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守:……
他无言以对,无法可解。
今日的季恪已不再是曾经他熟悉的那个。
是姜宣令他变了。
当夜,季恪办完公务,屏退侍从,独自在寝殿作画。
挥毫泼墨间,一个花园迅速成形,其中有常青的草木,有梅花,红色、白色、黄色、粉色星点错落,极有野趣,旁边的石头和假山也力求随意自然;
画面最显眼处有一少年,穿着比草木色淡一些的绿袍,乌黑柔顺的头发在脑顶束成团,月白色的发带垂下来,一根在身后,一根在肩前。
少年脚边放着一架风筝,很大,图样是鹅黄色的四翅蝴蝶,蝶身有黑色斑点;
少年正仰头看梅花,露出浓长的睫毛,脸圆而嫩,肤色淡红,颊上一枚酒窝时隐时现……
画到此处季恪停了,绘画时不自觉露出的微笑也滞住了。
他放下笔,待墨色干了,以指腹在少年的酒窝处轻轻抚摸。
其实曾经那幅无意间掉出来被姜守看到的画轴上画的原本就是姜宣。
记得初遇那天正快过年,天很冷,天色也很阴暗,与他原本急切烦躁的心情一样;
可偶尔看到姜宣,他竟忽然觉得很灿烂很温暖,像朵朵鲜花开在了心田。
那样的悸动他从不曾有,当晚回去便抑制不住地展开画轴挥洒快乐,然而天意弄人,正要画那枚可爱的酒窝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既在心中极其执念,又于脑海早已朦胧了的侧影。
很相像,但没有酒窝。
他的世间再次晴天霹雳,陡然陷入了无序、疯狂与混乱。
直到不久前的生死关头,他终于理清了一切,他真正爱的从来只有姜宣。
他想把这些都告诉他。
可是他找不到他。
他只能想方设法让他自己回来。
今日是十月半。
还有整整两个月零十五天。
日盼夜盼, 除夕终于到了。
早朝后,天子在宫中宴请京城四品以上官员及家眷,例行封赏, 开启休沐。
宫宴上, 季恪再提姜守今日大婚之事,言道自己将亲至观礼,并特旨姜守早退, 回府去做新郎官的准备——
大宁婚俗,婚礼自黄昏始,酉时正刻拜堂, 礼成后是喜宴, 喜宴最迟亥时结束, 不耽误新人共入洞房,共度良宵。
近申时,季恪在御书房理好奏折,起身推开殿门。
一眼望去,殿阁顶上覆着尚未消融的雪, 小而金黄的太阳悬于天边一角,华丽的光如帘幕般铺下,金银点点, 正是难得的晴雪胜景。
季恪的心情非常好。
因为不久后他就可以见到阔别数月的姜宣了——
姜守成婚, 姜宣一定会来, 也一定会想方设法躲他, 多半又是乔装入城。所以他下令城门守卫既要留意行止特别的人,当报则报, 又无需过多盘查。
他要放姜宣顺顺利利地进来,要消除他的戒心, 然后在姜守府中一举收网。
季恪望着远处笑了。
姜宣说过,他的师门四季如春,他没见过冰天雪地,想来今日京城之景定会令他惊奇。
时候差不多了,銮驾备好,季恪自信满满地登车,清道启程,前往城北大将军府。
行至正阳大街,銮驾突然一晃,接着“咔”地一声猛然停住。
车中的季恪一手撑住座位,车外侍卫们“噌噌噌”地拔刀戒备,片刻后安静无事,王至的声音隔着车帘传进来。
“陛下,车轮遭暗器破坏,銮驾暂不能行,属下已命人传信去派新的车驾过来,亦已派人前去调拨禁军卫护驾。恐怕仍有刺客埋伏,禁军卫到位之前不宜挪动,还望陛下忍耐。”
“当真刺王杀驾,且有暗中一击破坏车轮的本事,早就照着朕的脑袋来了。”季恪冷声道。
王至沉默。
其实这些他不是没想到,这事的确很怪,他也的确有些猜测,但他怎么敢直说?
