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惜迟废了好一番周折才回到狄宅,躺下朦胧睡了不多时,天已大亮。
南岑遥平素是被服侍惯了的,忽然身边没人,勉强应付了这么几日,终究十分不适。因而传信回无念境,将尺素和干戚召唤了来。
叶重阳瞧着规模日益庞大的一众人广袖沐风,衣袂翩跹,虽十分悦目,却也太招人注意。到市铺上买了几身寻常布衣,交给大家换上,又嘱咐收敛仙气。众人依言施为,却独不见木惜迟。
南岑遥道:“许是连日劳碌,今日便睡迟了。苏哲,你去叫醒他。”
苏哲答应一声去了。过不多时,苏哲回来,嬉笑道:“奇了。”
众人问他何故。苏哲道:“木头不在房里,他榻上却有一位美人儿。比杨柳儿还柔弱,比露水还鲜灵。我吹口气,只怕就要飘走了。”
众人听了疑惑,只有南壑殊心内一动,快步一个闪身,已绕至苏哲背后。苏哲也立刻醒过神来,转身紧追上去。
来到房间之内。木惜迟歪在榻上。看见南壑殊,道:“呆子,大冷的天站在地下做什么?怎么不上床来?”
苏哲听见这话,又看到这一幕,浑身的汗毛都飞起来了。跑出去向众人吆喝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叶重阳将苏哲往旁一扒拉,冲进木惜迟屋内,猛地瞧见一个少年如丝萝般攀在南壑殊身上,正一心一意要把他往被窝儿里拖。
叶重阳一时惊吓不小,心道这南壑殊何许人也。外头冰肌玉骨,里头铁石心肠。就不说和他钻被窝了,常人就算碰他一指头都难。
此时南壑殊虽浑身都在抗拒,却也难能可贵地节节败退下来。
“我不是……我……”
稀奇瞧得够了,叶重阳终于肯信步过来搭救。
“咳,这位小公子……”
木惜迟听见人说话,抬头瞅一眼叶重阳,又瞅着南壑殊。“让你磨磨蹭蹭,这下有人来啦。”
叶重阳盯着木惜迟脸看了又看,忽然领会过来,“木晚舟木公子,是你
三人一齐出来,见了众人,南壑殊面上始终绷得紧紧的,木惜迟眼睛却黏在他身上,笑一回,叹一回,歇不歇地软语薄嗔:
“又穿的这样单薄,又站在风口上。”
“我回回说你,你回回不听。”
“什么时候又咳嗽,嚷心口疼……”
“……”
木惜迟口里眼里唯南壑殊一个,把其余一干人都视而不见。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也弄不明白,也不敢说话。
这些人里独南岑遥见过木晚舟的面貌,待要说话又舌头打结。只盼着南壑殊自己早些说清。
却见南壑殊紧绷着脸:“我不冷,我不咳嗽,心口也不疼。”
木惜迟:“还说不冷!手都是凉的!”说着,将南壑殊双手握在掌心里呵气。
众人:“……”
南岑遥:“壑殊啊,木公子这……这怎么……”
木惜迟一听这话,惊得一撒手:“啊?你不是明哥么?”
南壑殊:“我……”
南岑遥不忍他两个被当热闹看去,只好将二人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又将木惜迟一指,告诉说,这位确切来讲,应该称之木晚舟。
众人听得啧啧称奇。
小白:“凡人死了还有一缕魂?”
飞电:“执念?那是什么?”
苏哲:“爱情?那是什么?”
此时木惜迟已知眼前人不是南明,红着脸撤后一步,眼睛却禁不住直瞄南壑殊。苏哲凑过来嘻嘻笑道:“木头,你这样可真……真好看。”
木惜迟无心与苏哲混闹,满腔委屈缠绵不尽,头低了又低。
南壑殊走来隔开苏哲,对木惜迟道:“随我来。”说毕,向厅外行去。
木惜迟红着脸愣在当地,花影催他道,“木公子,还磨蹭什么,快去呀。”一行说,一行笑个不住
木惜迟一步挪三寸地跟了去。两个人在雨廊下相对站着。
南壑殊:“你自己去了地府?”
木惜迟:“嗯。”
南壑殊:“我……”
木晚舟生得比木惜迟更单弱,水杏似的眸子里含着两汪盈盈春水,将倾未倾,欲泻不泻。
南壑殊手指不受控地蜷了蜷,哑声道:“我一直想和你说一声对不住,还有,多谢。”
木惜迟心腔剧震,喉头发紧,才要说话,反先咳了一声。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只盼……”只盼你勿将情缘抛却,深恩负尽。
木惜迟不忍再说,五内郁结着丝丝缕缕婉转多情,琐碎细腻,无以言传。
那一段怯弱不胜。
南壑殊道:“自来只有你一人。往后也不会再有旁人。”
木惜迟一听便如雷轰电掣一般,怔在当地,半晌方颤着嗓子道:“二公子这话,我并不明白。”
南壑殊道:“你果真不明白,问问自己的心,便明白了。”
“咳咳……外头冷,我回屋里了。”说着,木惜迟提步往回走。
南壑殊不作声,跟着进来。木惜迟觉得背后暖烘烘的。
原来这人身上是暖的呀。
屋内叶重阳正问道:“那张材的住处可还妥当么?”
