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拿出信件。
那信揣在怀中,犹带余温。以手抚纸,好似还能听见景长嘉柔声叮嘱。
“……此物喜温喜光,怕冷不耐寒,需种植在阳光充足的温暖之地。但庆幸它极为耐旱,适应力也很强,所以还算好养。恒哥儿可择河南、河北与西南诸地推广种植。”
“种子不多,当珍惜行事。土豆已然大成,便择有经验的农人,试验种植,缓缓图之。新粮种推行不易,当依照旧法,免其赋税、鼓励垦荒。”
“恒哥儿当以社稷为重,便是与我生气,也万莫放弃此物。舟行水上,人立其中,当思之重之……”
杨以恒手掌一收,雪白的信纸顿时揉成一团。
蔺获盯着那张纸,额头青筋一跳,却到底按下了不满,低下了头。
“送东西的人在哪里?”杨以恒问。
“此人乃云中郡王的船队……”
“谢自强,我知道。”杨以恒打断他,“他在哪里?”
“臣不知。”蔺获说。
“那就让镇抚司缇骑去找!”杨以恒怒斥道,“蔺获,朕把你从镇抚司狱提出来,不是让你一问三不知的!”
他一把扔开信件,冷声道:“让他带着他的船队待命,兵部的人随时会去找他们。既然你的云中殿下指示了鲛人所在,我们总要有所行动是也不是?”
“鲛人乃传说之物,贸然行事,恐受伤者众。”蔺获答道。
杨以恒冷笑一声,又道:“另有一事,新粮种土豆与玉米,既以推广试种三年,年年产量激增,那免除的农税也该收起来了。”
蔺获猛地抬头。
杨以恒盯着他的眼睛,语调冷然:“蔺大人心有不满,可怎么不见那户部整日与朕哭穷,缺钱缺粮的折子堆得比人都高!出海寻宝,征收岁租,总得有一样!”
“……谢自强另外带回一物,乃是某种树木。已按叮嘱在福建安排专人种植。”蔺获说,“臣自请前往福建,替陛下种植新苗,训练水师。”
“蔺爱卿可是朕的左膀右臂,朕离不开你。”杨以恒一口驳了,“这件事就交给谢自强去做。让他好好训练,免得没办法对朕的好哥哥交代。”
蔺获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等到勤政殿里再无一人,杨以恒亲自拾起那被抓成了一团的信纸,小心翼翼地细细抚平。
你在看吗?他想:你能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你知道的话,就该回应我了。
天上明瓦安静,像是一块无知无觉的纱布。长风卷过它,也掀不起丝毫波澜。
只有行于之下的路人,会被风卷出一个哆嗦。
蔺获跟着风出了宫。
他翻身上马,穿过宫外不远的镇抚司衙门,慢慢走到了东市。鼎沸的人声与街边蒸腾的食物热气顿时淹没了他。
蔺获忽然想起,那年景长嘉离开北疆,也是一人一马慢慢走出的边城。
他放下训练赶去送行,景长嘉骑在马上,大笑着与他挥手:“回吧,别耽误了练兵!”
他没有听,只是固执的跑到了景长嘉的身边。
当年十四岁的小王爷已经长成了一颗挺拔的树或是锋锐的枪,骑在马上已能初见青年人的模样。
他们当时说了些什么,记忆里早已记不清了。
可他记得,他似乎问过景长嘉:“你回到京中,打算做些什么?”
