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心——吧——!”
话音落,他们的队伍全部跑上了这边的悬崖,由领头冲锋变为守在桥头殿后的姜守挥刀一斩,将军利刃之下,桥头锁链应声截断,长桥宛如断了线的风筝,“哗”地坠下万丈深渊。
深渊对面,悬崖边缘,御马惊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带动尘土石块落入山崖。
王至飞身拽住马尾,其余禁军紧跟而来,唯独季恪十分镇定,紧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此时此刻,他的眼里根本看不到坠崖的危险,只有明明马上就能追上却又骤然远离、彻底失控了的姜宣;
深夜寂静,风声阵阵,姜宣的话语一字一顿地砸过来,山崖峡谷共鸣应和,仿佛来自天地的审判。
他的耳边心跳如雷。
滚烫的心迅速冷下去,冷热一激,他捂住胸口,“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身体从马背上翻下。
另一边马车里。
成功摆脱了追击,又对季恪喊出了那些大大解气的话语,姜宣高兴地来回小跳。
然后表情突然一滞,十分惊惶地低头看了看脚边,再抬起头,慌里慌张结结巴巴地对谢宁说:“阿宁哥哥,我、我好像不太对劲,好、好像要……生了。”
马车停在山中一处宽敞的平台上。
车内外都点着灯, 车上人影晃动,车旁一侧,有三人拾取草木架起两堆火, 一堆上烧水, 另一堆上咕嘟咕嘟地煮着砂壶,传出浓浓药味儿。
车内正在撕心裂肺地喊。
车外的人皱起眉。
“你们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刚刚摆脱了狗皇帝,小师弟就……”
“当然是幸运。”
答话的人是姜宣的二师兄, 他抱来更多的干草木,弯腰放在一旁,接着就地坐下, 归置药包, 面上挂着一贯淡定且高深莫测的笑。
“咱们此行十人, 毫发无伤地完成了让小师弟参加他哥哥婚礼且不被抓走的任务,小师弟又大快人心地骂了狗皇帝,估计狗皇帝就算没被气死,也得伤个半年。虽说早产略显意外,但你们看大师姐, 生产所需的药材物品齐备,可见这事她早就料到了,提前没说只是怕小师弟慌。如今有大师姐坐镇接生, 大师兄输送内力支持, 咱们随叫随到打下手, 更有他哥哥嫂嫂陪伴, 怎么不是幸运呢?虽说山中野外简陋了点儿……”
二师兄望向四周,笑意渐浓。
“可咱们师门不也是山中野外吗?大差不差。”
先头忧虑的三师姐点点头说:“有道理, 但我还是担心小师弟,听起来好疼, 他细皮嫩肉,从小到大没吃过苦,怎能捱得住?”
“师妹此言差矣,你只当吃饱穿暖,不受皮肉之苦就是不苦?”
三师姐迷惑道:“难道不是?”
二师兄摇摇头:“师妹天性纯然,不知心苦方为最苦,据此来看,小师弟年纪虽小却早已备受煎熬。相反的,生下此子虽然身体受痛,却是他心中所想所要,我相信他一定能坚持下来。”
正如二师兄所言,此时的姜宣疼归疼,但也同时爆发出了一股比先前喊话季恪时更加强大的勇气。
他斜躺在榻上,口中咬着布条,左手抓着哥哥的手腕,右手攥着阿宁哥哥的衣裳,满头大汗涨红了脸。
他感受到小宝宝的力量了,小宝宝努力想要出生,他是爹爹,他要帮它!
特别用力的时候,眼泪都挤了出来,他闭着眼睛,嘴巴也抿成一条直线,拼命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可以我可以!
一次不行就下一次就再一次,这么多重要的人在身边,大伙儿这样好,豁出性命去为他,他太感动了……
眼里蕴满泪水,身上也有了更大的力气,他咬着布条唔唔劲儿,到了天边挂起白线,暖红的太阳刚露出一点点的时候,浑身突然一松,整个人好像变成了空心儿的,瞬间失去了知觉。
清脆明亮的哭声响了起来。
泪眼朦胧中,他看到大师姐举着光溜溜红彤彤的小宝宝,周围的大伙儿也满头大汗地笑着,其他师兄师姐急切地跑上车来,七嘴八舌问这问那。
……好开心啊。
姜宣笑了,想和大家说点儿什么,却发现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使劲儿动嘴唇,也不知道大家听见了没便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这是他近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仿佛回到了还不认识季恪的时候。
睡饱休足已是第二日上午,他睁开眼迷惑了片刻,看到床边的姜守,立刻从被子里蛄蛹出来。
“哥哥!……唔?我小宝宝呢?这是哪里?”
