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抱歉抱歉,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疏忽了。”江岭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其实下官就是有些忧心,丞相大人当下的做法……真的有用吗?朝内对我等寒门子弟的意见太大了,选官制一旦变革,并不是塞一塞陛下心腹这么简单的事情,届时会有源源不断的人送进来与世家竞争,陛下又离朝亲征,下官忧心世家并不会就此罢休……”
他说着叹了口气:“都是些拙见,还提供不了解决办法,不敢去丞相大人面前献丑,大人见笑,下官也很想将前朝的腐败推翻,跟着陛下迎来一个全新的大楚。”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站在世家顶端的四大家倒了,却并不代表着世家的时代就此落幕,寒门可以站起来,这些小家族没过犯什么大事,不可能一刀切全部杀掉真想杀也不一定能杀干净势力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恰到好处地卡在让人如鲠在喉的位置,能在背地里折腾些惹人心烦的小事,就算分出部分相权给内阁寒门子弟,也只能说是能站稳脚跟,没法反击。
健壮的象难以击倒,群蚁则是难以清理。
牛以庸与江岭并肩行走,路过一片池塘,夏季里独有的蛙叫声传来,只有在半夜才能得到如此悠闲的时光,白日里皆是步步为营,牛以庸笑道:“小江,你觉得丞相大人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啊?这是可以说的吗?”
“有何不能?”
“丞相大人看上去,嗯……第一看上去很好看,非常好看,但身体不太好,给人的感觉轻飘飘的,一不留神就没了,性子的话,十分体贴温柔,很容易就能洞察到我们内心所想。”
话音到此,江岭兀地一愣。
很容易洞察到内心所想。
这八日来,他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没能逃脱沈之屿的眼睛,累了困了,就给他们好吃的,想要好好庆祝一番,沈之屿就悄声离开。
他们心中的这些疑惑,沈之屿会不知道?
既然知道,但没出手处理,那又是什么原因?
牛以庸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听我的话,我是过来人,好好跟着丞相大人,不要有二心,不要多嘴,尽全力把交代的事情办好,如今大势站在陛下身后,事成那天,少不了我们的功名利禄和荣华富贵。”
江岭慎重地点头:“下官明白了。”
能走到这位置的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挑明。
不知不觉间已走至家门口,江岭冲牛以庸拱手道别,随小厮回屋去了。
牛以庸的家远一点,还有半条街的距离留给他自己走,他负手叹息,每想起沈之屿以一计既打压了四大家,也塞选出寒门弟子中窝囊之辈时就感到可怕,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位丞相大人的手段,不动声色,声东击西,犹如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水,往下眺望时既不是水面,也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漆黑,漆黑之下是藏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你就算是猜中了他的一个计谋,费尽全力化险为夷,那也只是踏出了一方困境,在全局之中无济于补沈之屿擅长的不是阴谋诡计,而是编织网。
前段时间这种感觉消失过,可随着陛下的离开又回来了,还更加严重。
面对这种人,不能试图去和他较量,选择站在成一队才是最理智的。
牛以庸想着,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陛下又不知道他猜到了……嘶。
一块小石头啪嗒落在地上,后脑勺生疼。
谁砸他???
牛以庸猛地回头,漆黑的巷道不见半个人影,唯有远处的打更声悠然传来,冗长又拖沓,一阵鸡皮疙瘩顿时冒出,阴森恐怖,刚准备快步回去,一个冰凉的东西就抵上了后背:
“不许动。”
元彻一路疾驰,仅八日便来到了北方藩属边线上。
但奇怪的是,一路上,竟然连一位百姓都没瞧见,所经村落屋门大开,里面空空荡荡,除了他们自己的脚步声,没有半点其他声音,落手抚摸,沿路围栏上无半分灰尘,意外的干净,不像是被遗弃的荒村。
兀颜跟着亲卫军找了一圈回来,禀道:“陛下,找过了,没有半个活人。”
耶律录见守在村外的狼群躁动不安,沉声道:“这里不对劲,有闻到吗?”
