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枭将悍卒,一边是残兵溃属。只一眨眼间,岐人奔溃四散。小皇帝在刀山枪林中急驱而前,不断找寻木惜迟。
“陛下,陛下住手——”
一个声音自远处飘来,小皇帝勒马停下。回头一看,竟是木惜迟策马奔来。小皇帝喜之不禁,忙迎上去。
木惜迟来到跟前,命骑兵住手,退出一丈之外。自己跪下向小皇帝道:“陛下,穷寇莫追。设若今日杀了这些残兵,您的圣誉就不保了。即便班师凯旋,届时为诸国所不容,您就只得被逼退位了。”
那骑兵领头人过来道:“公子,陛下可是为了救您才来的。”
木惜迟忙问他:“死了几个人?”
那领头的道:“属下们并没敢下杀手。”
“好,好,好。” 木惜迟放心。
小皇帝扶着他双肩,向他面上身上细看,“绾儿,你没事么?”
木惜迟:“陛下,我没事。您中计了。”
原来,先前计议射杀木惜迟的那两人正要集结弓弩手前去支援皇帝,忽见有人推着个硕大的食盒走近。二人正疑惑,那推车的士兵一晃眼不见了。
二人见这个食盒雕工精美,却大得非比寻常。其中一人抽出腰间佩剑,用剑尖挑开盒盖。竟发现木惜迟只身着一件薄薄中衣,肌肤若现,正蜷缩在里面,好梦正酣。
年轻将领还不解,年长的那个却已经反应过来,登时脸上一红,说道:“公子怎的这般淘气,又不是在安覆荣华的后宫,这可是生死一线的战场。不是你玩闺阁情趣的地方。陛下他为了你,去和那番兵搏命去了!”
木惜迟只觉寝帐内熏的香甚是浓重,使人头晕脑胀,糊涂睡去。忽被两个人吵醒,发现自己竟是这身装扮,又及听了这一席话,方知大事不好。
“是谁使出这般毒计!” 木惜迟恨的咬牙。
骑兵头领道:“必定是岐君屠门治,此人阴狠毒辣,对这些士兵的生死不管不顾,宁愿牺牲他们,也要拉陛下下水,这真是黔驴技穷!”
木惜迟听了却不置一词。
彼时小皇帝失而复得,双手仍是不住颤抖,也并不追究是谁施计。当即带着木惜迟返回营帐,日夜不离左右。待整顿完毕,全军班师回朝。
乃至后来查出商量要射杀木惜迟的那两人,其中之一便是皇后的胞弟韩朔。另一人亦供认系韩朔鼓动他集结弓弩手。
又不知怎的,连同误传木惜迟遭岐人掳去一事也搬在他身上,两件事连在一起,说他分明假借射杀木惜迟,实则真正的目标是小皇帝。这一下子弑君之罪扣下来,小皇帝怒不可遏,下令斩杀韩朔。
木惜迟闻知,忙劝阻道:“纵是因其姊姊之故,韩将军有意射杀于我,那后一件事却绝非将军所为。他恨我是真,可他忠心陛下亦不假。陛下细想,将军的姊姊是陛下的皇后,他韩家满门同陛下荣辱与共,福祸相依。又岂会做出此等自毁长城之举。”
小皇帝听了,半晌道:“即便如此,他有心害你,孤亦不容他。”
木惜迟笑道:“设若将军真的为了稳固军心而射杀我。我倒要谢谢他。陛下,自古帝王将相忍人所不能忍,要做到无牵无挂,无羁无绊,方是长治之法。绾儿不愿成为陛下的牵绊。陛下韬光养晦,多年善待韩家,何以到这时就忍不了了。”
小皇帝道:“孤不能再失去你,凡有意害绾儿者,孤必惩之。”
木惜迟轻抚小皇帝心口,笑着道:“绾儿有陛下护佑,福大命大,不会有事。且陛下不要将绾儿看扁了,陛下以国利为重,难道绾儿就不懂了?凡为大褚效力,忠君护国之士,绾儿绝不视之以敌。请陛下快些降旨,赦免了韩将军罢。”
当日,木惜迟亲自举着圣旨奔入刑场,救下韩朔。木惜迟宣读圣旨毕,命左右替韩朔卸去枷锁,又对他道:“将军勿要伤心,陛下已知委屈了将军,今日不但赦了将军死罪,亦且官复原职,荣宠如初。”