这地方好陌生,不是生产时的马车,不是师门,也不像客栈。
姜守把枕头竖起,再垫上薄褥子,让他靠得舒服,笑道:“你生产时,我把信物给了你的一位师兄,让他去距离最近的中州军营传令,布置好一切作为接应。”
“所以这里是中州大营?”
姜守点点头:“饿不饿?我把大伙儿都喊过来。”
很快,姜宣吃上了专为他产后制备的清淡软糯,又十分滋补的饭菜,看到了已经一天大,比昨日刚出生时白净了不少的小宝宝。
尘埃落定,大伙儿又高兴又轻松,围着他不停地说话。
“小师弟你看,小家伙多像你!尤其是眉眼!”
“小家伙食量也好,这一日来吃羊奶吃得可欢了!定然长得快!”
“有了小家伙,咱们师门可热闹了!”
“小师弟,你给小家伙取个名吧!”
姜宣正把熟睡的小宝宝抱在怀里新奇地左看右看,闻言一愣。
这个他提前没想,如今确是必须取了。
要特别的,有寓意的,还要朗朗上口,最好也可可爱爱,但不要太生僻太难写……
突然脑门“叮——”地一声,他兴奋地笑起来。
“我想到了!就叫山儿!他是在山里出生的,之后回去师门也是山里!简单笔画少,还可爱有趣!一听就是小宝宝的名字!”
“可是小侄儿会长大,不能永远用小宝宝的名字。”姜守提醒道。
谢宁却道:“山儿可作小名,大名便是姜山,英朗有力,谐音亦具大气魄。”
姜宣恍然大悟,有种无心插柳柳成荫之感。
名字定下,大伙儿“山儿”、“山儿”地唤,争取让小宝宝早日熟悉。
热闹了一番,姜宣和小山儿需要休息,大家便离开,在外间轮班照应。
房间里静了下来,姜宣心中的热烈亦慢慢退去。
他侧躺着,目不转睛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小山儿:软乎乎的小男婴,脸圆眉淡,鼻尖和嘴巴都小巧。
如今再没什么不满足,他会努力做这个世上最好最好的爹爹,让小山儿永远快乐幸福!
和小山儿在一起,他也一定是最快乐最幸福的!
数日过去,小山儿肉眼可见地长大,姜宣肉眼可见地恢复,姜守和谢宁该离开了。
多聚了这些天,姜宣知道已是赚到,临别之时,担心又漫了上来。
“万一、万一季恪又性情大变胡作非为了怎么办?”
“果真如此,跑就是。”姜守抱起双臂,“如今我也惜命了,但凡我一惜命,任谁想要来取都是难如登天。”
谢宁噗嗤一笑:“可不是嘛。宣儿,你哥逃跑的本事你是见过的。”
“唔。”即便知道他们在开玩笑,但姜宣很认真,“倘若真有那时候,你们就来师门!保管谁都找不见,来了就绝对安全!咱们还可以一块儿过日子!”
“好啊。”
二人一口答应,姜宣放了心。
望着他们骑马离开的身影,姜宣使劲儿挥手,也轻轻摇动怀里小山儿的手。
暮色四合,夜幕降临,迎来白日又过去。
又一个朝会后,季恪拖着病体来到御书房批奏折,秦中一脸艰难地跟进来。
“禀陛下,大将军……”
朱笔停了,季恪的目光陡然锐利:“他怎么了?”
“大将军回来了,与谢大人一起,跪在宫门外请罪,还说……”秦中低下头,“他与谢大人,求以两身两命,换取陛下废除君上封号,并金口承诺永远不再寻找。”
极致的沉默,然后便是惊天动地。
季恪掀了御案上的一切。
秦中连忙跪倒,愁眉苦脸地心想完了完了,这回真要天下大乱了。
季恪面无表情地坐在御案后。
记得上次这般情景, 是八月初一,大雨天,他生着病, 额头很沉, 觉得到处都是熏香的热气,闷得要命;
而这回是新年正月,飘着细雪, 他仍是生病,胸口疼痛,殿内仿佛牢笼。
案下跪着的人也还是姜守, 一副豁出一切的样子。
今日甚至还有帮手。
所有人都在帮姜宣, 却从无一人设身处地地考虑过他的感受。
他知道是他伤害了姜宣, 是他的错,可是、可是……
除夕深夜山崖边的情景再次浮现,季恪攥紧拳头,胸口越发地疼了。
“姜卿,事到如今, 你老实回答,朕对你姜家究竟如何?就算你为朕立下过汗马功劳,但你等近来所为, 是否早已功过相抵?”