“嗯。”元彻颔首,“血味,很淡,但还没完全散去。”
元彻转过身,视线在四周扫了一圈,仿佛在分辨着什么,最后落在村落一处偏僻角落,那里的土面松散,表层凹凸。
元彻一声令下:“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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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卫们立刻行动起来。
“尤记得去年刚南下来时, 正值九月,放眼望去,成熟的麦子金黄一片, 和北境那终日的荒山雪坡完全不一样,那时朕就羡慕极了, 觉得世上竟有如此富饶美好之地。”元彻蹲下捻起一小撮干裂的土壤, 放在鼻前闻了闻, 察觉出这土里比空气中更浓厚的血腥味, 寒声道,“这才一年不到。”
一切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坐拥如此千亩良田,中原皇族却不懂得好好珍惜, 偷懒的偷懒,自私的自私, 怯弱的怯弱。
那时, 元彻还绞尽脑汁地想过该怎么和中原皇帝争夺,是先打下一块小地方来抢占山头还是直取京城, 与一干鬼戎兵主干商议了三天三夜,制定出满意地计划,气势都酝酿好了,跑来一看, 皇帝死了。
还是自尽,因为怕起义军。
真不知是好笑还是好气。
“不愁衣食的日子过惯了, 闲得慌。”耶律录回道:“没事,也算给我们节省了力气,避免了诸多尴尬, 好好收复, 会好起来的, 如今还有沈大人在帮忙。”
沈大人三个字叫元彻心头一暖,随后想起了那夜的担忧:“他最近……”
话音未落,兀颜就跑了回来自重新归队后,兀颜就格外殷勤,恨不得把自己毕生所学全展示出来好奇问道:“丞相大人怎么了?”
元彻掴了他脑袋一巴掌:“关你屁事,有事说事。”
兀颜立马老实:“哦好,回陛下,属下们往下挖了三尺,挖到了……额……”
“挖到了什么?”耶律录追问。
兀颜咽了咽口水:“人。”
那角落处竟然是一处被填平的乱葬岗。
亲卫们手脚很快,不一会儿就刨出一个洞来,以此为点开始深入,随着泥土被不断铲出,越挖越深,土壤的颜色也越来越奇怪,众人心中的不安到达顶峰。
其实大家心里多多少少都有点猜测,但未亲眼目睹,终还是抱有一丝希望,谁说有血味就一定是人血了?
直到兀颜一铲子落在一个人头上,把人家的脑袋铲出个凹槽来。
埋在地里的尸体被挖了出来,排列在地面上,男女老少皆有,全死了,没有一个活口,共足三百多具,这个数量在大军面前不值一提,但对于藩属边境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村落,恐怕年关时都难以达到这么“热闹”。
元彻打了个去查的手势。
耶律录当即带人行动起来,一炷香之后,回禀道:“伤口很乱很多,致命伤都是些钝器造成的,四肢上还有争夺撕强的痕迹,依末将愚见,不太可能是正规军造成。”
“兀颜!”元彻提高声音。肩背紧崩,神情明显不悦。
“是!”
亲卫们破门进入屋子里,迅速检查一切细节,然后鱼贯而出,单膝跪地道:“陛下,屋子里的东西都被翻乱了,有血迹,打斗严重,家家户户都没有刀具和粮食。”
元彻深吸一口气,胸口一阵发闷。
旱灾严重,百姓家中颗粒无收,可税收还是得照常不误,大楚律法规定,若按时交不出税,直接关押下狱,家中本就为数不多的存粮被收刮走后,接下来等着他们的就是挨饿。
人在饿到极致后会做出什么?
什么都做得出来,一切理智和礼法都会被抛之脑后。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都死了?”有名亲卫低声问道。
“边陲小村,天高皇帝远,常年无人管辖,无法无天的刁民甚多,一旦出现天灾人祸,最先出事的就是这种地方。”元彻听到了问题,答说,“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两批百姓厮杀后的场景,多半是有外村人想来这个村子抢粮,被本村村民拿起家中钝器奋力抵抗。”
耶律录察觉出不对劲:“既是互相厮杀至死,那为什么这些尸体会被埋起来,难道不该是尸横遍野吗?”
“因为有畜生来了这里,为避免上面追究,草草掩埋掉。”元彻话及此,忽然翻身坐上狼背,喝了一声,头狼会意主人的意思,站了起来,前爪挥起猛拍地面。
“轰隆”一声,震动以头狼为中心蔓延开,守在外围的狼群循声跑来,低伏待命。
元彻高声道:“尸体腐烂程度不高,土层松动,是刚埋不久,全军听朕令,狼群开道,大军紧随后,今日之内找出那群畜生,亲卫军好好将这些尸身重新收敛,然后赶来汇合,行动!”
