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的黎棠反复回味蒋楼当时的表情,想破头也只品出一丝疑惑,还有几分不明显的一言难尽。
这次又没顾上说谢谢。
不擅长受人恩惠的黎棠打好腹稿,躲在卧室里练习好几遍才出门,想着今天坐下就向蒋楼郑重道谢。
却没想到刚进教室,坐在第二组第三排的李子初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刚刘老师来班上了,说从今天开始你跟我坐一起。”李子初笑着说,“你好啊,新同桌。”
晨读课一下,黎棠就往教室后排去。
然而晚了一步,后排几个男生,连同蒋楼,早在打铃前几分钟就离开教室,前排的同学说他们被语文老师叫去搬教辅书了。
黎棠硬着头皮去办公室问班主任。
“是蒋楼一大早找我拜托我给你换到前面的座位呀。”刘老师说。
“可是我没想要换到前面。”
“他说你近视,上课看不清黑板。”
“……”
近视两百度,上课看板书确实要戴眼镜的黎棠顿时语塞。
刘老师推推眼镜,上下打量他:“而且你个子不算高,坐那里正好。”
一米七出头的黎棠彻底无话反驳。
虽然还是觉得奇怪——突然换座位,难不成还是因为那首“踩雷”歌?
可是他昨天晚上还救了我,不像因为一首歌记仇的样子啊。
更郁闷的是,黎棠发现连说声谢谢都寻不到机会。
不知是故意还是凑巧,这两天课间,蒋楼要么在睡觉,要么不见人影,连收发数学作业的时候都鲜少出现,都是他的新同桌霍熙辰代替他。
霍熙辰原本是李子初的同桌,换到最后一排整个人变得开朗,走路都眉飞色舞哼着歌。因此当黎棠找到他时,他一脸警惕:“干吗,我可不跟你换回去啊。”
好像第四组最后一排,或者说蒋楼的身边,是什么风水宝地。
悬而未决的事,总能轻易让郁闷转化为焦虑。
黎棠开始频繁揉左手腕的伤痕,那天晚上混混老大抢他手表的时候留下的瘀伤。
先是用手指戳,肿胀的皮肤组织失去原本的弹性,按瘪下去好几秒才恢复平整。
反复几次,那块皮肤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渐渐麻木,失去痛觉。黎棠便开始掐,用指腹,用指甲。
他指甲短,掐下去的痛感也是钝的,足够让身体一麻却不会很疼,这程度对他来说刚刚好。
就这样掐了两天,是家里阿姨无意中发现黎棠手腕上的伤非但没好转,反而有更严重的趋势,才慌忙给他涂了药。
还告诉了黎棠的父亲。
黎远山这次来叙城,表面上是为了看妻儿安顿得如何,实际上还是为了谈生意。
因此黎棠直到他来的第三天才见到人。
清晨的餐桌上只有父子二人,黎远山一脸应酬过后宿醉的疲懒,瞥见黎棠手腕显眼的淤青,才想起来问:“手怎么弄的?”
黎棠早就编好了:“摔了一跤,手撑了下地面。”
黎远山便提醒他注意安全,没事不要总往外跑,多待在家里陪妈妈。黎棠应下了。
又问他:“在新学校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不知怎么的,黎棠想到了蒋楼。
虽然他和他应该不算朋友。
“当然。”黎棠一本正经地说,“交了很多朋友,我都不想离开这里了。”
小时候,妈妈给他讲过狼来了的故事。
过程忘得差不多,结局是惯于说谎的小孩终于令大人们失去信任,最后被狼咬破脖子,连骨带皮吃了个干净。
黎棠曾对这个结局深深恐惧,很长一段时间一句谎话都不敢说,比如他胆小怕黑,比如他不想出去交朋友……连他不爱吃包子而是爱吃面包这种小事,都如实告诉黎远山。
换来的都是黎远山的责备。
——男孩子怎么能这么懦弱?我看你就是被惯坏了。
——不交朋友怎么锻炼的社交能力,让我以后怎么放心把公司交到你手上?
