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干得热火朝天,突然就听见哗啦一声什么东西碎裂的动静,紧接着是一阵男人浑浊的叫骂声。
清言朝那边看去,就看见王合幺正在骂一个瘦弱的上了年纪的哥儿,那哥儿刚刚应该是摔倒了,瓦罐摔在地上碎了,掉了一地的鱼,他自己身上也湿了一大片。
但他顾不上自己,用衣袖抹了把脸,慌慌张张从地上爬了起来,找了空罐子灌上水把那些鱼装上,鱼死了价钱就要少一点。
清言想过去帮忙,一只手拉住了他手臂,他回头去看,见刘安媳妇朝他摇了摇头。
那哥儿收拾好了鱼,又小跑着干活去了。
附近的人也只看了几眼,就没人再在意,各自忙各自的,一段小插曲就过去了。
鱼网得差不多了,大伙就一起把装满了鱼的罐罐盆盆的搬上车,固定好,拉到距离江边五六里地的市集上。
这会儿市集上全是人,往日里并没这么热闹,今天来的大多数人都是来买这头茬开江鱼的。
冬天在冰壳下冻了这么久了,鱼都饿得够呛,身上肥膘儿饿没了,乌七八糟的东西也代谢掉了,正是肉质紧实、味道鲜美的时候。
就算是平日里吃得多的鲤鱼、鲫鱼和草鱼,这时候吃起来也格外好吃。
像是嘎牙子、穿钉子这类的鱼,都是刺少肉多的,平时价格就较贵,它们的肉质更加的细腻,开江时吃起来更称得上是仙品。
男人们是网鱼和拉车的主力,这会都累了,卖鱼的活就交给了女人和哥儿了。
他们在摊位后面,眯着眼睛晒着太阳,边歇着抽烟袋锅,边瞅那几个媳妇张罗着卖鱼。
邱鹤年不抽烟,就只靠墙歇着,旁边有人跟他唠嗑,他就应两句。
他这人话不多,但交往起来就知道,大方也实诚,所以刘安他们有事没事愿意叫他一起。
邱鹤年这会儿心思没在说话上。
他面前不远处,穿得像个球一样的白嫩小美人儿忙得脚打后脑勺,脸蛋儿冻得红扑扑,应付客人讨价还价、称重、打包一气呵成,痛快又利索。没人了就趁机跺跺脚搓搓手,和旁边几个媳妇唠唠嗑,时不时一起大笑起来。
来买鱼的觉得他好看,都爱往他这问这问那,他也不嫌烦,脸上一直笑呵呵的。
阳光很暖,邱鹤年微微眯着眼,看见清言搓搓手,回头看了过来,目光相遇时,冲他甜甜一笑,又有人来买鱼了,清言转回头去招呼。
邱鹤年低下头,嘴角微微扯动,也笑了一下。
第29章 醉酒的邱鹤年
太阳快落山了,鱼也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没卖完的,就各家分一些。大部分都是死了的,但天气还冷,其实不影响鱼肉的鲜美。
卖的银钱刘发也按人头给平分了,一家两口子能分个十余两,这是纯利润,几乎没什么成本。
头茬鱼卖的贵,供不应求,过几天打渔的多了,价格也就下来了,卖不到这么多了。
大伙一起收了东西往回走,都有些困顿了,话都变少了。
刘发媳妇快走几步,撵上清言,跟他道:“今天我没让你和王合幺家的说话,你别多想,那混蛋对媳妇不好,天天非打即骂,外人帮那哥儿的话,回家他就打得更凶,所以我们都不敢管,而且你家大郎和他还有龃龉,你要是去了,那哥儿回去怕是更不好受。”
清言没想到是这样,问道:“咱村里媳妇都挺厉害的,怎么他家不一样?”
刘发媳妇“嗨”了一声,“还不是这哥儿娘家人不看重他,嫁出去就再不准他回家了,再一个是他嫁过来这么多年了,一直无所出,不就让王合幺这娘两给拿住了嘛!”
清言愣了一下,“无所出?”