今天的夕阳过于红了,衬得天色如血。
狼群在荒原上极速奔跑,连风都追不上他们的脚步,在跨过一个山丘的时候,头狼凭着敏锐的嗅觉和听觉捕捉到了什么,耳朵一动,倏然偏头,紧接着毫不犹疑地调转方向,元彻拿出一只弩,往一旁射出一箭,钉如石壁,提示全军在此调转方向。
距离目的地不到三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漆黑让鬼戎军的行动更加方便自如,犹如鬼魅,灵敏且无息,元彻锁定了一处显眼火光,那火光照亮了一方之内的几只帐篷,以及几个模糊的人影,心知这就是官兵的临营了。
这一次不用再指示,随头狼开道的狼群就此成左右两列分散开,健壮的四肢让它们轻而易举跃上峭崖,不动声色地从后袭击,在巡逻兵出声之前一口要断了他们的喉咙,并将其拖下峭崖扔掉,再占据最佳的据点和视角,严丝无缝地包围住还在酒肉饭囊的人们,确认方圆十里内无敌方增援。
黑暗中,群狼后退三步,迎接一双幽绿色的眼睛缓缓走出。
陛下翻手拿下背在背上的重弓,抬手微微拨动弓弦,似是在确认弦的力度,随后接过一匹白狼口中叼来的长箭,搭在其上瞄准下方一个人的脑袋,缓缓拉开
“领队一死,营帐必定大乱,末将届时趁乱杀进,陛下可有想留下的活口?”耶律录在后面缓缓走出,压低声音询问。
“朕记得捅出旱灾一事的是位叫吴小顺的佃农。”元彻道。
“没错,”耶律录也拔出了腰间的弯刀,用布条将其缠在手上,以免待会儿在打斗之中脱手,“他聚集了百姓发起起义,后被藩王追杀。”
“死了没?”
“没听见消息,应是没有。”
元彻下巴一指:“你看那个人像吗?”
耶律录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干瘦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地丢在一旁,浑身上下被揍得鼻青脸肿,没一块好地方。
“就是他。”
“好,除了他,其余全结果掉。”
官兵们奉命追查吴小顺一行人,中途不小心将人跟丢了,误打误撞来到一处村落,见村民们为了粮食互相厮杀,官兵不仅没有制止,还站在一旁看热闹,等杀至最后一个人时,他们才缓缓走出,杀了那个人,草草挖了坑埋下尸体,抢夺走村内的粮食,让自己在这荒郊野外饱腹一顿。
吴小顺是他们在扎营的时候发现的,吴小顺知道官兵的所作所为后,欲带着剩下的兄弟们偷袭,不料敌众我寡,最后关头,吴小顺掩护旁人逃走,自己落网。
官兵杀了村民养的看家狗,将它的肉烤来吃,满嘴肉油,嘻哈打闹间,领队瞥了一眼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吴小顺,玩心大起,起身再次冲后者的腹部踹了一脚,提起他的衣领道:“剩下的那十六个人呢?躲哪儿去了?你给官爷说,官爷就赏你狗屁股吃。”
剩下的人哄笑起来。
吴小顺冲他的脸啐了一口。
笑声戛然而止,领队黑着脸抹掉唾液,拖着吴小顺丢来篝火边,两名官兵立马起身,摁住他的肩膀让他跪在地上。
“有骨气是吧?”领队抓着他的头发,“行,把他的头摁去火里,看看到底是他的嘴硬还是你的头皮硬!”
热浪扑面而来,炸开的火星跳到脸上,疼痛难耐,在距离火焰三指距离处,吴小顺忽然高声大喊:“草民祝新帝陛下不日扫平李氏余孽!既寿永昌!”
领队怒喝:“杀了他!”