——好好的中餐不吃,爱那些个洋玩意儿,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后来他就学乖了,被关禁闭的时候他咬牙不哭,假装一点都不害怕;明明畏惧社交,却硬着头皮参加各种聚会,来者不拒地结交无数“朋友”;在家的时候妈妈爱吃什么他就爱吃什么,在外面同学们热衷于什么他也紧随潮流,无论是动漫游戏,还是奶茶咖啡。
他不是善于说谎,而是不想标新立异。
合群让他觉得自己是正常的,从而感到安全。
唯独一件事,他和周围正常的男生不一样。
星期三中午,午休时间,黎棠坐在综合楼四层通往天台的拐角处台阶上,用手机上网,刷的是国内某知名同性交流论坛。
他很少来这里,一来满屏都是同城求约炮的帖子,乌七八糟,很难找到有价值的内容。二来黎棠有极强的危机意识,遇事习惯往远、往坏了想。
他甚至想过如果某天意外死亡,他的手机就会成为重要证据接受调查,警察会把他的每一条聊天记录,每一个搜索浏览过的词条都翻出来,鞭尸般地曝光在所有人面前。
这种事是不可控的,但至少,黎棠希望至少,当警察打开他的浏览历史,里面不会充满类似“第一次应该怎么做扩张”“那里能容纳的最大尺寸是多少”这样基情四射的内容。
就算死,也要死得体面,死得悄无声息。
耳朵捕捉到脚步声时,黎棠正在浏览一篇相当纯爱的帖子,楼主说他暗恋的男生个子比他高很多,每次男生低头跟他说话,他都觉得对方想要亲吻他。
评论多是嘲笑,让他别想太多,这世上还是直男多。还有人好奇楼主到底有多矮,怎么人家低个头都能被误解。
把浏览器上划关闭,锁屏,黎棠站了起来。
时间卡得刚好,正在上楼的人经过三楼拐角,抬眼,视线与上方的人碰个正着。
黎棠今天戴了隐形眼镜,因此能清晰地看到蒋楼看到他之后,很轻地挑了下眉梢。
吸取了前几回的经验教训,黎棠这次一开口就先道谢。
“上次的事,谢谢。”
蒋楼站在他正前方:“哪次?”
确实不止一次,黎棠说:“周一晚上在学校门口,还有上次选英语课代表……都要谢谢你。”
蒋楼露出了然的表情:“就为这个。”
黎棠愣了下:“不然呢?”
说完才猛然想起两人所在的位置,再往上走一层就是天台,最常发生校园爱情故事的地点,说不定也是蒋楼被表白最多的地方。
心脏顿时突突跳了几下,黎棠一方面觉得不应该,一方面又无法不联想到其他。
不为这个,还能为什么?
表白吗?
蒋楼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今天穿秋季校服,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的手臂。
黎棠记着此行的第二个目的,指了指自己的胳膊,再指蒋楼的:“手臂的伤,有没有好点?”
蒋楼意义不明地“嗯”一声,似乎并不想为那大片淤肿的来历做更多的说明。
倒是瞟了一眼黎棠垂在身侧的手腕,那里刚上过药,显得很是小题大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什么重伤。
黎棠不由得把手往身后藏了藏,手指互相勾着绞紧。
幸好,蒋楼没有笑他娇气。
他移开视线,望向楼梯间唯一一扇窗户,正午炽烈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刺得他眯起眼睛。
黎棠趁这短暂的几秒鼓起勇气:“我想请你吃顿饭。”
综合楼正对操场,窗外有人喧哗,蒋楼没听清似的偏过头:“什么?”
传闻他左耳失聪,听声音只能依赖右耳,因此被安排在教室的角落位置,因此听人说话时习惯性偏着脑袋,右脸稍稍前凑。
距离一霎拉近,近到能看见日光穿透他削薄的耳垂,让原本苍白的皮肤染上浅淡的一层金色。
屏息完全是下意识。
黎棠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心里想的却是,侧脸分明比低头更像。
更像在索吻。
下午课间,李子初问堵到人没有,黎棠点头。
他这两天的狼追羊般的行为,作为同桌的李子初看在眼里,黎棠也不否认,只说之前受到蒋楼的帮助,想好好道个谢。
“那他答应和你一起吃饭了吗?”李子初又问。
黎棠丧气地摇头:“没。”
不过蒋楼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告诉他:“下次吧。”
被问到下次是什么时候,蒋楼似是没见过这么较真的人,又笑起来:“当然是想吃饭的时候。”
李子初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好像还没有人能单独约到蒋楼一起吃饭。”
黎棠回想了下,确实没有看过他和别人一起用餐。
也没见过他一个人吃。仅凭偶尔出入食堂,黎棠一周内就把班上的同学认全了,唯独蒋楼,从未出现在食堂的任何一个窗口。
黎棠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不需要进食,比如吸血鬼什么的。
回想了下之前看过的电影,吸血鬼的皮肤也都很白,在太阳底下会闪闪发光。
李子初又问:“那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让你换座位?”