刘发媳妇用手指点了点他小肚子处,说:“就是生不出孩子。”
清言当然明白“无所出”的意思,他只是太吃惊了,他一直都忽略了,在这个世界,在他看来和普通男人区别也不大的哥儿,原来是能生孩子的。
而刘发媳妇点他小肚子这一下,威力不亚于遭了大口径迫击炮,把他轰得脑瓜子嗡嗡的。
“生不出孩子就要挨打吗?兴许不行的是王合幺自己呢。”清言说。
刘发媳妇叹了口气,“他就不是个东西,可怜了那哥儿了,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唉。”
晚上回去,清言有些恹恹的,邱鹤年以为他是凉到了,就让他回屋躺着,自己去外屋烧了鱼汤给他盛到床边,让他不用下地就能喝。
清言喝了一碗鱼汤,又吃了鱼肉,落寞的心情被鲜美热乎的食物治愈了一点点。
王合幺家那哥儿的事,让清言心情有些沉重,想帮又无从插手。
另一方面他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自己看起来和哥儿无异,但其实根本不可能生孩子。
而且作为一个现代人,男人生孩子这事他觉得看别人生倒是行,轮到自己头上……他还是接受不了。
而邱鹤年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们从小就被教育无后为大。
他知道邱鹤年的为人,绝不会因此对自己有什么想法,但如果对方很喜欢孩子,而也想有自己的孩子的话,清言就还是为他感到遗憾的。
不过想这些也没用,他们两连顺利同床都是难事,更别提孩子了。
清言不是心事重的人,好好睡了一个晚上,心情就缓过来了。
第二天,他把昨天带回来的鱼收拾出来,给李婶和秋娘都送了两条过去。
天气越来越暖,冻不住了,清言就把剩下的大部分鱼涂了盐巴,放坛子里腌制起来。
晚饭炖了一大锅杂鱼,在锅沿上贴了一圈玉米面饼子当主食。
又把江虾收拾干净了,这东西捞上来的不多,刘安没让卖,都给大家分了。
现在的江虾只比虾米大不了多少,煮了吃没多少肉,清言把剩的不多的细韭都切了,再放两个鸡蛋一起炒了,他尝了一口,虾皮都被油脂给炸酥了,虾虽然小,但味道是格外的鲜,甚至比鱼还好吃。
等鱼炖好了,邱鹤年也回来了。
黄澄澄的贴面饼子从锅里起出来,一面金黄,一面微焦,咬一口外酥里软,玉米味香浓,还带着淡淡的甜味。
两人咬一口饼子,喝一口汤,吃一口鱼,再来一筷子细韭炒江虾鸡蛋,这一顿吃的,别提多美了。
又过了两天,清言的摆摊小分队又出发了,这次李婶按说好的,只把自己新做的一批雪花膏给清言带上了,自己没去。
秋娘这次织了更多的小玩意,比上次做的还精美。
清言做的小木件不多,但都是比上次还要细致的多的玩意,不拿来玩摆在家里都好看。
因为做木工的耗时长,在村集上也卖不上什么高价,清言考虑了之后,特意去镇上选了一些杂货带着卖。
别人卖十文的,他就卖八文,不求高利润,就靠走量。
三幺不在家,这次是邱鹤年用推车把东西给他们推到邻村集市上的,送完他们,他再赶回铺子里。等太阳落山前再去接他们回来。
这次市集效果明显没有上次十五花灯节好。
雪花膏一共五十瓶,卖了二十三瓶,秋娘的针织小玩意只卖了一半,不是别人不喜欢,而是他们都嫌贵,使劲压价,秋娘舍不得卖那么便宜,就留下了。
清言的小木件也没怎么卖,倒是带的杂货全卖完了。
不过虽然赚得不多,但总还有赚头。
清言和秋娘两人回去路上还总结了一番,决定以后还是得去镇上的大集卖,在村集目前看是卖不上价的。
这次摆摊虽然不算圆满,但清言倒是对一直以来的一个困扰,有了个具备一定可能性的解决推进办法。
他在摆摊时,听周围摊贩闲聊,他们中大多数是哪有集去哪摆的,大概活动范围在这周围三四个县城辖下,会把这个县的特产,带到另外一个县城卖,物以稀为贵,这样比较好卖。
他们还提到,那些大的行商,走的范围更大,他们往往聚集在一个队伍中,有领头的安排行程,有负责保护货物的保镖,还有牛、马等牲畜运货,这样的人在全国各地走南闯北,把北方的肥羊和野味带去南方,又把南方的香料、丝绸等带回北方,赚取的都是高额的利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清言对那些行商当然是羡慕的,但他的关注重点在于,这些人是经常跨越南北的,也就是说,在这样信息闭塞的年代,如果想要低调打听一个远在几千里以外的人的消息,托这样的人去办,是最合适不过的。