“他”字还没完全说出口,一道尖锐的风声袭来,命令混戛然而止在喉咙里,下一刻,领队骤然从旁倒地,脑袋上横穿着一支箭,箭尾还在颤动争鸣着。
官兵们被喷涌出来的脑浆混着鲜血溅了满脸,根本没能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但鬼戎军和狼群训练有素,密密麻麻的黑影闪出,抽刀声整齐划一,已经攻打下来,耶律录一眼便瞧见了摁在篝火边的吴小顺,他的一边衣角被点燃,痛得在地上打滚,耶律录双手握刀斩了面前碍眼的头颅,弯刀断骨如泥,借那摇摇欲坠的半个身体一个迈步,直接落去了吴小顺身边,帮他一脚踩灭了火,一把抓起:“躲好了。”
官兵这才回过神来,抽剑准备围困耶律录,耶律录闪步猫腰躲开,那两官兵收不住力,撞在一起,再被一把飞来的九尺重刀拦腰斩断。
这个临营对鬼戎军来讲如同过家家,开弓之时一片树叶从枝头落下,还没飘飘落地。
就已经结束,剩下的官兵被绑来地上,跪地求饶。
大多数的地方兵都是历代军籍,老子退了儿子顶上,并非靠实力脱引而出,他们享受着军户的优越条件,却从未尽过军户义务,敌人刀下两腿一夹双手一举,怂得比任何人还要快。
元彻提着重弓缓缓走出,拔出斜插进地上的九尺重刀,他们一行人面部的北境特征极为明显,身边还带了狼,官兵还以为是北境人下来掠夺了,连道:“这位爷,小的贱命不值得您动手,粮草都在总营里,您放小的回去给你取可好?”
“哦?”元彻玩心起来,“有多远?”
“不远不远,一天之内就能来回。”官兵搓搓手,“您要是不放心可以派一位爷跟着小的一起去。”
“放心,怎么会不放心呢?”元彻一摆手,鬼戎兵解了他们身上的绳子,“都去吧,人多点也能多拿些,一天之内回来。”
官兵忙说是,心想这只长个子蛮夷人真好骗,回去了岂有回来的份?
元彻冷笑,抬手摁住头狼的嘴,安抚着这位辛苦跑了大半夜正在饿肚子的战友,让它再等会儿。
一群官兵刚怀着侥幸心理脚底生烟,可刚跑了莫约一炷香的时间,就隐约觉得不对劲。
“后面是什么声音?”
“有吗?我怎么没听见?”
“不,真的有,很多,但不像是人的脚步声。”
“我也听见了,好像还有呼吸声。”
“呼吸声?你扯,什么东西的呼吸声会这么重?”
官兵们回头一看,霎那间就吓得腿软,瘫坐在地上,四肢并用地连滚带爬,哭爹喊娘,但都没用,他们怎会跑得过狼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数双幽绿色的眼睛从四面聚拢,由远及近,比自己人还要大的血盆大口张开,獠牙将自己撕扯吞噬。
“啊啊啊!”
惨叫响起,在这荒野上缭绕,吴小顺被军医草草包扎了伤口,带去元彻面前。
吴小顺听得背后直冒冷汗,腿肚子下意识地抽搐,他也被吓住了,心知眼前这一位和那些酒肉官兵不是一类人,这位只需要站在这里,就会给人莫大的压迫感,叫你不敢抬头直视。
不知对方什么身份,吴小顺只能用最常用的称呼拱手道谢:“多谢公子相救,在下吴小顺,敢问公子姓氏?”
元彻看着饱餐回来后的狼群,吆喝它们去找池子洗掉嘴上的血:“刚刚不是还叫朕灭掉李氏余孽吗?”
吴小顺一顿。
眼前的队伍黑衣凌然,严阵有数,行动有气吞山河之势,恍然间,他终于想起当今陛下也是一位北境人,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随后才想起礼数,扑通一声双膝跪下,俯首抢地。
“草民拜见陛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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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想杀你们
半个时辰后, 元彻坐在篝火旁,让鬼戎兵将见了亲爹似的吴小顺带了下去,并在吴小顺的指引下, 将另外十六位逃走的佃农找回来,安顿在一起。
没多久, 亲卫军也前来汇合了。
狼群众多, 部分没有吃饱的狼一看见兀颜, 就甩着四条腿跑过去, 将他扑在地上又舔又蹭,想要讨他的肉干吃。
兀颜将自己兜里的肉干全贡献出去都还不够,可怜巴巴地望向同僚, 同僚们集体装瞎装聋,只好把目光投给陛下。
元彻:“……”
肉干袋子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 兀颜蹦跶接住, 带着狼群去一旁分发。
耶律录布置好今夜的巡防后带着两酒瓶走了过来,丢出一个去元彻手上, 盘腿和他并肩坐下。
元彻打开喝了一口,呸道:“干嘛用酒瓶装水?”
