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言则在灶房帮忙摘菜,李婶看了看外面渐渐远去的意气风发的新郎官,低声说道:“都怪你那狠心的父亲和继母,我都预备好了怎么办,当时你和大郎也能这么风光的。”
说完了,她又觉得这话不妥,那两人毕竟是清言的亲人,再如何不好,也不该她一个外人议论,不由得露出些歉意的神情来。
清言却并不见不愉的样子,笑着道:“这些有当然好,没有也没啥,日子过得好是最实在的。
李婶拍了拍他手背,微微松了口气。
天还没黑透,爆竹声震天,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客人都到齐了,屋里院子都是人。
新娘子下了轿,进第一道门跨马鞍,第二道门坐虚账,到了新房坐富贵。
吉时一到就拜开始拜堂行李,刘财笑的见牙不见眼,牵着红绸,把新娘带到了堂前,拜天地时,见身边人衣摆压到了,赶紧小心翼翼去整理,碰到人家指尖一下,手都紧张地微微的抖,看的旁边宾客都捂着嘴笑。
新人拜完堂,进了洞房,屋里屋外的大席就开了。
新娘的娘家人坐在主桌,其中有个三十多岁面色微黑的男子,回头往清言他们这桌看了好几眼,但清言在和邱鹤年说话,并没注意到,更没听到那人的自言自语:“这是十五花灯节在我隔壁摆摊那家人啊。”
他的目光移动到清言一侧坐着的李婶脸上,念叨:“还是觉得眼熟,到底在哪见过呢?”
他敲了敲脑袋,正打算好好想想,同桌的宾客就有人叫他,举了酒碗提酒,他忙转回头,顾不得再琢磨,与那人喝酒去了。
村北的刘家热热闹闹的,显得村子南边的王老大家更冷清萧条。
老王太太和王合幺都没去刘家的婚宴,一个是他们没钱备礼,再一个老王太太前几天才跟刘发媳妇闹得不愉快,也不好意思去吃那个饭。
灯座上灯油剩得不多了,火苗不大,屋子里没照亮,反倒让人心里更憋屈的慌了。
王合幺犯了赌瘾,却苦于口袋里没钱,心里焦躁地在屋里一拐一拐地走来走去。
他脚上被狗咬的伤口还没长好,丝丝拉拉疼得他更加烦躁。
天黑了无事做,老王太太已经睡下了。
王合幺想了想,蹑手蹑脚、一瘸一拐偷偷摸进老太太的屋,听着他娘的呼噜声,把她放在床边的外袍拿过来一通翻,又把柜子翻了个底朝天,却连个铜板都没摸到。
他恨恨地从那屋出来,回到自己屋,从床上抓起个人来,往地上一甩,听见对方被甩在地上闷闷的哐的一声,还有迟钝似的含在嗓子眼里的痛哼,他压低了声音骂道:“就他爹的知道睡!我问你,娘把钱都放哪了,你知不知道?”
地上的人瑟缩着身体,摇了摇头。
王合幺火气上涌,啪一下一个嘴巴子打下去,“养着你还有个什么用,你个废物!”
被打的人一声没吭,连叫疼声也没有,只气喘得粗了几下,就好像这种程度的殴打他已经完全适应了一般。
恶狠狠盯着地上的人,王合幺还是不死心,他一把薅住这人的脖领子,将他硬生生拽了起来。
油灯微弱的光照亮了申玟的脸,他脸上的青紫还没好全,现在又添了一个新的巴掌印。
但他并没什么反应,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
王合幺提溜着他,双脚都拖在地上,其实王合幺并没多强壮,只是申玟的身体实在太瘦了,浑身皮包骨,重量几乎和个小孩子差不多。
王合幺不耐烦地问道:“你身上有没有钱?”
申玟目光呆滞地看着他,迟缓地又摇了摇头。
王合幺眯起眼睛,“骗我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申玟还是摇头,王合幺暴怒,一手提着他,另一手握拳,直朝他最脆弱的太阳穴砸下去,“自打娶了你进门我就倒霉,我他么今天就打死你给我转运,你个贱人!”
