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
花影还是选择当个局外人,瞧个热闹就罢了。毕竟在他眼里,自个儿小侄子随便蛄蛹两下,也比这强多了去了。
一时舞罢了剑,木惜迟忙上去给小皇帝擦汗,一面赞不绝口道,“陛下好厉害,方才有几下子我都看不清招式了。”
小皇帝潇洒地挽了个剑花,还刃入鞘。
花影干干笑两声,拱手道:“佩服,佩服……”
佩服你自己是怎么忍住不笑的。
木惜迟递了个眼色过去,令他住嘴。跟着拉小皇帝回到席上,又是敬酒,又是搛菜。
“陛下快歇歇。”
小皇帝就着木惜迟手里饮了口酒,向花影道:“阁下此次是白逛逛,还是暂住下?”
花影极有眼色,闻言忙道:“就去的,我在一个地方待不住,必要四处走走才自在。如今见到师弟在这里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小皇帝面色稍变了一变,微微低下头。木惜迟留意到端倪,忙问:“陛下怎么了?前朝可是添了什么烦心事儿?”
小皇帝抬起头来说道:“前朝又有人议论你的身世。”
木惜迟诧异道:“太傅和大人已好一阵子与我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又重提此事呢?”
小皇帝皱眉道:“不是他们。他二位还替你分辩了几句。”
木惜迟点点头。
小皇帝道:“散布谣言之人别有用心。”
用脚趾头也想的到是谁。木惜迟啧啧嘴没再说话。
花影瞧瞧他又望望小皇帝,问:“我师弟的身世怎么了么?”
木惜迟简要与他说了,语气中刻意透着股委屈。
花影表示收到指示,趁小皇帝不留意,朝木惜迟挤了挤眼。跨一步上前,单膝跪下,沉声禀道:“陛下,我师弟一家在岐国受尽委屈凌辱,我虽看在眼里,可我一介布衣,纵有心救他们于水火,然终究力有不逮。我师弟年岁小,又总挨饿,因而身子弱,连宫女奴仆都能欺负打骂他,常常弄得满头满面都是伤,没一处完好。幸而后来跟着师父学了点子拳脚工夫,勉强够得上防身,才保住一条小命。如此艰难辛苦,百死一生,怎还有人质疑他的身份?难道漆家一门,不是为保家国无恙才奔赴死地么!”一壁低头说着,还一壁拿袖子去揩拭眼角那并不存在的泪花。
果然小皇帝听得直把心揪成一团。
见小皇帝面有痛色,双眼只管出神,木惜迟又心疼起来,忙打断花影,自己蹲下身,下巴搭在小皇帝膝头。“陛下,我其实没那么惨的。”
小皇帝闭着眼摇摇头,无比神伤地道:“你所以练就了一身功夫,只为自保。如今食量大,是因为过去饿怕了。这些孤都早已猜到,只是听见花影明白说出来,孤仍是痛不可当。绾儿,大褚与孤都亏欠你良多。”
木惜迟回头,嗔着花影多事。小皇帝却道:“你师兄并无过错。只因对你关怀,替你不平,才说了这些话。孤还要谢他曾对你多有照拂。”说毕,命赏花影黄金千两,并一张良弓,一柄宝剑。
花影领旨谢恩。
小皇帝拉着木惜迟的手,双目灼灼地道:“孤已决意亲征讨岐,此一战,必要接回你的父母,令他们亲口为你正名。从此后,再无人能质疑你的身份。”
木惜迟一惊,“要打仗么?”