那韩朔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闻听此言,不禁涕泗横流,向着木惜迟叩首不迭。
一时间,前廷后宫无不称颂主上英明。对木惜迟也是赞不绝口,夸他不仅能军前效力,舍命救驾,且又能进尽忠言,以德报怨。自此后,韩皇后也就偃旗息鼓,不敢作兴。
半月后,诸事都妥了,隆冬已过,春暖花开。
这一日,小皇帝舍了仆从,陪着木惜迟在花园赏玩。两人有说有笑,不时打闹。忽然小皇帝在山石上滑了一跤,木惜迟没拉住,让他摔下来,头碰在地上,当即晕死过去。
木惜迟唬了一跳,忙的扑在身上呼喊,又去探他的鼻息,竟一丝也无。心里登时一痛,再一联想到花影说的须南壑殊提早归境的事。心忖莫不是花影在暗处动手了?
如此想了一回,虽心里万般不舍。然师父已去,这人世间又有什么趣儿。遂拔下了小皇帝腰间一柄短剑,往自己胸口直戳下去。
第142章
如此想了一回,虽心里万般不舍。然师父已去,这人世间又有什么趣儿。遂拔下了小皇帝腰间一柄短剑,往自己胸口直戳下去。
剑尖将要刺进心口,忽被一只手大力荡开。小皇帝竟从地上坐起,木惜迟还没反应过来。
“陛下,您又活啦?呀!您的手……”一时又注意到小皇帝的手背,那里被划开一道深深的血痕,血珠蜿蜒而下,染红了袍袖。只剑锋再上移半寸,左手小指一定就被削掉了。
原来小皇帝本无事,只是装晕吓唬着玩儿。起先木惜迟扑在身上呼喊,小皇帝些微得意,将眼启开一条缝,待要看他后面作何反应。孰料他只着急了一阵儿,而后也不见哭泣,小皇帝还有些不自在。却没想他竟毫不犹豫要自尽。震惊之余,心中又是痛又是甜,个中滋味,难以尽述。
“傻子,你作甚?”
木惜迟也明白过来,将嘴一噘道:“陛下,您可真皮,这也是开得玩笑的?”一面说,一面替小皇帝收拾伤口。
小皇帝将他一把揽入怀中,在耳畔轻诉道:“不意你这般情深,咱们竟浪费了许多年时光。”
木惜迟故意说:“那怪谁呀。”把个小皇帝弄得哭笑不得。
“绾儿过去受的苦,孤要用十倍百倍的疼爱呵护来偿还。”
木惜迟动动耳尖,煞是严肃正经地道:“好呀,就今晚罢,”说着两根手指交叉一比,“十次。”
小皇帝愣了愣,旋即笑道,“小绾儿,只怕你要叫苦。”
这之后,亦不见花影来催促,木惜迟稍稍放下心,自与小皇帝蜜里调油,心甜意满。亦且连原先的水木堂也不叫住了,小皇帝与他另设了一处居所,取名长熙殿,一应规格陈设较之皇后宫中不差上下。且又连日赏了好些古董金银,木惜迟都不喜欢。小皇帝知他没事就要习练武艺,偏爱舞枪弄棒的,便又送来好些兵器给他玩耍。将那些金银俗物都转赠了后宫其余诸人。
谁知其中有个文姬,自来不常得见天颜,又屡屡受些皇后的闲气,至于恩赏之类更是从未有之。今忽见有这些赏赐,惊得不了。忙扶着丫头赶来谢恩。却又被告知皇帝已往长熙殿去了。文姬只好又来。
才刚走到宫门口,魏铨上来拦住,问她作甚。
文姬道出缘故。魏铨回说陛下此刻不得闲。
文姬笑说不打紧,且就预备站着候驾。
魏铨为难,陪笑道:“陛下与漆公子有要事商谈,至晚也没工夫,娘娘还是请回。”
文姬微微一怔,只得勉强笑道:“罢了,请魏总管代为转达罢了。”说罢,仍扶着丫头,逶迤去远。
殿内连同宫人们都无人晓觉,唯有木惜迟听见说话声,出来恰看见文姬背影,便问魏铨道:“这姑娘是谁?”
