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 by余酲
余酲  发于:2024年0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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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旁边瞥一眼,蒋楼还在睡觉,身体往左侧趴,右边的耳朵露在外面,连同紧闭的双眼和直挺的鼻梁。
他睡着的时候看起来是真正的温和无害。哪怕他平日里脸上总是挂着笑,却总是透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类似一片纯白的云里隐约浮现出乌沉底色,晴空万里之中酝酿着暴雨,两极融合的矛盾感。
不由得多看几眼,黎棠想,等到课间再问他要吧。
第一节课下,蒋楼被刘老师喊去领教辅到班上发,第二节课后的大课间又被英语老师占用。
“开学一周,大家互相也都认识了,我们来选一下课代表。”
先前英语作业由班长代为收发,同学们还以为英语老师忘了这茬。
高中的课代表是个苦差事,尤其是英语课代表,不仅要收发作业,还要在老师不在的时候负责监督晨读。
所以没人愿意干,等了半天,也就稀稀拉拉几个人有气无力地举着手,一看就是受到英语老师的眼神威胁。
黎棠环顾四周,放在桌面的手无意识地互相绞了几下。
他是真心想举手。
早上出门前,母亲张昭月罕见地下楼和他一起吃了早餐,并问他在新学校适不适应。
已经很久没有获得母亲关心的黎棠有种受宠若惊的心情,当即便回答很适应,老师和同学都很好,教学水平也不比首都国际高中差。
张昭月闻言神色松弛几许:“一中在叙城本地还是不错的,当年我就是从这里毕业。”
还告诉黎棠,她在叙城一中当了三年的英语课代表。
黎棠便想着,如果自己也当上了英语课代表,妈妈说不定会高兴。
可是他脸皮薄,从前有想要的东西,总会有人想方设法往他手里送,他还从来没自己亲手争取过什么。
这一迟疑,英语老师就要拍板:“那你们三个待会儿来我办公室……”
话音未落,黎棠听见身旁的人忽然开口:“老师,黎棠也参加竞选。”
蒋楼一手托着下巴,微眯着惺忪睡眼,声音却格外清晰:“他英语很好,我可以证明。”
蒋楼一醒,二(1)班第四组最后排又成了聚众场地。
第三节课下,霍熙辰翘起二郎腿坐在窗台上,大骂蒋楼不讲义气:“我英语成绩也不错呢,你怎么不帮我报名?”
蒋楼笑:“你要想当课代表自己就举手了,还要我帮?”
“那不一样,你不推荐我代表你心里没有我。”霍熙辰演上了,“呵,男人就是善变,翻脸比翻书还快!”
周遭男生纷纷作呕吐状,有个男生说:“没记错的话,你俩暑假分班的时候才刚认识。”
霍熙辰呛声:“那也比转学生认识的久吧。”
黎棠无颜面对般地趴在桌上装睡,心里百转千回,一会儿琢磨他怎么知道我想当课代表?一会儿又想,班主任说他乐于助人,看来也不全是乱夸。
上午最后一节课下,班长李子初来报,英语老师钦定黎棠当课代表。
快到让黎棠惊讶,明明只去了一趟办公室,就这么成了?
很难不怀疑里头有什么猫腻。
走马上任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为同学讲解英语题。
来的是先前一起打球的周东泽。他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大高个儿往黎棠桌前一蹲,仰着脑袋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很有些滑稽。
黎棠恪尽职守,不厌其烦地从基础讲起,让听惯了老师的“这题都不用看只能选C”的周东泽如逢甘霖,感叹如此细致的讲解连幼儿园小朋友都能听懂。
黎棠被他夸得不好意思,礼尚往来道:“是你理解能力强。”
连讲好几道题,后面黎棠摸出门道,发现鼓励的重要性,但凡周东泽说听懂了,他就夸道:“很好……真不错……太棒了。”
问完问题,周东泽笑说:“这么会教,应该去当老师啊。”
黎棠不敢越俎代庖,连连摆手:“我就是个半吊子,首选还是问咱们英语老师。”
“那我就管你叫小老师吧。”周东泽说,“以后再请教你,你不会嫌我烦吧?”