北疆的大风永不停歇,它带着边城内训练的号子声呼啸而来,卷起了景长嘉鲜红的长斗篷。
那个十七岁的云中殿下凝目远望,眼里有着深沉的悲悯。
他收回视线,似乎玩笑般的开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随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挥了挥手:“你回吧,日后咱们京中相见。”
蔺获没有走,只目送着他转身打马而去。
身后披风猎猎飘扬,如一面永恒不倒的军旗。
作者有话要说: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
船队回得悄无声息,走得也悄无声息。
它像是一支寻常的商队,在京城里装满了时兴的布料、首饰后,又载了半船的新粮种,便顺着运河满载而下。混入秋后成百上千的水上粮队,再也不见踪迹。
松吾在码头伫立许久,才翻身上马往京外去了。
现在是秋收时节,他要把京外大大小小的种植了新粮种的村子都跑一边,去问一问今年的粮食种植与农户生活的情况。
这是殿下交给他的任务。哪怕殿下日后再也不回来了,他也要继续做下去。
他带着纸、笔、碎银子与一个布包,一个村一个村的走。入了夜就在村里寄宿一夜,天亮了再出发。如是过了一周,才走到了神烈山下的神烈村。
神烈村里秋收正忙。一户户秋粮收完后,就得合算岁租的问题。这是一年一度的大事,村里人忙得脚不沾地、火热朝天。
是以松吾到了,也不寻人闲聊。只扛着锄头就往地里去。
神烈村全村依山而建,依靠的是山上流下来的山泉。偏那泉水并不丰沛,润泽不了多少土地。是以整个村子都没几亩上品的田地。
柱子的田却全是下等的田。他的田地开得偏僻,水也就更少些。但这样的土地却恰好适合用来试种土豆。
见到他,柱子格外高兴,连忙招呼着他选土豆,说一会儿忙完了归家去,烤个个头大的土豆子加上盐,给他松吾哥尝新鲜。
他身边放了三个背篓,草编的背带用一根树皮穿着套在了腰上,随着柱子的移动而移动。
松吾看了几眼,不由得问:“你这三个筐子是怎么回事?”
“一个是留种的,一个装租子,剩下的就是自个儿的。”柱子憨笑着解释,“这样省事儿。”
松吾早就从前面的村子里知道了今年要收租的事,甚至于种新粮种的还多加了一道新粮税。
新粮税对交租的粮食的个头大小都有要求。若是拿去外面卖,那么大个头的土豆一筐都能给柱子多挣几十文钱。
松吾拿起土豆,闲聊般地问:“这租子交了,你还能过日子吗?”
“比以前好多啦。”柱子挠了挠脸,笑得憨厚,“圣上慈悲,一口气给免了三年的租子,种新粮种还有那个……补贴!对,松吾哥你们说的补贴。现在我家里也有些积攒了。”
那日子是真比过去好了。种出来的粮食自己可以留一些,还能往外卖一些。京里的贵族老爷们没有吃过土豆,先前总愿意出些高价来买。
去岁买土豆的老爷们少了,但京中酒楼想要土豆的却多了起来。他的土豆子总是不愁卖的。
领着松吾哥给的补贴,又卖着土豆子,慢慢的就攒了些钱。
他给老母请了大夫上门瞧腿,给婆娘和孩子都买了新布制衣裳。今年还想给家里的房子修一修。
“现在虽然要多交些租子,但这个土豆子出粮也多,日子怎么都比以前好了。”柱子说得很真诚,“那宫里的贵人也要吃饭的呀,不可能一直免了租子。现在这样很好了。”
松吾听着他的话,莫名的就松了口气。
郡王府选出来的试种人家里,柱子家里是最困难的。他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就再好不过了。
松吾解下身上布包,从里面拿出几个红薯:“我这里还有一种新粮种,你愿意试试吗?它生的也能吃。种它的话,补贴我会多给你一两银子。”
柱子双眼噌就亮了,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松吾哥你放心,我肯定好好给它种出来!”
“交给你我很放心。”松吾笑着道,“不过补贴是云中郡王私底下给你的。不是朝廷,也不是我给的。”
柱子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不同,可松吾这么说了,他也就呆呆的点了点头。
见松吾帮他挖了一筐子土豆就要走,他支支吾吾地喊着人,有些迟疑地问:“松吾哥……云中殿下,还会教孩子们读诗吗?”
松吾闻言一愣。见他没说话,柱子立刻急道:“我、我,我不是想管殿下的事情,就是……”
“就是孩子们多识得几个字,也是好的。”松吾轻声说。
柱子呆愣愣地点头。
松吾笑了笑:“或许会吧。殿下总不会不管你们的。”
他总是想尽己所能的让这个世道变得更好一些。
松吾抬头看向天上明瓦:殿下,已经好几日没有你的踪迹,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被人惦记着的云中殿下,正在等电视品牌的安装工人上门,好给他的书房做一面超大的电视墙。
结果没想到的是,路乘川教授带着威尔逊教授,在大门口与安装工人狭路相逢。
路乘川看了看那至少150寸的电视,忍不住问:“你说你今天没空,就这啊?家里搞这么大个电视做什么?”