说这话时, 季恪并未动怒, 语气平静, 细听之下还有些绝望的意味。
姜守磕了个头:“陛下明鉴,微臣忠心侍主, 从不曾、也绝不敢居功自傲,近来出于亲情数次犯上, 自知罪孽深重,恳请陛下处置。”
季恪垂目:“朕问你的是,朕对你姜家究竟如何?”
姜守一愣。
的确,有许多细节,或许旁人不明白,但他明白。
“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这些年来用人不疑、言听计从,遇事论理处置、论功行赏、宽德为怀,陛下是少有的明君,对臣来说更是第一好的主子!至于对待宣儿,虽然……曾有误会,却是一以贯之的包容,更能为宣儿放下帝王之尊,放弃六宫之幸,甚至牺牲性命回护……这一回,其实陛下可以找到宣儿,但陛下依旧不忍,没有严查入城人员,没有在臣与谢宁的婚礼上下令搜查,那夜山道上也没有放箭……臣明白,陛下只是想见宣儿。更不要说陛下为臣与谢宁赐婚,为谢氏平反,给了臣与谢宁莫大的荣耀。凡此种种,陛下对姜家再好不过了。”
闻听此言,季恪眼中的不解与失望更重:“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这样?”
“因为宣儿不想见陛下。”姜守十分诚恳,亦十分直白,“陛下无论如何挽回,不过是一意孤行。”
“放肆。”季恪压着情绪说。
姜守义无反顾地伏身到地。
僵持片刻,谢宁忽而道:“陛下,微臣斗胆进言。微臣与宣儿虽然相识不久,但看得出来,宣儿虽外表活泼,内心却藏着许多难过和不得已。他最想要的就是和家人及所爱之人一起开心地生活,可惜从前姜守没能给他这些。宣儿懂事,不仅不怪姜守,反而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姜守,他喜欢那些安排,在那些安排之下,他过得很快乐,入师门是如此,做君后亦是如此。然而他真地喜欢那些安排,且因为那些安排而快乐吗?他只不过是想让家人和所爱之人安心快乐罢了。陛下曾与宣儿朝夕相处,此一节一定能懂。”
季恪一怔。
“十几年了,宣儿总是这样,日久天长反反复复,他连自己都骗过了。陛下既然深爱宣儿,还请您体察宣儿的内心,让他真正地幸福快乐。”谢宁瞥了眼身旁,语气坚定起来,“姜守做错了的事,相信陛下不会再重蹈覆辙。”
季恪曾面对千军万马,铁蹄踏过、血流千里,都不曾有丝毫的畏惧和动摇,但这一刻,他的眼前明明只有一个文弱书生,没有兵器,单是一把纸折扇,然而折扇一开,“哗”地一声,他便受到了重挫。
他突然慌了。
他突然发觉他口口声声说爱姜宣,无论如何也要挽回姜宣,可是他却好像根本不懂姜宣,甚至不如一个与姜宣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他突然发觉,他在南辕北辙,越努力,就离目标越远。
他突然发觉,即便现在真把姜宣找回来,摁在宫中做君后,那也是假的。
他没有真正地拥有姜宣。
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或许也……
季恪出了一身的冷汗。
病中的昏沉消失不见,他突然间清醒了。
长久的沉默后,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谢卿,前些日子你上的那些政论条陈,朕都看了,很有见地。”
姜守和谢宁一愣。
季恪站起来,一边往御书房外走一边平静得几近冰冷地说:“自此刻起,朕不愿再提此事,也不愿再听到有关此事的任何。”
推开门,御书房外细雪飞舞,冰凉的雪沫和气息扑在脸上,于呼吸之间侵入身体。
去岁已逝。
自此刻起,一败涂地。
一败涂地啊。
出了年节,季恪与礼部商定,改元元初,以示平叛之后的新气象;
正月底,擢谢宁刑部郎中,领翰林院经筵讲官;
二月中,大将军姜守返西北治所驻防。
这时节,无论凡尘俗世还是玄道洞天,皆春风拂面花草幽香,温阳气暖人人减衫,减得一身舒畅。
姜宣身体恢复,略略心宽体胖,照镜子时觉得不太好,便重操旧业,扎风筝放风筝去肉。
一时之间,停仙门后山上,漫山遍野都被他、他的小山儿与他的风筝们包圆了。
“山儿你抬头看,这是爹爹昨天新扎的!一条大金鱼!咱们门前河里的那种!爹爹故意将它的眼睛夸张画大,你喜不喜欢?”