季恪亦有相同的猜测,伸指拨开车帘,临近黄昏,阳光不见,风也冷了。
突然风声一紧,季恪和侍卫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风来处,西北方的屋顶,一个身影“嗖”地闪了过去。
中等身形,穿一身暖黄色的袍子,头发全束,侧脸很像……
西北方正是大将军府的方向。
侍卫们一凛,季恪更是紧张,撩帘的手指一弯,狠狠抓住车帘扯开,身体从车窗中探出去急切地找寻,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反手握住窗框,他命令自己冷静,片刻后说:“不等了,朕下车换马赶去大将军府。”
“陛下三思,这太危险了!”
侍卫们连连劝说,然而季恪根本听不进去,跳下马车,示意王至把马让给自己,而后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握马缰冲了出去。
大将军府张灯结彩,宾客们陆续到来,穿着吉服的姜守与众管事迎接招待,喧哗热闹之中,天子陡然驾临,众人跪了一片,姜守不敢让天子在人多的地方逗留,直接将他迎进了事先准备好的静室。
季恪从善如流,也没提路上的意外,他很清楚,姜守和姜宣必定是一伙儿的,现在得稳住,以不变应万变。
喝了口茶,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姜守,道:“该接亲了吧?大事重要,卿自去忙,不必陪朕,亦无需再派人伺候,屋子周围有王至他们在就行,朕想清静些。”
“是,臣谢陛下恩典。”姜守躬身退出。
他自然知道季恪想干什么,季恪也自然知道他知道,不过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座大将军府是平叛之后,为褒奖姜守,季恪亲赐的,他有图纸,什么位置好藏人再清楚不过,当下便吩咐众侍卫散开寻找。
“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但动静需小些,不要和府中的人起冲突。”
众侍卫听令,按提前谋划的,运起轻功前往自己要查的地方,季恪则独自去内院——
他是天子,在臣下府中自然是想怎么逛就怎么逛。
他和众侍卫一在明一在暗,除非姜宣掘地三尺,否则……
突然,侧后方又如先前在銮驾上时那样风声一紧,他猛地回身一看,又是那个极像姜宣的身影!
下意识地想追,然后连忙止住:不是,绝不是。
但这障眼法都使到这里来了,等于明晃晃地挑衅,告诉他姜宣的确在!
那且斗一斗看。
君后既有如此雅兴,他身为夫君,自当奉陪!
季恪向空中做了个手势,命令侍卫去追那人影。
已在姜守府中,侍卫众多且各据一地,相互照应,不怕调虎离山。
只要追到假的,必能引出真的。
季恪自信满满,然而面对强出许多的实力,再好的谋略也将沦为纸上谈兵。
先前的人影仿佛信号,接下来,更多的人影仿若凭空而出,一个接着一个,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忽而绕过假山,忽而拨开草丛,看得季恪眼花缭乱。
侍卫们分头去追,许久过去毫无结果,季恪有些慌了。
汗冒了出来,他快步行于内院,看哪里都像有问题。
天色渐暗,热闹的乐声由远及近,王至运轻功落在身边。
“陛下,吉时将至。”
言下之意,该去观礼了。
季恪不甘心地问:“可有发现?”
王至愧疚地摇头:“属下等无能。”
季恪攥了下拳头,转身向正厅走去。
天子前来观礼,正厅只留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其余人被安置在厅外院坪。
如此一来,季恪端坐主位,正厅各处尽收眼底——
一对新人,婚礼礼官、乐工,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朝中重臣。
没有姜宣。
此前的期待与快乐消失殆尽,他拼命压抑着。
镲片一响,鼓乐声起,礼官高声唱和,乐工笑意洋洋,众人望向正厅门口,身材高大的大宁天下兵马大将军姜守,以一条缀花的喜带携着通身文气、面容雅致的谢宁缓步而来。
宾客们鼓掌叫好,乐曲声更为激昂,姜守与谢宁相视一望,露出极其幸福,又略有羞涩的笑容。
这是季恪第一次在姜守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这是一个男人得与所爱之人共结连理、相守一生时才会有的表情。
原来杀伐果断的硬汉也会有这种表情。
他突然触动。
他成婚的时候又有着怎样的表情呢?