“没。”黎棠说,“就算问了,他给我的理由也应该和老师说的一样。”
“也是。”
黎棠看一眼新同桌:“你好像比我还在意换座位的事。”
李子初愣了下,随即笑开了:“有点好奇罢了。”
时间一晃到周末,连上六天晚自习的黎棠身体仿佛被掏空,一觉从天黑睡到日上三竿。
黎远山回首都去了,走之前又给他留了数目不小的一笔钱。午饭时间,黎棠咬着筷子翻银行卡余额,心想下个星期到学校多请几顿奶茶吧,炸鸡他们也喜欢。
凭着出手大方,黎棠的手机一大早就响个不停,除了喊他去自家咖啡店玩的周东泽,还有叫他一起打球,玩剧本杀的。甚至有约他看电影的,是上周在咖啡店碰到的隔壁班女生,那天加了好几个微信,黎棠已经记不清这位女生的长相。
手指在屏幕上乱划,犯了选择困难症的黎棠还没想好赴谁的约,忽然听见下楼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是闭门休养多日的张昭月,终于从紧闭的房间里走出来。
有妈妈在,其他人都要往后排。
张昭月和黎棠一起用过午餐,被问到下午有什么安排,她说:“想出去走走。”
黎棠即刻响应,在张昭月放下筷子之前,就把出行要用的东西收拾好了——外套防风,毛毯盖腿,保温杯里的热水用来吃药。
阿姨看了都夸他细心:“有这样孝顺的儿子,夫人真是好福气。”
张昭月的身体尚未康复,嘴唇几无血色的苍白,闻言只笑了笑,没说话。
坐到车上,司机问去哪里,张昭月说:“随便开吧。”
索性叙城面积不大,市区从东头开到西头不过半小时。路上,黎棠主动提起新学校的种种,顺便“不经意”地将自己成为英语课代表的事说了出来,张昭月听了果然高兴,笑着让他好好学习,不要让委任他的老师失望。
后半程,黎棠挨着妈妈在车上眯了一觉,醒来是因为道路开始起伏颠簸。往车窗外看,林立的高楼已被甩到身后,前方的路蜿蜒逶迤通往远处青山。
路两旁的民房也开始高低错落,矮小的山坡整齐地铺着一块块青石板,方便人们上行。而民房与公路之间,仅隔一片低矮的杂草丛。
车停在路边,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混合草木清香,让黎棠不自觉深吸一口气。
扶着张昭月下车,黎棠问:“妈妈在叙城的时候,是住在这附近吗?”
张昭月怔住片刻,说:“刚好路过,就下来看看。”
黎棠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
这种地方与其称它绿化好,不如说是简单粗暴地保留了原生态,尽显城中村特色。
约莫半小时后,张昭月被风吹得头晕,才听劝返回车里休息。
黎棠感到口渴,去到附近的小商店买水。那商店建在一座矮坡下,木质牌匾,油漆红字,里头的货架也是木头打造,受潮气侵蚀,有几块凹凸不平的霉斑。
上面陈列着一些黎棠从未见过的零食,包装五颜六色,一看就是便宜货。
正琢磨一个叫猫耳朵的零食是用什么做的,黎棠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老板,拿一把美工刀。”
扭头,正对上蒋楼望过来的视线。
作者有话说:
坏消息:只同桌了一个星期
好消息:家庭住址get
“以前来过这儿?”
黎棠环顾四周:“没有吧,我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叙城,也没来得及到处逛逛。”
说着,发现蒋楼正看着他,那眼神似乎是……探究?