“是喜欢这大金鱼,还是更喜欢前天的大红蝴蝶?放大红蝴蝶的时候你挥了十次手,若更喜欢大金鱼,你就挥十一次!……哦对。”
正拽着风筝转圈儿跑的姜宣折回来,把线绑在小山儿的木车上,双手举起来回摇,同时一板一眼地数数。
“看,这样就是十一!”
有如此可爱亲切的爹爹,小山儿虽然不能言语,却已在无形之中深受感染,望着爹爹的努力教习咯咯咯咯地笑,一笑便双眼弯弯眯成一条缝,瞧得姜宣十分心软喜欢。
“你笑得这般开心,爹爹就觉得你喜欢大金鱼喽!今晚回去再画更多鱼的花样!等扎够二十个,爹爹就带你下山,去镇上卖,镇上人多,东西也多,可好玩了!”
日光渐强,姜宣把小山儿的木推车转了个方向,再按下木推车扶手上的一个小凸起,咔咔声响,一横木从车后伸出,撑出伞盖;
再按另一边扶手上的凸起,“哗”地一声,车前发出一个抽屉,里头放着水袋、零嘴儿等。
姜宣拿起大水袋喝了几口,又拿出小水袋,拔了塞子递给小山儿。
小山儿立刻张嘴噙住,发出咕嘟的喝水声,随了姜宣的大眼睛盯着突然出现在头顶的伞盖,双手使劲儿摸高。
“新奇吧?这是你四师伯专为你做的会走动还有各种机关的木车!四师伯擅长偃术,往后也会给你做其他好用有趣的玩意儿!等你会说话了,一定要谢谢四师伯哦!”
一说这个就停不下来,姜宣蹲下捧着脸凑近小山儿。
“还有大师伯送你的剑,是他亲自采灵石铸造的,大师姑给你的香囊能避秽解毒!伯伯和阿宁伯伯更是不断不断不断地给你好东西!可惜咱们不能一块儿住。”
“而且看信上的意思,他俩也分隔两地了,明明才刚成婚……没办法,伯伯要当大将军,阿宁伯伯要在京城做官,施展才华。”
“……不知道小山儿以后的才华志向是什么?”
说着说着,姜宣有点怅然——
大家都有自己的才华和志向,那他呢?
捧脸抬头,他呆呆地望着天空中随风飞的大金鱼。
云层卷来,大雨落下,霜雪凝结;
初晨和暖,夕阳余晖,黎明熹微。
日复一日,姜宣翻阅书籍,照料山儿,间或走出师门,走遍川原谷野。
元初二年春夏之交,大将军姜守回京述职,依依不舍离京之时,刑部郎中谢宁的腹中已经怀上了龙凤双胎。
元初三年八月,又是一个中秋,宫中照旧饮宴,向来不苟言笑的今上照旧草草参加、速速离席。
侍从们都知道,今上对与宗亲大臣们相聚毫无兴趣,他更喜欢出外打猎,却并非去皇家猎场,而是独自骑马前往京郊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过了中秋是重阳,重阳之后入冬季,冬季里人人盼着过年,年节后便是生机勃勃的春天。
元初四年,当天气已然不冷亦尚未太热之时,姜宣打好包袱,牵上小山儿,与老师和师兄师姐们告别——
这几年来,他一边读书研习一边行路,因为山儿尚小,无法走得太远,也无法离开太久。
如今山儿三岁多了,像他小时候一样天真可爱能说会道,也是时候看看更广阔的世间,姜宣便决定带上他游历一番。
“小师弟,你一个人背这么多东西,让我们送你和小山儿下山吧。”师兄师姐们仍旧无微不至地关怀他。
听了这话,小山儿抬头看爹爹,果然,爹爹背了好大好大的一个箱,手里和腰间还有包袱,他便揪住爹爹的裤管:“爹爹我帮你背!”
姜宣笑起来,谢过师兄师姐们,说:“不用啦,就只下山这一段路,短短的没多累!等到了镇上,我们就买一辆二人用的小马车!”又揉揉山儿的脑顶,思索着把腰间一个轻小的包袱拆下来塞到他怀里,“这个给你抱,不过不要逞强哦,抱不动了要同爹爹说!”