“做直播。”景长嘉笑道,“您快进来。”
路乘川带着威尔逊进门,一边换鞋一边伸着脖子去看那几个装修工人,嘴里还忍不住道:“做什么直播,你们年轻人一天天的就想着搞直播。我跟你说小同学,你现在是需要专心钻研的时候。”
威尔逊龙夏语一般,可听他那语气就知道他在训小孩。他连忙拍了路乘川一把,又对景长嘉张开了手臂:“wujiu!我是威尔逊。”
景长嘉与他热情拥抱了一把:“威尔逊教授,我昨天还在看您那篇关于霍奇猜想的论文。”
“那可太巧了。”威尔逊哈哈大笑,“我昨天也在看你的论文!”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景长嘉落座,掏出论文就开始提问。
路乘川抱臂站在一边生闷气,一分钟后腿脚就不听使唤的自己走到了景长嘉的另一边,拿起一支笔开始一起讨论起来。
安装师傅早就和景长嘉确定过效果,见那边满嘴布伊戈语讨论得热闹,也就没打扰他们。只在最后确认安装时,让景长嘉过去看了看效果。
150寸的电视几乎覆盖了小书房的一整面墙。景长嘉看着他们联通信号,又调整了分辨率,
等杨恒中午放学,拿着美人鱼大赛决赛宣传单兴冲冲跑回家时,迎面迎接他的,就是满地的草稿纸。
杨恒呆滞抬头,就看见两个不认识的老头和自己亲哥,他们不约而同的站起身,在伸懒腰。
杨恒:“……你们搞什么啊?”
“小恒放学了?那你把地上的草稿纸都收一下,放我书房去别弄丢了。咱们去店里吃饭。”景长嘉笑眯眯地说。
杨恒看着他哥,再看看另外两个老先生,认命地叹了口气,蹲下身就开始收拾地上的草稿纸:“怎么写了这么多。”
威尔逊不好意思地大笑了两声。
这位老先生是乱扔草稿纸的罪魁祸首,他对着数学公式有一种强迫症一般的完美主义。一张纸多写错两个字符,他就不肯要了。
杨恒动作飞快地收拾好了,下楼上了车就开始和他哥讨价还价:“那个美人鱼决赛,我要去看,你给我买票。”
景长嘉扭头去看他手里的宣传单,发现那就是自己在科技馆给弘朝直播过的美人鱼大赛。
想到自己借它的宣传片装神弄鬼,景长嘉欣然点头:“好。”
得了他哥保证,杨恒心情很好地又凑过去和他哥咬耳朵:“那两位是什么人啊?”
“一位二十多年前拿过诺贝尔,一位是玉京数院的院长。”景长嘉说。
杨恒睁大了眼,还没来得及感慨,就听前座的老爷子又笑了起来:“这句话我听懂了,我可没拿过诺贝尔。”
威尔逊教授扭过头,冲着杨恒笑眯眯地说:“诺贝尔没有数学奖,所以我拿的是麦田奖。你们年轻人爱叫它‘数学界的诺贝尔奖’。”
威尔逊说着,格外慈祥地看了景长嘉一眼,又收回视线对杨恒说:“小朋友,你要记住这个奖。或许过不了几年,你的哥哥就会捧回一座奖杯了。”
数学是科学孕育的土壤,数学成果则是土壤里的麦苗。
因此,这个数学界至高的奖项,名为“麦田”。
它诞生于一个世纪之前,四年才有一次评选。每一次评选,都只将自己的麦穗奖章颁发给四十岁以下的数学家。
它是所有青年数学家都想摘得的桂冠。但它只选择这四年里最有天赋与实力的年轻人。
“我可不敢想这个。”景长嘉笑着摇了摇头,“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论文能顺利刊登。”
上一次的麦田奖是两年前颁发,明年新一届的麦田奖也将举办。景长嘉并不认为自己能赶得上。
威尔逊笑着回望路乘川:“别管它能不能登了。你能写出这篇文章,就证明你超凡的数学头脑。你现在最该做的,是让路给你发个毕业证书,然后来布伊戈做我的学生。”
“你不是想做霍奇猜想么,我们的方向如此一致,我们天生就该在一起做研究!”
