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通慌忙作揖,答说不是。
木惜迟不断逼问,吓唬他。郑通终是扛不住,支支吾吾面向皇帝启道:“今日文姬娘娘在自己宫中晕倒,传了太医过去一诊……呃……似有胎像……”
“啊?”木惜迟从椅上跳起来,一面又拉着郑通说:“你说什么?”又问:“可瞧准了?”
郑通道:“回公子的话,下官唯恐有误,亲自又请了遍脉,文姬娘娘确实怀了身孕。”
“她也犯不着啊……” 木惜迟还在疑惑文姬莫不是和谁偷做了丑事,可以她的性情,绝干不出来。
忽而又想起这许多天,自己没同皇帝见面……
方才皇帝面上的愧色……
他竟不叫郑通进来回话……
木惜迟猛然想通了关节。
这么多不合常理的事凑在一起,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即便它本身那么不可能。
木惜迟看向上座的皇帝,忽觉心田被一柄钝器刮过,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滋味。
作者有话说:
这里并非咱们陛下意志不坚定,后面会揭晓缘故
木惜迟勉力挤出一丝笑容,“那么可要恭贺陛下了,文姬身怀龙裔,实乃邦家之幸。”
座上君王沉默不语。
魏铨已带领宫人避了出去,郑通也瞅空跑了。空荡荡的大殿此刻寂悄无声。
“孤记不清那日是怎么了,”皇帝忽然开口,“只觉浑浑噩噩做了一梦。醒后身边就……就是文姬……”
木惜迟心说这倒好笑起来,文姬既不懂魇镇之术能迷惑人心,又不通药理能混淆心智,她自己又是个弱女子,如何还能强迫了谁去呢。必定是愿意了。
刚想出口,又见皇帝实在沉痛可怜,便不忍心。
“你一定恨孤。”
“这是哪里的话。陛下肯听劝,是好事。”
又是漫长的沉默。
半晌,木惜迟起身作辞。皇帝垂头阖目,但觉连一句款留话语也难以启齿。
木惜迟径自快步走出去,直到了殿外,才忍不住扶在门框上倚着,自觉胸中起伏,眼前发黑,似在背地里让人击了一拳。
骗子……骗子……都是骗子!
只会拣好听的说,做出来的事都够人受的!
白白枉费我一片真心!
一时间屈辱、愤恨、委屈一齐都涌上来,遂发狠与他二人决裂。
文姬怀孕的讯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前朝,那些主张早定国本,鼓动皇帝造娃的大臣们闻之,也就高呼着“主上圣明,国祚永年”,进而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了。生事的皇后一党,再料不到竟让文姬捷足先登,此刻木已成舟,且又没了借由,也就无可如何了。
且说木惜迟与皇帝冷战数月,心里渐渐消了气,况他认为此事错不在文姬,又念着她弱质蒲柳,皇后恐又去作践,且腹中怀的终究是皇帝的骨肉。故此生气归生气,到底得去探一探才放心。
这日便来探访文姬,一径步入院内,但觉悄静无声。木惜迟只当主仆几个歇晌,蹑手蹑脚走进堂屋一看,文姬端坐正中,见木惜迟来了,也并不起身,倒是贴身一个丫头迎了上来。
“你们几个怎么都不出声,害得我不敢惊动。” 木惜迟一壁笑说,一壁在文姬对面坐下。又大致在屋内略略扫视,察觉临窗案上原本列着的瑶琴玉箫全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红绳,一对牛角,又有许多铜钱。
和合术?
莫不是和合二仙来过?
正在疑惑,丫头奉上茶来。木惜迟接过,抿了两口。因见文姬一语不发,怏怏不乐。又因前番已经混熟了,便放下茶盏,附身将耳朵贴在文姬腹部,自己听了一会儿,说道:“诶,孩子在动诶!我都听见声音了。”
又问:“他有多大?”说着用手比划着,“是这么大?还是这么大?”