申玟不躲也不避,脸上现出解脱的神情,迎着他的拳头闭上了眼。
这拳头却好半天没砸下来,申玟慢慢睁开眼,见王合幺正盯着他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神情竟渐渐兴奋起来,眼睛里也发出光彩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嘴唇也不停在动,叨咕着什么。
因为声音很小,申玟勉强听见他说:“我怎么没想到,我怎么一直没想到呢,该死,有这么个赚钱的好办法,我怎么才想到……。”
王合幺竟将申玟的领子放了开来,让他好好地站在地上,还用两手帮他把衣袍扯平整,甚至试图用手去捋顺申玟弄乱的头发,但被申玟侧头躲了开去。
王合幺脸色一变,抬手又要打人,却又很快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强自忍耐收回手去。
怒容转为讪讪地笑,王合幺搓了搓手,说:“我才想起来,朋友叫我晚上去喝酒,我得出门了,要么迟到了。”
他用手推申玟的肩膀,“你不用管我,回床上好好睡觉,啊,好好睡觉。”
王合幺捋了捋身上的衣袍,往外一瘸一拐地走去,等出了里屋,他一手抓着门板,伸头进来,目光像蛇一样盯着站在原地的申玟,嘴角咧着,一字一顿再次嘱咐道:“一定哪都别去,在家好好睡觉。”
说完,他合上了门板,门板外,随即传来上锁的咔擦清脆响声。
一个身影从外屋门出去,手上甩着钥匙,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了院子。
王合幺明显不怀好意,但被锁在屋中的申玟却并没像往日般惧怕。
他见这人出了院子,就回到床边,将褥子掀开一角,拿出张破破烂烂的纸来,这纸张一面红一面白,红的那面还有半拉“福”字,明显是从过年贴门上的春联上撕下来的。
申玟把藏在柜子后面的烧得发黑的柴火棍拿了出来,坐到油灯旁,慢慢的回想着,在纸张白色的那面写着什么。
他小时候家里好的时候,跟着私塾读过两年书,但过了这么多年,会写的字已经不多了,实在想不起的,他就想个读音相近的字代替,或是干脆画画,短短一段话,他写了好一会才写完。
写好后,申玟把柴火棍又藏到柜子后面去,把这张纸小心翼翼折好,贴身放在衣袍里。
之后,他把自己平日里睡的枕头放到桌上,毫不犹豫地将布料已经糟烂的枕头撕开个豁口,从里面的芯里掏出个小布袋来,布袋拿起时发出轻微的哗啦响,是铜币碰撞的声音,他把那些铜钱倒在桌上数了数,又装了回去,跟那张纸一样贴身放好。
申玟起身,将那枕头放回原位,破了的那面他也没有缝补的意思,只简单整理了一下,倒扣过去,表面看不出就好。
这之后,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髻和衣袍,就坐在床边等。
果然,只不过又过了半刻钟,院门就响了,有不只一个人的脚步声进了院子。
一个听上去有些耳熟的男声说:“你那夫郎都被你折腾成什么样了,还敢跟我要五两一晚,比他么镇上窑子里的花魁还贵,王合幺我跟你说,顶多给你二两,不行我就走。”
王合幺的语气嘲讽,说:“我说磊子,你要是真不想干就不会跟我来,这时候临门一脚了跟我讲价,当初我娶了申玟进门,我可是看见你盯着他流口水来着。再说外面窑子里的女人和哥儿多少人睡过,那能一样吗?想便宜可以,过阵子你再来吧,到时候这贱人说不得都被多少男人操过了!”
那个被叫作磊子的男的被戳穿了心思,有点懊恼,但并没离开,还是讲价道:“就四两,再多没有!”
王合幺一咬牙,“四两就四两,成交!”
外屋门开了又关,脚步声停在里屋门口,之后是钥匙开锁的声音。
外面的动静申玟听得一清二楚,他静静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只手指紧紧抓着膝盖处的裤腿。
门锁开了,王合幺从外面探头望了进来,见申玟抬头看向自己,他讪讪地笑,回头说了声“等等”,就进了门,还没忘记把门关好。
王合幺搓着手走到申玟面前,笑着道:“还没睡那!”
就算是再不要脸,做出这种事,他也会多少觉得有些羞愧,当然也只是这一时而已。
他见申玟没吭声,也并没像往常那样发火打人,而是凑近了弯腰低声道:“磊子来了,你陪他一宿,明天我给你买个猪蹄膀,炖了你一个人吃,行不行?”