山儿开心起来,捧着包袱使劲儿点头。
告别了大伙儿,父子俩一高一低的轻快背影渐渐消失在山道上。
千里之外,京城皇宫,明威殿外御道,季恪腰悬金剑,利落地翻身上马,抬臂一挥,南巡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
第36章
辰时出发, 近巳时到了山脚下的镇城,姜宣和小山儿的脸颊都走得红扑扑,小山儿还十分认真地报告说:“爹爹, 脚有点累。”
爹爹嘱咐过, 出门在外不比在家,不舒服要及时开口,避免因小失大。
从前玩的时候, 如果脚累或脚疼,他往往就地坐下脱掉鞋袜,光脚放松, 或从河里掬水洗脚, 很快就会好, 可现在外出游历,似乎不能这样做。
爹爹照例轻轻揉他脑袋,说:“稍稍坚持一下,咱们这就去客栈吃饭休整!”
原来如此。
小山儿恍然大悟。
“客栈”这地方他经常听说,却从未去过, 如今便向往起来,一时也不觉得累了,轮换小步跟上爹爹, 甚至恨不得小跑。
一炷香后, 他双脚悬空坐在客栈大堂的长凳上, 稚气的大眼睛提溜提溜来回看。
好大的房子!好多人!好多桌椅板凳!好多饭菜!好香!
而且是和家里的饭菜不同的香!
又不多时, 他的面前摆上了一碗放了很多红红绿绿蔬菜的旗花面片儿,爹爹面前则是比他大一号碗的油泼扯面条儿, 中间有一盘酸菜溜小鱼,还有一碟他没见过的糕点, 还有一壶茶!
他特别开心地吃了一会儿,然后发现了问题,抬头提醒道:“爹爹,咱们吃不完。”
爹爹却说:“面和鱼吃完,糕点带上路。”
原来如此。
小山儿又恍然大悟。
吃完饭,姜宣要了一间不过夜的厢房,领小山儿睡了片刻,醒来时是午后,他们整整行李,结了房钱和饭钱,去镇城北边的车马行,来回挑选一番,最终买下了两匹中马拉的二人车,又租了一位车夫,载他们到下一个镇城。
坐上马车走了一程,消化了少许惊奇,小山儿把肚里的问题一个个抛出——
“原来马车里头是个小屋子!爹爹,这车就是咱们的了么?”
姜宣坐在他对面说:“咱们花钱买下了它,它就永远是咱们的了。”
“那外头大叔也是咱们的么?”
姜宣一听,认真教导道:“不哦,人不可轻易买卖,咱们虽然也花了钱,但只是请大叔送咱们一程,到了目的地,大叔差事做完,还要回去。”
“可车是咱们的,到了目的地大叔怎么回去?那么远。”
车外,听到父子俩交谈的车夫爽朗地笑起来。
小山儿心地善良,姜宣十分欣慰,含笑解释道:“大叔是车马行的雇工,自有车马行的车马定时送他和其他相似的大叔一起返回。”
“噢!”小山儿继续恍然大悟。
不过还有许多许多不明白。
“爹爹,有钱才能买东西,那钱是怎么来的?”
“做工可以换钱,譬如大叔替车马行拉车;做买卖也可以换钱,譬如爹爹扎风筝、采集药材去卖。总而言之,有一份本领,就有赚钱的渠道。”
小山儿困惑地挠挠头:“爹爹,我是不是还没有本领?”
“嗯,因为你还小,像你这样小的孩子都没本领,要靠大人照顾。其实咱们这趟出门,除了为做爹爹想做的事,也是为了让你开眼界,找寻自己最有兴趣、最愿意学的本领。”
“噢。那爹爹想做的事是什么?”
“这三年来,爹爹跟着你大师姑研读药典、学习医术,如今已有小成,便想四处义诊。”
“义诊是什么?”
“就是帮人看病但不收钱。”
“哇,爹爹是好人!”
被自己的孩子夸赞,姜宣骄傲得不得了,一扬头道:“那当然!”
爹爹亲切又有趣,看到爹爹开心小山儿也开心,跟着嘿嘿笑起来。
马车嗒嗒前行,小山儿时而掀车帘看风景,时而和爹爹说话,时而依偎着爹爹休息。虽然暂时见不到师公师伯师姑们了很舍不得,但出门游历实在好有意思!