“怎么会。”
教会别人,自己也会产生成就感。
“那就好。”周东泽道,“周末放假一起玩啊。”
“好啊。”
“那回头微信联系。”
中午,黎棠和李子初一起去学校食堂吃午饭,李子初给介绍了味道比较好的几个窗口,黎棠终于在这所学校找到还算合口的午餐。
他饭量小,吃一半就饱了,有一勺没一勺的舀碗里的蛋花汤,李子初见他无聊,找话题道:“首都离这里挺远,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念书?”
黎棠不欲过多解释:“我妈妈的家乡在这里,我陪她过来。”
“哇。”李子初感叹,“你真是个大孝子。”
黎棠看对面的人一眼,心说好在他表情诚恳,并无揶揄的意思,不然这话很容易让人以为是在讽刺。
又聊回本班级,李子初说:“我和蒋楼初中和高一都在一个班,他一直是数学课代表。”
黎棠想了想:“老师们好像都蛮喜欢他。”
李子初点头:“不止是老师。”
想到开学第一天在天台偷听到的对话,黎棠认可道:“追他的女生很多。”
“男生也多啊。”发现有歧义,李子初补充道,“不是那种追,就是大家都喜欢围在他身边,你知道的,长得好看成绩又好的人多少有点骄傲,对其他人的态度难免高高在上……可蒋楼不会,和他相处很舒服,他从不会让人难堪。”
“那你们打球不带他?”
“是他自己说不想拖我们后腿,他就是做什么事都会替别人着想,要不是他让我,班长也轮不到我来当。”
黎棠有点明白了,难怪能一句话就让老师选他当英语课代表。
可是……
“为什么要当班长?”
在黎棠眼里,班长就是个给老师和全班同学当牛做马的活儿,竟然有人上赶着要当?
“因为习惯了吧。”李子初坦然道,“我从小学起就是班长,哪天不让我当了我反而浑身难受。”
黎棠心想,这说不定是一种M心态,隐形受虐狂。
嘴上说的却是:“那他挺了解你,还知道你想当班长。”
吃饱喝足,李子初放下筷子,最后总结陈词:“所以我说,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周五没有晚自习,下午大扫除后直接放学。
好巧不巧,第一周的值日生是第四组最后排的两名同学,也就是蒋楼和黎棠。
第一次在学校参加劳动的黎棠,面对各种打扫工具无从下手,蒋楼挑了一根拖把和两块抹布给他:“去洗手间打湿,我来扫地。”
黎棠听话地去了。洗拖把的时候手心刺痛了下,翻过来看,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扎了一根木刺,抠了几下弄不出来,索性先放着不管。
扛着湿答答的拖把回来的时候,教室里多了一个人。
是那天在天台给蒋楼递情诗的女生,隔壁(2)班的语文课代表,黎棠在办公室听过老师喊她名字,苏沁晗。
听见有人进来,苏沁晗撑着课桌回头,看黎棠一眼就转回去,当他不存在。
蒋楼也看过来,说:“还没扫完,你先休息一下。”
黎棠是被安排的那个,没资格挑剔,于是回到自己座位,趴了下来。
继续拔手上的木刺。然而那木刺仿佛有自己的脾气,经过一番折腾,手都抠红了,木刺反而扎得更深。
一碰就疼,伴随轻微的麻痒。黎棠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看着只冒一个尖尖在外面的木刺,手指戳一下,再戳一下。
有一下力道重了,痛感沿着感觉神经一路刺激到大脑皮层,黎棠猛一个机灵,这才清醒过来。
赶紧摸出手机分散注意力。
他把手机藏在桌肚的书包里层,安全的时候就拿出来偷玩。
也没什么好玩的,他对游戏不上瘾,点开国际学校班级群,曾经的同学在讨论的话题,他已经插不进嘴了。
私聊曹洋,那家伙不知道在干什么,半天没回他。
黎棠只好随便点开一个讲奇闻逸事的。然而再精彩纷呈的故事,好像也没有那边的对话来得吸引人。
“怎么样,周末一起去玩?”
“还玩,苏校长不管你?”
“好好的干吗提我爸,烦死了。”
“你也不想我再被喊到教导处问话。”
“唉算了算了,我写的诗你看了吗?”
