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放任牛以庸继续这样犹豫不决下去,迟早是要将消息递给元彻,不如先下手为强。
至于什么风声泄露,派杀手杀内阁大臣,这当然也是胡诌,这些朝臣要事有这胆识和手腕,早就混成四大家了。
也更好处理了。
“尸兄”是临时拉来演戏的,不太清楚里面的具体厉害关系,在最关键的时候被于渺支了出去,现在跟着魏喜领赏钱去了,反倒是于渺,在沈之屿找上她并坦白的时候,震惊了许久。
“大人。”于渺则停留了片刻,她站在沈之屿面前,低声道,“你为什么不想让陛下知道呢?”
沈之屿的左手已经包扎好了,在烛光的照耀下,眼睑上朱砂痣鲜红如血:“软肋毁人意志。”
他要他的陛下不被温柔乡侵蚀,永远都坚不可摧。
“那你会成功的,像以前那样,对吗?”
这一次,沈之屿只是冲于渺笑了笑,没回答。
一晃眼,七夕佳节,城门大开。
在新政的推动下,无论权贵,不分低贱,无数年轻文人涌入京城。
同一时间,数十封信被鬼戎军中的鬼兵贴身携带着,自丞相府而出,送去大江南北各个角落,它们有着不同的内容,不同的目的,唯一的共性是,收信人都是些年纪和耶律哈格差不多大的老儒。
老儒们看着信上的落款,单一个“沈”字。
三十年前,沈姓之中,数谁最厉害?
鬼兵们还带了一句不便在纸上的话说给老儒们听,话毕,老儒们纷纷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原来那孩子还已经这么大了?”
“你说那孩子竟是前朝的丞相大人?竟是他?”
“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皇帝都换了俩了啊。”
老儒们被勾起了回忆,点燃了年少时期心中的愤慨,只要还能下地走动的,哪怕杵着拐杖也当即收拾包裹,挥退试图阻挠的儿女们,在鬼兵的护送下,踏上旅途。
沈之屿坐在九鸢楼二楼雅间内的圆窗边,看着地面上人潮涌动,沿着官道往前行,到处都是交谈声,他们是要去参加内阁举行为期十日的辩论。
十日之后,轰轰烈烈的新政正式步入正轨,大楚会将迎来更彻底的变革。
但在此之前,还需要一方助力相助
“咚咚咚。”
雅间的屋门被轻声敲响,魏喜跑去打开,鬼兵站在屋外道:“大人,都带来了。”
沈之屿收回视线,站起身,掐灭一旁的香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让各位先生进。”
帘毡挑起,共计十五位老儒被请入内,落座在圆桌面前的椅子上,席面是按照他们喜好点的一些茶水糕点,清新淡雅,入口即碎,有温养脾胃之效。
沈之屿在主位上拱手道:“晚辈惭愧,多年未曾替家父拜访各位前辈。”
原来那些信,是沈之屿以其父的名义,送给了沈父年轻时游历山水所结识的朋友,那时朝政虽已有下滑之势,但总体来讲比较安稳,没有较大的灾事和祸患,文人墨客的一大兴趣爱好便是设宴清谈,以诗相赠表达情谊,这样得来的友谊十分纯粹,比官场间的利益往来更加真诚,沈父当年的名声,更是在一群文人之间拔得头筹,仅一个名讳,便足以唤起众人的向往。
一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儒直勾勾地看着沈之屿,随后兀地起身,疾步走去沈之屿面前,用干枯双手死死抓住沈之屿的手腕,含泪道:“孩子,你和你父亲当年气质真像啊,老夫方才进来的时候,差点以为……差点以为看见你父亲了。”
沈之屿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拐杖头敲在了花白老儒的头上,骂道:“老周,你老糊涂了吗,老沈成亲的时候你没去吗?这孩子明明长得像他娘,你看那眼睛,和他娘一模一样!”
周老不肯罢休,放开沈之屿扭过头回骂:“老潭,你这个登徒子,当年你就盯着沈夫人一直看,看老夫今日为老沈出气!看打!”
“你说啥?当年吵着看要嫂子的明明是你吼得最大声,如今竟敢把脏水泼我身上,呸!”