南岑遥道:“干戚带了敝府上几个及门弟子在当地把守着,料想不至有失。”
叶重阳便向木惜迟道:“事不宜迟,你去会会他。”
木惜迟依言赶往张材住处。此时他只剩一两成灵力,行动十分乏力,渐渐不支。
过不多时,身后马蹄声响,一骑飞驰而至,等到了木惜迟身边,便开口道:“公子,我驮着你。”
原来是飞电。
木惜迟喜道:“飞电大哥,多谢了。” 一时纵身跃上。
张材这日清晨醒来,先自画了数张符箓,笼在火盆里点燃,又撂在水里,自己将那符水喝了几碗,方坐在炕沿上发闷。忽闻得门上剥啄两声。
张材拿起一根干柴握在手里,恶生恶气道:“哪个短命鬼敢敲你爷爷的门!”
门外道:“张材,你是否日间嗽中带血,深夜高热。又常感心内发胀,脚下如绵?”
张材听了不禁怔住,自己年少时得过痨病,一度不能成活。幸得一个瞎眼郎中治好了病,那郎中见自己一贫如洗,竟也没要诊金,还赊了许多药。
这门外之人怎得将当日那郎中给自己诊脉时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了一遍?
莫不是故人来访?
张材丢了干柴,踉踉跄跄过去开了门。只见一个身段风流眉眼俊秀的少年公子立在那里,正盈盈噙笑看着他。
一时间恍如隔世,张材张着嘴,只说不出整句儿,“木……木公子,不不……不对……那该是七十的人了……别是他孙儿……”
木惜迟不待他瞎猜下去,简断地道:“我是木晚舟。看来你还记得我。”说毕,也不客气,绕过张材走入屋内坐下。
那张材怔怔转过头来,脸上尽是迷惘神色。木惜迟道:“我并非凡尘中人,年貌非常人可及,你自不必疑惑。我此来也不与你为难,因此,也不要惊慌。喔,还有样物什给你。”说着,伸手从袖中取出先前在万福堂买的一包萆薢放在桌上。
那张材慢慢走过来,看看萆薢,又看看木惜迟。后者用眼神示意他坐。张材便拾了个木凳拘谨地坐了。
木惜迟望着他半晌,方道:“一别经年,你近来可好?”
张材道:“托南明大夫的福,我的痨病再没犯过。南大夫他老人家好么?”
木惜迟心里发酸,若是张材知道他两个早已凄惨死去,又会作何感想。嘴里却说:“他很好,劳你惦念。”
木惜迟又道:“听说你后来投身在一户显赫人家做仆从。他们待你好么?”
张材道:“老匹夫这一辈子。除了南明大夫,便是我家公子了。这二位都待我恩重如山。”
木惜迟道:“如今为何不在他家做了?”
张材神情渐现怃然之色,半晌道:“我家公子为奸人所惑。公子他……”到这里,张材不往下说了。
木惜迟道:“你家公子名叫狄仁,对么?”
张材眼中闪过一丝戒备,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木惜迟道:“你家公子为何人所惑?现今又在何处?”
张材压低眉眼阴恻恻道:“木公子找来我这里,竟不为叙旧,倒是来捉人的!”
“捉人?”木惜迟笑道,“我捉什么人来呢?”
张材“嚯”地站起道:“木公子请回罢!您是神仙高人,我是凡俗匹夫。好歹我有一身力气,不过拼命罢了!”说着,猛将椅子踢倒,两眼火星乱迸,就要上前斗狠。
木晚舟这破身板儿,行动就弱柳扶风。此时已唬得心口都在颤。竟只能睁大眼呆住,愣是一动不能动。
眼见张材欺到身前,打量今日必要遭些血光之灾。哪知门扉忽然被什么人大力撞开。一道灰色的影子冲进来喊道:“谁敢伤我晚儿!”
明哥?!
木惜迟霎时还顾得什么,浑身硬生逼出两成灵力,一面将南明护在怀中,一面去格挡张材的拳脚。
那张材迎头遭到一击,踉跄退了几步,摔了个四脚朝天。
木惜迟这猛一使力不打紧,竟将木晚舟浑身气力透支干净,顿觉头脑昏晕,身体绵软,就要往地上歪倒下去。
南明惊慌失措地扶了他揽在怀里,急忙去探脉息。探了半日,全无动静,心里一片矍惊凄惶。
正在无可奈何之际,木惜迟张口咳嗽一声,南明浑身一松,好歹把一颗心放回腔子中。又一想,是了,晚儿早已是鬼了,哪里会有脉息。别说晚儿了,连我自己也是这样呢。
木惜迟张开眼来,就见南明如此自思自笑,呆呆傻傻。心里又软又柔,捧了南明的脸道:“呆鹅,做什么呢?”