一旁宫女知道木惜迟与她家主子和睦,便凑趣笑道:“公子别是听岔了,龙胎现在也只有一个核桃那么大罢。”
木惜迟笑着摇手,说道:“不对不对,我明明听见他动了。”
“那是我肚子叫。”文姬忽然道,“我饿了。”
木惜迟闻言一个趔趄,遂起身来,恰与之目光相对,不觉心中漾过一丝怪异。
未免面上露出端倪,木惜迟忙扭头询问一旁侍立的丫头,“怎么,还没用过午饭么?”
丫头笑道:“回公子,午饭已用过了,娘娘现在孕期,一人供给两人,所以食量陡增,容易饿的。”
这个丫头说着,那个丫头已经在传膳了,不多时摆了满满一桌。且皆是荤腥,并无素菜。
怎么跟听说的不一样?别的妇女在孕期都食欲不振,更有那闻不得荤腥的,却怎么文姬是这个路数?
木惜迟正纳闷儿,只见文姬已用箸子掇了块牛肉放入口内,嚼没几下就咽了。
木惜迟眼看着她把一桌菜吃光,忍不住提醒她勿要暴食,还是保养身体为重。
文姬敷衍地点点头,并不以为意。
木惜迟总不见她喜乐,便说道:“我知道你想念陛下,这么着罢,你且好好安胎,我同你保证,陛下今晚就会来看你的。”
文姬抬头看着木惜迟,一双眸子雪亮剔透。半晌绽出一抹甜笑,“那我就等着。”
至晚,木惜迟踱着步来到南书房。魏铨守在门口,一见了木惜迟,如同得了宝贝一般,老远就迎上来,一面随着木惜迟进去,一面说道:“公子可来了,公子不知道这些日子……昨儿四更天我进去伺候,还听见叹气声,已经熬得两颊都陷进去,哎唷唷,您见了就知道了。”
木惜迟脚步不停地进门,恰遇见里头出来几位大臣,见了木惜迟都站住脚颔首一礼,才一起又走远了。
皇帝见着他来,颇有些诧异,意欲说什么,却又实在情怯。
还是木惜迟先开口了,“陛下近来安否?”
“嗯,”皇帝应了一声,抬手命小内监去倒茶。魏铨却已亲自斟了一盏,置在木惜迟跟前。随后便领着一众宫人退下。
屋内只剩下两人,静悄悄的,烛火哔驳,灯影狠狠晃了几晃。
木惜迟拣起一柄小银剪子,走到跟前,剔了剔灯花。纤细的身影被各处烛光一映,满屋里乱摇起来。
木惜迟故意慢慢剔着,忽被从背后抱住,险些站不稳扑倒了烛台。接着又被拦腰抱起。
南书房内有寝室,专供皇帝案牍劳乏之际,短时休憩之用。
“陛下……”
皇帝将他放在床上,欺身压上来。
“陛下……”
木惜迟还想闹别扭,但一看到皇帝的双眸,心就软了,也化了。
“好想你,绾儿,你知道么?”
“我还不是一样。”许久之后,木惜迟才说。
“分明扯谎,何曾一样。若绾儿果真同孤一样,早就忍不住要见面,又怎会等到今日。”
木惜迟知道自己被吃的透透的,于是把脑袋扭到一边,不说话。
皇帝在他侧颈吻了一下,木惜迟整个人便忍不住一抖。
魏铨在外守着,一个小内监问道:“师傅,这会子该进去添茶了罢?”
魏铨嗤一声,戳着他脑瓜子道:“小兔崽子,跟了师傅我这许多年,也没个眼力劲儿。咱们陛下正是虎狼之年,这许多天没闻见香,猛地喂到嘴边,一时半会儿能完事儿的?现在进去,可不你疯了!且老实待着听呼唤罢!”