说着还真扭打在了一起,其余的人也不甘示弱,关于“到底是谁先吵要看嫂子”这个话题,一群几十年未见的老顽童率先打了八百回合。
沈之屿:“……”
鬼戎兵们欲图上前拉架,被沈之屿制止了,毕竟他们中最强的战斗力也无非是揪掉了对方的几根胡子,沈之屿回到位置上坐下,时不时地还提醒一下他们刚刚吵到了何处。
半个时辰后,还是没有争论出个结果来,魏喜端上十五杯茶给各位先生润口。
周老率先觉得不好意思,捡起掉在地上的拐杖,坐回位置:“小沈见笑啦,您父亲当年一事,我等……我等……哎。”
沈父和这群老儒曾有过一次间隙。是在沈父决定入仕那一年。
文人们以入仕为耻,以争利为羞,讲求无为而治,道法自然,一壶温酒一支笔头,寄情于山水才是他们的终生抱负,而身为当年文人之首的沈父为了家族和襁褓中的孩子,接过岳父的官职,赫然入朝为官,引起众人不满,一时间,纷纷写诗骂沈父。
文人们明面上的对骂都是十分儒雅的,不像私底下这般动手动脚,他们写上来的诗词,没读过几本书还真看不懂,而就在众人洋洋得意之时,沈父抽了个闲暇的午后,在夫人研磨帮助下,提笔一一将他们的词续写,字字押韵句句成对不说,还巧妙地给他们骂了回去。
这事儿可就好玩了。
还以为一场文人间的斗争就此开展,谁知收到续写的众人根本顾不上“被骂了”这一件事,个个惊喜万分,将沈父的词句拆开斟酌,俯案三日,然后抬头称赞:不愧是大楚第一文豪!写得太棒了!
还有俯案好几日也不得其解的人,最后屁颠颠地给沈父写了一封信,向他请教。
自此,沈父以一己之力化干戈为玉帛。
然后……沈家惨案出现。
周老的话让众人陷入悲伤,那一夜事发太突然了,他们骤然接到沈氏夫妇的死讯,却什么也不能做,昔日引以为豪的才学在世族面前毫不起眼,他们写诗,四大家就烧诗,他们将诗编成小孩口中的歌曲传唱,竟惹祸上身,轻则被当地官府刁难,重则扣上大不逆之罪满门抄斩。
因为惜命,话语就渐渐落了下去,再后来,就没有人为沈家说话了,好像那一夜的大火真只是奴婢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孩子,你近来如何啊?”周老道,“有家室了吗,我家有个小女……”
魏喜:“咳咳咳咳咳咳。”
鬼戎军:“咳咳咳咳咳咳。”
以及身在北方的陛下忽然打了个寒战。
沈之屿淡笑,答道:“谢前辈关心,内人很好,是个佳人。”
“啊,这样啊。”周老有些惋惜。
沈之屿:“有机会让他也来拜访诸位前辈。”
窗外又一声高喝,钟声敲响,是辩论开始了,寒门子弟与世家后辈首次同席而坐,牛以庸在众人面前请出论题。
此时气氛正好,借着这个氛围,有人提议道:“诸位,我们年纪已高,好不容易在此相聚,还有没有下次谁也说不准,不如我们再玩一把年轻时的对诗?”
所谓对诗,就是将一只筷子放在中间,众人围坐一圈,转动筷子,筷头指着谁,谁就吟诗作赋,然后继续转动筷子,下一位继续上一位最末字题新诗。
话音一出,所有人都亢奋起来,仿佛时光倒退了三十年。
潭老首当其冲:“好!早就手痒了!可不知小沈意下如何?”
在场的人齐齐回头,将目光落在沈之屿身上,周老出来打着圆场:“哎你个老东西,欺负后生作甚!你怎不比你俩谁个子高?”
“小沈有当年老沈之风。”潭老高深莫测道,“况且老沈的儿子,会差到哪儿去?”
他这么说,周老就不好反驳什么了,毕竟谁都好奇第一文豪的儿子肚子里的墨水有多少。
魏喜觉得这群老儒在欺负人,拉着沈之屿的袖子让他别上当,沈之屿却一口答应:“好。”
周老惊愕:“孩子,你当真?”
“当真。”沈之屿面不改色道,“今日相聚不就是为此吗?不过光是吟诗作赋多没意思,不如定个彩头?”
“彩头?”潭老眼珠一转,“没问题!老夫把家里的十坛美酒拿来赌!”
