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用肉眼确认之前,他不能有任何的动摇。
所有事情都解决好了,这最操劳的人怎么能不回家呢?
“陛下!这边有疑点!”
于渺的声音如在沉潭中丢入石子,怵然涟漪泛起,元彻两三步飞奔过去,只见有一处高阁门窗紧闭,看不见里面的任何场景。
高阁的建造,本就是为了让视野更加拓宽,青天白日下,谁会关着门窗不见人?
除非是不敢见人。
找到了!
“这楼阁不对。”兀颜也走来,察觉出端倪,“支撑它的柱子有些变形,是一栋……陛下!?”
话音未落,陛下已经不管不顾地冲出去了,手一撑长腿一跨,转瞬就在百步之外。
兀颜一惊,连忙准备追随。
“等等!别慌!”于渺一把拦住他,飞快道,“救人有陛下就够了,我们再去除了添乱和碍手碍脚外没有其他作用,去干点别的让陛下能心无旁骛地打死齐王那畜生才是正事。”
兀颜的神经给这一段话拉了回来,点头:“对,所有人,一半去疏散那栋高阁内的百姓,另一半随我去外围支援陛下,一旦出先不对劲立马行动!”
“是!”
鬼戎亲卫军一分为二,飞掠出去,身形如鬼魅。
于渺脑袋盘旋着还有没有什么漏洞: “我去把卓大人叫来。”
“好。”兀颜道,“一定要注意安全。”
沈之屿没有如齐王的愿乖乖睡觉,原本血色退尽的下唇被他自己重新咬出血来,以痛为警,达到了短暂清醒的效果。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下面人群不断地进进出出,他感觉到这栋高阁正在发出垂死的挣扎,只需一个不大不小的动静,就会彻底撒手人寰。
不能睡。
万一元彻真的找来了,得提醒他注意……
齐王见他竟肯不惜做到如此,一把抓过香笼砸向沈之屿,形如疯狂:“闭眼!叫你闭眼啊!你在挣扎什么?本王对你这么好,为什么总是不按照本王的安排做事?为什么非要和本王作对!”
更浓烈的味道扑面而来,沈之屿浑身一颤,用力更深。
不能睡。
又是一次从模糊中睁开眼。
喘息着,坚持着,铁链剧烈晃动着,叮叮当当,这感觉像是有数不清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四肢,拖着他潜入水底,同时,又有一束光照射进来,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沈之屿在心里苦笑,自嘲都出现幻觉了么?
齐王沉浸在莫大的愤怒中,扭曲又狰狞,也正是如此,他没能及时察觉到一个人影从后骤然靠近。
紧接着。
“咚!”
不是幻觉。
真的是他!
沈之屿瞪大眼睛,脑子里嗡地一声,刹时空白了那么片刻,难以置信地看着元彻从天而降,破窗而入,先一脚踹翻了齐王,然后两三步跑来,靠着臂力哗啦一把粗暴地扯断了铁链。
直到这时,元彻那被自己强行封锁的三魂七魄才裹着风极速归位,一口气吸入肺腑,有种自己终于活了过来的错觉,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刺疼了他的眼,特别是那手腕,元彻当即骂了一声,恨不得立马转身去把齐王大卸八块,他小心翼翼又力道极稳地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护着脑后和腰这些位置,搂进怀里。
随后,发现怀中人反应不太对劲。
“离开……这里。”沈之屿在元彻胸口上无力地推了一把,“快,快走!”
齐王从地上爬起来,抹掉嘴角的血,拿起准备好的弩指向元彻,阴翳地笑道:“真感人啊,不过来了就想走?当本王死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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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的兀颜倏然抬头!
这栋高阁的茶客已经疏散了大半,但还是有小部分人困在其中, 陷落来得突然,一块牌匾横砸而下, 刚好挡在门口位置, 百姓们顿时吓得抱头尖叫起来本就是游玩赏乐的楼阁, 其中大多数都是女人和老人小孩, 自救艰难。
兀颜带着亲卫军刚冲上楼,就听见了求救声,私心和责任反复挣扎, 最后一咬牙,掉头吩咐:“先救百姓!”
“是!”