那日的场面、耳边的乐声、身旁的姜宣……
他有些恍惚。
一拜天地,再拜君王,夫妻对拜。
礼成后,姜守与谢宁跪谢天子赐婚及一应封赏。
季恪示意平身,心中默默考量了一下,似是随意聊道:“婚礼很好,礼部差事办得不错,方才那曲子颇为别致,朕与君后大婚时用的似乎不是这曲子。”
负责婚礼的礼部侍郎起身离席道:“皇上圣明,皇上与君上大婚乃天下第一盛事,需用规格最高的御乐。今日大将军与谢大人喜结连理,因谢大人祖籍湖州,臣与同僚们便商议着,改了湖州民间的一曲喜乐。”
“原来如此,尔等心思甚好,朕当初下旨喜宴做湖州菜亦是此意。”
话到此处,谢宁自然要再谢恩,谢礼部的用心。
季恪摆摆手道不必拘礼,又问:“是了姜卿,今日大喜,一辈子一次的事情,君后与卿兄弟情深,怎么竟没与卿联络前来观礼呢?”
他面带微笑,语气和善,轻飘飘地扔了个炸雷出来。
姜守与谢宁谨慎地对视,先前准备充分,唯独没想到天子竟会当众挑明。
宾客们更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装不存在——
天子与君后的种种固然令人好奇,但那是私下里,当着天子的面,听到越多则越危险。
热闹的婚礼静了下来。
所有人一动不动,连厅外的人也感受到了厅中气氛的变化,纷纷放下筷子,眼观鼻鼻观心。
季恪盯着姜守,姜守垂着眼帘。
千钧一发,僵持半晌,终于还是季恪认输了。
“罢了,朕有些乏,不待了。”他站起来,折向一侧小门,王至紧随其后,众人慌忙跪倒,姜守亦快步跟上。
季恪一摆手道:“不必侍候,卿去招待客人吧。”
走入内院,身后乐曲声与喧闹声重新响起来,宛如与他隔绝的另一个世界。
他有些难过地闭了闭眼。
方才在正厅,他差点儿就忍不住了。
他想跟姜守摊牌,想把这座大将军府翻过来,一个人一个人地查验,不信找不到姜宣。
然而一触即发之时,他放弃了。
姜守是他臂膀,他不能毁了姜守的婚礼,更不能伤了姜宣的心。
姜宣一定就在此处,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着他的哥哥成亲。
他还是要找他,绝不会罢手。
“王至,把人都叫回来。”
众侍卫一部分在府中,一部分分散于周围的街道,始终没有线索,现在得重新想新办法。
王至领命离开,季恪独自站在木廊上。
时已入夜,一年的最后一天,风冷气寒,亦无月色,他人洞房花烛饮酒作乐,越发衬得他这孤家寡人形单影只,萧条零落。
为什么,为什么他先前那么糊涂,那么……
“——唔呼!”
身后传来一声极为熟悉的呼叫,季恪头皮一紧,回头一看,整个人都要炸了。
木廊外的花园里,假山后钻出一颗脑袋,被大将军府里暖红的灯光照得分明,正是姜宣!
季恪浑身的血疯狂翻涌沸腾,他惊呼一声“宣儿”,一步跨出木廊,飞身追过去。
姜宣当然要跑。
然而季恪非常自信:姜宣不会武功,他最多只能跑到这个花园边,然后就会被自己追上,握住双手、抱进怀里,再也不能离开。
就快了、就快了……
季恪喜极,气息动作都有些难以控制。
突然脑后再次风声骤紧,他心头一凛,惊觉不对,可尚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便脖颈一痛失去意识,于空中失重下落。
“怎么样怎么样?成功了吗?!”姜宣从假山后蹑手蹑脚地小跑过来,谨慎地低声问。
大师兄托着被打昏的季恪落地,将人以坐靠的姿势放在假山边,说:“自是手到擒来。皇帝警觉性不错,武艺也不错,若非咱们先前不断刺激他,方才你又弄得他心神大乱,有了空子,很难一举成功。”
“这就说明咱们谋划得好!”姜宣冲着昏过去的季恪十分不满地吐了下舌头,“大师兄,进行下一步吧,全身而退!”
“嗯。”
大师兄提着姜宣飞身而起,抬手从袖中发出响箭。
“嗖”地一声,响箭冲上夜空,炸开一朵烟花。
这是他们定好的信号。
烟花一闪,照亮了假山边季恪沉睡的侧脸;
烟花倏而熄灭,季恪笔挺英气的五官随之隐入黑暗。
一队人马奔驰在京郊旷野。
队伍前方与后方均是骑着马作江湖打扮的青年男女,中间一驾马车,车身暗色,形制宽大用料考究,车前四马膘肥体键。
车中坐的不是旁人,正是大宁天子季恪花了很长时间、张了很大的网,费尽心思都没能找到的君后姜宣,以及他新婚的兄嫂。
当初赐婚旨意一下,姜守便写信给骆雪霜,与她商讨该如何跟姜宣说,二人来来回回拿不定主意,最后索性直言。
虽说早已料到季恪还会有诡计,但这一计实在阴险,姜宣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可想到哥哥能与心上人举办一场御赐的盛大婚礼,嫂嫂又能获得对整个家族来说都极为重要的封赏,他也发自内心地高兴。
婚礼他当然要参加!