“看了。”
“那我要抽背了哦,最后一句是什么?”
“我想想。”
“怎么还要想啊……诶你先别扫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趴着的姿势实在催眠,黎棠听着听着竟然困了。
残存的一线意识他迷迷糊糊地想,最后一句是什么呢?
“我爱你”,还是“请你和我在一起”?
醒来的时候天色微暗,黎棠豁然抬头,目及一道瘦高身影,才忽地放松下来。
他站起来,走向教室后方:“……怎么不叫醒我。”
蒋楼正在整理工具,闻言没抬头:“没多少活儿。”
苏沁晗已经走了,不知道是怎么被哄走的。黎棠几分局促地拨了拨睡乱的头发:“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蒋楼瞥一眼一旁的抹布:“讲台还没擦。”
黎棠怕他以为自己故意偷懒,麻溜拿起抹布往讲台跑。
边擦边往教室后面看,此时蒋楼背对讲台站着,黎棠发现他肩背宽阔,所以即便瘦削也不显得羸弱。
这样看,一只耳朵失聪这件事放在他身上,确实堪称天大的遗憾。
李子初说,自跟他开始做同学起,他左耳就听不见了,所以要么生来如此,要么是在初中之前……
对了,当选英语课代表的事,还没向他道谢。
在从前的人际交往经历中,黎棠惯于与人等价交换,不擅长单方面接受别人的帮助,因此考虑得久了一些。
正欲开口时,被对方抢了先。
“你刚才做噩梦了。”蒋楼说。
并非疑问语气,黎棠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说梦话了?”
“嗯。”蒋楼说,“你喊‘妈妈’。”
他转过来,目光直直看着黎棠:“喊了三声。”
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去哪里了,妈妈不要我了吗?
我的妈妈叫张昭月,哥哥你有没有见过她?
不合时宜的乱入的记忆,让黎棠猛然一怔,眼睛微微睁大。
傍晚黄昏,教室色温偏高的白炽灯下,蒋楼身上的矛盾感再度浮现——厌烦的疲倦,不解的躁郁,还有一些类似冷漠的情绪。
即便他面目平和,嘴角还噙着笑。
语气也淡淡的,隐约透着关心。
蒋楼问:“一直叫妈妈,是想她了吗?”

好一会儿,黎棠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没有。”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否认道,“我的家离学校很近,妈妈就在家里等我。”
所以我不需要做梦。
然而回闪的记忆片段余韵犹在,连同当时的忐忑和恐惧。黎棠深吸一口气,依稀知道刚才的话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蒋楼扯了一下嘴角,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又好像并不相信。
回到座位,拎起书包,蒋楼没走后门出去,径直走向讲台。
经过黎棠身旁时,他丢下轻飘飘的一句:“那就早点回去。”
没有晚自习的夜晚,黎棠在客厅里连电视打单机游戏,时而往楼上瞟一眼,看张昭月有没有出来。
期间阿姨给他送来水果,同他聊了几句。
“我出去买菜的时候,听说叙城一中附近经常有社会青年徘徊,你上学的时候要小心。”
这位新来的阿姨是黎棠的父亲黎远山安排的,想必黎远山叮嘱过什么,黎棠经常觉得阿姨对自己关心过头。
随口应下,又听阿姨问:“看你早餐吃得不多,是不是不合口味,要不要调整一下菜单?”
黎棠刚想说自己喜欢面包牛奶,忽地想到张昭月唯爱中式早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不用,我本来就吃得少。”
想了想,又说:“周六周末不上课,如果我妈醒了,你就给我打个电话。”
在黎棠的观念里,依恋母亲是本能,不算想家。
开学后的第一个休息日,为巩固合群人设,黎棠接受了周东泽的邀请,去他家店里玩。
是一间咖啡馆,小城市比不上首都繁华时髦,类似的店首都的街上走五十米必有一家,而开在这处老城区的街道旁,过分文艺的招牌夹在水果熟食五金店中间,便显得格格不入。
开业刚满一个月,店里人流量尚可。除了黎棠和李子初,周东泽还请了其他几位同学,包括近来和蒋楼玩得很好的霍熙辰。
霍熙辰却是一副厌烦的表情,刚落座就让周东泽赶紧上咖啡,说喝完就走。
周东泽揶揄:“走去哪儿?别又是要去追隔壁班那个妹子吧?”