齐王扶着墙柱稳住身形, 同时不再多言, 扣动板扣,一箭射出。
元彻霎那间理清前因后果, 再次进入防备的状态,二话不说抱着沈之屿就地一滚,箭羽插身而过,侃侃穿过了他的衣摆。
齐王暗骂一声, 再次插\\箭瞄准:“你不是很厉害吗,躲什么躲!”
“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横进我们之间, 本王自家的事哪儿惹你了!你一个外人瞎掺合什么!?”
“你他娘,”元彻怒吼盘旋在喉咙,他抱着沈之屿, 动作却无半分受限, 就地取材, 长腿一脚勾起木桌,一个转身直接冲齐王飞踢出去,“谁和你是我们!?”
飞尘铺天盖地地扬起。
陷落的动静越来越大,就这样一眨眼的功夫,墙面已经歪斜了,从外看去,整栋高阁恍如被一把大刀拦腰折断,一分为二,上五层的阁间脱离本体,正在向地面滑落,下五层大堂则一层一层地下塌。
屋内,家具装饰齐齐倒向一侧,哗哗啦啦的,精致昂贵的花瓶瓷器碎了一地,以免跟着滚倒,元彻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拉着房梁将他们二人吊在半空,沈之屿使不上任何劲儿帮忙,一来是因为那药物的作用,二来则是腕骨折断,全靠元彻横在腰间的胳膊搂着才没摔下去。
沈之屿皱了皱眉,嘴唇微动。
“不是拖累!”元彻立马截断,双目微红地柔声道,“朕马不停蹄地回来不就是找你的吗,好好的,什么也不要担心,好不好?”
“……”
这声音让沈之屿心神一动,想要冲对方笑一笑,以示误会了,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但可惜这个笑压根没能提起来,无处不在的疼让他近乎筋挛,冷汗热交替浸满全身,面色白得让人害怕。
元彻心如刀割。
窗户口外的京城场景仿佛倒置,天空与地面左右分割,可想而知现在的倾斜有多么严重。
这么吊着绝不是办法,元彻不敢耽搁,目光往下一扫,找到一处还算比较平坦空旷的角落,不远处就是被方才踹开的窗户,快速地在心里粗略估量了一下距离,低头道:“大人,咱们跳过去赌一把。”
沈之屿艰难颔首。
放手的一瞬间,元彻立马抱着沈之屿一翻身,把自己当作肉垫放在下方,毫无任何缓冲地砸下让人眼冒金星,霎那间耳朵都是鸣声。
但元彻没空去数星星,几乎是本能地翻身而起,奔向窗户。
平日里十来步就可以抵达的距离,在此时变得格外遥远,途中,不仅仅是地面的歪斜寸步难行,还要躲避时不时落下来的重物,以及沈之屿的意识也越来越差了,即使近在咫尺,呼吸声也低得难以察觉。
“别睡,不要睡,睡着了你会不知道疼的!”
失去知觉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特别是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一个人的注意力定然有限,而意外随时都在发生,万一途中有什么东西磕绊到了沈之屿,就算没法闪躲,至少可以示意提醒元彻自己的不适,哪怕只是一个小声的闷哼或者挣扎。
“你坚持一下,和朕说说话,”元彻好不容易跑出了几步,因为地面的断裂,又被逼回原点,前功尽弃,“对了,朕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又糊弄朕,要不是朕反应快现在估计还在北疆和元拓对骂吧,要罚你……罚你第二日起不来!”
“咳咳咳……”
“好好好,不罚。”元彻顿时心软,脚底改道从旁绕去,“说其他的,弟弟和师兄之间应该没事了,等回去后我们把就弟弟丢给师兄,免得他一天在府里晃悠碍眼,想做点什么都得先看看他在不在,烦死了。”
“……”
而这时,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块碎掉的木板微动。
兀颜背着最后一位老爷子从窗户里跳出来,他们前脚刚落地,后脚那窗户就轰然倒塌,巨大的冲击力推着他们往前倒去,老爷子被亲兵们接住,于渺及时赶回来,扶了一把兀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镇压了叛乱的百姓们正是空前团结的时候,见此,纷纷前来帮忙,有力的出力,没力的就维持秩序指引方向,将周边可能被殃及的地方腾了出来,让亲卫军们有一口喘息的功夫,不至于被累死。
元滚滚和牛以庸等人赶来,一打听发生了什么,顿时吓得失色。
“派人进去救啊!”牛以庸道,“都杵着干嘛!”