紧接着,一呼百应。
“那我赌我夫人给我绣的这个锦囊!她的绣工在我们那里可是千金难求!”
“我赌这顿饭钱!”
“我赌这枚玉佩!”
“……”
三个时辰后,楼外天色渐暗,前来观看寒门与世族辩论的人群已经散去,十五位老儒个个累得连灌三大盏茶,唯有沈之屿无动于衷,手中折扇轻收,大有你们随意继续,我定然奉陪到底的意思。
“痛快!”周老鼓掌道,“三十年过去,这为首的位置还是得沈家来坐啊!小沈有什么要去尽管提!今日对词痛快淋漓,让老夫们给你当驴骑都行!”
沈之屿让魏喜悄悄去将这顿饭钱给了,以免赌饭钱那位输得裤衩不剩,后道:“那晚辈就不客气了。”
“诶!千万不要客气!”
“当今世道正在变革,晚辈不才,希望借前辈们的名讳,广发文章,顺应时局。”
众人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不对劲。
周老走上前:“孩子,你的意思是?”
“摒弃前朝思想。”沈之屿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一字一句道,“书写新的学说。”
作者有话说:
注: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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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好比一个人忽然闯入你家大门, 告诉你,从今日开始,我要把你日常生活起居所熟悉的一切全部扔掉, 换上他物,不管你喜不喜欢, 认不认可。
此言一出, 四下哗然,
武侠话本中, 各类英雄豪杰总有一个相同的梦,望有朝一日能开宗立派,成就属于自己的武学听着是好听, 但若落到实处,首先要面临的困难便是打破自己的局限和内心, 再面临世人的阻碍。
周老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老得听不清话了, 可观察沈之屿的神色,知其不是在开玩笑。
雅间内,方才还活跃的氛围忽然严肃起来。
潭老是这群人中最直言快语的:“小子,这才是你最终的目的吧。”
沈之屿淡笑一声, 正欲开口,突然感觉腹部一阵绞痛, 弓身咳嗽起来。
魏喜立马迎上去,帮沈之屿轻轻拍着背,同时瞪了潭老一眼。
潭老也有些惊愕, 疑惑这年轻人怎比他们一群老骨头还要脆?
夏季里衣裳薄, 魏喜感觉自家大人的背上被汗浸透了, 抬头去看脸色,那看似运筹帷幄的面上竟然惨白无比想来也是,对诗对到后面,这十五位老儒见敌不过沈之屿,早就忘了什么转动筷子来定人选,一窝蜂地抱成一团,以多对一,而沈之屿为了让他们心服口服,即使看出来了也没法说什么,一环接着一环,连口喝水的功夫都没。
沈之屿咳嗽非但没停,还更加剧烈,隐隐约约还有些红色出现在他的指缝间,魏喜急得顿时眼睛红了,骂道:“你们骗人!明明说什么都可以的,玩不起就别玩!”
有鬼戎兵在沈之屿刚开始咳嗽就去叫医官,他们用着轻功来去迅速,不一会儿就把卓陀提了过来。
老儒们被骂得有些羞愧,看着他们像自家似的随便再开了间雅间,卓陀带着两位药童进去准备,魏喜想扶着沈之屿起身,奈何个子太小了,沈之屿这病来如山倒,根本不敢让他自己使劲,最后劳烦了一位鬼戎兵弯腰将他抱去隔壁。
剩下老儒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你们发现没,”好一阵后,其中一人才开口打破寂静,“这孩子身边的侍卫,好像全是北境人,包括医官。”
“还有那小厮,他那跋扈样肯定是被主子宠出来的,若不是出过什么大事,府宅院里头,谁又能挖走他一只眼睛?”
“诸位不觉得奇怪吗?这里可是京城,天子脚下,他一位前朝丞相,竟敢这样明面出现在此等酒楼中,还……百无禁忌,据说实权在握的藩王都对新帝避之不及。”
“我记得这楼在四大家覆灭后,归去了皇帝手中。”
潭老沉思着,见一旁周老一字不发,拿着拐棍敲了他一下:“老周!在想什么,为何不说话?”
换做以往,周老一定给他敲回去,但此次他无心玩闹,一脸严肃道:“在座都是几十年的老狐狸,既然已经心有猜测,何必假意讨论,互相试探?”