霍熙辰哼一声:“苏沁晗在追蒋楼,我才不跟兄弟抢女人。”
听到熟悉的名字,黎棠竖起耳朵。
“那你着什么急?”周东泽笑说,“反正你也不想回家,不如在这里多玩会儿。”
关于霍熙辰复杂的家庭情况,众人都有所耳闻。
虽然,他们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霍熙辰几乎是凶狠地瞪一眼黎棠身旁坐着的人,端起桌上的柠檬水一饮而尽,趁大家都在闲聊,小声咕哝:“还不如回家呢。”
黎棠也有此意。
不过来都来了,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走,实在很没礼貌。
只好坐着刷手机,时而看一眼时间,猜测妈妈什么时候会醒。
后半场有隔壁班的几位同学加入。
其中有苏沁晗。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霍熙辰刚还理直气壮说不跟兄弟抢,这会儿见到喜欢的女孩又红了脸,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别扭地背过身,喝咖啡的都变得小口,极尽斯文。
冷不丁听到身旁传来的笑声,正在给周东泽讲英语题的黎棠偏过头,李子初掩饰般地抿了抿嘴:“不好意思,一时没忍住。”
正要问他什么事那么好笑,苏沁晗当着所有人的面问霍熙辰:“蒋楼怎么不在这儿?”
霍熙辰露出心碎一地的表情,垮着脸道:“喊他了,他说没空。”
“他在忙什么?”
“我哪儿知道。”
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插嘴道:“可能打工去了吧,他不是父母双亡,一个人住吗?”
又有人参与进来:“可是他每年都拿奖学金,哪还需要打工啊。”
奖学金这个词对黎棠来说遥远而陌生。
不过理解起来没什么难度。就中学阶段而言,所谓的奖学金多半是教育局或政府给予成绩优秀但经济困难的学生的一种助学补贴。
成绩优秀,经济困难——两个大前提,黎棠一条都不占,自是与奖学金无缘。
他和常人一样,听说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蒋楼很优秀,普遍意义上无人质疑的那种优秀。紧接着便是恍然,原来他的家庭构成是这样的。
父母双亡,也就是说,家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那么昨天傍晚在教室,提到“妈妈”和“回家”时,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
散场的时候,天空飘起细雨。
这地方不好打车,黎棠给司机打了个电话,站在店门外的屋檐下等待。
等了一会儿,咖啡馆的门被推开,迎宾铃“叮咚”一响,一个人在他身侧站定。
苏沁晗指尖夹着一支细烟,很浅地吸一口:“你是蒋楼的同桌?”
她对黎棠说话时,和对蒋楼是截然不同的状态,现在的她即便依然傲慢骄矜,至少是松弛自然的。这大概就是无感与喜欢之间的区别。
黎棠点头。
他以为女孩会像爱情剧里那样拜托他看住蒋楼,或者借着近水楼台帮她打探消息,结果苏沁晗从包里摸出手机,调出二维码:“我们加个微信。”
黎棠每新加一个好友,做的第一件事都是看ta的朋友圈。
或许要装给她那当校长的爹看,苏沁晗的朋友圈意外的干净。
没有烟酒,没有叛逆,发的也都是些日常,今天和小姐妹一起做了指甲,好想看去午夜场电影之类的。
只有一条特别,发的是一本书,莎士比亚的诗集,配的内容是:你喜欢诗人,那我就成为诗人好啦。
可是,蒋楼平时并不读诗,多半也不爱抽烟。
周一晨读,黎棠趁蒋楼趴桌上睡觉,大着胆子凑过去嗅了嗅,没有烟味。
有这么一瞬间,黎棠产生了给苏沁晗发条微信的冲动,建议她追人之前先检查一下手头的情报是否属实,别再做无用功。
最后当然没有发。感情的事最忌外人插手,黎棠也不希望蒋楼觉得他多管闲事。
高二刚开学,课业尚且不算紧张,据说下周才开始变成单休。
下午英语课连着班会课,刘老师去开会要晚到,英语老师也无心讲课,让新上任的英语课代表给大家放歌听。
黎棠英语成绩不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爱看美剧英剧,平时听的都是英文歌。
接到任务的他走上讲台,用班上的电脑登录了自己的音乐平台账号。
莫名有点紧张。这个年纪的少年没有不爱面子的,黎棠很是担心自己的歌单“逼格”不够被同学笑。
好在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大家写作业的写作业,打瞌睡的打瞌睡,等到音乐开始播放,才三三两两地抬起头。
代班的英语老师见不得他们萎靡不振,喝道:“看你们一个个没精打采的,哪有年轻人的样子,来来来都给我跟着唱起来!”