“进不去了。”一名亲卫压着声音回答,“哪怕是多一个人的重量都可能会加速倒塌,适得其反,我们要么在外面候着,等着陛下自己逃出来,要么等它彻底垮塌后再进去搜寻……”
牛以庸一听,脚底一软,差点当着众人的面一屁股坐了下去。
兀颜大半边身体的重量都是于渺替他撑着,好几次都快要倒了,卓陀立马调了些药给他灌下去,再掐人中,好半天,人才缓过气来。
“你得休息会儿。”于渺早有准备,在他醒的瞬间立马一把按住,正色道,“不要硬撑。”
“是我……”兀颜看着那摇摇欲坠的高阁,哽咽道,“是我没有及时救出陛下和丞相大人……我要是再厉害一点就好了……”
太阳依旧还在缓缓往头顶攀爬,全京城,就它依旧不紧不慢。
人们站在地面,仰望着这栋高阁,神色肃然。
忽然,一身惊呼传来。
“快看!是陛下!”
“另外一边是不是还有两个人?嘶,怎么有点眼熟?”
“啊啊啊!”
不待人们看清其他,一位小女孩的失声尖叫骤然响起,把小脸埋进父亲的肩膀里,不敢再看。
只见元彻刚刚差点就从高处落下来,人心骤然提到嗓子眼,但还好有惊无险,只是翻身滚了好几圈,就稳住重新站起,陛下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整个人像是被愤怒吞没,每根血管都在叫嚣着厮杀,血丝布满眼眶。
于渺也随声抬头看去,下一刻,呼吸一滞。
时间倒退回一炷香之前
元彻终于在第三次时成功带着沈之屿来到了窗户边,幸运的是沈之屿没睡着,时不时地会微弱地回应他的滔滔不绝,不幸的是这里太高了,十层,他一个人还勉勉强强,但不能带着沈之屿直接往下跳,情急之下,元彻回头看了一眼屋子内,脚下这块地最多还能撑两柱香左右的时间。
“陛下……”
元彻一团浆糊的脑袋一顿,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是沈之屿在说话,话音嘶哑,像是堵在喉咙里的,他一边继续思考,一边回答道:“没事啊,没事的,你别管其他的。”
“陛下。”沈之屿喃喃道,“大辰……干净了,彻底干净了,谢谢……”
“谢什么谢!不许这样说,这是你自己的功劳!”元彻咬牙道,“咱们好日子在后面呢,等你修养好,长胖一点,朕就带你……!!!”
沈之屿骤然咳出一滩血来,身上开始发冷,元彻鼻子一酸,再也顾不得其他,跪在原地轻抚着前者的背。
“不难受,不难受,”声音破了音,麻木地重复着相同的字眼,元彻已经分不清这是在安慰沈之屿还是自己,“吐出来也好,这是淤血对吧,压在胸口不舒服而已。”
身后传来脚步声,元彻像是受惊地猛兽,一把将沈之屿塞去身后。
来者是齐王。
“蛮夷人,”齐王也很狼狈,胸脯仿佛被方才的木桌砸得凹陷进去,血从头顶蜿蜒而下,染红了大半张脸,“本王今天一定会带走阿屿,这天下你可以赢,但他不行。”
下一刻,齐王猛地扑上来,元彻也毫不示弱地迎接上去,可就在这时,齐王低声一笑,故意凑去挨了元彻一拳,然后借力滚去沈之屿身边。
“住手!!!”
齐王抓着沈之屿一跃而下。
元彻连忙紧跟而去。
“想起来了!那个人不是前朝的丞相吗?他怎么会在这里?”有人惊呼,“难不成是他设计害的陛下?”
“不对,”另一人回答,“好像不是这样。”
“陛下在做什么?这楼快要塌了,都出来了为什么不直接跳下来?”
“陛下在救那个丞相!”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藏了数年的秘密骤然被拉至明面上,好一群人都纳闷,在他们心里,沈之屿就该是最大的前朝余孽,那些谋逆的事情就是他的指使,他该不得好死。
可现实似乎不太一样。
“拉弓拉弓!”兀颜一个激灵,不敢怠慢,大喊,“掩护陛下!”