众老儒:“……”
隔壁,卓陀落下最后一针,沈之屿的咳嗽也终于被止住,他半躺在塌上,白色衣袍前襟被染得嫣红。
卓陀收好剩余银针,待一炷香之后再替沈之屿取针。
“去围住他们。”沈之屿的声音略显疲惫,但语气十分有力,“任何人都不得离开。”
两位鬼戎兵领命出去。
不一会儿,魏喜就端来一碗粥和找来一套干净的衣服,沈之屿看了一眼那粥,扭过头:“没胃口,去泡些茶。”
“大人。”卓陀道,“不能把茶水当饭吃啊。”
沈之屿这次吐血的原因很简单,长时间地不按时吃饭,外加过度劳累,小病不断,胃里已经千疮百孔了。
“大人,吃点吧,就一点,很好吃的,我叫人放了很多虾仁进去。”魏喜用勺子盛了些许,递去沈之屿嘴边。
许是被魏喜这眼泪汪汪的模样触动了,沈之屿最终还是张嘴吃了一点,魏喜一喜,再盛一勺,慢慢地喂因正在扎针不能动弹的丞相大人吃晚饭。
吃了半碗,沈之屿实在是吃不下了,卓陀也道垫个肚子就行,当下吃太多反而不好,魏喜这才罢休。
还有一小会儿才能拔针,沈之屿靠着床头休息,看着鬼戎兵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忽然问道:“陛下近来有信吗?”
一位鬼戎兵听闻,单膝跪地:“回大人,目前没有,是否需要给陛下写信问问?”
沈之屿摇头:“不必。”
元彻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只要能得空,信肯定会一封接着一封来,当初在礼国仅隔着一城便要叫兀颜带信,如今这么久了都没消息,定是手边没有纸笔和没空看来陛下已经和吴小顺汇合,并明白自己的暗示了。
还挺机灵,沈之屿想到元彻,好像人也没那么难受了 。
一炷香烧尽,卓陀上前取下银针,叮嘱魏喜今后丞相大人的吃食注意,沈之屿换上干净衣服,回到老儒们所在的雅间。
白袍的袖口和领边皆绣着葱郁青竹,但那本人的身形更加挺拔,缓缓走进时,老儒们噤若寒蝉,悄悄地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晚辈失态。”沈之屿将他们的举动看在眼里,心中已明,坐回位置上,“学说一事,前辈们考虑得如何了?”
周老上前一步,见沈之屿鬓边的头发还湿着,那是方才流的汗。
“孩子,”他于心不忍,还是用了亲昵的称呼,“老夫想要知道,你为何要另立新学?当今学说是经过千百年的积淀酝酿而成,已经深深地刻在了百姓们的脑海中,贸然推翻,有悖常理,必遭反噬啊!”
周老年轻时便以沈父为目标,沈父为人温和谦卑,举止谈吐犹如温润玉石,分寸有度,却不想他儿子那看似与他相似的气质下,竟截然不同。
大胆,疯狂。
甚至堪称狂妄。
沈之屿拿回自己方才落在桌上的折扇,答:“正是因深刻脑海,才需纠正。”
“一派胡言!”潭老怒道,“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别以为会吟诗作赋几句就自比圣贤了!你此话什么意思?你有何立证说当今学说该被淘汰?”
“立证众多,放眼望去皆是。”沈之屿道,“潭老,您若肯走出山水来看看,遍可知去年黄巾贼乱一路屠杀,街边寡母卖女,百姓易子而食,孩童啼哭不止等场景随处可闻;本该是富饶的礼国民心慵懒,不思进取,大片良田荒废生林;有藩王为了争夺皇位,搅乱风云,不惜引入瘟疫,以至几乎全城的人染上疫病。”
“哼!”潭老不听,“这是李氏愚昧,与学说无关!”
在这群老儒的心中,大楚之前的一切病态,只是因为当权者无能,倘若换上一位勤劳的帝王,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沈之屿冷笑:“李氏愚昧?好,那么请问,李氏的愚昧体现在何处?”
潭老:“自私自利,偷奸耍滑,弄权成瘾,以皇位为重,以民生为轻。”
沈之屿又问:“李氏子孙众多,为何人人都愚昧至此?”