魏铨笑答道:“公子有所不知,并非什么姑娘,她是文姬。陛下大婚那一年纳入后宫的。”
木惜迟听了点点头,待到夜深情浓之际,便问小皇帝道:“陛下,方才有位丽人,陛下为何不见?”
小皇帝亲吻着他的鬓发,含混道:“哪有什么人来。”
木惜迟:“陛下还装糊涂,方才那个文姬就来了。”说完就鼓着嘴不动。
小皇帝见他薄面带嗔,便将他扶起来,两人对面坐在床上。
“若非你提起,孤已忘了宫里有这么个人。”
木惜迟诧异道:“可是哩,我也疑惑怎么不常见她,只有在合宫夜宴上远远照过几次面。难道陛下讨厌她?当初为什么又纳妃呢?”
小皇帝握住木惜迟一只手,沉吟半晌,方说道:“文姬系罪臣之后,她父亲曾在军中效力,是当年那场哗变的主将之一,正是他谋害了父皇,妄图拥戴‘新君’。”
木惜迟听了,半日说不出话来。小皇帝看着他,语意转柔,笑着道:“你一定疑惑,孤何以将杀父仇人之女纳入后宫。”
木惜迟低了头。只听小皇帝继续道:“贼子最终作法自毙,可文姬的父亲却抛弃眷属,只身逃亡了。海捕文书遍布天下,可就是寻不到任何踪迹。彼时天牢传来消息,说他妻女提供了线索,羁捕衙门依图索骥,果然捕获得手。他妻女戴罪立功,因此被赦了罪。再也是怜她母女孤弱,家倾宅变之下,无处安身,孤便纳其为妃,豢养至今。”
木惜迟道:“那么她母亲现下何处?怎也不入宫探望女儿?”
小皇帝道:“文姬入宫次年,她母亲便去了。”
木惜迟点点头,叹道:“那么她如今是孤身一人了。”又看着小皇帝道:“我方才见她背影,真个儿是纤腰一搦,苗条多情。陛下可喜欢她么?”
“这是吃醋了?”小皇帝轻轻捏着木惜迟脸颊,“实告诉你,孤未曾同她说过一句话,这下绾儿可放心了?”
木惜迟不答,身子一倒,枕在小皇帝腿上,兀自望着床顶发呆。
且说那文姬离了长熙殿,慢慢地走在甬道上,犹自回头遥望。身侧丫头说道:“如今这漆公子风头无两,连韩皇后也被他踩下一头去。娘娘,不如咱们多亲近这漆公子,若能背靠着他,往后宫里的日子就不熬煎了。娘娘……”丫头见文姬不言语,扭头一看。文姬竟已是满面泪痕。
丫头想一想,半晌叹道:“奴婢明白,今日好容易得了这个谢恩的机会,能见一见陛下的,谁料又落了空。娘娘心里定是难过。从前皇后再如何狠毒如何磋磨咱们,究竟陛下的心里她是进不去的,倒是一线宽慰。可如今这位漆公子一下子将陛下的心占得满满的。娘娘待陛下之意不比这天下任何一个人少,此刻心里一定酸疼……”
话未说完,文姬呵斥:“放肆,不得背后议论陛下。漆公子因为他立了军功,所以陛下另眼相待,并不为别的。纵有什么缘故,我岂能做那等妒恨之辈,自然是悦服的。”
“可陛下同漆公子若是真的……您心里就不难过么?”