亲兵反应迅速,脚步声整齐,不出片刻,便有无数支冷箭指向上方。
但他们不敢随意放手,一来晃动太大了,二来他们三人距离很近,特别是元彻和齐王,这两人再次扭打在一起,稍有不慎就会出现无法挽回的后果。
几方就这样达成了一个僵硬的持平,谁也不敢先下手,找不到突破口。
而时间亦步亦趋。
好疼……
好吵……
发生了什么?
沈之屿侧躺在屋檐边,半边身子都悬空在外,稍微一动就有可能会落下去,天上的太阳刺得他感觉自己正在缓缓蒸发。
打斗声,很近,很激烈,招招都是冲着要命去的。
是元彻和齐王,元彻想要来找他,被齐王阻止。
得帮陛下想个办法。
沈之屿一侧头,看向地面的人群,他们的脸上或惊奇,或担忧,或紧张,紧接着,视线忽然和兀颜碰撞上。
兀颜心里一惊他懂了对方的意思。
“小渺儿,拿副弓箭来,别太沉的,把它捆在箭上。”
于渺一愣:“捆箭上做什么……等等,确定能行吗?”
“我们照做便是。”兀颜坚定道,“乖,去拿来。”
命运这种东西,光怪陆离。
当你准备万死不辞的时候,它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手下留情,让你留有一线生机。
而当你想要争取一把,赌一赌,它又摇身一变,那么地残忍,那么地壮烈以歌。
“如何?失去的味道不好受吧?”齐王抵着元彻的咽喉,“从本王有记忆开始,每天都是如此,今天该你了!”
“像你这种人,”元彻费力抓过一片砖瓦,猛地砸向齐王的脑袋,“活该永远活在阴沟地道里!”
血色再现。
元彻一把掀开齐王,拔腿向沈之屿跑去,中途脚底的砖瓦垮塌,齐王乘胜袭来,抓着他的头往地上一扣。
鼻血立马横流,元彻暗骂一声,横手一抹干净,大概是穷途末路,齐王这时意外地能打。
“这种人?本王哪种人了?”齐王面目扭曲癫狂着道,“何必这样高高在上,其实我们都一样,你看,我们追求的东西不就是完全相同吗,你想当皇帝,本王也想,你要掌控阿屿,本王也……”
元彻一拳打飞了他两颗牙。
“闭上你的狗嘴!”
这就是他们李家人对沈之屿乃至沈家的想法。
捧着放在高位,看似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全是索取,禁锢,贪婪。
前朝的丞相大人,既权倾朝野,也孤无所依。
李氏真的傻吗?真的不知道自己已经烂了吗?
他们知道,他们其实什么都知道。
可他们不想改,不愿改,他们养着四大家任其滥杀无辜,非社稷将倾,忠臣良将一个也不放过,因为四大家可以给足他们骄奢淫逸纸醉金迷,当一个手握滔天权势的上位者,定然比当一位每日为了民生案牍劳形的皇帝要快活许多,至于那些所谓的杂事闹心事,交给忠心耿耿的丞相大人不就好了?反正自己就算亲自来,也不会更好。
但元彻至始至终,只想要他的大人开开心心,平安顺遂。春能踏青赏花,夏能折扇品茶,秋来挑灯题诗,等到大雪封山的冬天,就回家,在寝屋里生起炉火,搭着同一张毛毯,再温一壶酒。
这才是他决定踏上皇位的初衷。
两人你死我活,都恨不得就地杀了对方,分别挂了不同程度的伤。
就在这时,忽然,一支箭从前方袭来,刺进了齐王的手臂,打破了这个僵局。
齐王扭头一望,只见沈之屿不知是怎样熬过身体的不适,竟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那被折断的右手无力,便用左手代替张开弓,牙齿咬着箭尾射出了这一箭。
是啊,想当初的丞相大人也文韬武略皆具,骑射更是一绝,曾在一群皇宫贵族子弟中拔得头筹,得帝王亲口嘉奖。
唯一可惜的是,齐王这个胳膊是假的。
“阿屿。”齐王拔下箭来捏碎,低笑,“这么迫不及待的?”
沈之屿能拉开一箭已经是超出身体的承受范围,见没中,心里顿时一沉,千钧一发间,颤抖着手想要不管不顾地拉出第二箭,而整栋高阁恰好在这时再次发生了严重的垮塌!