小皇帝拉他挨身坐下,“此前咱们与南岐互通信使,讨回质子与出让的城池,均被岐君傲慢回绝。故此,非发兵一战不可。”
木惜迟心想,要打仗,无论输赢,必要流血牺牲的,更何况小皇帝还要御驾亲征。忙道:“陛下,这几个国家打来打去有什么趣儿,大家心平气和不好么。”
小皇帝原本以为他会一力赞同,毕竟唯有如此一行,他们一家才有团聚之时。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且听他言语间尽是天真烂漫,又见他满脸担忧,心知他是为己担心。遂柔声慰道:“孤于此战已筹谋多年。岐君昏庸无能,已是国衰民怨。趁此时机,孤驭兵攻伐,一雪前耻,救回你父母,解你心忧。”
木惜迟压根没见过漆迟那一对所谓的父母,不愿小皇帝为了他们以身犯险。但又不好过分表露出来,否则连小皇帝也要怀疑上他了。于是心里着急,嘴上却说不出。
小皇帝见他眉尖蹙着,更加体贴柔情,在他耳畔徐徐说道:“岐君屠门治其年四十有余,荒淫无度却膝下无福。还是太子时初尝人事,便奸污了一名侍女,至其有孕后又狠心抛弃,险酿得她母子俱殒。登基头一年曾有过一个男孩儿,许是上天惩责,长到一岁上便夭亡。今其年过不惑,公主得了数位,却无半个男嗣。据探子密报,屠门治的身子早已虚耗殆尽,成日汤药不断,近年更是无有所出。南岐皇庭后继无人,宗室自相争斗。朝局不稳,兵戈不断,内忧而外患。值此天赐良机,孤一举发兵,胜算极大!”
见小皇帝雄心勃勃,意气风发的模样,木惜迟不忍挫伤他的锐气,只得强笑着点头。
花影秉持着瞧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理念,豪言壮语地吹嘘了一波,直接被小皇帝引为知己。
这顿饭,木惜迟吃得无滋无味,什么时候结束的也不知道。
自此后,小皇帝夜以继日地召集将才聚在南书房密谈。木惜迟知道他在排兵布阵,部署同岐国的战事。同时他心里隐隐觉得,骤然起意讨岐,这事决没有这么简单。
小皇帝筹谋多年,励精图治是真,可褚国基业不稳,因夺位之争以致气数亏损、经年难愈亦是真。稍有些见识的都能看出来,虽岐国衰危,可大褚也还在休养生息,当前未必是远征的好时机。
大约有人利用小皇帝讨岐的雄心迫切,一力撺掇小皇帝将出兵的计划提前。甚至更加添油加醋了些不得不出兵的理由。这才让小皇帝动了念头。
木惜迟思来想去,心乱如麻,遂请了魏铨来问话。
魏铨笑着回答说,讨岐一事系端王率先主张的。
木惜迟忙问端王是谁。
魏铨答道:“端王是陛下的胞弟,比陛下小两岁。当日贼人弑君篡位,兄弟两个相互扶持着自血雨腥风中抢出生路,因而十分亲近。”
木惜迟:“既如此说,我怎么不大见过他?”
魏铨道:“端王爷恪守臣弟本分,静居王府,除陛下宣召及早朝外,从不踏足皇宫。”
“喔……”木惜迟忍不住皱眉,“他那么想打仗,就让他去罢了,干什么又撺掇陛下御驾亲征?”
魏铨道:“端王身体羸弱,以文臣自居,更不懂兵法。”
木惜迟都气笑了,“这家伙怂恿别人去拼命,自己当缩头乌龟?”
魏铨陪笑道:“陛下与王爷感情甚笃,又是一母同胞的弟兄,想来不至……呃……”魏铨踌躇片刻,又笑道:“说起来,端王爷还是您与陛下的……呵呵……好媒人呢。”
木惜迟不解,忙问:“此话怎讲?”