申玟还是不说话,王合幺有点挂不住脸,他勉强压下肚子里的火,好言好语道:“你不能怪我,这个家眼看着连饭都吃不上了,我总得想想办法,你放心,赚够了买种子肥料的钱,咱就不做了,那些人不敢说出去,没人会知道的。”
申玟垂下眼皮,不再看他。
王合幺只当他同意了,心里又是松了口气,又有些窝火,想嘱咐点什么,又无从说起,就一跺脚,咬牙道:“我让他进来了。”
说罢,他就转身去开了门,让一个身材中等微胖的四十来岁男子进了屋。
隔着外屋的另一间屋子门口,啪的轻微响了一声,王合幺往那边看了一眼,见有人影从窗纸那边走了过去,心里知晓是他娘被吵醒了,看到了这一幕,但显然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他心里稍安,谄媚地笑着把磊子让进了屋,对床边坐着的申玟道:“这是磊子,咱成亲时来过,前些年还在咱家吃过饭。”
磊子站在门口处,往床边的人脸上仔细看,只见这哥儿脸上还有伤痕,身上瘦巴巴没二两肉,顿时眉毛微皱,一时间觉得四两银子给多了,有些后悔。
但等申玟从床边站起身,慢慢向他走过来时,油灯暖黄的光照在他身上,让磊子想起当年第一次见这哥儿时的惊艳,和后来惦记的那三四年。
于是,磊子打定了主意,不再犹豫,笑着对申玟抱拳一礼,道:“王家嫂子,弟弟深夜叨扰了!”
申玟站定在他面前,没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王合幺来回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这时候才觉出不是滋味,在努力压下暴怒的怒意后,他话也没说,转身就离开了屋子,哐一声关上了门。
屋内,磊子冲申玟张开双臂,笑道:“那就麻烦王家嫂子替我更衣了。”
屋门外,王合幺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牙关快要咬碎。
在听见磊子说“这几天睡多了窑子,这话儿一时还挺不起来,劳烦嫂子帮弟弟用小嘴儿嗦几下。”时,王合幺恨得脑袋嗡嗡响,在心里暗暗咒骂,打定了主意等磊子走了,就暴揍那勾引外男的小贱人一番。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正当王合幺在门外咬牙切齿时,突听得屋内哐啷一声,好像什么重重倒在了地上,然后是磊子不似活人动静的惨叫。
王合幺浑身一激灵,哐一脚踹开了门,还没等看清什么,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就冲了过来。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随着那人影扑了过来,王合幺吓的“啊”了一声,等人到了门口了,他才看清,这人影竟是申玟。
只见他衣袍凌乱,长发把脸遮了个大半,发缝里,他的脸上嘴里都是血。
在冲到王合幺面前时,申玟停了下来,月光照在他脸上,他朝王合幺张嘴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王合幺眼皮狂跳,连连作呕,因为他看见,申玟嘴里赫然是一大块血肉,而他在发现王合幺已经看清后,竟大力咀嚼起来,活生生将那块肉嚼碎了咽了下去。
王合幺吓到几乎崩溃,而他身后的门也哐一声关了起来,是他那一直在偷看的老娘也被吓了回去。
屋子里地上,磊子捂着血淋淋的肩膀,不住打滚哀嚎,冲王合幺叫道:“快,抓住他!”