“轰隆隆!”
亲卫们也不再继续袖手旁观,冲了进去!
牛以庸急得团团转,在原地不住求神拜佛,人们也没心思再想其他,心惊胆战地仰望着。
三个人都跌撞滚开了,视野里全是碎片和断裂,不知过了多久,混乱间,沈之屿感觉自己被一个力道接住,稍后,手也被包裹环握。
“朕帮你,来,顺着力道。”
是陛下。
元彻趁着方才的间隙来到了沈之屿身边。
喧闹,巨响,呼喊,风声,在这一瞬间全都远离。
这个天下很安静。
知道是元彻后,沈之屿按下心神,揣摩着身后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和心跳,将其和自己的逐步交融合为一体。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前方有不属于他们的衣料摩擦声徒然出现。
“就现在!”
两人配合默契无间,一起重新抽箭张开弓,直指对面的齐王,松开手。
“咻!”
与此同时,高阁彻底从底部断开,砖瓦梁木尽落。
整个京城都整耳欲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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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京城热得有些早。
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头顶,熹光璀璨耀眼,官道上一片翠绿青葱, 阴凉斑驳,蝉鸣不止。
又一次的大朝会散去, 事却没完, 内阁阁臣们得随陛下去议政殿继续干活儿。
“以董参为首的乱党已经画押认罪, 用白纸黑字写清了他们谋反的经过, 定下秋后问斩,家眷流放戍边,家宅铺子奴婢等没收充公。”议政殿内放着三块大冰砖, 丝丝凉气往外渗,倒是不闷人, 牛以庸站在殿中, 一一详说道,“还问陛下, 是您亲自主持以震君威还是?”
龙案旁侧,埋头苦干在自己小几上的元滚滚一顿,缓缓抬起头,看向主位。
陛下还是那样长腿交叉叠伸在案上, 嘴里叼着一支笔,一只手垫在脑后, 一只手拿着折子,吊儿郎当得没个正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山匪头子。
山匪头子放下看得头大的折子, 思虑片刻后, 道:“这事本是由太子在处理, 便让太子管到底吧,有始有终,也算是历练历练,你们在旁协助便可。”
牛以庸:“臣遵旨。”
元滚滚也倏然站了起来,拱手:“谢陛下赏识。”
自古以来,哪怕是亲生父子,大多数君王和储君之间都是猜忌满满,君王肯在在位期间放权于储君更是少之又少,除了绝对的信任,这还表示着栽培和期望。
“不是白赏识的。”陛下彻底放弃看地方官吵架了,还是那种谁的功绩更好的架,隔着千百里都能想像出他们红着脖子对骂,心想这太正直了也不好,显得笨,丢开折子,拿下腿,伸了个懒腰,曲指在储君脑门上一弹,“脑袋放机灵点,该学的使劲儿学,这次可没小纸条给你了,以及有些事朕不太好亲自出马,你则方便。”
此话一出,明白得自然明白。
只不过陛下手劲儿过大,直接把储君弹了个屁股兜。
殿堂下的阁臣们努力憋笑。
元彻:“……”
这下盘也太不稳了。
元彻:“兀颜。”
一个黑影从屋檐上蹿下:“属下在。”
“给储君每日增加一个时辰的武课,好好练练。”
“是!”
元滚滚刚从地上爬起来,额头上的红还没消,就听到一个噩耗,骤然眼泪一塞眼眶每次武课,他都能被亲卫哥哥们给揍得半身不遂,还是多打一那种,美其名曰万一殿下以后落单了呢?自己厉害才是真道理啊!
鬼才信!分明就是想欺负他!