穿到这个世界这么久,清言已经对自己能看到的人名简介做过无数次验证,还没有一次弄错过。
那么,他现在就可以暂时认为,南惠县令秦凉川就是李婶那疑似遇到意外而死的丈夫。
但这事他没法跟人说,更不能跟李婶提,万一真是他弄错了,李婶本来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恐怕要被折腾得再次崩溃。
清言决定,等过阵子去镇上市集时,他就把找行商帮忙打听的事搞定。
从邻村村集回到柳西村家里,邱鹤年没在家吃晚饭,他被刘安给叫去喝酒了。
清言自己一个人,简单做了个辣椒肉丁打卤面吃了。
外屋地上,邱鹤年给小鸡做的鸡窝完成了大半,等过几天再暖和一点,就能把鸡仔放院子里散养了。
小鸡仔长得飞快,黄色的绒毛都几乎不见了,翅膀上长出了红绿相间的羽毛。
这么大已经看得出公母了,清言蹲在笼子旁数了数,一共九只小鸡里,小母鸡有八只,小公鸡有一只。
李婶前阵子还说,如果清言这边公鸡太多,就给他换几只母鸡过来,好多下点蛋,这肯定是不用换了。
清言练完了字,就到了平日里睡觉的时间了。
来到这里以后,他的生活过得极为规律,这会儿就开始打哈欠了,但邱鹤年还没回来,他就靠在床头拿本书,眯着眼睛随意翻看。
过了一会,清言听见有人在院子外拍门,听声音是刘发的,就赶紧穿上鞋,小跑着出去开了门。
大门外黑乎乎的,刘发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扶着身材高大的邱鹤年,跌跌撞撞的,随时要倒的样子。
清言连忙从另一边撑住高大的男人,刘发醉眼朦胧,还不忘跟他道歉,说:“对不住啊,清言小哥儿,把你家大郎给灌多了,是我的错!”
清言说:“刘哥客气了,难得这么高兴,多喝几杯就喝了呗。”
这刘发嘿嘿笑,冲他摆手,“那我就先走了,麻烦清言小哥儿好好照顾我兄弟!”说着就提着马灯,歪歪扭扭哼着曲儿走了。
清言自己一个人撑着高大的男人,差点两人一起摔地上去,还是喝醉的男人自己醒了一下神,扶着门框,揽住清言的腰,把人从歪倒的状态硬生生拖回来了。
清言撞进他喝了酒体温偏高的怀里,闻见了对方呼吸间淡淡的酒气。
男人趴在他脖颈处,鼻尖在那里嗅了又嗅,又蹭了蹭,直把清言蹭得一个劲儿缩脖子。
然后,清言听见男人含含糊糊的声音,用一种把一道难题解出答案的语气,确定地道:“是我媳妇。”
清言忍不住笑,伸手拍了他胸口一下,说:“不嫌冷,快进屋吧。”
邱鹤年这会清醒了一些,没怎么用清言太使劲,就扶进了里屋。
帮他把外袍脱了,人就躺到了床上。
清言惦记着院门还没关,赶紧出去把大门关了,门栓也插上,这才又回了屋。
他回去时,意外地发现床上躺着的男人又起来了,竟然扶着墙半闭着眼睛在刷牙。
清言怕他摔了,赶紧过去扶住他。
邱鹤年抬眼看了看他,漱完了口,擦了脸,说:“我想歇会。”
清言就扶着他倚靠在床头,半躺下了。
清言看着他喝下一碗温水,见他没有睡觉的意思,就跟他唠嗑,问道:“今天刘发为什么找你喝酒啊?”
邱鹤年半闭着眼,回应道:“不是他,是他弟弟,下个月要成亲了,高兴。”
清言眼睛眨了眨,问:“那你成亲时高不高兴啊?”
这回邱鹤年没吭声,过了一阵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清言,说:“好看。”
清言没明白他的意思,邱鹤年又道:“看见你,高兴。”
清言抿着嘴儿笑了,脸微微红了,隔了一阵,还是忍不住站起身,在邱鹤年唇上亲了亲。
想起身时,被揽住了腰,起不来了。
邱鹤年垂眼看他,眉眼沉沉,问道:“清言,你说话算数吗?”
这是清言以前问过对方的话,他愣了一下,“什么话算数吗?”
邱鹤年嘴唇微动,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了三个字:“铺子里。”
清言一下子就懂了,脸红得能煎鸡蛋,上次着急表白心意,什么都敢说,后来想起来都觉得难为情。
可说是说了,那会邱鹤年却没肯让他那么做。
清言眼睫颤了颤,咽了一下口水,往下看了一眼,问:“现在吗?”