耶律录:“军中不饮酒。”
元彻塞回酒瓶丢去一边:“中原人的规矩,和鬼戎军有什么关系?”
“陛下,就你那酒量, 要是不想出丑就省省吧。”耶律录道,“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什么?”
元彻斜着白了他一眼, 毫不避讳:“丞相大人。”
耶律录:“……”
“哦,那您慢慢想,末将去……”
“师兄。”
耶律录刚起身, 就听见元彻这样称呼自己, 明白此时他把身份改回从前跟在屁股后面的师弟了, 重新坐回来:“说吧,一路过来脸色都不好,有什么不开心的?最近不是很顺吗?”
“就是太顺了,”元彻看着篝火,从旁拿起一块木材丢进去,火焰在包围木头住的瞬间高涨一倍,衬得元彻的眼睛和右半张脸极亮的同时,另一半身体像是落在了黑暗中。
耶律录:“怎么说?”
元彻看了眼脚边的瓶子:“真没酒?”
“……”
耶律录把自己的酒瓶递给他。
元彻仰头直接灌了一半下肚,把耶律录吓得连忙将瓶子给拽回来,元彻感概一声舒服,抬袖抹掉自己下巴处的酒,道:“近来一切都特别顺利,朕想要办的事,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解决,像是有人提前安排好似的。”
说到这份上,不用点明也能猜到此人是谁。
耶律录道:“天灾人祸,饶是沈大人再聪明,也料不到会有旱灾发生。”
“朕知道,朕指的不是这个,若他真能料到旱灾发生,断不对放任这事滋长起来,乃至出现百姓相食的局面。”元彻说道,“重要的是这一路上,他先是大老远的跑出京城十几里,里里外外下功夫,只为将兀颜塞回亲卫军你知道吗,他早上没什么力气,起床可难了,不是要事的话没必要折腾自己。”
“……不知道。”耶律录心道后面那句没必要加上,思索片刻,“兀颜被革职和他也有关系,许是内疚?”
元彻摇头:“要内疚早内疚了,况且他向来不插手军中事,这还是第一次。”
听元彻这么说,耶律录也陷入了沉思,今夜之后再往前走,就算正式踏入了北方藩国的地界,元彻此次举兵来的借口是,听说藩王无视旱灾,以至流民暴\乱四起,朕要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有心的人都知道,除了流民暴\乱,元彻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撤藩,无论藩王是不是真的无视旱灾,此行之后,北方一定再无李氏王爵。
藩王们只是贪,又不傻,他们肯这样好声好气地迎接元彻进来吗?
至少心里一定不会。
耶律录将酒瓶放回元彻够不着的位置:“你在想吴小顺的出现也不是巧合,诸多巧合串在一起,沈大人在向你暗示什么,我们若是知道了他的意思,接下来也会特别顺利。”
元彻点头:“没错。”
可这暗示到底是什么?
师兄弟俩肩并着肩托着下巴沉默老半天,百思不得其解,直至兀颜将从元彻手中讨的肉干也发完,吴小顺走了出来,有些好奇地望向狼群:“它们咬人吗?”
“不咬。”兀颜答道,“它们吃人。”
吴小顺刚伸出去的手迅速收了回来,在衣摆上蹭了蹭冷汗。
“朕知道了!”元彻猛地站起。
耶律录差点给他这突然冒出的动作掀飞,伸手撑地稳住身型:“是什么?”
元彻回忆道:“很久之前,大人就对朕说过,面对藩王,打是固然是要打的,但朕不该把他们看做敌人,而是臣子,敌人杀死就可以了,而要收复一个臣子,光是砍了脑袋没用,得知道为什么他的项上人头会掉,后来他又教兀颜说朕此行身边既需要一位能走在明面上的将,也需要一位能在暗中完成任务的卫师兄,附耳过来。”
话毕,元彻问道:“如何?”