王合幺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忙往起爬,可刚才那犹如恶鬼吃人的一幕,把他吓得手和脚都软踏踏的,一时间竟没起来。
等他终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时,申玟已经在夜色中穿过了院子,他忙追上去抓住对方的肩膀,申玟却突然力气变得极大,衣袍都撕破了,发了疯一样挣脱了他,王合幺收回手时,发现自己手指甲里都是皮肉血泥。
而这时,院门哐的一声响,申玟已经不见了踪影。
王合幺头脑一阵发懵,他哆哆嗦嗦又往回走,里屋的惨叫声已经转变为喘着粗气的哼哼声,他一步轻一步重地进了屋,就见磊子松开了捂住肩膀的手,正往那里看,肩膀上赫然缺了一大块肉,只留下了个不断渗血的血窟窿。
夜半三更,一个瘦弱的身影奔跑在黑暗无人的街道上。
他喘气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两条细瘦的腿,不时互相绊到,整个人就狠狠摔倒在地,膝盖和胳膊、下巴都摔破了,但他仿佛没有感觉一样,立刻爬起来,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
不知道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跑得腿软使不上劲了,就走一会,有力气了就再接着跑。
他身上衣袍已经破破烂烂,到处沾的血迹,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膝盖、胳膊肘和胸口处都沾了很多泥巴,脸上溅上去的血珠子已经凝结,嘴唇上的血迹粘稠暗红发黑,还沾着些令人作呕的碎肉渣子。
他的双眼晶亮,脸上一滴泪也没有,也没有任何表情,就只是一味地跑,好像他这辈子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奔跑一样。
他穿过了整个柳西村,又穿过了村子外面绵延的山路,经过了一片坟地,还听见两侧山上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声。
终于,他看到了月光里山脚下的一座小村庄。
进到村子里,他找到了熟悉的几年未进的申家院门。
直到这时,申玟才觉出疲累到难以忍受,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坐在门外地上。
歇了几口气,等眼前的眩晕感渐渐恢复,他才举起手握拳敲起了院门,一边敲,他一边用撕裂般的嗓音嘶哑地喊:“爹,娘,小玟回来了,给我开开门。”
院子里门窗内都漆黑,毫无反应。
申玟又敲又叫:“爹,娘,小玟想见你们一面,求你们开门!”
这时,院内的屋子里终于有了反应,有微弱的光从窗纸透了出来,然后一声门响,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问道:“这大半夜的,谁啊?”
申玟趴在门板上,急急道:“爹,是我,小玟,我想见见您和娘。”
院内沉默了一阵,那老人才开口道:“小玟,你回去吧,嫁出去的哥儿泼出去的水,回去好好听婆婆和夫君的话,不要再来闹了,消消停停的过日子去吧!”说着,他的脚步声就往回走了。
申玟连忙跪坐起身,继续敲门,道:“爹,您就让我见娘一面,我见完就走,我什么都不要,也绝不给你们添任何麻烦,”他顿了一下,才又说了一句,“我就是想我娘了。”
院子内,老人停住脚步深深叹了口气,说:“小玟,别怪爹娘心狠,我们也是没办法。”
说着,他就不再顾门外亲儿的呼喊,咬着牙进了屋,哐一声关上了门。
进屋后,他先擎着蜡烛去另一边屋子门口,看了看,见门缝里床上的人呼吸均匀,不见醒来的意思,他才安下心来。
这才去了自己的屋子,屋子里,老太太坐在炕沿,满脸是泪,外面的敲门和呼喊声还没停,她冲刚进来的老人道:“老头子,你就让小玟进来待会儿不行吗,他在老王家说不定过的什么日子,实在撑不下去才回来找我们。”
那老头却恶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你糊涂啊,那王合幺是什么人你清楚,前几年他就好几次闹上门跟我们讨要当年的聘礼,每次都是闹够了才走,这次让小玟进了门,以后他受不住了就三不五时的回来,那王合幺说不得又要来闹,那聘礼早就给小堂买了药吃了进去,咱们家里还哪来的钱还他!”
“要怪就怪小玟他自己命不好,这么大年纪也没能给老王家添个一儿半女,怪不得旁人!”老头怕吵醒隔壁久病卧床的儿子,压低声音骂道。
老太太哭得更厉害了,说:“我可怜的小玟啊!”
老头坐到炕沿,浑浊的眼睛里都是冷酷和狠意,“这辈子算咱们欠小玟的,苦他一个人总比拖累咱们一家人强,就这样吧,他爱敲就让他继续敲,咱们睡觉!”
说着,老头吹灭了蜡烛,躺进了床褥,紧紧闭上了眼睛。
老太太则用被子捂住脸和耳朵,在被窝里默默流泪。
院门外的敲门声渐渐缓了下来,这附近的住户肯定也听见了,可心里都清楚大概怎么回事,没人愿意出来管闲事。
又过了一阵,外面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瘦弱的身影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整个晚上他都没哭过,这时,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申玟抬起手,在面前熟悉的门板上摸了摸,最后看了一眼,之后,转身走上了回程。
他又一次穿过坟地、走过山路,穿过整个柳西村,来到村子西边的一户院门前,从衣袍里掏出一直好好保管的纸张和那袋铜钱,蹲下来,将这两样从门缝底下压平塞了进去。
这之后,他起身看了看天边隐隐冒出的鱼肚白,看了一阵后,申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和头发,朝村子中央走去。
天刚蒙蒙亮时,邱鹤年和清言起了床,正要生火做早饭,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喊,“不好了,出事了!”