喝醉的人语气很坚持,说:“先洗澡。”
于是,大晚上的,两人一起烧火烧水,折腾了好久,先后把澡洗了。
洗完澡,醉酒的人好像终于有些醒酒了,靠在床头沉默不语,看样子似乎对他自己刚才的提议有些懊恼。
清言盘腿坐在他身边,胳膊腿儿白白嫩嫩,歪着头打量他,笑着问:“你说话都不算数的吗?”
邱鹤年沉默了一阵,之后突然起身,放下了两边床帐。
油灯在桌上燃着,床帐把床里遮得严严实实。
有奇怪的响声从里面传出来,过了不知道多久,小夫郎哭唧唧地祈求道:“不要了,我嘴巴好累好酸。”
又过了一阵,他哭出声来了,抱怨着,“你怎么那么久,呜呜。”
床帐内,有人叹了口气,嗓音嘶哑地问:“你说话不算数了?”
小夫郎很光棍儿,干脆道:“不算了!”
清言做了一晚上采蘑菇的梦,蘑菇布满山头,采也采不完,把他累得想撂挑子。
第二天起来,他嘴角就坏了。
邱鹤年坐在外屋小矮凳上看着熬粥的锅,清言出了里屋就坐他腿上,忧心忡忡地给他看自己嘴角,“好疼,会不会得了什么严重的病?”
邱鹤年大手捏着他下巴仔细看了阵,说:“应该没事,床底下还有没用完的药膏,吃完饭我帮你涂一点。”
清言点点头,把脑袋塞到男人的颈窝里,瓮声瓮气说:“都怪你。”
邱鹤年揽住他的腰,垂着眼睛,“嗯”了一声,把这个罪过认了下来。
清言衣领下,后脖颈白皙细嫩,背薄薄的,脊背的生理凹陷向下延伸到衣袍内,最深处在衣袍下形成暧昧的阴影。
鼻端能闻到这具身体散发的温热的体香。
昨晚他依偎在自己怀里,嘴唇湿润而红艳,一边说累一边哭的伤心,说什么都不肯继续了。
不上不下的感觉让邱鹤年的血液流速都在加快,头脑里一片鸣响,他只好自食其力,同时把清言压在床上亲他。
清言一直哼哼唧唧的,等结束,邱鹤年缓过神来时,发现自己腰侧都被抓得全是红痕,而直到那时,清言的手还紧紧拧着他腰侧那块的亵衣。
然后早上了,清言醒了发现自己嘴角坏了,并不检讨昨夜自己的“罪行”,立刻就来找他“麻烦”,讨要疼惜。
邱鹤年觉得心里发软,想亲他,见他嘴角伤痕又作罢。
怀里人软软的、充满依赖地趴在他身上,邱鹤年闭了闭眼,不敢再看那片背脊,同时也压下心里把人弄坏的强烈的暴虐想法,只像哄孩子一样用腿轻轻惦着坐腿上的人。
早上饭吃的简单,喝的二米粥,吃昨天包的肉包子。
邱鹤年还是大口吃着他自己腌制的特别酸的咸菜,清言是一口都不敢吃。他以前还以为村里都这么腌咸菜,直到后来他去李婶和三幺家吃过几次饭,才知道他家这酸咸菜是独一份儿。
李婶还说过,这种咸菜的腌制方法可能是西北那边的。
清言据此怀疑邱鹤年也许是西北人,但邱鹤年对过去毫无记忆,自己也不能确定,而且这个证据也做不得准,也就算了。
吃过早饭收拾好,邱鹤年出了门。
清言去照镜子,试着张了张嘴,觉得不仅是嘴角,连腮帮子和舌根都疼。
嘴角抹的药膏是苦的,弄得他嗓子眼都是苦的。
昨晚,邱鹤年又有失控的迹象,不过这次不像前两次。
这次清言掌握绝对控制权,对方的眼神稍有不对,动作过分了,清言就咬他肚皮和大腿,让他感觉疼他就立刻清醒了。
可就算这样,清言还是觉得嗓子眼疼。
以前他觉得这事是情趣,他还挺喜欢的,刚开始也确实挺好,可到后来,清言发现,这事儿根本就是体力活,太累人了,他都快脸肌劳损了。
经过这一次,清言决定以后再也不要试了。
豆腐坊刘发的弟弟叫刘财,小伙儿名字叫得普通,长得其实挺精神。
和他结亲的,是邻村的齐三家的哥儿,叫齐英兰。
刘财小时候就看上人家了,人家英兰文文静静的,不和他这种经常满身泥的小孩玩,刘财那时候没少为此伤了少男心。
后来,因为战事,兄弟两的爹决定投奔南边的亲戚,他们一大家子大车小车离开的时候,刘财还哭了一路。
最近两年战事停了,父亲因病在外地没了,他们一家人一直也没能适应新地方,刘发这个做哥哥的当家做主,举家又迁了回来。
刘财还惦记着英兰,他岁数也到了,刘发就做主给他弟弟提了亲。
齐三家靠种地为生,家境没有刘家好,这门亲事稍微有那么一点高攀,刘财人也不错,老头自然是同意的。