此话一出,老儒们一时哑然。
沈之屿便自问自答:“因为他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困高墙庙堂,耳濡目染的便是臣子的奉承捧杀,祖辈父辈争夺不休,只知从书本中谈论道义,从沙盘上妄议边疆,没机会亲自用双眼去看这天下,用双腿去踏遍江山。”
扭曲的生长环境,颠覆轻重的是非观念,造就了如今的李氏皇族。
“就算当下有一位有勇有谋、文韬武略懂具在李氏皇族,我敢断言,他也绝不会选择力挽狂澜,救苍生于水火,诸位前辈都是心如明镜之人,将这些刨根问底想一想,错的真的是李氏吗,他们会不会也是这当今世道的牺牲品?而将李氏困于其中的又是……咳咳咳……”
此番话带上了些许锋芒和力度,沈之屿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趁着这个间隙,有人出列揭穿道:“花言巧语!少拿李氏做文章,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就是想为新帝图谋!你早已和新帝勾结!沈家的儿子,你父亲入仕后的惨状历历在目,还不够警醒吗?你说你幼时无力抉择也就罢了,可如今明明有机会回头是岸,却依旧继续走上这条路!你糊涂啊!”
新帝已登基一年,却迟迟不拜新相,其原因民间猜测众多,有说是蛮夷人根本不懂中原官体,有说是没找到合适人选,甚至还有编排出红颜风尘事的,他们这些老东西偶尔也要插嘴一两句,抒发自见,但都莫衷一是,没有定论。
直到方才看见种种,他们明白了,是因为新帝已经有了丞相大人,无需另拜。
且这丞相大人,还是前朝丞相!沈家后辈!
想来也是,一位只知舞刀弄剑的蛮夷人入主京城,说得好听点是因为解除了黄巾叛乱,说难听点就是鸠占鹊巢,可新帝的名声在百姓中非但不坏,还日复一日地蒸蒸日上,这后面没有他人的手笔,谁会信?
这哪儿是传闻中的争锋相对?
分明是君相心甚合啊。
他们对当今新帝没有看法,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不喜的是沈之屿明知前路坎坷,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投入朝堂,要用这天姿异禀的文人风骨去搅弄朝堂。
这是他们第二次感到可惜上一次是沈父他们道:“你父亲尚且说是为了你们家族,你呢,为了自己荣华富贵吗?你们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诸位前辈从见我到现在,口口声声都在提我父亲,可你们看清楚,我不是我父亲,他所信奉之物,非我所信奉之物,我更不会步上他的旧尘。”沈之屿缓过一口气,手用力摁着再次开始绞痛的腹部,“至于说我和新帝勾结,不错,新学需立的一大原因确实是在为陛下图谋。”
他们见沈之屿竟直白承认,毫不避讳,惊愕至极,大骂道:“黄口小儿!你比你父亲还要固执,简直无药可救!”
“无需任何人救。”沈之屿道,“我只求达到目的。”
那便是用新学一步一步地,送元彻一个全新的朝堂,革除旧弊,不让李氏之困局再将元彻也困其中。
老儒们目瞪口呆。
下一刻,门口传来巨响,原本守在门外鬼戎兵破门而入,包围了雅间。
沈之屿坐在鬼戎兵的拥簇中,声音微哑:“诸位前辈似乎不太愿意,抱歉,晚辈此次势在必行,冒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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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老喝道:“沈家小子,你还想灭口不成!?”
“您误会了。”沈之屿道,“只想请你们在此暂居几日, 多用些时间考虑。”
“不用考虑,此事没得商量!”潭老甩袖驳斥。
魏喜也跟了进来, 见沈之屿的手摁压着腹部, 五指几乎揉进衣裳中, 担忧道:“大人, 又开始疼了吗?”
沈之屿侧过头,这个“又”字叫他骤然感觉今日是真的有些累了,左右该说的已经说完, 便在魏喜的搀扶下站起来,转身离开。
而在跨出雅间的上一刻, 沈之屿忽然回过头, 补充道:“他很值得的。”
潭老:“谁?”
“当今陛下。”
这句话一改方才的剑拔弩张,不带任何心计, 让众人不由得一愣。
周老在这场博弈争辩的后期一直没有说话,他站在人群中,负手无声地看着沈之屿,无端感觉沈之屿方才的语调和神情有些熟悉。
是了, 是和说“内人很好,是位佳人”的时候一模一样。
周老顿时被自己不着边际的猜测给吓住, 等房门关上,沈之屿已走远,才缓过神来, 陷入深思。
潭老气急败坏地坐下, 找他抱怨:“现在的后生简直目中无人!”