那小内监听毕将脖子一缩,吐吐舌头,果真贴墙根站好,就不敢动了。
屋里二人汗涔涔紧紧贴着,木惜迟用脸颊磨蹭着皇帝肩头被自己咬出来血印子,身子犹在不住地打颤儿。
“呀,我都忘了今儿为什么来了。”
皇帝的手在被子下轻轻捏了他一把,“还能为什么,孤倒是要听听。”
木惜迟支起脑袋问,“眼下什么时辰了?”
皇帝笑道:“管是什么时辰,夜都深了,难道用你打更不成?”
“不对不对,”木惜迟掀被就要下床,被皇帝一把按住。急得他道,“我答应了文姬,今晚要劝陛下到她宫里去。”
闻言,皇帝脸上不禁一僵,“这是什么话?”
“文姬孕期辛苦,思念陛下之心更苦。如若由她悒郁下去,恐伤及腹中胎儿。”
皇帝正因这事与木惜迟隔阂许久,这才刚好了,又被重提起来,心里便不过意,只得道:“她既有腹中胎儿相伴,料必无碍。绾儿独自一人,难道就不想念孤么?”
木惜迟才来时冷冰冰的,现下已被捂化了,哪里舍得放皇帝别处去。于是不过一说,也就丢开了。
翌晨,皇帝自去早朝,木惜迟回长熙殿补眠。
丫头端来清茶,木惜迟漱了口,正要躺下,忽闻外头有人说话,语气慌乱急切,因而木惜迟留意听着。
实则说话的人还在老远的甬路上,长熙殿的宫人们通不曾听见。
“娘娘,他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咱们开罪不起。素日咱们还要受人家接济和庇护。如今你去寻他的麻烦。不是掀了自己的青天么!”
另一个宫女道:“娘娘可别糊涂了。不过为了昨儿晚上陛下没来,可这也怨不得绾公子啊。娘娘抓着死理儿不放又是何必呢。他虽应承了,不过尽到心力罢了,难不成捆了陛下给咱们送来。并非他有意耍弄于您……”
木惜迟都听在耳朵里,因而也不睡了,命大开殿门,启户以待。
第145章
说话间,文姬已气势汹汹地来了。长熙殿的宫人们还要向她行礼。谁知文姬三步两步上来,扬起一掌就往木惜迟脸上盖去。
木惜迟往后一闪,避开了。同时伸手迅疾地探向文姬眉心。
这一探,木惜迟也疑惑了。他原本笃定文姬是被邪祟上身,才致使性情大变,方才听见殿外动静已经又信了八、九分。所以才令开门启户相迎,好一击将邪祟除掉。
然而当他探向文姬眉心时,却并未觉出任何妖邪之气,亦且腹中胎动脉脉。那便不是被邪祟上身了。
木惜迟这下拿不准了,迟疑间,文姬又一掌挥来,木惜迟躲避不及,被指甲挠破了脸。地下站着的宫人看傻了,都不敢动。
木惜迟恐一旦厮闹起来,文姬动了胎气,于是任由她打骂侮辱,毫不还口还手,只一味后撤。
一旁兰汀瞠目结舌瞧了这半日,一时猛醒过来,撒开腿就往外跑。
木惜迟知她是要跑去找皇帝来,连忙呵止住。
还是文姬带来的两个丫头跪在地上抱住腿,苦苦劝住了。
文姬去后,木惜迟命下人不许走漏风声,更不许传到皇帝那里去。他自己悄悄把照看文姬母子的御医招来嘱咐两句。于是那御医奉命在诊脉时多留了心。可千诊万诊,皱着眉捋着须,胡须都快薅没了,御医仍是找不到症结所在。只得回来复命说:“孕期心绪波动亦乃常见,又兼仗着子嗣,拿乔撒娇也是有的。只待瓜熟蒂落,自然恢复如初。”
木惜迟知他是查不出缘由,故此拿话搪塞,招招手让他退下了。隔了几日再去看望文姬,见她沉静温婉,便又觉得太医的话大尽情理,果真就是怀孕闹的毛病。
这日天气晴好,又无杂事纠缠,木惜迟陪着皇帝在花园池边垂钓作乐,忽见文姬自那边花堤上走到对岸,向这里遥遥相顾。皇帝就要携木惜迟往别处去,木惜迟却冲文姬招招手,又命个小丫头去请她过来。