魏铨笑道:“当初公子不知为什么事开罪了陛下,陛下好一阵儿不再踏足水木堂。最后还是王爷画了公子的像,做了个大风筝送给陛下,公子这才与陛下再续前缘。如此看来,公子复宠,倒是王爷的功劳。”
木惜迟听了这话,不觉怔怔的,心想:“我对端王并没印象,然他即便不常入宫,却能记得我形貌如何,可见此人心细如发。且他既然知晓我与陛下之事,大约在宫中亦有耳目,而并非如他所自称那般恪守臣弟本分了。”
木惜迟虽是疑窦丛生,可怎奈何小皇帝与端王是亲兄弟,又一起历过生死,曾性命相托。难保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比自己与陛下的更深更重。常言“疏不间亲”,有些话也不好说出口的。
木惜迟不愿小皇帝去打仗,又不好直说出端王来,便只得想尽办法干扰。不时遣兰汀去南书房回话,企图拖慢他们讨论的进程。
小皇帝见了兰汀便如同见了木惜迟,不论密谈进行到如何难解难分的关头,都停下一切,听兰汀说话。
兰汀便将木惜迟教的话原原本本地学给小皇帝。无非是心口疼啦,吃不下饭啦,起不来床啦诸如此类。
小皇帝回回都上当,根本不长记性。
当小皇帝撇下众臣赶到水木堂后,木惜迟总有主意把他留下,那么当天南书房的事只得作罢。
这日晚上,木惜迟又故技重施钓来了小皇帝。才一见面,便一把拉入帐中。
这日晚上,木惜迟又故技重施钓来了小皇帝。才一见面,便一把拉入帐中。
几杯酒下肚,木惜迟抱着小皇帝撒娇道:“陛下,你白日里赏赐的东西都好好玩,我好喜欢,我也想有回礼给陛下。无奈身无所长,凡有的东西都是陛下给的。所以,我只能把自己送给陛下啦,陛下想怎么玩都可以。”
小皇帝揉了揉他的发顶心,嗔道:“轻嘴薄舌。”
木惜迟更得了意,整个人窝在小皇帝怀里,“陛下,是您给我脱,衣,还是我自己脱?”
小皇帝鼻子里笑了一声,惩罚性地捏捏他的脸颊。
木惜迟涎皮赖脸地笑道:“陛下,我教你一段咒语,你一念,绾儿的衣裳就一下子都没啦。”
小皇帝忍俊不禁,“哪里会有这么不正经的咒语。”
木惜迟无比虔诚地解开小皇帝的中衣,贴着胸膛嗅了嗅,喉咙里不自觉地喟叹一声。手在小皇帝亵裤上轻轻拨弄数下,整个人便往下滑去……
小皇帝咬着牙将他提溜起来,点着鼻尖道:“就那么馋那里?难道你真是一只专吸人精气的狐狸精不成?”
“狐狸精?”木惜迟一听,直把个脑袋摇成拨浪鼓,“不对不对,那些人间话本儿和传说实在以讹传讹。狐狸精身上味道很大,老远就闻得见。并且他们即便化为人的模样,那大尾巴是藏不住的……”
还没唠叨完,小皇帝已披衣下床,拿起脚来就往外走。
又惹气了?
木惜迟忙在后抱住腰,“心肝宝贝我的祖宗,别走,别走。我从此再不敢轻嘴薄舌多话了。”
小皇帝倏地转头将他按在床上,一双眼睛热辣辣地盯着他。木惜迟这才知道小祖宗是故意假装生气,在逗他玩儿呢。
“陛下好坏,害人家急死了。”
“你在急什么孤难道不知道。你说孤这样就算坏了,你还不知道孤坏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小皇帝呼吸间像是在喷火,滚热的气息烫的木惜迟面目如敷了胭脂般绯红。此刻小皇帝的表情还真是不多见,就连从前南壑殊也没说过这些孟浪话。
“陛下是醉了么?”
“孤是醉了,绾儿也醉了么?”
木惜迟一把搂上脖子,“是醒是醉,绾儿都陪着陛下……”
一时间帐中春光溢泄,交枝如画。
正在情浓耳热之际,木惜迟忍不住失神呢喃。驰骋中的小皇帝骤然停下,木惜迟睁开眼睛,见他脸色惨白,以为他累着了所以停了,忙欠起身给他擦汗。
小皇帝嘴唇微抖:“你方才喊什么?”
“什么什么?”