元滚滚有苦说不出,一脸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小几上坐好,稍后,还是没忍住,泪珠子无声滚滚而下。
果然,世上每位小孩子都讨厌上学堂。
“陛下。”江岭出列拱手,“近几日齐王李灼一直在牢中吵着要见丞相大人。”
元彻刚有些笑意的脸瞬间收敛。
两个月前高阁上的那一箭没有要齐王的命,是故意的,因为这样太便宜他了。
前朝的灭亡有一半原因是内里的腐朽,但细究这腐朽的话,其实还达不到亡至如此之快的地步,毕竟朝中还有几位贤臣撑着,咬牙坚持坚持,将他们这一代人苟延馋喘下去还是没问题,但齐王不安分,一手加速了这个局面的形成,自然,也给无数的人带来了灾祸。
此人必须死在一片谩骂之中,身败名裂。
“想得倒是美。”元彻冷声一笑,“不过朕倒是可以见见他。”
天牢阴寒,仿佛与外界隔离。
元彻到时,齐王盘腿坐在正中,他不似其他人那般大声颓丧咒骂,非常平静地接受了现状。
齐王听见声音,睁开眼,随后见不是想见的人,又闭上。
两人都恨不得在心里掐死对方,能这样隔着一道牢门安静相处,已是忍耐诸多。
最后,还是元彻率先开口:“你再说一句和他有关的话,朕就拔下你的舌头。”
齐王低笑起来:“粗鄙的蛮人,你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帮他完成心愿了吗?”
“李氏王朝开国的时候,比你辉煌十倍不止,我们打破了部族束缚,一统九州,容和中原的多个民族,让他们有了统一的名称,名为中原楚人,你现在所谓的大辰,在本王眼里可笑至极。”齐王挺直腰背,仿佛看到了祖辈的身影,“有人的地方就要纷争,有纷争就有夺取,这是规律,你改变不了,也没法改变,硬着头皮逆流而上只会死得惨烈,记住,你一定会走向我们的末路。”
“任何的抉择都能行至不同的岔口,再走向不同的局,前路如何,不是靠一两句言语便定乾坤。”元彻并不怯弱于他的言语,回道,“你以为今日之景朕是步步算计下的结果?错了,这只是第一步。”
第一步。
楚朝的结局,是大辰的开始。
今天,他们推翻了前朝,让想要站起来、能站起来的人走上明殿高堂;明天,他们连根拔起那腐烂的根茎制度,种下新的果实,辛勤耕耘;后天,他们拨开云雾,让朝阳落进来,使前途光明。
而这样的日日夜夜,他们还有很多。
这不是推翻旧皇族,是改朝换代。
齐王皱起眉。
元彻:“你看不见,也不配看见,像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明白朕与他追求的道。”
“是他选择了你。”齐王吐着不甘的气,“你以为你自己多厉害?你能走到如此,全靠他的选择!”
元彻径直转身走了。
牢门再次合上的那一刻,也象征着这一切也终于尘埃落定。
遥遥望去,那先前垮塌的高阁正在重建,并已经快要完工了。
回皇城的路上,路边的花香肆意,开得灿烂,元彻突然心动,抬手折下一枝凑近鼻尖,扑面而来惬意让人肺腑如新,想要见那人冲动也遏制不住。
那便不遏制。
下一刻,哨声唤来头狼翻身而上,甩下一众亲卫,狂奔离去。
亲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非常熟练地假装无事发生,按照原路继续行走。
不用想也知道陛下会去哪儿。
魏喜刚将药熬好,准备送去寝屋里,手中托盘就被另一只大手夺过,紧接着,后衣领被拧了起来,提着放去另一边。
“你自己玩去,朕来送。”
魏喜追着嘱咐了两句:“这药得凉一会儿!还有大人还没睡醒!”
元彻单手端着药,另一只手摆了摆,示意自己知道了。
两个月前,亲卫军们趁着高阁垮塌的那一瞬间冲了进去,在废墟中不断搜寻,最终在一处角落里发现了人。
当时,元彻用自己的背部挡下所有的重量,双臂环抱着不省人事的沈之屿,几乎是将对方整个人都圈在了自己怀里,从头到脚,不肯后者半丝脱离自己的庇护,露骨的保护欲和沉重的呼吸声让亲兵们霎时一愣,第一想法竟然是不敢靠近。
还是兀颜进来,小心翼翼道:“陛下,此地危险,让属下先将丞相大人带出去吧。”
通道狭窄脆弱,不能一次通过多人。
好一阵沉默后,元彻点点头:“小心他的右手。”
兀颜发现那手腕已经发紫了,再不处理铁定废掉,心里一惊,不敢耽搁,小心翼翼地接过人,在其他亲卫的开道下,先将沈之屿带离。
随后,元彻才跟着走出。
外面的百姓没有散去,他们亲眼看着沈之屿被鬼戎亲卫带出来后,医官立马围了上去,那模样不像是对前朝余孽,而是一位朝中股肱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