“你想都别想。”路乘川毫不犹豫驳斥了他的话,“谁都别想和我抢学生。”
但威尔逊说提前毕业的事,却真实触动了路乘川的神经。
就如他所言,即便景长嘉这篇论文没能成功发表,但在数学领域上,他早已远远超过了同龄人,甚至远超数院的一些老师。
让这样的学生按部就班的学习、考试、毕业,就是在埋没他的天分。
以数学年报的速度,即便论文能登,也是很久之后的事。
或许他真的该仔细想一想景长嘉提前毕业的事情了。
玉京大学实行的学分学年并行管理的教学管理制度。
优秀学生只要能提前修满专业分,并且考核通过,就可以提前毕业。
但景长嘉与其他学生不同的是,他才刚转系。之前在计算机系修的学分,数学系不认。想提前毕业,必须从头修得足够的学分。
各项专业课与选修课加起来,保守估计也得两年的时间。
那孩子受过重伤,耽误了两年。再用两年毕业,也就和其他同年学生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路乘川琢磨着,这样也行,到时候本校读个研,再去布伊戈跟着威尔逊深钻一下,到时候回学校也方便……
路乘川规划得认真,却没有对景长嘉透露分毫。孩子或许有他自己的想法,等大二学生军训回来正式开学了,先让景长嘉感受一下数学系正常的学习节奏也不迟。
饭后几人就干脆在景家餐厅的包间里,一直聊到了晚饭时间。用过晚饭,见再继续下去实在不像话了,路乘川才把威尔逊教授拖回了酒店。
杨恒早就回了学校,景长嘉独自一个回了家,就开始捣鼓他的书房。
除了那台150寸的超薄电视机之外,他还买了一台超高清3D投影仪。为此甚至把书房的墙,都重刷了一遍投影专用漆。
景家父母回家时,景长嘉正在调试那台投影仪。
他们在门口安静地看了好一阵,才在景长嘉停下来时,开口叮嘱道:“嘉嘉,弄完了早些睡。你身体还没好全,过两天还得去复查呢。”
景长嘉眉眼弯弯地招了招手:“爸妈,你们来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按下了播放开关,熊熊火焰顿时就在墙壁上燃烧了起来。
火红烈焰伴随着浓烟,只是看着都觉得屋内的温度升高了不少。
“这效果真不错。”景妈妈惊道,“现在都能做成这样啦?”
“是新技术。”景长嘉说,“就是有点贵。买了这个以后我不买别的了。”
“你喜欢就买呀。”景妈妈连忙说,“你买了我们也高兴的。”
他们以前忙着赚钱,原本想的是要给孩子一个好生活。可后来反而总把景长嘉扔给他姑姑,自己闷头在餐馆里,没管过孩子。
后来景长嘉出了意外,即便学校承担了医疗费用,他们还是没有找全职专业护工。想的也是害怕景长嘉日后醒不过来,或是醒过来了却又有什么意外。那总要在父母都不在时,还有足够的钱为他日后的生活兜底。
可现在他们的嘉嘉好端端的站在他们面前,身姿提拔、眉目如画,是最健康不过的模样。孩子只是想花点钱,买点新鲜玩意,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们嘉嘉还患有后天学者症候群。
自从醒过来后,就变得对数学很感兴趣,更是废寝忘食的学习。
这个病太少见了。他们悄悄查过很多资料,却没查出什么东西来。就连医生都说不出多少东西。
他们只知道这个病会让嘉嘉变得聪明,但不知道它还会不会有别的后遗症,会不会让嘉嘉变得不快乐。
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他们只想让他快乐的过完这一生。
“爸爸妈妈不缺钱,嘉嘉有什么喜欢的,只管买就好了。”景妈妈强调道。
景长嘉只是笑:“已经买过啦。”
“嗯,好。”景妈妈有些失落地转移了话题,“今天你那两位老师,是数学老师吗?怎么会叫你wu……五九?”