最后和师兄师姐们一合计,决定一方面上钩,一方面务必要给季恪那个大坏蛋一点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震撼!
此时三人坐在马车中,时间紧迫,姜守与谢宁没来得及换衣裳,仍穿着喜服,姜宣亦是一身大红,然而仔细看去,他的红衣无论样式与质地,都比两位新郎官的差远了。
谢宁用壶中的清水打湿手帕,轻轻为姜宣擦拭鬓角,疼惜道:“难为小弟一直藏身乐工之中,易容术虽有效,却是伤脸伤脑袋,小弟天生丽质,今后还是少用为妙。”
“嗯嗯,多谢大嫂!其实我平时很少用易容术,最近这两回都是因为季恪!不过这次值得,亲眼看着哥哥和大嫂成婚,我好高兴!这种高兴绝不是损伤一点点肌肤和头发能比的!”
姜宣天然可爱,尤其在亲人面前,更是像个小孩子,不住地叫人喜欢。
谢宁笑着摸了摸他的脑顶,姜守道:“都是一家人了,你俩还要称呼得这么见外吗?”
姜宣便疑惑道:“怎么称呼不见外呢?”
“随便。”姜守爽快地说,“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姜宣转转眼珠,脑门“叮——”地一声,一把握住谢宁的手,开心道:“阿宁哥哥!”
谢宁笑意绽开,应了下来,亦用姜守的叫法回唤:“宣儿。”
“嘿嘿。”这样的叫法的确拉近了距离,姜宣挪挪屁股,更加靠近谢宁,再挽住他的胳膊。
“当初听哥哥说起阿宁哥哥,我就在脑海中想象阿宁哥哥的样子,如今终于见面,阿宁哥哥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好看温柔!我好想和阿宁哥哥多呆一会儿,可惜现在非走不可……”
谢宁以指腹刮了刮姜宣苦闷的脸:“来日方长,眼下情形紧迫,能顺利过了这关就是最好。”
“肯定能顺利过!”姜宣自信地说,“咱们这么多人对付季恪一个,他必输无疑!”
“宣儿师门的确能人辈出,先以易容术扮成宣儿的模样,在路上和府里动摇皇上的内心,分散侍卫们的注意,再以高超武艺制服侍卫,自己扮作侍卫的模样,让皇上孤立无援。等到皇上的耐心耗尽,真的宣儿露面,一招打晕皇上,令皇上无法下令,获得出城离开的时间,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阿宁哥哥也很厉害!让我易容成乐工我自己都没想到!更别提季恪了!”
“是因为宣儿亲自为我和你哥哥谱曲提醒了我,还是宣儿更厉害。”
“没有啦。”姜宣有点不好意思,“给你和哥哥想新婚礼物的时候可把我愁坏了,然后那天偶尔听到三师姐弹琴,我就突然有了想法!只是我在师门里虽然什么都学,音律也学,但也什么都不好好用心,谱曲的时候又开始发愁,觉得这样不好那样也不好,差点儿就想放弃了,多亏最擅长音律的三师姐帮我!也多亏了哥哥跟礼部说这是你家乡的曲子,要请个来自家乡的乐工,我才能成功混入!”
“是呀,不过话说回来,礼部改编后的曲子虽乐器众多热闹精致,可我还是更喜欢宣儿谱的原曲,只一把琴就奏出了所有情绪,宣儿当真有才华。。”
姜宣更加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谢宁随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即将足月的腹部。
“身子可还吃得消?方才在乐工队伍里,你是束了腹的,现在有没有不舒服?”
姜宣使劲儿摇头:“没关系,就一会儿而已,我坐在队伍后面,有琴挡着,只需微微束腹,大师姐还给我吃了保胎的药丸,重重措施,毫发无伤!”