“我可难过什么呢。在他之先,还有皇后。皇后一手遮天之时咱是何等光景!如今他来了,把皇后的次序倒往后靠了靠,咱们也才过了几年清净日子。说起来,都是仰赖他。因此,不独我,你们见了他也要恭敬,如同见了我是一样的。凡咱们的人,你都要教导她们。往后谁再谈论漆公子的闲话,一律不必在我跟前伺候!”
丫鬟应了,又陪笑道:“娘娘别动气,是奴婢多嘴。”
文姬方叹口气道:“就连皇后待陛下亦不免存私心,自有家族利益的考量。唯有他,他是真心待陛下好,并无二心。他既待陛下好,就是待我好……”
却一面说一面泪珠又滚将下来。沿路回至寝宫,卸去残妆安歇。且不必提。
翌日,木惜迟溜溜达达找来。一进了去,就见文姬独坐椅上垂泪,哭得哽咽难抬。
木惜迟就走到跟前问怎么着了。
文姬惊了一跳,心说什么人走路悄无声响。
抬头见是木惜迟,忙起身让座,口里说:“不过皇后申饬了妾身,并没有什么。”
木惜迟望望日影儿,皱眉道:“一大清早就骂人,她也不怕触霉头。”
文姬听了这话,“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公子不必担心,今日这话,妾身绝不对外说去。”
木惜迟冲她笑笑:“我知道你不会说。横竖我也不怕。”说毕,递了一方丝帕上前。
文姬接了帕子,自去拭泪。木惜迟遂盯着她瞧个不住。
文姬被盯得脸红,笑道:“妾身不常出得宫门,敢是公子不大认得。”
木惜迟也笑了,“我自然认得你,只憾不得一会。眼下我可不就来了么。”又展眼看见临窗案上列着一张瑶琴,一管玉箫。再看看周遭,虽陈设简陋,四壁萧然,却一尘不染,清雅绝俗。不由心生欢畅,又谈几句,更觉投契。
自此后,木惜迟时不时来探望文姬,与他派遣忧闷。这日来时,看见文姬正在内室私祭。木惜迟站着等她结束,这才上前也敬了三炷香。
“是你娘亲罢?”
文姬抹抹眼睛,回答说“是”。
木惜迟叹一声道:“我自小就没了娘,连模样都记不清了。”
文姬讶异道:“难道令堂已经不在了?怎么陛下不日还要将令尊令堂自岐国接回褚国呢。”
木惜迟知道说漏了嘴,忙摇头掩饰过去。
文姬命丫头看茶,二人对面而坐。少顷,文姬道:“公子请恕嫔妾僭越。”
木惜迟:“是有话要说么?没什么僭越不僭越的,且请说来。”
文姬于是说道:“公子不明白深宫险恶,有些道理嫔妾不得不说与公子知道。嫔妾自入宫以来,亲眼见识了后宫斗争的残酷。这里虽不比战场上金戈铁马,却处处是陷阱。在战场犹可马革裹尸还,在这里会死的不见骨头。陛下是大褚的主宰者,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如今年轻,又这样多情,可君王这一层身份不允许他的爱永远炽热燃烧着。他身上的责任亦不允许。又有话说:‘侍君如虎,天恩难测。’嫔妾是女子,一生是出不去宫门了。可公子不同。公子乃自由之身,功臣之后,陛下不日就要遣使者入岐,接令尊回国。届时公子一家团聚,必定恩宠加身,荣华不绝。何不就恳求陛下,准你出宫……”
话未说完,木惜迟拦她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也知道你很喜欢陛下。”
第143章
文姬忙立起身,惶悚道:“妾身是陛下的人,自然敬重陛下,却……却不敢心生妄念,方才一番话实在是肺腑之言。”
木惜迟笑着安慰她道:“这个我知道。何必唬得如此,快坐下罢。”
文姬这才又忐忑难安地告了坐。