年前头半年定的亲事,说过了年天暖和了就成亲。
如今日子就定在下个月初,这几天刘家就开始为此忙活了。
家里没老人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两口子就给张罗了。
村里一共就两百多户人家,都是互相认识的,刘发家做生意的,和村里人关系都不错,每天都有村里人去他家里帮忙。
清言这天上午也过去了一趟,刘发媳妇见他来了,就招呼他上炕。
炕上已经坐了几个媳妇婆子,清言跟她们打了招呼,就帮忙挑红枣、莲子之类新婚要用的东西。
大家一边干活一边唠嗑,其中有个哥儿一直默默低头挑着,几乎一声都不吭。
他有点年纪了,眼角有淡淡的纹路,身体非常瘦,身上的薄棉袍子都来回晃荡,而且有不少补丁。
年轻时他应该长得不错的,只是现在面黄肌瘦,两颊塌陷,脊背也佝偻着。
清言默默打量了一阵,这人就是上次在江边见到过的,王合幺家的夫郎,他的脸侧写着他的名字:“申玟。”
清言扭头看向刘发媳妇,她冲他苦笑了一下。
等那哥儿去外屋端新豆子去的时候,刘发媳妇压低了声音跟清言说:“我去叫他来的,在我这他还能过的多少舒坦点。”说着,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等那申旻端了豆子回来,清言就假借一起挑豆子,跟他搭话。
他说:“我叫清言,是老王家邱鹤年的夫郎。”
申旻抬头迅速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声音很小地道:“我知道你。”
清言笑了笑,“是,按道理,我应该叫你大嫂。”
申旻摇了摇头,声音更低道:“他那样跟你们闹是不对的,铺子不是他的,那地也不该是他种。”
清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他”,是指王合幺。
清言说:“他是他,你是你,以后你要是有空,就去我家坐坐。”
那哥儿抬头看了清言一阵,又低下头去,没答应也没拒绝,不再吭声了。
活干的差不多了,有人张罗想去看新房。
刘发媳妇就换下围裙,带他们进去看。
刘家的房子一共连成排的三间,右侧是豆腐坊,中间是刘发两口子住,左侧就是刘财住的屋子,现在就是新房了,以后新夫郎来了,就同他一起住这里。
三间房子都是冲着院子独立开门,两间住人的房子都有伙房,不过刘发媳妇说,以后还是在她那屋开火,一大家子一起吃饭,暂时不分家,要是以后刘财不想在豆腐坊干了,有更好的出路了,想分到时候再分。
新房里已经布置了一大半,床、柜子、椅子、桌子,都是新的,朱红色的油漆面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墙面也都刷得雪白,床上暂时还是空的,过几天女方会过来人拿陪嫁的新被褥铺床。
在新房里转了一圈,大家都在啧啧称赞,说这新房气派,长嫂费了心也花了钱了。
刘发媳妇笑着道:“我这叔子就跟自己亲弟弟一样,成亲自然要好好办。”
清言看着也有些羡慕,他和邱鹤年成亲时情况特殊,没这么好好布置过。
现在银钱倒算得上富裕的,想这么收拾是没问题,可清言现在就跟那貔貅一样,只想进不想出,攒钱简直上了瘾。
也许以后他会在镇上或县里开个店铺,家里的铁匠铺也可能会扩大规模,那样的话需要的银钱绝对不少,他得把钱花在刀刃上。
天上日头到了头顶,已经中午了。
按规矩,主家是要留帮忙的吃饭的,但清言惦记着回去喂小鸡,就打算告辞回去了。
刘发媳妇正留他,院子里就有人喊道:“王家大郎来了!”
清言转头一看,就见熟悉的高大身影进了院子,朝屋子这边看了过来。
刘发媳妇捂着嘴乐,说:“行行,不留你了,这都找上门儿了!”
清言出了屋,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问:“你怎么来了?”