“你方才在喊一个人……”
木惜迟都快灵魂出窍了,哪里知道意乱情迷之际自己喊的是什么。虚虚地伸出一根指头,在小皇帝身上画着,“喊的是陛下呀,还能是什么?”
小皇帝:“你在喊‘师父’。”
木惜迟指尖一僵,脱口而出:“喔,那就是我弄混了。”
“什么……”小皇帝声音在颤。
“就是没分清,混淆了嘛……” 木惜迟色、欲上头,脑袋就不大灵光了,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小皇帝直起身子,“你同你师父……你们……”
木惜迟忙给他盖被子,“陛下才刚耗损了精气,又出了那些汗,快进被窝里捂着,仔细闪了风……”
“别碰孤!”小皇帝一手挥开,面上灰败,怒极又痛极的样子。他看着木惜迟,半晌,堕下一滴泪。
木惜迟慌了,“怎么了陛下,是绾儿服侍的不好么?”
小皇帝瞳中泪光闪烁,冷笑一声,“绾儿?这个名字也是你师父取的?”
“陛下……”
半晌,小皇帝收敛好神色,冷冷丢下一句:“穿好衣裳,到殿外候旨。”
木惜迟只得照办,及至到了殿外,魏铨已在那儿等着了,见了木惜迟,命他跪下接旨。
“漆迟终生幽闭水木堂,无召不得擅出。钦此。”念毕,矮下身子轻声道:“公子,快谢恩呐。”
木惜迟愣怔怔的,胡乱接了谕,也不起身,一双眼睛茫茫然望着魏铨。后者被他盯得受不住,只得说:“公子啊,陛下震怒,只叫颁了这道旨,却也不说缘故。老奴,老奴也……唉……”
魏铨不知底里,自然闹不明白。木惜迟在已俨然成了冷宫的水木堂自省了一宿后,也才方醒过闷儿来。
小皇帝听见他口口声声唤“师父”,因而便吃醋了,还以为被戴了绿帽。
呜呼冤哉!!
这怎么还和自己个儿较上劲了呢!!
想明白这一层,木惜迟便开始叹天叹地,怨此怨彼。又怪责花影,这些日子见天在眼跟前儿晃悠,言谈间难免提到南壑殊,少不得带出“师父”二字,这才致使他说秃噜了嘴。
皇帝寝殿。彻夜灯烛未熄。
魏铨守在龙榻边,太医们都在那边屋里叽叽咕咕商议着。一时郑通进来,郑通忙扯住袖子拉到一边,悄声问:“陛下的龙体究竟如何了?”
郑通皱眉道:“下官等觉得奇怪,分明没有什么外感风霜,那只怕是内感邪侵了。”
魏铨瞅了郑通一眼,低下头不语。
郑通了然,两手在袖子里抱拳,道:“魏总管,下官敢烦请教,究竟陛下先前生了什么大气,乃至气感伤身呢?”
魏铨叹口气,伸手指了指那边案上一个泥塑的寿猴摆件,说道:“还不是那一位闹得。”
这郑通也是有趣,顺着看到那泥猴儿,登时会意,知道魏铨暗指的木惜迟。
这里魏铨又道:“陛下白日里好好儿的,回来就病了。那一位也被幽禁宫中,不得外出。”
郑通眼睛转两圈,道:“看来根子还是在漆公子身上。这下就难办了,所谓心病仍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才说到这里,魏铨忙拦他道:“不可不可,万不能在陛下跟前再提起那人了。”
郑通点点头,“所以下官才说难办。如此只得以药养之,静休为辅,渐渐的再看罢了。”
木惜迟在窗根儿底下都听见了,趁他们出来,便偷偷溜进去。只闻得药气萦鼻,那边小皇帝独卧榻上,却是昏迷不醒。
木惜迟在床沿上坐下,静静守着他。半晌,小皇帝眼角溢出一滴泪,木惜迟忙用手接了。一时只觉心里十分的酸痛起来。
“傻小子,你这是自苦了。我的心,你慢慢就知道。”
这往后,小皇帝虽身子渐愈,然却一蹶不振,讨岐的事也就搁置了。
对木惜迟来讲,这也算得不幸中的万幸了,眼见的小皇帝就不用去沙场上拼命。
如若必定到了南壑殊劫满归境那一刻,木惜迟也希望他可以寿终正寝,无痛无灾地去,再不济,由自己亲手送走,都好过在战场上拼杀惨死。
如此一想,便觉宽慰。加上闻得小皇帝身体康健如初,更加心无挂碍。
这一日,小皇帝行至水木堂左近,无人处便问魏铨道:“他还好么?”