清言想出去看,邱鹤年看他穿得薄,便伸手拦了一下他,自己出了屋。
清言在外屋来回转,总觉得心惊肉跳的,不对劲。
不大会儿,邱鹤年就从外面回来了,手里还拿了什么东西,但清言已经顾不上细看,因为邱鹤年进屋后,连忙拿了外袍穿上,急急道:“刚刚有人跳井了,我去看看!”
清言心里一沉,说:“我跟你一起去!”邱鹤年帮他也把外袍穿上,然后两人一起跑了出去。
他家离水井并不算远,两人只跑了不到半刻钟,就已经到了那边。
清言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脚步,就见一群人围在水井井口那里,有人激动地喊道:“上来了上来了,都让一让,让一让!”
人群让开一片空地,清言眼见着一个水淋淋的毫无血色的人,被用绳子从井里吊了出来。
那人闭着眼,胸口已经完全没有起伏,脸上和手脚都白得发青。
被放到地面上时,他的头侧过来,一边脸颊快要贴到地面上。
脸上的巴掌印还清晰可见。
清言心里重重一跳,认出了此人。
这从井里捞出之人,正是申玟。
这么久了,不可能还活着。
一时间,水井边安静了一瞬,之后有人怯生生问:“死……死了吗?”
就在这时,清言看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一样的人,眉间好像皱了一下,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下一刻,申玟突然张开嘴,哗哗地往外吐水。
这一幕让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清言一下子冲过去,和几个反应快的,一起架住申玟,让他坐起来朝地上吐,防止呛进气管。
清言感受着手里托着的脊背由冰凉渐渐透出点温热,他闭了闭眼,心里那块大石终于落下。
过了这许久,本以为毫无希望了,却没想到,这人竟奇迹般缓了过来。
一刻钟后,申玟已经被就近送到了村长家里,郎中也被请来了,村长的夫郎和清言在里屋照料。
熬汤药的味道弥漫在屋里,热水烧了一盆又一盆送了进去,换下来的湿衣服,擦拭血迹的布巾又被送出来。
村长五十岁上下年纪,头发虽然白了,但脸上并没见多少皱纹,双目也炯炯有神。
无关的看热闹的人都被他赶走了,现在屋里就剩他、村里有威望能说得上话的两个老人,还有王家老二邱鹤年、以及老三家的秋娘。
王三幺这阵子都在县里,还不知道这事,秋娘已经求人往城里送口信了。
村长说:“我让人去叫王老大家娘两去了,趁他们还没过来,你们说说对这事什么打算?”
秋娘看了一眼邱鹤年,见他没打算开口,就说道:“村长,您和几位叔伯都知道,这老大家娘俩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申玟这次跳井,十有八九是被这娘俩给逼得实在活不下去了,经过这次,您要是还让申玟被他们带回去,恐怕再见就真是个死人了!”
闻言,一时间众人都没吭声,过了一阵,坐在村长旁边的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说道:“现在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也不能妄下定论,一会那娘两过来,我们可以问问,待屋里那哥儿醒来,也可以当面对质。”
听了这话,秋娘眉毛一挑道:“我说老李大爷,您是岁数大了不大出屋,不了解那两人什么品性,还当面对质,恐怕申玟见了他们就得怕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老人脸一下子涨红,冲她道:“你个小丫头怎么说话呢?”
秋娘说:“我实话实说,总比您和稀泥强。”
那老人气得身上直抖,指着她道:“你……。”
村长赶紧拍了拍老人的胳膊,安抚道:“李叔,您别跟她计较,家里亲戚出这种事,她心里肯定急,”他又朝秋娘摆了摆手,让她别再惹这老人生气,秋娘见状闭上了嘴,头扭到一边不说话了。
村长又看向邱鹤年,道:“王家老二,你是个啥想法?”