这个歌单里的歌偏冷门,几乎没有熟悉的旋律。第一首歌曲调明快,歌词尚且算励志,唱I don't want to waste my days thinkin‘ it over. 英语老师兴致来了,还插嘴讲了个固定用法当作课外补充。
第二首是某部电影的插曲,歌唱得含糊,直到今天打在幕布上,同学们跟着大合唱,黎棠才知道具体歌词。
Your hearing damage,
(你的听力损坏)
Your mind is restless,
(你的心神不宁)
They say you're getting better,
(他们说你在好转)
But you don't feel any better.
(但你却丝毫没感觉)
唱着唱着,不知谁起的头,一道道视线接连投往第四组最后排。对蒋楼耳聋的事道听途说过的,略有耳闻的,平日里不好过多打探,眼下一首歌顿时勾起埋藏心底的好奇。
甚至有人窃窃私语,说这歌词也太贴了吧,听得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还有问怎么会放这首歌,故意的吗?
连黎棠自己都觉得,这歌当着蒋楼的面放出来,简直像在存心让他难堪。
可是天知道这首歌是他通过听歌识曲添加到歌单,今天之前也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歌词。
黎棠已经回到座位上,往左边看去,蒋楼右手托腮,偏脸朝向窗外,从黎棠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侧脸的利落线条,和他的右耳。
健康的那只右耳。
蒋楼今天似乎格外疲倦,除了课间,连课上也都在打瞌睡。
像是意识到什么,蒋楼转过头来,一边打哈欠,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整个教室,同学们纷纷噤声,不再往这边张望。
黎棠忙趁此机会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蒋楼闻言侧目看他一眼,接着抬头去瞧幕布。
Your ears are wrecking,
(你的耳朵正在毁坏)
Your hearing damage,
(你的听力损坏)
You wish you felt better,
(你希望自己能好些)
You wish you felt better.
(你希望自己能好些)
黎棠呼吸都要滞住了。
有种百口莫辩之感,他词穷道:“歌单里的,我先前不知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正当他以为蒋楼冷着脸是在生气时,蒋楼忽然弯起唇角笑了。
“什么歌单?我也收藏一下。”
一直到半夜,黎棠摸出手机查看,也没看到新的被收藏消息。
明明他已经把歌单的名字写在纸上给蒋楼了。
次日一切恢复如常,课间照样有同学跑到这边来玩,蒋楼把课桌椅让出来,自己靠在窗边,时不时插两句话。一如既往地微笑着,一如既往的好人缘。
好到让黎棠都忍不住羡慕。
今天晚自习被刘老师占去讲试卷,晚下课几分钟。恰逢黎棠父亲的飞机也是这会儿到,司机去机场接他,黎棠原想打车回去在,学校门口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空车,只好先沿路步行往回走。
边走边给曹洋发微信,吐槽这破地方九点往后就没有夜生活了,路上半个人影都没有。
曹洋不知道在玩什么,半天没回复,黎棠郁闷地把手机放回口袋,一抬眼,看见前方拐弯处的路口站着几个人。
二十郎当岁的男青年,穿得花花绿绿,站姿吊儿郎当,手里都夹着烟,看向黎棠时,眼神放出一种饿狼见到肥羊的光。
最后一个出教室,把门锁好,蒋楼把书包搭在肩上,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今天不用去拳馆。前天晚上连打两场,身上淤血未消,老张说什么都不让他再上。
行至学校门口,瞧见路那头人影攒动,隐有火星明灭,蒋楼当是隔壁职校的又来这一代打牙祭,待走近些,才看见他们中间围着一个人。
一米七多的个头,脖子细长,眼睛很大。许是被吓的,他蜷着肩膀后背贴墙,本来就白的皮肤更加苍白,显出几分狼狈和滑稽。
正是同桌黎棠。
既然到了校外,就没必要再表现友好。蒋楼收回视线,双手插兜,垂眼快步走过。