接下来,姜宣或雇短途车夫,或亲自驾车,领着小山儿边游历边义诊。
大城待几日,小镇住数天,若有名山大川或名胜古迹必亲自去走去看;
春日和煦,间遇风雨,两父子也不介意,未备雨具被淋个透彻,便先相对哈哈大笑一阵儿,然后沐个热水浴、喝碗浓姜汤了之。
但姜宣并非真地大大咧咧。
他会仔仔细细地帮小山儿擦干每一根头发,反复试探额头温度,谆谆告诫他这回只是意外,生病绝非玩笑,淡然面对变化的态度可取,然更重要的是未雨绸缪,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小山儿认真地听,知道爹爹教的是好道理,即便似懂非懂,也该首先记下。还会学着爹爹的模样,也给爹爹擦头发、摸脑门儿。
义诊与游历不同,多选择偏僻村庄,首先拜访村长,经同意后在村中显眼处支摊,或是临时进驻村医家或村里的药堂。
姜宣年轻,长相矜贵可爱,村民们一开始不太信,他能理解,便家家户户走访,温和耐心地说明询问,但有一处突破,显示了医术医德,患者便蜂拥而至。
起初他也略忐忑,毕竟义诊没意思,穷乡僻壤也与停仙门的玄妙洞天有云泥之别,小山儿自小备受宠爱,没吃过苦,义诊条件艰难,他能习惯吗?
然而事实证明,这回是他这个做爹爹的过分忧虑,小瞧自己的孩儿了。
义诊时,他在摊前坐镇,小山儿坐在他手边,新奇地打量来人,认真地听他问诊、看他开方,很快便知道了他什么时候需要什么。于是后来每每刚想拿笔,小山儿就已经递了上来,刚要铺纸,小山儿也已经捏好一张在等待。
而且大约也是因为小山儿自小身边就有许多性情才华各异的人,使得他不仅不怕生,反而十分喜欢同人聊天、问各种问题,甚至问到天马行空。
于是义诊排长队时,小山儿便在队伍中穿梭,与这人说两句与那人说两句,聊病情、聊爹爹、聊自己。
如此一来,他不仅没有成为负累,反而是小助手:患者排到跟前,小山儿三言两语就帮忙说清了症状,也早早教他们提前翻好袖口,到时直接伸手腕,一日下来,节省出的时间姜宣能多看好些病患。
他这个爹爹别提多惊喜多骄傲了!
如此停停走走,从初春到仲夏,小山儿对外界的生活渐渐熟习,言行成长与在师门时一比,实可谓一日千里。
这天清晨,睡在村长家的父子俩早早醒来,准备在此处最后一日的义诊。
穿好衣裳,姜宣出门打了清水,给小山儿擦脸擦手,然后梳头。
这是他最爱做的事!
小家伙的脑袋圆而饱满,头发柔软乌黑,摸起来特别舒服;
小家伙又生得漂亮,披散头发时可爱憨然,梳起发髻则精神文气,无论如何,总能瞧得人满心欢喜。
何况姜宣自己也是孩童心性,觉得梳头就像变戏法,研究样式与技巧特别有意思!
坐在铜镜前,小山儿把手放在膝头,问:“爹爹,我今日还扎书生团吗?”
书生团就是头顶束起一个揪,是他平时最常扎的发式。
能这么问,想来是有了旁的心思,姜宣只当没听出,故意道:“是啊。”
话音落,小山儿果然露出一点点急切,稍稍扭回头说:“那爹爹可不可以把一个小揪揪变成两个小揪揪?”
姜宣把小山儿的头发分成两半,分别搁在左右耳下一卷,继续故意问:“这样么?”
“不哦。”
姜宣又把两半头发在耳朵旁边一卷:“这样?”
“不哦不哦。”小山儿更急了,使劲儿摇头,两只小手握拳举起,在脑袋顶上一戳,“是这样!”
姜宣大笑起来,他可算明白师兄师姐们为什么爱逗他,而且一逗就是许多年乐此不疲了!
姜宣一边认真梳头一边好奇地问:“山儿为何想梳这个发式?”
“因为昨天义诊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小姐姐,她说这发式是年画上的抱鱼童子梳的,最能带来好运!她娘亲生病了,她就梳这样的发式为娘亲祈福,我也想帮她祈福!”小山儿再次扭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姜宣,“爹爹,她们叫你大善人,叫我小善人!我说我叫山儿,她们说‘山’和‘善’听起来差不多,可见我天生就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