耶律录瞪大眼睛,点头道:“很好,这样一来,无论藩王想要做什么,都逃脱不了。”
“那是当然,他可是朕的丞相大人那就这样办,今日朕就将队伍分出来,明日便行动。”元彻干劲上来,转身就走,却在跨出第一步时被耶律录拉住。
“小彻,师兄不是挑拨离间什么,但其中还有一个疑问。”耶律录慎重道,“若沈大人一开始就打算让你这么办,他为何不直接告诉你?而是要这么拐弯抹角的暗示?他就不怕你想不到这一计耽搁大事吗?”
元彻脚步骤然停了下来。
耶律录见他这样,有些后悔自己多嘴了,立马打着圆场:“那个什么,也可能是我想多了,沈大人也是人,不一定事事都能想到,许是单纯地觉得兀颜来力量更大而已,你……”
元彻忽道:“因为他没法说。”
耶律录话音一凝。
“山河未定,他……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根本没有放下,朕一时冲动表明了心意,高兴得昏了头,却从未好好想过他为何忽然接受朕。”元彻将第一夜晚上自己所担心的事情大致说了一番,双拳紧握,似有不甘,“他一定还有事情藏在心里,想要为朕谋划什么,没法直说。”
耶律录走上前,握拳在元彻肩上轻轻敲了一下,元彻抬起头,和耶律录对视,令耶律录意外的是,对方眼里不再是以前的迷茫和无助,而是坚定,如同战场上的模样。
“可那又如何。”元彻一字一句道。
“他是朕的人。”
“有心思也好有目的也罢,与以前不同了,这次,朕会亲自盯着他,不许他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就算是地狱朕也可以跳下去把他拽回来事不宜迟,明日就行动,赶早回京城,”
辽阔得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荒原上,耶律录略微震惊,随后一笑。
元彻的计划是让耶律录顶替自己身份,去到王府,自上而下,自己则避人耳目偷偷去到民间,自下而上,掌握最重要证据的同时,确保赈灾粮能送到百姓手中。
清晨,鬼戎军分作两队,耶律录带着大军,沿着官道进入北方众藩国,以魏王为首的藩王们打开国门,假惺惺地迎接新帝:“臣等叩见陛下!”
“嗯。”耶律录略一点头,骑着灰狼沉声道,“魏王,说说吧,旱灾和流民起义是怎么回事。”
魏王擦了擦汗,看上去有难言之隐:“哎……此事一言半语说不清,陛下一路劳累,还先请移驾王府安顿,让臣等为接风可好?”
鬼戎大军镇在城郊外,耶律录则带着一支二十人的精锐队伍深入魏王府。
魏王跟在耶律录身后,冲一旁的人低声道:“都处理好了吗?”
“王爷放心,该烧的烧了,该埋的也埋了,保证看不出半丝破绽。”此人贼眉鼠眼地打量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耶律录后背,“待时机成熟,这个蛮夷人也可以……”
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两人相视一笑,以为百无一失。
与此同时,真正的陛下带着鬼戎亲卫军,在吴小顺等人的指引下,来到了魏国一处不起眼的小镇上。
小镇乍一看去荒凉无人,和之前的那些村落别无二致,可随着吴小顺翻过一个断崖,再顺着一口勉强只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山洞往里走百步,狭窄的洞口骤然豁然开朗,洞内零零散散莫约百余人,都是些老人小孩和妇人,在听见吴小顺的喊声时,立马迎了上前。
又在看见元彻等人后,碍于他们身上腾腾的杀气,下意识往后退。
吴小顺刚想解释,一个声音传来。
“小……小吴。”一位看着已经年过古稀的大娘走出来,在两人的搀扶下至吴小顺面前,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我儿怎么没回来啊?”
去时一共五十来位年轻人,能归来的仅十七人,大娘巴望了一阵,确没在来的人群中看见自己的儿子,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出,就晕了过去。
元彻眼疾手快,赶在所有人之前接住了人,吴小顺吓得不轻,连连道谢。
元彻将人交给身后的兀颜,问道:“你们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躲来此处?”
吴小顺左右同众人看了看,一撩衣摆跪地,两眼顿时泛红湿润,“不瞒陛下,因家中田亩颗粒无收,我们确实纠集了一批人起义,逼迫魏王,可我吴小顺以项上人头担保,我们绝对没有闹事,更没有像去年的黄巾贼那样沿路杀人,我们只是想要讨得一个救助和说法,希望魏王知道我们的难处,以及不要再负隅顽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