刚走出去几步,听见身后传来黎棠颤抖的声音:“就,就这些了,这块手表不值钱,真的……”
他总是用“真的”来强调自己没有说谎。
可惜说服力约等于零,那帮混混并不相信,拉扯纠缠的动静传来,伴随黎棠的痛呼。
蒋楼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似乎,并没有什么报复的快感。
此刻的黎棠后悔极了。
后悔今天戴这块表出门,表不算贵,但是是张昭月送的。也后悔没把阿姨的叮嘱当回事,在校门口多等一会儿又不会怎么样。
堵他的几个混混应是盯他很久了,刚还问他今天怎么没有奔驰车来接他放学。
他的反抗像笑话,拼尽全力也敌不过为首的那个混混擒住他胳膊的一只手,眼看手表就要被从腕上摘下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
几个混混闻声扭头,为首的那个不耐烦道:“滚远点,别多管闲事,信不信哥几个连你也——”
没等他说完,蒋楼的拳头就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出生在首都治安最好的地区,从小念私立学校的黎棠,第一次亲眼目睹别人打架。
准确地说是打人和挨打。蒋楼的招数看不出有多上乘,或许胜在他反应快,力道也足,拳头砸在皮肉上的声音敦实,振得黎棠心脏都在抖。
只三两拳,那混混就被打趴在地。其他几个也是花架子,见老大如此轻易被制服,都吓得不轻,蒋楼还没转过身,他们就往后退了老远。
那混混老大撑着地面站起来,啐出一口血沫:“你妈的——”
人刚上前两步,就被蒋楼飞起一脚踹中腹部,哐地倒回地上。
这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待那帮混混互相搀扶着走远,黎棠才回过神来,把被扯下来的手表揣进口袋,快步追上去。
蒋楼走得很快,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黎棠甚至猜他连救的是谁都没看清。
“你怎么样?”黎棠想起刚才借着路灯光看到的一幕,急问,“我看到你手臂有伤,他们不是没碰到你吗?”
没等到回答,蒋楼突然停住脚步,黎棠惯性地往前冲了好几米。
刹住车,黎棠几分窘迫地转身。闯入视野的是不远处的路灯下,蒋楼孤身而立,初秋的晚风微凉,衣服被吹得贴住身躯,令他整个人显得颀长而单薄,也拂起额前碎发,露出完整的一双眼眸。
他眼窝微凹,因此眼睛显得深邃,瞳仁黑白分明,即便不沾任何情绪,也能轻易让人联想到涨潮前的平静海面,或者一碰就碎的镜子。
“在试探我吗?”
“……什么?”
“别装了。”蒋楼说,“你知道我是谁。”
而此刻黎棠的注意力被其他吸引,思绪掉入漩涡,打着转飘远。
他想,好像总是会有互相冲突的特质集合在面前的人身上,比如隐秘暗藏的危险,和濒临破碎的脆弱。
让他想到那段“踩雷”歌词的后两句。
You wish you felt better,
(你希望自己能好些)
You wish you felt better.
(你希望自己能好些)
又想起班长说过,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即便他有缺陷,不完美,像今天的残月。
黎棠忽然觉得,歌词应该是这样——
I wish you feel better,
(我希望你能好些)
I wish you feel better.
(我希望你能好些)
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没有人不希望他好一点。
作者有话说:
I dont want to waste my days thinkin it over出自Anadara的歌Saving Love
Your ears are wrecking, Your hearing damage出自Thom Yorke的歌Hearing Damage,这首是电影《暮光之城2:新月》的插曲

第5章 表白吗
黎棠听不懂蒋楼说的话,什么“别装了”?难道深夜被打劫,应该表现得更害怕一些?
至于“你知道我是谁”,黎棠思来想去,萌生出一个猜测:“难道你以前,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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