木惜迟道:“好姑娘,我知道你为我好,才说了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人说君王多薄幸,可陛下他不一样。他真的不一样。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他了。人们都做不到的事,他能做到。”
木惜迟忽然想到这一世是自己的情劫。微一愣怔后苦笑道:“倒也别说满话。或有一日。陛下果真令我伤心痛苦,而我仍旧会不离不弃,陛下同我是注定要在一起的。这个你未必能懂,我一生是为了陛下而活,这辈子我为他生,为他死。为他欢喜,为他伤心。至于旁的人,旁的事,都与我无干。”
及听了这一席话,文姬已呆在当地。她自诩珍爱皇帝远胜自己的性命,可此刻与木惜迟一相比较,也不得不自愧弗如了。
“一时说得尽兴,让你见笑了。”木惜迟定了定神,看着她道,“我知道平日皇后总来找你的茬儿。你因此受了许多委屈。往后我在一日,便关照你一日,皇后那里我也会掂掇着弹压。你也不必耿耿于怀自己的身世。陛下是不看重这些的。”
文姬唯唯应诺。又说了些话,就有丫头急忙忙进来通报,还未及开口,只见魏铨已迈着大步走来,喜气盈盈地给木惜迟作揖,又说:“叫老奴好找,原来公子在文姬娘娘这里。贺喜贺喜,天大的喜事呀——”
木惜迟忙问缘故。魏铨便说:“世子与夫人的车驾已入了城,公子一家眼见就能团聚啦!”
木惜迟听得迷迷糊糊。文姬已跪下道:“贺喜公子阖家团聚。”
这下他才明白过来,自己那一对儿从未谋面的爹娘这就回国了。
到了晚间,木惜迟正陪小皇帝吃茶。小皇帝也提及此事。木惜迟听后只淡淡“哦”了一声。小皇帝觑着他的神色,说道:“绾儿,令尊令堂十余年风霜苦楚,忍辱负重。孤同你保证,往后他们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人敢僭越了去。”
木惜迟也看着小皇帝,估摸着再不说些什么也不合适。便说道:“既有这等好事,那咱们今晚吃什么?”
小皇帝:??
木惜迟:“吃些好的庆祝庆祝啊。”
正说着,忽听外间闹吵嚷嚷,似乎魏铨正张罗着什么人下轿。若换作平日,他焉敢如此嚣张。木惜迟便知是故意。
果然小皇帝携了木惜迟的手起身,一径出外来至廊下。只见一对中年夫妇互相搀扶着,正在甬路上蹒跚而行。
夫妇俩抬头一见了木惜迟,先时一怔,继而嚎啕大哭着扑上来。木惜迟见了这阵仗,吓得躲到小皇帝身后,“陛下快救命!他们……他们怎么像那些地府里关着的冤鬼,看见人就往身上扑啊……”
小皇帝听了这话,眉头凝成一团,捉住木惜迟的手,正要训斥,但很快又心软,甚至于心疼。柔声道:“绾儿,你不记得了,他们是你的双亲父母。”
魏铨也忙解围道:“当年公子回国之路九死一生,又更大病一场,险些救不回。想来那时病坏了身子,记不得事也是有的。”
又好说歹说,木惜迟终于肯让夫妇俩拉手。小皇帝见木惜迟属实不自在,便命排上筵席,大家边吃边叙。又命皇后、文姬,诸长公主及驸马等陪席。
少顷,筵席铺设停当。小皇帝同木惜迟在上首并席,漆染夫妇两个在东边下首紧挨着坐了,夫妇之下才是皇后及众人挨次下去,又有无数内监丫头安席伺候,内外灯烛火彩,好不奢华。
小皇帝数次离席敬酒,又令漆染夫妇无需起座,安心受礼。漆染十余年苟且偷生,乍然受此尊荣,如恍如隔世一般,不断以袖抹泪。
席间唯有木惜迟一人自始至终容色如常,毫不见悲戚,一心都专注在吃食上,从不搭理漆染夫妇。然夫妇二人与小皇帝都不怪责,见他吃得高兴,身体强健,反倒十分宽慰。