及至文姬走到跟前,欠身向皇帝行礼,木惜迟忙挽扶住,笑道:“你已经多辛苦了,就免了这些礼数,陛下也不怪罪的。”又端详一阵,笑道,“孩子长得真快,愈加显怀了。”
文姬也笑笑,眼睛却只凝视着皇帝。
木惜迟便问文姬随行的丫头,“你们娘娘出来多久了。”
丫头答:“少说也有半个时辰,正是该喝安胎药了。”
木惜迟闻言,便邀着皇帝一同送文姬回来寝宫。丫头献上茶,然后才去布置文姬的药。
木惜迟看看皇帝,又看看文姬,心中便有些感慨。忽然想到文姬的这个孩子恐怕将是师父在这六界中唯一的骨血,实乃珍贵无匹,一定要平安降世,决不能有任何差池。
这时丫鬟正端来了安胎药,木惜迟忙先要了来,自己用汤匙挑了一点放入口中试了试温热,有毒无毒,验视妥当后,递给文姬。看着她喝下去,又说些闲话,这才作辞回去。
此后数月,木惜迟时时殷勤,常去探望文姬,又作好作歹拉着皇帝一起。文姬十分开怀。
忽一日夜里,人报文姬腹痛不止,期将临盆。木惜迟同着皇帝忙忙来至,只见里里外外人来人往,穿梭不断。
里间已有几个御医施针用药,外堂还有几个正凑在一起说话。
木惜迟便问其中一个道:“文姬情况如何?你们又在商量什么?”
那御医见皇帝来了,忙跪下道:“启禀陛下,文姬娘娘有些难产,臣等正在商议对策。”
木惜迟一听就急得坐不住,催他们快去想辙,别耽误工夫。而后就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屋内乱转。
一直心煎如油地等到天将明时,听见婴儿一声啼哭,心才稍定。稳婆抱出孩子来,喜得说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位小皇子。”
木惜迟没等皇帝动作,先就抱过来,只觉软软的一小团,像端着豆腐似的,不敢用力。
还没等仔细瞧瞧孩子眉眼,就听里头惊呼:“不好,娘娘不行了。”
忙又进去看文姬,只见她面色陡转灰败,人已咽了气。
木惜迟不禁由喜转悲,心中惊痛交加。然目今人已故去,只得握着文姬的手出一回神,由着内官们收殓装裹去了。
且说文姬去后,身前居住的寝宫挂了三日白幔,权作治丧。相比之下,前朝却是一派欢腾气象。有人题本,奏请立此子为储君,交由皇后养育。
皇帝则准了前一半,驳了后一半。在孩子满月时赐名立储,布告天下。而自打出生,孩子就一直是木惜迟在抚养。因他落草时正值太阳初升,木惜迟遂给他取个乳名,唤作昱儿。
木惜迟疼爱太子非常,亲自监管乳母饮食,什么时候该喂、奶,什么时候该哄睡,那是分毫不差,日日如斯。
只有一事还不安贴,就是昱儿总爱啼哭,每每要人安抚许久才能好。
这日又不明不白地半夜哭了,木惜迟只得过来抱起他唱道:“孩儿小,孩儿闹,吃不够,长不高……”
兰汀在一旁道:“您总给太子唱这种混不吝的歌谣,仔细真就长不好了。”
木惜迟轻轻摇晃着道:“他才多大一点子,只会啊啊乱哭,懂得什么呢。”
兰汀道:“恐怕孩子有感应的,知道娘没了,所以伤心。”
木惜迟听了这话,想了一回,也觉有理,叹道:“这么一丁点儿个孩子就这样,可见与生俱来的重情重义。又这么难哄,恐怕长大后也是个倔骨头。”
兰汀一面将满室灯烛点亮,一面回头道:“奴婢记得文娘娘身上总戴着枚玉佩,后来也没随着入葬,公子叫人打听打听那玉佩的下落,不如就收了来留给太子,一来做个念想,二来兴许见了娘亲随身的东西,太子就不哭了。”