邱鹤年看了看里屋紧闭的门,说:“我刚和内子商量过,不管将来如何打算,大嫂这次伤了身体根基,恐怕得好好调养一阵子才行,大哥家的情况不大利于休养,我们想接大嫂回家住一段时间。”
闻言,村长与其他两位老人互相看了看,邱鹤年提出这个想法,他自然是松了口气的。
王合幺和他那个娘什么德行他是知道的,这人要是就这么送回去,恐怕真就是活不长了,但是放在他自己家也不是个事儿。
秋娘那里倒是合适,可惜她家里三幺不经常在,还有个孩子要照顾。
想来想去,也就是老二家合适。
不过邱鹤年不是王家的亲生子,与王合幺又只算是堂兄弟,他要是不管,其实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如今他主动提要管,自然是好事。
只是,村长沉吟道:“申玟毕竟是王合幺的夫郎,这事儿,还得经过他同意才行。”
他话音刚落,院门外就进来人了,不大会就推门而入进了屋,正是王家老大娘俩。
老王太太进了屋,一见屋里这架势,立刻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就哭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这儿媳妇娶进门没给我们家生出个一儿半女,我还得养活着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要寻死觅活啊,村长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王合幺进门后,就只站在门口那里不说话,任他老娘坐在地上哭,眼珠子晃来晃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村长只好起身,去扶那老王太太,说:“你先起来,有话咱们好好说。”
那老王太太却还是在一边干嚎,一边骂道:“申玟他真是亏了良心,他做这种事就是打算糟践了我们合幺的名声,他这个恶毒的哥儿,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我们合幺娶他,他爹娘要了我们那么多聘礼,结果是个不能生孩子的废物……。”
老王太太越骂越难听,整个屋子里都是她快要穿破屋顶的尖锐骂声,吵得人脑仁儿疼。
就在这时,紧闭了好半天的里屋门打开了,村长家夫郎探头看了出来,说道:“人醒了。”
地上那老太太一听这话,嗖的一下就站起身,抓着六神无主的儿子,就挤开村长家夫郎,冲到了那屋里去,指着床上的人就开骂,骂申玟丧了良心,骂他不知好歹,骂他心思恶毒等等。
床边,老郎中气得直跺脚,说:“病人才醒,你这个老太婆不要再刺激他!”
清言拦住那老太太,也开口道:“有什么话等人痊愈再说。”
老王太太却是越骂越起劲。
床上,申玟身上盖着厚实的被子,脸色青白着,还没恢复血色,眼皮半垂着,露出一点瞳仁空洞而无神。
王合幺站在屋中,脸色仓皇,用一种说不出的目光看着申玟,就好像他是什么山野精怪。
来的路上,他已经听人说了,申玟跳井后到被救起,起码过了半刻钟时间,哪有人在水里淹了这么久都没死的。
他又想到昨天半夜,申玟冲他一笑,之后嘴里那一大块血糊糊的人肉就被他嚼吧嚼吧咽进了肚。
王合幺浑身一抖,胡思乱想着,现在的申玟还是不是原来那人,说不好昨晚那个就是哪个山野精怪所化,他这么一想,顿时浑身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背心出了一层冷汗。
也恰在这时,床上躺着的一声不吭的人,突然眼皮动了动,转头竟朝他看了过来。
王合幺一愣,就见申玟直勾勾看着他,青白的脸色像是半个死人了,却弯起嘴角,露出森白的牙齿,朝他诡异地笑了起来。
王合幺登时心脏狂跳,吓得差点当场蹦起来,也不管他娘了,嗷唠一声逃出了这屋子,往外跑去。
老王太太还没撒完泼,就见儿子撒腿跑了,她明显愣了一下,再看向申玟时,也被那笑容吓了心里一抖,昨晚的事她隔着门缝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讷讷地停止了咒骂,转身竟也快速离开了。
跟着那母子一起进屋的秋娘来回看了看,疑惑道:“就这么走了?”
那对母子既已走了,那就是不管了的意思。
屋外,不便进屋的村长大声问道:“申玟小哥儿,你二弟两口子想接你回去住段时间,你愿意吗?”
申玟目光看向屋内的清言,清言走到床边,替他拽了拽被子,冲他笑了笑。
申玟看了他一阵后,点了点头,清言松了口气。
这天中午,清言留在村长家照顾病人,邱鹤年先回家把王铁匠那屋收拾了出来,又去李婶家借了推车,才去那边接人。
出门前,担心申玟会冷到,清言给他穿了许多层衣袍,又用两层厚棉被把他盖好,帽子围巾都戴好,这才启程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