“不。”周老喃喃道。
“老周, 你嘀咕什么呢?”
“这两人……”周老没敢冒然说出猜测,只道,“这两人,和以往的那些人,好像不一样。”
月至中天,牛以庸那边也结束了劳累,将今日辩论的入选名单送至相府,辩论十分顺利,没出现任何岔子,沈之屿看了眼单子,不出他所料,选上来的其实是世族弟子较多,点头道:“明日继续。”
牛以庸分外老实地领命告退,没多半言。
魏喜还在为今天白日里的事情愤愤不平:“那群人不是大人您父亲的朋友吗,借个名讳广发文章而已,又不是要吃了他们,何必这样翻脸?”
“他们心中有畏惧。”沈之屿刚回府时,痛得下唇都咬出血印来了,卓陀又连忙赶来施了一针,取针后,浑身上下都是汗,因不想带着汗睡觉,待打发牛以庸等人,他又强撑着去沐了浴洗了发。
魏喜从衣柜里找出干毛巾递出:“啊?畏惧什么?”
“很多。”沈之屿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他们亲眼目睹过父亲入仕后的一时鼎盛和一落千丈,随后发声无能,惨遭四大家压迫,听闻今日之事,第一反应定然是退怯。”
即使四大家现在已经死了。
魏喜追问:“那该怎么办呀?”
长发如瀑,光擦干就用了近半个时辰,随后沈之屿换上寝衣,骤然发现这年初才做的衣裳竟然有些大,特别是腰间。
魏喜心想,就算自家大人要用强硬的手段,不顾什么父辈之间的情谊,逼这群老儒就范,那也是应该的,凭什么自家大人在负重前行的时候他们就能过逍遥快活日子,他们只是被吓了一次,既没缺胳膊也没少腿,自家大人付出和失去的,可比他们多太多。
沈之屿一眼看穿魏喜根本不知遮掩的心思,轻笑一声,曲指在他额头轻轻弹一下,然后默默地将衣带束紧了些,走到床边坐下:“没必要如此,此事好办。”
“好办?”魏喜不解,“大人,我不懂。”
“这群前辈的风骨多年不减,当年之事对他们而言,心里其实还有一口未出的气,想要搏一场,他们在看到信后肯来,席间又多次提起往事,就足以说明这一点,其他原因都是借口,他们自己都察觉出的借口。”
“可他们还是拒绝了呀,他们怕死啊!”
“谁都怕死,内心有这一想法就够了。”沈之屿道。
魏喜最后还是没听懂,忽然想起厨房里熬的药到时辰了,继续熬下去恐怕会失去药效,匆匆告退。
魏喜离开以后,沈之屿倒头就睡。
白日里勾心斗角太多,夜里便容易睡得特别沉,沈之屿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辽阔无垠的草地上,天空又高又广,远处崇山峻岭连绵,每一座山的山头都覆盖着终年白雪,耳边有听不懂的歌声环绕,空旷孤寂,不像是中原之物,稍后,一阵冷风吹过,他泛起寒战。
“冷么?让朕抱着你可好?”
沈之屿一顿。
下一刻,只见元彻忽然出现在身边,并张开双手面对面地搂紧他。
他们交换了一个带着思念的吻。
分开时,沈之屿微喘,问道:“这是哪儿?”
“北境,朕出生的地方。”元彻抓住他的手,“走,带你逛一逛。”
他们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散步,欣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没有挡人视野的高墙楼阁,目之穷极处,一只鹰从头顶呼啸而过,羽翼划破成团的白云,在碧空上留下一线白烟,久久散不去。
就这样从天亮走到天黑,却一点也不累。
夜里,元彻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张吊床,吊床很大,摊开绑在树上后能容纳下他们并肩躺着,北境的夜空繁星如瀑,看着看着,沈之屿生出一股天地明明如此之大,他何必将自己身陷囫囵的委屈来。
梦中情绪难以控制,想法一旦冒了个头,便不断滋长,挤压许久的情绪如同决堤,沈之屿越想越难过,最后踹了元彻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