第二日一早,木惜迟便将此事吩咐下去,到后半晌就寻到了玉佩,拿来给太子放在枕边,果然就止了啼哭。
韶光似箭,转眼小昱儿到了牙牙学语的年纪。木惜迟教了许久,才总算学会了“爹爹”两字,可一见了皇帝,还是吓得不敢出声。
将近学龄时,木惜迟又忙着张罗给他请最好的太傅。这日,太子课毕归来,木惜迟问他学的什么,又拿他读的文章来看。看上面是罪己诏。
木惜迟点点头,道:“国君无德则民遭难。天下治乱在于一人,得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托于兆民。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见思所不及。若下不能理育众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
兰汀在一旁做针线,闻言笑道:“太子还这么小,您给他讲那些佶屈聱牙的大道理,他如何能懂。”
木惜迟不以为意地道:“昱儿可是陛下的亲骨肉,能和一般的小孩儿比么。”
说着坐下,将小昱儿抱到膝头,“你作为太子,未来的君主,光明社稷都在你身上了。将来若能得贤臣匡助便罢,若不能也切不可为愚臣所误。因此从小就要时时反省,这也是罪己诏的深意所在。” 又问他今日作的文章在哪里。
小孩儿鼓着腮帮说:“我不懂该怎么作。我明明没有罪呀。我最大的不足就是太聪明,太可爱了。”说毕还一脸无辜地耸耸肩。
把个兰汀笑得弯腰打脚。
木惜迟抿唇看着他,半晌捂着额头道:“一个爹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一个娘又是最温婉多情的,两人都那么有分寸,从没见这么疯,这孩子到底随了谁……”
兰汀笑道:“公子嘴上虽嫌弃着太子,实际还不是当心头肉一般疼着。”
木惜迟摇摇头道:“自家孩子,再招人烦也没辙。”说毕煞有介事地深深叹一口气。
初春某日,皇帝携了众贵戚勋胄子弟外出狩猎,木惜迟伴驾随行。
皇帝命一切仪仗从简,不入行宫,以行军打仗的规格,夜晚也宿在帐篷里。
勋贵子弟第一次住帐篷,都十分不惯,连魏铨个老太监都委委屈屈嫌弃床板太硬,地方太冷。独皇帝泰然自若,毫无抱怨。
说起来褚国气象生平,也许多年没有打仗了。可皇帝并未染上一丝骄淫之气,木惜迟看在眼里,万分钦佩。心想师父这一世乃九五之尊,文韬武略,出类拔萃。既是一代明君,又是旷世英豪。心中这般想着,眼神兀自凝望着皇帝,痴痴迷迷。
彼时狩猎伊始,皇帝在队前列眼望群山,在心中规划进山狩猎之途径,忽的回头与他目光相交。木惜迟不禁晕生双颊,便拉着皇帝说道:“陛下,那边有一条曲径,我看少有人行,咱们从那里进山碰碰运气,兴许能猎到些奇禽异兽也未可知。”
皇帝答允,二人遂舍了众人,打马往小路上去了。
到了密林深处,木惜迟就不愿好好待在自己的马背上了,一定赖着要同皇帝共乘一骑,两个人慢悠悠走走看看,一头猎物也没逮到。
木惜迟有几成灵力在身上,耳听得远处有什么东西在簌簌地逼近,便不再说笑,全神戒备。又听这声响十分轻巧迅捷,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绝非野兽,似是训练有素的暗兵。
此时胯下的马匹已有些躁动,皇帝还全然无知。木惜迟瞅准了方位,跃身而起,主动迎上。正在这时,只见丛林中忽然冲出一人来。
“小心,有刺客!”