“那就好。产期在半月后对吧?可惜不能亲眼看着侄儿出世,想一想,那样的粉嫩小团子定是非常可爱。”
“那阿宁哥哥就和哥哥快生一个自己的小团子!阿宁哥哥这样好看,生出来的小宝宝也一定特别好看!”
大将军府。
季恪从昏迷中幽幽转醒,怔愣了一时,思绪接上,表情霎时一变,“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陛下!”王至迎上前来。
季恪看了眼窗户,隔着窗帘只见一片浓重,屋里也全是灯。
“什么时辰了?”
“禀陛下,子时将至。”
“朕昏迷了两个多时辰……”季恪按了下额头,“是谁,是谁这么大胆?!”
王至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扑通”一声跪倒:“禀陛下,当时臣按陛下吩咐前去召回众侍卫,才发现原来他们都让人掉了包。他们通通被药晕了,搁在将军府外一条巷子的深处。臣知道不好,立刻赶回来,发现陛下竟然也……如此身手,想必是君上的师门。”
季恪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姜守呢?”
“臣问了喜宴上的人,说开宴后没多久,谢大人就不胜酒力,回房去了,过了一会儿,大将军说去看看谢大人,然后就也一直未归。”
季恪一掌狠狠拍在床边:“命禁军卫出城去追。”
顿了一下,他的眼中凛冽的光芒一闪。
“朕也去,你随驾,走南门,不管用多少个人换多少匹马,不管他们有多厉害,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朕也一定要追上君后!”
夜深无人, 亦无月色,天地仿佛陷入沉睡。
姜宣将车帘掀开一条缝,大眼睛望出去:“明天就是新年了, 没想到新年的第一天我要在马车上过。”
姜守在他身后说:“如今已是新年。”
姜宣回头:“已经过了子时?”
姜守点点头:“刚过不久。”
“这么说来, 咱们走了快三个时辰,按大师兄所言,季恪应当会醒。哎, 到底不能下手太狠,毕竟哥哥和阿宁哥哥天亮后要回去。”
匆匆一面就又分开,话里话外满是不舍, 姜守瞧出来了, 索性不劝姜宣睡觉, 只哄着他上榻放松四肢,递上手炉,谢宁再送上点心。
大家一起聊姜守和姜宣小时候的事,聊姜守和谢宁相识相爱的事,聊姜宣生下小宝宝后如何照顾的事, 笑声不断,谢宁还贴心地帮姜宣揉肚子捏手脚。
姜宣起初不好意思,觉得这怎么能行, 但看谢宁一派自然, 转念想, 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亲兄弟之间为什么不行?倘若哥哥或阿宁哥哥身体不舒服,他也愿意亲力亲为去照顾。
于是他安心接受, 细细感觉,身上果然舒缓了许多。
“阿宁哥哥好厉害!”他赞叹道。
谢宁笑了:“说来我也同宣儿一样, 爱看新鲜,什么都涉猎,故而懂点儿医理。”
姜宣恍然大悟,认真地解释:“我不懂医理,那太复杂了!我这人懒,不爱花时间苦心钻研,所以只是看起来学得多,却没有哪一项擅长,哎。这样不好,我要改的。”
“宣儿能反思自己,便是许多人都做不到的,至于改进,待宣儿生产之后,自是随心所欲,天空海阔!”
“嗯嗯!”姜宣一听这话就兴奋了,原本软趴趴歪着的身子直了起来,双眼迸出期待的光芒,“等生下小宝宝,我要带着它做好多好多有意义的事!和它一起每天都开开心心!”
如此一说,谢宁便明白而感慨了——
季恪对姜宣的伤害非常深,甚至深得超过了姜宣自己以为和感受的。
所以他下意识地逃,下意识地想要以一个明确的方式和节点与过去彻底告别。
他很需要爱,而且是最为亲密无间的爱。
他最初认定的人无疑是姜守,但渐渐的,他明白了姜守无法一直是;
他也认定过停仙门的大伙儿,可许多人的友爱即便再真挚深厚,也并非唯一和极致;
然后便是季恪。
虽然与姜宣只是初见,但聪慧如谢宁,他已然看出,季恪一定曾是姜宣最为深信不疑的那个人,在过去的日子里,姜宣一定常常满足于自己终于找到了,并常常为此感到幸福快乐。
故而随后的打击更是难以想象、难以承受。
如今,他又把“那个人”的角色赋予了孩子。
可孩子亦会长大、会离开。
一直以来,姜宣始终在无意识地寻找,无意识地交付。
他是那样可爱,又是那样可怜。
长夜漫漫,姜宣全无睡意,静静地享受这难得的温馨团聚。
突然,姜守温和的面容一敛,双眼露出锋芒。
姜宣和谢宁谨慎地望向他,只见姜守一指挑起车帘,向外看了一会儿,又趴到地上侧耳听,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快步走出车外。
姜宣与谢宁对视一眼,径自屏住呼吸。
马车外传来窸窣的动静和低低的说话声,安静的夜仿佛一下子涌动了起来。
片刻后姜守回来说:“陛下正在追来。”
姜宣:!