灵透如魏铨,一听就明白这问的是谁,他又素知小皇帝心思,便微微叹口气说道:“那日,漆公子禁不住伤心悲戚,也是一病不起,奴才斗胆做主,也未回明陛下,私自请了太医为公子诊脉下药。请陛下降罪。”
小皇帝听闻此言,果急急问:“如今可安了?”
魏铨道:“陛下放心,公子已无妨碍,至今仍服药调理。”
小皇帝默了默,无知无觉地仍旧前行数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转方向,往水木堂而来。
这里,木惜迟正四仰八叉地在庭院中大晒太阳。而今在水木堂服侍的只剩兰汀一人。木惜迟一早爬树摘了些鲜果,拣了大的红的熟透的,先给兰汀吃。究竟兰汀也未曾吃,都悄悄做成点心,仍旧打发他吃。
此时水木堂四面悄无人声,木惜迟负暄懒卧,一面就着个碗吃点心,忽闻一人高声道:“哎哟喂,陛下,您可当心,这里花木无人修剪,都长到路中间来了,您仔细别绊了脚……”
木惜迟听出是魏铨的口声,又听他一口一个“陛下”,小皇帝必也在方近,不定就是往他这里来的。忙一蹿而起,将糕点碗盘一气儿收拾了,自己想了一想,躲入房中,且瞧动静。
接着果然有人推院门而入,只听得魏铨又道:“这个时候儿,正是公子进了药才歇下,要不陛下改日……”
木惜迟又忙将方才盛糕点的碗放在床头,权充作药碗,自己盖上被躺下。
才刚阖眼,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床沿上似乎坐了个人。
木惜迟先时装睡,后实在耐不住,慢启星眸,假装才发现小皇帝来了,忙下地跪着。
小皇帝好半晌没说话,木惜迟心里七上八下的。终于,小皇帝开口道:“对于你的过去,孤从未盘问。孤信你,重你。”
木惜迟唯唯应诺。
小皇帝又道:“你师父,他究竟是何人?”
木惜迟低了头,不敢作答。
“你很爱重你师父,至今仍对他念念不忘?”小皇帝顿了顿,接着道,“那日孤失于稳重,太冲动些。今日来问清楚,你有何话解释,尽管说来。”
“那日孤失于稳重,太冲动些。今日来问清楚,你有何话解释,尽管说来。”
见木惜迟仍只是低头,小皇帝直截道:“眼下,孤问你答。孤要你以你师父性命起誓,你所说之语,句句属实,绝无虚言。你可做得到?”
及至这步田地,木惜迟别无他法,只得应了。
“你可曾委身于你师父?”
听见这话,木惜迟只觉耳中嗡嗡作响,连舌头也打了结,死活说不出话来。
见他如此,小皇帝一颗心沉了下去。
“孤再问你,你可对你那师父情根深种,至今不忘?”
因才发了誓,不能扯谎。木惜迟几乎急死了,唯有重重嗑头。
“好……好……好……”小皇帝声音发颤,“孤最后问你,孤的样貌与你那师父肖似与否?”
