的记忆,周东泽说,蒋楼的父亲是为了救一个小孩而去世。
蒋父的职业是大车司机,常年往返于各个工地。十二年前的秋天,他开着满载的货车往家赶,快到家门口时碰上一个横穿马路的小孩,为了躲避小孩他急踩刹车,大车载重过重,惯性使得货箱里货物往前滑,成吨的钢筋把前方的驾驶舱凿了个对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