不过只一瞬,快到黎棠不确定是否看错,蒋楼就收回目光:“小城市比不得首都,没什么好玩的地方。”
“是啊,挺无聊的。”黎棠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而后又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没有说叙城不好的意思……”
蒋楼笑了一声:“你紧张什么?”
只有黎棠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又逢周一,自晨读课起,但凡得空,黎棠便会借着书本的遮掩,悄悄转过头去,看向第四组最后一排靠窗位置。
今天蒋楼穿回校服,蓝白外套好不正经,让黎棠想起昨天他穿一条工装裤,上身简单的无袖T恤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身型,手臂肌肉随着动作微微鼓起,是技巧绝佳的画手也描绘不出的漂亮线条。
往俗了说,就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意料之外的很有料。
忍不住又看几眼,转回身时冷不丁撞上同桌李子初隐含笑意的目光,黎棠一个激灵,立着的英语书啪嗒倒在桌面上。
好在,李子初此人并非他以为的那种封建保守派。
他附到黎棠耳边,以手掩唇,小声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和你一样。”
自此,黎棠在叙城获得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虽然有点骑虎难下的意思——李子初发现了他的秘密,为求安心,他不得不和他走得更近。
也不是没想过交换“把柄”。
某个课间,黎棠环视四周,确认没有人注意这边,才几分别扭地向李子初交代:“我看他只是因为他长得帅。”
“是啊,全校师生都知道他长得帅。”
“难道你也……”
李子初笑:“他虽然很好,但我总觉得看不透他。”
“那种头脑简单的,把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笨蛋,才是我的取向。”
可是这样的人有很多,光是二(1)班,黎棠就数出十来个。
他刚转学来半个多月,连谁和谁关系好都没弄清楚,怎么可能把李子初的“取向”精准地筛出来?
只好反复强调,他对蒋楼不是喜欢,至多算是人类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加之由感谢引发的欣赏和好感。
没有半点恋爱经验的黎棠说起情爱却头头是道:“喜欢不应该是只建立在外貌之上的肤浅感情。”
一句话让李子初瞪圆眼睛,万分惊讶地说:“没想到。”
“什么没想到?”
“我看你长得不错,家庭条件又好,还以为你也是那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没想到……”
——没想到不仅会用脑袋思考,还能有自己的见解和原则。
黎棠替他补完下半句,忍了又忍,没忍住:“班长,有没有人说过你……”
“太耿直,还是很欠揍?”李子初显然对自己定位准确,“没人真的说出来,但是我心里知道。”
黎棠被他这“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就是不改”的理直气壮无语到,又隐隐有些羡慕。
为了显得合群,他总是在说谎,总是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这边正感慨,那边李子初已经进入到下一个环节:“既然都说开了,那么——”
崭新的习题册被他拍在桌上,“为了不让老师觉得换座位是个错误的决定,好好学习吧黎棠同学,第一次月考排名只许升不许降。”
黎棠无语:“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转学生,没有本校排名。”
“那就跟周考的班级排名比。”
“……”
总之,两人的“革命友谊”正式缔结。除了在学校一起听课,写作业,一起进出食堂和附近的餐厅,连周末大家约出来玩,两人都同乘一辆出租车赶到。
被问到你们俩怎么又在一起,李子初笑着说:“我有不会的英语题,跑到他家去请教来着,正好住得近。”
高二的学生,即便再贪玩,在学习上也少不了竞争。同学们纷纷羡慕,抱怨说明明是一个班的,怎么老师就没给自己安排个学霸同桌互帮互助?
只有霍熙辰,目光越过人群瞪了李子初一眼,十分嫌恶地啐道:“真恶心!”
这周末天气阴,大片乌云悬在头顶,攒积着一场暴雨。
户外活动不宜进行,大家只好聚在周东泽家的咖啡店里,写作业的写作业,玩手机的玩手机,免费咖啡一杯接着一杯续,在这样的天气里也算惬意。
如果没有那堪称扰人的喧哗。
隔壁班的苏沁晗也在,原本她以为蒋楼会来,还特地化了妆,穿上显身材的短裙,惹眼到整个咖啡厅里,除了黎棠和李子初两个gay,其他男生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
尤其是霍熙辰,被勾了魂似的追着苏沁晗跑,浑然忘了之前说过的“不跟兄弟抢女人”的话,见苏沁晗愁眉苦脸,他也跟着着急:“别等了,蒋楼今天不会来了。”
苏沁晗嘴角一垮,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电话,等了很久才有人接听。
“不是说好今天来栖树的吗?”