木惜迟至始至终不发一语。
小皇帝半晌阖上双目,惨笑一声,道:“原来如此,怨不得孤与你在大殿上初次相见,你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看着孤,那般眷恋,那般赤诚。原来你眼中看见的不是孤,而是你远别重逢的师父。这么多年,孤竟做了愚人。”
“不是的,不是的,” 木惜迟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我爱重您,我对您是真心的,我心里有您。我发了誓,这不是谎话。”
木惜迟攥着小皇帝的手送到唇边亲吻。
小皇帝好似无知无觉,只管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果然如此……”次后又笑,又自己点头。
如此颠来倒去地念了再念,笑了又笑,只觉心间空荡荡的宛似无物。一颗腔子不知失落何处。遂怔怔地夺过手,再也不看木惜迟,自己立起身来走了。
魏铨在外守着,见小皇帝出来,且又是这样一幅光景,忙上来挽扶。主仆两个跌跌撞撞回到寝殿,魏铨急命传御医会诊。足的忙乱了一宿,直至将近五更天,小皇帝睡踏实了,这才放了心。
展眼又是一年中秋在迩。依旧例,褚宫在十五这日大排夜宴,三公九卿都入宫陛见。一众皇亲公侯瞧着歌罢舞毕,都等着上首君主先祝了祷辞,大家好取乐说笑。不料小皇帝面目隐在珠帘之后,一语不发,大家也就只得拘谨着。
席间一位命妇因说自己桌上这一道牛乳菱粉香糕十分香甜酥嫩,不敢自专享用,特向上敬献。魏铨忙亲身端了来,置在小皇帝身前案上。
小皇帝看着那糕,两眼发直。半晌问道:“何人进奉此糕?”
便有一人走至殿心,跪启道:“是臣弟贱荆邹氏。”
小皇帝瞧清楚那人是端王,便悠悠道:“原来是弟妹。怎么你也爱吃这个?”
邹氏离席,在阶前盈盈拜倒,“回陛下,妾身喜吃这一样点心。早年间模糊听闻,宫中哪位主子也极爱的。”
小皇帝闻言不答,魏铨见状,只得笑道:“回王妃的话,就是前朝宰辅漆光大人的遗孙漆迟公子。这牛乳菱粉香糕便是尚食局依他给的秘方制的,一时间在世家贵戚间也流行起来。”
邹氏道:“原来如此,妾身受教了。”说毕,仍旧退回席间。
这里小皇帝却有些神离魂游,连擎杯的手也抖了一下,酒水撒了满襟。
“魏铨。”小皇帝忽然道,“今日是团圆佳节——”说到这里,又顿住。
魏铨满眼心疼地候了一会儿,忍不住道:“陛下的圣意,奴才体察到了。眼见天已入秋,奴才已着人送了些厚实的衾盖衣履到水木堂。还有这一碗牛乳菱粉香糕,奴才……”
“你亲自送去,”小皇帝道,“勿要假手他人。”
魏铨连声应诺,道:“漆公子的一应饮食都由奴才经管,陛下放心罢。”说毕,一溜烟忙忙地去了。
直待席散时分,小皇帝已移驾寝殿,魏铨才回来复命。
“公子用了点心,说十分香甜,着老奴代为谢恩。另,公子赠还一绺头发,并附信一封。”
小皇帝接过束发,一面又展信看时,只见上面写道:“绾儿一切安好,陛下勿念。近日陛下可曾梦魇?天凉了,咳疾可有再犯……”才看到这里,已然经受不住,将信掩了。
小皇帝半张脸隐在灯影里,魏铨瞧不分明,可良久后,小皇帝下颌上挂着的一滴泪,他看得真真切切,于是想劝的话也就生生咽了回去。
到了后半夜,浓云蔽月,竟更飕飕刮起了北风,一时又沥沥落雨。
木惜迟正在榻上打坐,忽闻院门的铜环轻轻一响。他此刻凝神静气,内力绵绵,耳力远胜凡人。虽只是微乎其微的一响,他也听得见。
倒像是个人踌躇地一下试探。
木惜迟忙奔去院中开门。只见一个湿漉漉的背影正要离开。
“陛下!”木惜迟喊一声,过去从背后抱住。“祖宗,怎么这个天出门?又不撑伞。魏铨呢,也没跟着?”