“不是五九。”景长嘉笑看了一眼一直站在门边的景爸爸,“是爸爸起的字,叫无咎。”
景爸爸闻言一愣。
“无咎。无对长,咎对嘉。是反义相对,但含义统一的字。”景长嘉解释道,“无咎,就是没有灾祸,好景长嘉。”
那位大将军常年驻扎在北疆,其实并没有与他相处过多少日子。却在临终托人带回一封口信,给他起了这样包含祝福的字。
他希望他的孩子,能永无灾祸,好景长嘉。
景妈妈分明什么都不知道,可听着景长嘉的话,莫名就有些鼻酸。
她嗔看了景爸爸一眼,笑道:“胡说,你爸爸什么时候这么有文化了,还能给你起这种名字。”
景爸爸摸了摸鼻头,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在厨房里握着菜刀锅铲,这么有含义的名字,他起不出来。
结果却听景长嘉说:“在梦里啊。爸,妈,梦里有你们陪我,所以我过得并不难过。”
景妈妈浑身一震,眼泪登时落了下来。
景长嘉连忙手忙脚乱的去哄。
原本景妈妈只是一时情难自禁,可看着景长嘉那么担忧紧张的模样,情绪却越发不可控。
她对不起这孩子那么多,可他依然赤诚的爱着他们。
景妈妈抱着景长嘉,忍不住嚎啕大哭。
“没事了,都过去了……”景长嘉轻拍她的背脊,柔声安抚。
直到一个多小时后,家里才重新安静了下来。
和爸妈讲过晚安后,景长嘉悄悄回到书房里,把一些需要的投影素材拖入下载软件,又打开了一整天都没开过的预印本平台。
这时他才发现,他那篇论文的回复区里,已经炸开了锅。
最初还只有几个同行学者们比较简单的留言,等到威尔逊教授出现后,紧跟着又出现了好几位在这个领域里十分知名的专家,后来甚至又多了几位麦田奖的获得者在下面提出疑问。
活着的“诺贝尔”们齐聚,引得年轻学者们奔走相告,预印本阅览数在短短一天就达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
景长嘉略过那些惊叹,将问题挨个看下来。他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始一个个的回答:“根据理想指数的变换规则,尽管我们没有改变几何载体,但环境方案中的理想指数……”
“关于特征代数(E)的重要特性,我们得说回分解定理……”
麦田奖的获得者们比起普通的学者们,提问要更加刁钻也更加深刻。景长嘉在一问一答间,险些恍惚以为自己已经召开了学术报告会。
而这就是预印本平台的妙处了。
他甚至不用召开学术报告会,就已经面对了全世界同行的“刁难”。
这样的“刁难”是令人快乐的。所有的真理都是越辩越明的,景长嘉乐于与他们交流解题思路。
而且当关注到这个问题的数学家足够多时,或许……他的论文也可以早点过审?
虽然现在他已经不需要一篇SCI作为进入玉大数学系的敲门砖。但成果既然已经出来了,那还是刊登了才算有了一个完美的结果。
等景长嘉暂时解答完预印本平台的留下的疑问,揉着脖子站起身时,天边已然泛起了白光。
他走出书房一看,父母早已出门去了餐厅,桌上有一张小纸条,提醒他记得吃早餐。
景长嘉心中温暖,听话的进了厨房,把父母特意给他做的早餐吃了个一干二净。随后才离开家,去学校办手续。
有路乘川教授盯着,他的转系手续办得特别快。因为他身体原因,学校也不强迫他住校。只等大二开学,他就可以和同学们一起上课。
处理完一切再离开学校,时间居然还没到早上十点。
或许可以回去补个觉……
正犹豫着,手机就响了起来。
景长嘉看着来电显示,有些惊讶地接通了电话:“大忙人,怎么会想起来联系我?”
“你在哪里?”封照野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该复查了。”
“你别这样,这可不是你该记得的事情。”见不到人,景长嘉格外有话直说,“咱们以前关系也没这么好啊。”
封照野也没恼,从容地回答他:“那你就当我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在校门口等着,我来接你。”
怎么知道他在学校的?
景长嘉眉头一挑,左顾右盼地看了几眼,到底没说什么。等封照野开着车到了,他就笑眯眯的上了车。
系好安全带,景长嘉开口就问:“我是不是你救过的第一个人?”