栖树是咖啡厅的名字。
“有事?又有什么事?……家里?你家里不就你自己吗?……我不信,你现在过来……那你等着,我去你家找你。”
气势汹汹地挂断电话,苏沁晗把手机拍在桌上,问在座的同学:“你们谁知道蒋楼家的地址?”
同学们面面相觑,没人吱声。
苏沁晗看向霍熙辰:“你是他同桌,你也不知道吗?”
被女神点名霍熙辰讷讷道:“我问过,他没告诉我。”
这时有人提议:“开学填的学籍表上有家庭住址,不如去找你爸——”
话还没说完,苏沁晗就拎起包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霍熙辰拿伞追在后面:“要下雨了,带上伞啊,伞!”
刚清净一小会,黎棠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来自刚走的苏沁晗,两人加好友之后的第一句对话是:你知不知道蒋楼住哪儿?
这是终于想起他也曾是蒋楼的同桌。
虽然只同了一个星期。
黎棠看着这条信息,想的是那天下午,在山脚的小商店门口,他亲眼看着蒋楼走向山坡斜上方的一排平房,推开从西往东数的第二道门。
要不要告诉她呢?
没等脑袋想好,黎棠的身体就为他做了决定。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刚要把那三个字发出去,咬了下嘴唇,又按删除键删掉,重新输入。
——我怎么可能知道。
附带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即便如此,散场后,黎棠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就算自己没给地址,苏沁晗也可以问别人,他们高一就同校,总有人知道蒋楼回家往哪个方向。
而且苏沁晗的父亲是校长,跟班主任打声招呼,看一眼学生信息表,不是轻而易举?
退一万步讲,苏沁晗没有拿到具体地址,只知道大概位置,那山坳里也没住几户人家,随便敲开其中一家的门,问个路,也能很快找到。
如果真找到了呢,蒋楼会让她进自己家吗?
快到饭点了,他会不会带她去门口的小商店,买那种配料不明但看起来很好吃的小零食?
那一代看起来治安也不怎么样,他是不是也会为了保护她,把地痞流氓打跑?
就这样胡思乱想,待回过神,出租车已经停在某个似曾相识路边——通往山坡的石板路,错落有致的低矮建筑群,窗户里透出的零星灯光。
那小商店门口也亮起一盏昏黄的灯,远远望去,显出一种蒙了层纱的古旧。
司机见后座的乘客迟迟没反应,出声问:“就是这里吧?”
黎棠只好“嗯”一声,掏出手机付钱,下车。
汽车轰鸣声远去,站在马路和山坳的交界处,黎棠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
他暗自懊恼着,正纠结是再打辆车回家,还是秉承“来都来了”的乐观态度去蒋楼家门口溜达一圈,至少看看苏沁晗在不在……
冷不防一滴微凉的水落在脸颊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憋了一天的雨,终究是落了下来。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光是落在身上的几滴,就够黎棠打个寒颤。
他想也没想地往前跑,穿过稀疏灌木丛,踩过上行的青石板,躲到最近的门廊下避雨。
说是门廊,其实就是伸出来的一截屋檐,建在一起的几户人家在门口做了连成一片的顶棚,有几家在檐下堆东西,用剩的砖块,腌菜的瓦缸,缺一条腿的板凳,甚至种满葱的菜盆。
生活气息浓郁到黎棠都担心这里有老鼠出没,加上顶棚并不宽,挡雨功能有限,黎棠衣服前襟被斜落的雨点打湿,不由得蜷起手脚,再往里缩了缩。
旁边就是蒋楼的家。
黎棠看向那扇紧闭的门,平平无奇的防盗门,上头有几个磕碰撞坏的凹痕。经年的日晒雨淋,令门上锁孔附近都发黄生锈,黎棠记得上次蒋楼买完美工刀回去,光用钥匙开门就来回拧了好几圈,颇费功夫。
不同的是蒋楼家门口整洁干净,没有乱堆的杂物,也没有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内衣裤。
里面是什么样子呢?