小皇帝不答言,只一味挣扎。木惜迟运着劲儿,要挣脱谈何容易,终究是被半搂半抱着强带进了屋。木惜迟三下五除二扒了小皇帝湿透的外衣,将人塞进被窝,又伸手进去,摸索着剥贴身的中衣。
“听话,湿衣裳沓着,要作下病的。”
小皇帝自是不肯。两人僵持了好半晌,终究还是木惜迟占了上风。横竖不放心,随后他又脱了自己的,也钻进被窝。“我的身子暖,比热水管用。由我给您捂着,管保就不冷了。”
两个人静静躺了一会儿,小皇帝在筵席上饮多了酒,回寝殿后也是借酒浇愁。今低头见木惜迟鬓发松散散的,一时恍神,就用手替他扶到耳后。木惜迟一怔,也抬头看小皇帝。四目一经交触,便缠绵潋滟起来。
被子里,木惜迟的身体如一方暖玉般紧贴。此刻酒劲上来,便觉胸口鼓囊囊的,心中又酸又痛,又恨又妒,一时抱辱含愤,一时意乱情迷,冰火两重,难以自持,便搂着木惜迟亲吻。再然后的事,更加不受理智所控。两人直翻腾了一宿。
次晨,木惜迟醒来。小皇帝背对着坐在床沿上。
木惜迟哑着嗓子喊了声:“陛下……”
小皇帝并未回头,只说道:“孤决意亲征南岐,五日后率军开拔。或者孤全胜,接回你的父母,届时漆家旧邸仍旧赐还,孤从此与你两清。又或者,孤,战死。”
说完这一句,小皇帝决然起身,径直往外走去。
“陛下……”木惜迟扎挣着要起来,却已不及阻拦。
五日后,天犹未晓。木惜迟溜出水木堂,躲在宫墙一角,只见校场中无数兵马,都列队排着,十分谨肃。人一概都屈一膝跪在地下,独有小皇帝高高跨在马上,目光专注,似在眺望远方。
“陛下,陛下。” 木惜迟呼唤了两声。
虽人俱不敢出声,但马嘶阵阵,仍是喧闹。且两人相距什远,即便大喊也必不能相闻。而小皇帝却犹如心有灵犀,蓦地回头。
这时,一名兵士策马奔来,距一射之地便下马,走到小皇帝身前跪下道,“大军已整装待发,请陛下升帐誓师。”
小皇帝遂高举手中宝剑,一呼万应。兵士们吼叫之声有如排山倒海,震得木惜迟两耳发麻。
小皇帝一身戎装,在这万人中间,神情却没有征战沙场的豪情满怀,倒更似悲怆永诀,向死而往。
木惜迟心痛如绞,目送大军远行而去。此后便日夜计算行程所到何处。
褚军一路南下,起先灭了几个替岐国打头阵的附羽小国,一时捷报频传。可后来渐次没了音讯。木惜迟心煎如沸,偏是花影又不来。
这日木惜迟再也等不得,策马乘夜出宫,疾驰向南,一路寻觅,终教他找到了褚军的营帐。
是夜,木惜迟赶到营地,耳听得四下里一片沉寂。才刚一进辕门,却险被两个手持刁斗巡逻的士兵撞破行迹,忙隐身缩头。木惜迟听他两个说话。原来大军已与岐国迎面较量过数次,虽兵戈激烈,然俱以褚军大捷结果。这数日间又经一役,战况胶着,胜负难分。小皇帝下令退军三十里,苦思突破之策。
木惜迟见这里巡防森严,军务整肃,心内暗暗赞叹治军有方。一面又东西南北四处搜寻,却竟没找到王帐。心道,陛下这里安置很好,叫我也瞧不出他身在何处,那么敌人安能知晓。更见四处肃穆悄然,自有一派安谧之意,刚略略放下心,忽闻身后闹嚷嚷的,便以为自己败露,忙转身要亮出身份,却见远处火光冲天,那闹嚷声便是自那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