封照野看了他一眼:“怎么这么问。”
“我记得你提前批次去了国防。”景长嘉理所当然地说,“虽然不知道你学什么,但你要是对你救过的每一个人都这么上心,你的时间安排不过来。”
“你意义不同。”封照野简单道,“等你开学了会很忙,你自己对自己上点心。”
“放心,我很重视我的健康。”
景长嘉倒也没胡扯。到了医院后,他全程无比配合,连那些很累很繁琐的复健测试也都听话的做了。
等到所有检查结束,天上的太阳已经偏西。
景长嘉看了一眼天色:“你今天是不是超时了。”
“今天休息日。打个报告可以晚一些回去。”封照野说。
景长嘉好奇道:“多晚?”
“晚九点前。”
“那我们现在去吃个饭!”景长嘉愉快拍板。
要是高中时的景长嘉,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也有邀请封照野一起吃饭的一天。
但现在,在经历过种种巨变的云中郡王眼中,封照野已经是一位难得的,不带丝毫杂质的朋友。
更别说和这人吃饭的感受,还出乎意料的愉快。
他俩口味相近,专业相近。同一个初高中六年下来,竟然还有许多相同的回忆。
那些早就封存的记忆被对方随口提起,就在瞬间变得鲜活而多彩。而景长嘉也随着这些记忆的复苏,对这个世界也有了更明确的、脚踏实地的感觉。
一顿饭的功夫,竟让他对封照野有了些晚来知己的味道。
只可惜他这个知己一个月只有两个小时的空闲。
是以吃过饭,封照野把景长嘉送回家,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景长嘉回到书房,他盯着已经布置好的电视与投影仪半晌,开口道:“系统,我们直播吧。”
平日里无需上朝的京中官员们,也都穿戴整齐的出现在了大殿之外。
趁着陛下还未来,时不时就有人抬头看向天上明瓦。
这云中郡王搞出来的玩意最近几日很是安静,但他们总觉得,这东西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冷不丁地给他们来上一下。
因此站在它的下方,就总觉得阴风阵阵,浑身发冷。
还是何大人稳重。
站在后方的大臣们凝视着最上首的那个挺拔背影,忍不住悄声嘀咕:和云中郡王翻脸成那样,也不怕云中郡王做点什么。
看看,这才是当朝阁臣应有的气魄!
管他是神仙,是鬼神,只要当了他的路,都该一剑斩之!
下一刻,就听天上明瓦突然传出一道声响,那傲然挺立的背脊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打了个哆嗦。随后何清极仰天望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他们飞升的云中郡王,再一次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他穿了一身雪白的,看不见丝毫布料缝合痕迹的奇怪衣服。头发依然那么短,但气色却好了许多。
或者说,飞升之后的每一次露面,他的气色都会更好上一分。
想起民间关于云中郡王的种种传言,大殿之外不少人心中腹诽:这哪里是看不过眼招他上去受罚?这分明是看云中郡王受了苦,招人回天上安抚了。
那一贯就好看得不似凡人的云中郡王,隔着一道长天,竟真有些天人模样了。
“近日秋收,也不知大家收成如何。”
那个飞升成仙的云中郡王,第一次在天上与他们讲了话。
他眉目温和,眼眸含笑,身边有缭绕的云雾蒸腾。随着他的话语,“秋收”两字就从云雾中显现而出。
“荀子有云: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随着他的话音,这句《荀子·王制》中的话语,也从云雾中凝了出来。
而后就见云中郡王伸手一点,两个“秋”字都跳了出来,合成了一个更大的“秋”。
“禾谷熟也,需燃火以备荒,此为秋。”
“禾”与“火”都不约而同的亮了起来。它们又从自己的语句里跳出,合成一个颜色不同的秋字。
明瓦之下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这是在教人,识字?”
“荒谬!黄毛小儿都知,识字开蒙当从三字经起!”礼部尚书张叔礼振振有词,“孩童学字,便知了礼。他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能让人识得几个字!”
“张尚书言之有理。于百姓而言,识不识字,是次要的。现下是秋收时节,有几人能听那位在天上……讲学。”礼部的张栝力挺顶头上司,“那位在云端久了,不知民间之苦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