一时宴罢,小皇帝让木惜迟当晚同漆染夫妇回家团聚,木惜迟执意不肯。小皇帝劝了一回,终是不忍相强,只得罢了。不几日小皇帝又问木惜迟,往后是留在宫中,还是回到漆宅居住。木惜迟毫不犹豫选择留在宫中,小皇帝也高兴这样,一面又遣魏铨达知漆染夫妇,命斟酌回禀,不得寒了老大人的心。
此后,小皇帝便三不五时携了木惜迟到漆宅探望。
龙驾频频亲临臣属府邸,自来未有。纵使漆氏满门功勋卓著,也少不得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先时还不敢昭彰,次后又过去多年,漆染始终老实本分,不涉朝政,不结朋党。谣言终是不攻自破。
然近来又有几号人物纠集起来,主张皇帝尽早诞育嫡子,以延国祚。
原来皇帝此时已年近不惑,却是膝下荒凉。尤其亲征岐国之际险象环生,这些人以“恐圣躬不豫,江山后继无人”为由屡屡上书,动辄请命。把宫闱内务拿到朝堂上说。言辞之急切、之沉痛,往往令皇帝招架不了。
这日又兴出花样来,要设什么祈子神坛,请高僧作法。木惜迟就有些儿不自在,横竖觉得这种法事就是针对自己。办给自己看的。辱他生不了孩子,却霸着皇帝不准妃嫔亲近。
木惜迟一腔火气没处发泄,自己在卧房生闷气。皇帝来探他,也没给好脸色。只伏在枕上阴阳怪气:“陛下又来我这里做什么,该去皇后那里才是!”
皇帝笑道:“什么皇后,孤的皇后不是你么?”
木惜迟翻身起来,跌足道:“我哪里配得上,凤仪殿那位才是正经中宫主子哩!自古皇后即便仁德贤淑,只因无后便遭到言官非议,从而遭到废黜的不在少数,加之我注定无后且又不贤德……”
皇帝道:“谁敢说这样话,孤这就打落他一口老牙。看他还说是不说。”言毕当即提剑就要出去。
木惜迟忙拦住,“陛下三十几快四十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他不说了自然别人还要说,他们前赴后继地劝谏,难道陛下都打落他们的牙不成?到时褚国变成无牙国了。”说着自己也笑了。
皇帝便趁势儿哄逗他开心,“说起来绾儿比孤还要长三岁。可却容颜依旧,恰如初见。绾儿莫非是天仙下界?”
木惜迟心里受用,却还咕嘟着嘴,“那个什么法事,不准在宫里做。我很见不得。”
皇帝笑道:“早就不成了,今晨端王在殿上痛骂了那些提议做法事的人,一个个只得偃旗息鼓。”
“端王?”
“是啊,就是端王。孤不便说的话,他都代孤说了。”
“虽如此说,他们岂肯善罢甘休,过不到两天,必定又要寻出故事来。” 木惜迟咬牙道,“又是皇后主使的,我就知道她消停不了。”
皇帝道:“既如此,孤就赐给她一个梳头嬷嬷。”
木惜迟登时炸了,“我正气这个,陛下还要赏她!你走!你走!”说着连连推皇帝出去。
皇帝笑着握他的手,一面又扶着板壁撑着不动,“这个嬷嬷得了圣旨,每日借着梳头,拔下她十根头发,绾儿说好不好?”
“啊?那她岂不成个秃头娘娘了?”
皇帝笑盈盈地道∶“这个美誉非她莫属。”
木惜迟拍手称妙,微一撅嘴,将皇帝拉回屋里来,“这还差不多。”
这一阵儿闹剧算是过去,熟料木惜迟自己想通了。他想着不能让皇帝遗臭万年,遭后世议论、诽谤他的床笫私事。况历来凡独宠一人的深情皇帝在百姓那里都没什么好口碑。
他因此思来想去,这日便同着皇帝商议。
“陛下的后宫,这十多年来都空虚得很。何不趁着好时节,多多挑选几位佳人入宫,也不使这满园春色落寞,陛下也看着高兴。”
皇帝从未听他说这样话,便眨眨眼,也不敢吭声。见如此,木惜迟遂叹口气,将缘故说明。又道:“别的不论,就说大褚将来托付谁人之手,难道陛下就虑不到这个?”