木惜迟及喊了这么一句,眼见那刺客矮下身子,堪堪避过自己,直以迅雷之势奔至皇帝身前,自袖中抽出一柄短剑,往皇帝喉咙刺去。
木惜迟旋身回撤,挡在皇帝之前,与那刺客近身搏斗,仅以一个招数便格了他一剑之势,竟觉得对方并未下狠手,在自己格挡之前就已经弱化了剑势,似乎对自己颇为忌惮。
那人飘然退开丈许,怔了片刻,似乎在犹豫是否要继续,随即一个闪身遁去。木惜迟想要追,但心中记挂着皇帝,又恐怕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遂回头道:“陛下,此地凶险,咱们还是先回营地。”
皇帝却不动。
皇帝不动,半晌道:“既如此,还是回去为是。”说着调转马头。
木惜迟也牵来了自己的马,默默跟在皇帝身后,时刻提防四周的动静。
皇帝在前头走,方才的一幕幕不禁在脑海中重演。初时那刺客分明直奔而来,下手又狠又快。掠过脸颊的那道剑气十分凌厉,令人头皮发麻,显是下了致命死手。如若不是木惜迟格挡那一下,如今自己已不能站在这里了。
相较之下,在面对木惜迟时,刺客却颇为忌惮,时有掣肘。唯恐伤了他似的。
如此诸般诡异,百思不得其解。待返回营帐,及命搜山,终也是无果。
御驾回宫后,皇帝先时不动声色,只暗暗加紧了宫墙外围的戒备,又命人暗中查访,自己也在心中拟度,却始终猜不透那来者的身份,因中间又牵连着木惜迟,因而更加刺心。
这日一早终于抓到一点信儿,便有亲卫来报:“日前兵部得了陛下的旨意,巡察街面更加留心,便注意到近日城中流窜着一伙人,自称是南来的商贾,通关文碟一应俱全,连买卖契约都是齐备的。”
皇帝问:“有何不妥?”
那亲卫老实道:“正因没有破绽,规矩太过,兵部称从未遇过这般无一丝纰漏的商人,故此才疑心。于是报与了禁军,臣亲自盯了几天,又多方探听,果查出些蛛丝马迹。臣不敢自专,特来奏禀陛下。”
皇帝示意他说下去。
亲卫便说道:“那伙人于上月就已在城西一间酒楼落脚,却不急着发卖货物,只向店家打听都中景况,还说自己的货物都是些金贵细货,不肯市售,只欲卖给权贵之家,为的是善价而沽。店家贪图他的好处,便为其牵线搭桥,助其结交些高官府里的管家买办。陛下围猎时撞见的刺客,怕就是他们一伙的,经由这个渠道才打听到了陛下的行程。”
皇帝闻听,始才松了口气,只要是与木惜迟无关就好。
“但有一处地方臣不解……”
皇帝忙追问:“何处不解?”
亲卫道:“臣不敢说。”
皇帝:“孤赦你无罪,但说无妨。”
“他们中一人,类头目者,昨日夜访漆大人的府邸。”
皇帝忡然变色:“夜访?漆家可还好?”
“陛下稍安,漆家无事,他们密谈了足有两个时辰,其中内容臣不得而知。”
“密谈?”皇帝更加惊疑。“你还查出些什么?”