谢宁问道:“追得上吗?”
姜守点点头:“咱们用的虽是军马,但有这辆马车在,对上禁军全力奔袭,追上是迟早的事。”
谢宁眸色一暗:“大约多久?”
“半个多时辰吧。”
姜宣听懂了,他知道是因为他有身孕才必须坐马车,而且一直压着车速,他着急了,坐起身道:“我可以不坐车!我也去骑马!可以的!只要赶紧摆脱他们……”
“宣儿莫说傻话。”姜守打断他,表情却是笑着,语气也极温柔,“陛下要追就任他追,你且放心,你定能顺利走脱,哥哥保证。”
谢宁亦笑道:“你哥哥已经有谋划了,对吧?”
姜守“嗯”道:“方才在外面,就是跟他们部署呢。”
谢宁便望向姜宣悠然道:“那么你我且闲坐观战,看大将军今日如何用兵。”
姜宣:!!!
他的心瞬间震动,首次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不仅仅是他的哥哥,更是整个大宁王朝的兵马统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天下第一的那种!
交待完毕,姜守下马车去带队。
姜宣和谢宁坐在车里,不多时,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收集马车开始常常拐弯,姜宣记得来的时候好像并没有这么多弯路,而且车速似乎……稍微慢了些。
外面也更亮了,应是点燃了车前挂的灯。
如此……是想故意引追兵前来?
……然后设伏?!
姜宣抱起双臂,大眼睛谨慎地转来转去,一炷香后,后方果然传来阵阵马蹄声,连不会武功的他都听得这样清楚,说明追兵很近了!
马车拐弯也拐得更加频繁,他再也忍不住,跑去窗边打起车帘,伸出脑袋看——
周围黑乎乎一片,却可见蜿蜒起伏,是山路!
谢宁站在他身后道:“如此可占天时据地利。”
姜宣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心想没错,山中地形复杂,夜晚看不清路,最容易困住追兵。
然而姜守的谋划远比这更加坚决。
很快,姜宣不仅能听到马蹄声,更能看到踪迹了,当先一骑最为高大突出,身影轮廓……
正是季恪!
他浑身一个激灵,“嗖”地从窗口缩回身体,然而为时已晚,他看见了季恪,季恪自然也看到了他,顿时不要命地加快马速冲上来。
“宣儿!停下!”
“朕有话对你说!快停下!”
“姜宣!!!”
马蹄声越来越强越来越近,一声声呼喊敲在胸口,姜宣的心怦怦怦怦地疯狂跳动,他有点慌,汗都冒了出来。
这时谢宁一握他的手,胸有成竹地笑道:“别怕,你看。”
姜宣努力稳住,不敢再探头出窗口,便躲在谢宁身后踮起脚——
前方是悬崖!
更远处还有一座悬崖,两崖之间连着一座桥!
姜宣瞬间心领神会,与此同时,队伍最前方的哥哥带着骑马的师兄师姐们,引领着他所乘的马车冲上桥去。
他们依次通过,仿佛暴雨时的雨线横了过来,又仿佛连发的利箭,“嗖嗖嗖嗖”笔直向前。
姜宣再向后看。
季恪的人马和他们之间……似乎就是这座桥的长度!
哥哥的计算竟然如此精准!
姜宣又震撼又紧张,几乎不能呼吸。
上了桥的马车猛烈晃动,对岸就在眼前,即将踏上山崖实地的那一刻,他也不知是从哪里涌来的勇气,也不管季恪究竟能不能听见,他再次跑到窗口探出头去,捏着拳头瞪着眼睛拼了命地大喊出溢在胸口很久很久的话语:
“季恪!你不是要听我亲口说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从来没喜欢过!从、来、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