黎棠不免开始好奇,蒋楼一个人住,没有父母的管束,应该很自由吧?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几点睡就几点睡。
还可以留朋友在家过夜,想留谁就留谁。
似是听到黎棠的心声,眼前的门“砰”的一声,毫无预兆地开启。
蒋楼穿黑色卫衣,兜帽扣在头上,一脚刚踏出来,抬头看见屋檐下站着的人,步履停顿。
突然的照面让黎棠整个人都蒙了,半晌,他才举起食指朝天:“下雨了,我路过,来这儿……躲雨。”
与他相比,蒋楼的惊讶只显露须臾,便重归平静。
扫视过黎棠被雨沾湿的衣裤,再看一眼他滴着水的发梢,蒋楼转身往回走。
门没关上,因此黎棠轻易听到屋里传来的声音。
“进来吧。”
第7章 你是第一个
起初没开灯,黎棠几乎是摸索着跟进去,随着开关按下,顶灯乍亮,他被刺得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入目的景象令黎棠微怔。
比想象中还要小的室内面积,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两张折叠桌靠在遍布裂缝的墙边,一张放厨具碗筷,另一张堆满书本。只在九十年代电视剧里看到过的绿皮冰箱伫立在墙角,上面摆着一台不锈钢网罩的台式电扇。
蒋楼摘下兜帽,从桌子下面抽出一只塑料方凳:“坐。”
黎棠小声说:“打扰了。”
然后慢腾腾走过去,边挨着凳子往下坐,边往里头的房间张望。
没开灯,应该没人在。苏沁晗没找到这里。
蒋楼递过来一只玻璃杯,里面盛着从烧水壶里倒出来的水。
黎棠接过水杯:“你家就你一个人?”
他本以为哪怕父母都不在了,说不定也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之类的长辈。
蒋楼背过身:“你不是都听说了吗。”
黎棠心里一突,为他理所当然的寻常语气。
时针走过六点。
即便那茶是凉的,黎棠还是将它喝了个底朝天。而蒋楼自打招呼过客人就仿佛任务完成,坐在堆书的桌子面前,摊开一本书看。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一时没有停下的意思。黎棠把空杯子放在厨具桌上,开始仔细打量这间屋子。
虽然年久失修已然陈旧,但看得出来,这间屋子曾经被用心装扮。
地砖是十几年前流行的米黄色拼花,即便磨损也能看出质地上乘,仅有的半墙厨柜也做了圆弧造型,墙刷成白色,几乎看不到脏污,稍为明显的裂缝用电影海报遮挡,排版颇为讲究。
其中有二十年前在国内上映的《泰坦尼克号》海报,男女主角在巨轮之上交颈相拥;还有《海上钢琴师》,穿黑色外套的男人面向海面的游轮,灿烂星月笼罩头顶。
它们都已褪色发黄,边缘破旧,显然在这堵墙上“服役”多年。
有这么一瞬间,黎棠产生一种微妙的熟悉感,好像自己曾经来过这里。
可是怎么可能呢。
黎棠把这种熟悉归因为自己也看过这几部电影,便问蒋楼:“你平时也喜欢看电影吗?”
“不看。”蒋楼说。
“……”
寻找话题失败,黎棠索性站起来,在屋里踱步闲逛。
视线扫过窗台,桌沿,没有看到烟灰缸。黎棠的父亲黎远山是个老烟枪,首都家里的书房即便天天打扫,也仍然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呛人烟味。而蒋楼家里,即便凑得很近,也嗅不到哪怕一点吸附在家具上的气味。
心中浮起隐秘的喜悦。黎棠讨厌烟味,这个发现让他觉得自己是特别的。
毕竟其他人都没发现,他们还以为蒋楼喜欢抽烟。
壁橱的开放格里放着用掉半卷的白色绷带,旁边是上回在小商店买的美工刀,顺着往旁边看过去,屋子东北角吊挂着的一包足有半人高的沙袋。
黑色的圆柱状,看起来并不唬人。因此当黎棠攒了八成力的拳头砸上去,那沙袋几乎纹丝不动时,空气霎时凝固。
视线一偏,发现刚才还在看书的蒋楼听到动静看向这边,黎棠干笑几声:“还挺沉的,难怪你这么会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