“目前就没有了。臣的手下还在酒楼和漆府盯着。”
“很好,没有孤的命令,不可打草惊蛇。”
正说着,魏铨进来报说木惜迟带着太子来了。
皇帝使个眼色,亲卫便一闪身从后门躲入别室。木惜迟前后脚就进来了,一面嘴里抱怨说:“陛下的这个儿子哟,我是管不了了,不肯习武,怕读文章,成日价淘气,我是降不住了,我看他就只对陛下还有些个惧怕。”说着就将小昱儿往皇帝怀里一放。
皇帝从没抱过孩子,根本手足无措。
一旁魏铨笑道:“世人都打这么过来。公子不知道,陛下小时候比这位还更淘气,等长大了,懂了道理,还不是成了顶天立地的明君。”
太子原本乐呵呵,一到了皇帝怀里,登时吓得大哭,手和脚虽不敢挣扎,可脸只冲着木惜迟嘤嘤哭泣,好不可怜见的。
“绾儿,他怎么了,为什么又哭。”
木惜迟实在看不过,只得抱回来。太子两只莲藕似的胖手臂紧紧搂着木惜迟的脖子,生怕他又将自己给了出去。
“爹爹,回家家。”
“我不是你爹爹,那个人才是你爹爹。你怎么乱认爹爹。”
“不,不,昱儿要爹爹,昱儿要回家……”边哭还边用脚踢打,简直多待上一刻就是要了命一般。
一旁魏铨和兰汀也摇着拨浪鼓逗他,“太子殿下,您瞅瞅这个好不好玩儿?”
皇帝在后看着他几个大人逗一个孩子,油然而生一种温情脉脉。轻轻拉一拉木惜迟衣袖,“你成日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倒把孤剩得冷冷落落。”
魏铨一听见这话,就欲带着兰汀回避。太子又因皇帝靠近了,吓得喊“兰嬢嬢”,只要兰汀抱他。
两人索性抱着太子一起退出。
室内静下来,木惜迟拉着皇帝坐下,说道:“怎么还同个孩子争风吃醋的,昱儿要不是陛下的亲骨肉,我哪就那么稀罕他,宝贝他啦。”
又用手抚着皇帝眉心道,“陛下总这么严肃,孩子见了都怕。”
皇帝眉心已有深深一道沟壑,年纪上来,就更难抚平了。
皇帝看着木惜迟好半晌,说道:“绾儿,孤有些累。”说完躺下去,头枕在木惜迟腿上。木惜迟则轻轻替他按着额角。
“绾儿,孤已是半百之人,近来总也感到困乏,精神一日短似一日。”
木惜迟道:“陛下分明正值壮年,为何忽然说起这些丧气话?”
皇帝摇摇头,“昱儿还这样小,若孤哪日有了不测,这偌大的担子岂不都落到他的肩上。所以绾儿才心急,逼着他用功,盼他早日成材,是也不是?”
木惜迟没听出话里的意思,还只管生气太子不肯上进念书,又念叨了一箩筐。
“那个刺客抓住了。”皇帝故意说。
“啊?”木惜迟还没拐过弯来,“就是咱们打猎时碰见的那个刺客么?”
“是。正在刑部受审,吐了不少东西出来。”皇帝一壁说,一壁观察着木惜迟的神色。
“他到底打哪儿来,为什么害咱们?”
皇帝道:“还不知道,待抓住他的同伙就都清楚了。也有外贼,只怕也有内鬼。”
“这些人好没意思,一定要弄个你死我活。大家都好好活着,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把个孩子养大,这不高兴么?”
一句话把皇帝也逗笑了,“吃饭、睡觉、养孩子,就是人生三大要事了?”
“怎么不是?以往都只有前两件,小昱儿出生后,才有了这第三件。只是他就惨了,他将来还要治理国家。这个最难了,所以呀陛下,做个国君有什么趣儿。”
皇帝的笑容倏地散失。
只听木惜迟又说道:“只盼昱儿快快成材,将这担子接了去,陛下同我,咱们两个就能够游山玩水,每一日都在不同的地方吃饭睡觉,那才快活!”
皇帝微微一怔,半晌回过神,不禁伸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捏,“那时候孤成了个老头儿,吃不动,走不动,可怎生是好?”
木惜迟道:“陛下累了,绾儿就背着陛下走,东西咬不动,绾儿就做得软软烂烂的,不用费牙也能吃。绾儿一辈子陪着陛下,一辈子爱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