邱鹤年说:“有事找你。”
两人一起回家去,到了家回了屋,清言才知道“事”是什么事儿。
邱鹤年搬了一筐苹果回来,见他不在,料想他是去了刘发家,就去找他。
这时候镇上和村里都买不到苹果,这是在铁匠铺定农具的大户家,自己在地窖里存的去年秋天的苹果,邱鹤年和那家管家商量,高价买回来一小筐。
清言挺高兴,洗了个苹果咬了一大口,甜里带着苦,是嘴角的药膏一起吃进去了,他的脸皱了起来。
邱鹤年一直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清言说:“药膏苦。”
邱鹤年低头下来,声音很低道:“我尝尝。”
清言一手举着苹果,仰着头,让他的男人尝自己嘴里的味道。
好一会才尝完,邱鹤年声音沙哑,“是有点苦。”
两人分开,清言脸红红的,邱鹤年一只大手从清言衣袍下抽出来。
“我得走了。”邱鹤年望着他说。
清言拢着衣袍,垂着眼皮不敢看他,问:“不在家吃饭吗?”
邱鹤年摇摇头,说:“来不及。”
清言就点点头,说:“我送你。”
邱鹤年出了院子,走出去挺远了,手上的温热柔嫩触感也似乎还在,他忍不住捻了捻手指。
清言这边跟邱鹤年回了家,刘家里还是热热闹闹一大堆人。
饭不用刘发媳妇做,她说好做什么,来帮忙的七手八脚早在灶屋忙活开了,这会菜都端大圆桌上去了。
刘发媳妇一直拽着打算离开的申玟,劝道:“别走了,吃完再回去,来帮忙的都在这吃,不差你一个。”
申玟摇头,“我得回去做饭,婆婆还在家。”
刘发媳妇“嗨”了一声,“她一个大活人饿不着,听我的,就在这吃吧。”
其他人也在劝,申玟只好点了点头。
饭桌上是一大盆猪肉炖白菜粉条,一盘油炸素丸子,一盆面疙瘩汤,还有一盆野菜炖豆腐和一大碟子咸菜,主食是白面和玉米面两掺的馒头,一共蒸了两大锅,管够。
看着肉食不多,都是素的,但已经是普通人家不常吃的好饭了。
大伙围坐一桌,一手拿个馒头一手拿筷子夹菜,说说笑笑的,只有申玟不说话,低头啃馒头,偶尔夹一筷子面前的野菜豆腐。
刘发媳妇拿了空碗,给他盛了碗猪肉粉条,特意多盛了些五花肉片进碗里,放到他手边,他抬头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笑,刘发媳妇看着他瘦削到骨头凸显的身板,暗暗叹气,脸上露出安抚的笑意,轻声道:“多吃点,吃饱饱的。”
申玟点了点头,咬了口馒头,筷子还没伸进那碗菜里去,院子外头就有骂骂咧咧的声音传了进来。
申玟表情顿时一变,筷子停在了中途,微微颤抖。
刘发媳妇也是脸色一寒,放下筷子站起身,走到门口冲院子里刚进来的妇人道:“老王家的,你这是骂谁呢!”
来人五六十岁的年纪,脸颊不胖,但肉皮都耷拉在嘴角处,满脸横肉,她见了刘发媳妇就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语气倒是客气地道:“刘家媳妇,吃着呢,我来找我儿媳妇回家。”
刘发媳妇听见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小跑着过来了,她知道肯定是申玟,就侧了侧身体,挡着门口,没让他出去。
然后冲那妇人道:“王家婶子,申玟在我这帮忙了一上午,现在正吃饭呢,等吃完我再让他回去。”
老王太太却脸色一变骂道:“吃他爹了个吃,他还有脸在这吃饭,家里头鸡鸭饿得嘎嘎叫,脏衣没洗,饭没做,他还好意思吃!”
刘发媳妇脸也板了起来,说:“您家里又不是就他一个手脚全乎能干活的,别人家媳妇都在这吃饭呢,怎么就你家媳妇吃不得?”
老王太太冷笑:“别家媳妇还能生的出孩子呢!这个赔钱的玩意儿当初看他模样好,我家合幺喜欢,我花了不少聘礼,结果还不如只会下蛋的鸡!”
“你!”刘发媳妇脸都气白了,她身后,申玟硬挤了出来,瘦脚伶仃地走到院子里,老王太太恶狠狠盯着他,抬手就是一巴掌呼在脸上,把这瘦弱的哥儿打得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到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