皇帝一笑,道:“这个不难,孤虽无子,皇侄儿倒有几个,端王的长子如今年已及冠,长得魁伟聪颖,必堪当大任的。如今还不到时候,所以才未点明,实则孤已冷眼选定他为后继之人。”
木惜迟素来不喜欢那个端王,认为他有些心机野心的。听皇帝这么说,更加着急。“不行,将来皇位一定非陛下的亲儿子继承不可!”
皇帝柔柔笑着,一手摸在木惜迟小腹,“可是小绾儿不肯,教孤又如何呢。”
木惜迟也笑着锤他,“你怎么打趣人家。”玩笑一阵,又正色道:“说笑归说笑,陛下纵然不肯收纳新人,那么现在宫中的几位娘娘里,陛下心仪谁呢?”
皇帝道:“她们都是孤当初诸般不得已才收入后宫的,哪里谈得上心仪不心仪。何况你说这些话,自己难道就不吃醋么?”
木惜迟噘着嘴道:“绾儿固然吃醋,可更加不敢害了陛下。为长久计,还是要选一位娘娘替陛下瓜瓞后嗣。”一面说着,一面就盘算。果然教他想到一人。
“陛下,你看文姬如何?”
“文姬?”
“是啊,文姬为人老实温顺,不藏机心。何况她对陛下一片痴情……”
“不可!”话未说完,皇帝已经断然拒绝。
木惜迟忙又好言相劝,“陛下听我说完……”
“难道绾儿已对孤没有情意了么?”
“非但有情,亦且情根深种……”
“那又怎能容许旁人与孤亲近?绾儿心里就不痛么?何况孤并不爱文姬,你如此一行,自认有理,难道对她就公平么?”
木惜迟被这么一说,也是哑口无言。可左思右想,也没有别的法子,到了晚间床帏之内,木惜迟骑在身上,扳着脑袋,强迫皇帝听他说话。
“我也想了想,论理,的确对文姬不公平。可她既已嫁与你为妃。一生只有守着你了。你又不能倾心于她,那么给她一个孩子,便是对她最好的补偿。如此往后,这偌大的皇宫,文姬有了指望和依靠,大褚江山也得了传人。我也不必背个祸国的罪名。一举多得,又有何不可呢!”
然而无论木惜迟怎说,皇帝总是不依,当晚闹得不欢而散,乃至许多天都不说话。
这日,终是木惜迟按捺不住,赶来缓和关系,才一见了面,木惜迟刚想着说些和软的话,哪知皇帝已经不生气了,甚至见了他,脸上还有些愧色。
木惜迟估摸着皇帝已有所醒悟,只消再稍稍一劝,必能回心转意的。于是又继续那日的话,皇帝也不还言。才刚说没几句,魏铨进来禀报说,郑院判在殿外求见。说完还偷偷往木惜迟脸上一瞅,忙又低下头。
木惜迟纳闷儿,便问皇帝是否身上不爽。皇帝避而不答,且不命郑通进来,那光景像是十分想将其轰走。
木惜迟更加疑心,打量别是皇帝患上恶疾,掖着不让他知道。于是急命将郑通请进来。
皇帝不松口,木惜迟又催他。魏铨左右为难,只好站着不动。
还是木惜迟扬声向外喊道:“郑院判,若想保住俸禄,就快快进来说话。”
郑通一听,忙就进来。待行了君臣礼,木惜迟立刻问他禀报何事。
郑通站起身,讪笑道:“不知漆公子在此,下官实属冒昧了。今日并无事可表。日常请脉而已。”
木惜迟哪里肯信,一双晶亮的眸子盯在他身上,“再不说,我将你这一身官服给扒了!”又问他:“是不是圣躬违和?你不要怕,快些说,我替你做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