那边忽的“噗通”一声,两人望去,只见张材跪在地上磕头。
“南明大夫,您是救苦救难的皇天菩萨转世。小民叩见菩萨……”
南明忙扶起道:“老人家,切不可如此。晚生受不起!”少顷,又端详那人面庞,疑惑道,“你……是张材?”
那张材道:“小人是。”
南明又道:“怎的几年不见,竟……老迈至此?”
张材涕笑道:“小人少年病重,至今时已过去近一个甲子。小人怎能不老,倒是南明大夫您风茂如初。”
南明道:“已经过去一个甲子了……”
木惜迟见他又发怔,忙摩挲他面颈,柔声道:“你我已是入黄泉之人,于人间时节无所感亦是自然。快别只管发呆了。”
南明却恍若未闻,怔怔地道:“我回回见晚儿,都深感别期悠长。我只道自己相思难耐,度日如年。不成想,竟真的那么长。”
木惜迟听见这话,呆了一呆,心里犹如五味瓶一齐打翻,酸甜苦咸,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只懂得与南明痴痴地两相对望。
张材看着这光景,老脸上微微一红,哼唧道:“想不到南明大夫和木公子都是神仙降世。我老匹夫也三生有幸了。”
木惜迟这才忽然想起正事,勉强躲开南明的目光,对张材道:“明哥与我此行专为寻狄仁而来,你若果真念旧情,就该告诉我们你家公子的下落。况我们不为捉人,实是为救人的。”
张材听见,犹如原地打了个焦雷,半晌泪如雨下,泣道:“仙子明鉴,我家公子再好不过的一个人,叫那等娼 妇带累坏了。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说到这里,张材已经泣不成声。
木惜迟打量他不再相瞒,恐他伤心太过,又兼年高,便向他道:“你仔细想想,不必着急。我们先带你回去狄宅。那里还有我们同行数人,都对狄公子下落十分关切。”
那张材现下无有不从,唯喏喏听命而已。
出至门外,木惜迟撮唇成哨。飞电得讯,迎面赶来,先看见南明,恍若未见。只蹬着四蹄紧挨木惜迟身边听候。
木惜迟道:“飞电大哥,你先驮了张材回狄宅,务必稳妥交到少主与叶掌门手上。我和明哥随后便至。”
那飞电歪了歪马脸,道:“这张材我已知道的,这‘明哥’是谁呢?公子与他同行可使得么?”
话音未落,南明瞪眼惊呼:“呀!这畜生怎能口吐人言?”
飞电一听,脾气也上来了,催蹄向南明跺去。“你管谁叫畜生?!你这凡人活得不耐烦了!”
木惜迟忙拦着飞电,“使不得使不得啊飞电大哥。他是你主……” 木惜迟忽然咽了口声,心说眼下不是节外生枝的时候,便向飞电道:“他其实不是凡人,更不是活人。此事说来话长,你却立时带张材回去。要紧要紧!”
飞电听说,便不敢反驳,低了低脑袋,道:“是。”
那张材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也不十分大惊小怪,淡定地跨上马背。待一人一驹远去,这里木惜迟轻轻携起南明的手,柔声婉转道:“明哥……”
当日巫山一会,已过去了些时日,木惜迟还是有些羞怯怯的。
听得南明痴痴地道:“晚儿,让我好好儿看看你。”
木惜迟佯嗔道:“什么好看的,成日里傻乎乎,可愁煞人了。”
南明叹道:“晚儿说我傻,我也不敢驳。然岂不闻古语有云:‘情到浓时人自痴’?我固然是痴的,如此说来,晚儿竟要担责。”
木惜迟面上一红,心坎儿里早就软的不像话了。“谁要理你。”说着,将手往南明胸口一捶,却被南明一把握住,放在唇边亲吻。
话说这里飞电将张材送回狄宅。那张材见到叶重阳一干人鹤骨仙风,便知非俗,遂跪下道:“小民张材拜见列位仙人。”
南岑遥往张材背后眺了一眼,问飞电道:“壑殊与木公子呢?”
飞电道:“我并没有见主人呐,木公子倒与一个凡人在一起。说是随后就来。”
南岑遥又道:“干戚呢?”
飞电此时已化为人形,从地上站起,拍拍手道:“我没见到干戚大哥。”
此时木惜迟正眼饧骨软,情炙意浓,抱着南明腰际,嗅他的颈窝。
没有那股香气。
难不成木晚舟的五识太弱,嗅不出这气息?
也不对呀,我是不能以真身靠近南明的,遑论嗅到他身上气味。自己从前究竟何时闻到过这项气息,且南壑殊身上为何会有?
南明轻轻捻着木惜迟鬓发,笑道:“晚儿,在做什么?弄得我痒痒。”
木惜迟道:“明哥,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就是……就是你明明才认识一个人,但他身上却有种特别之处,让你觉得似曾相识?”
南明先愣了一愣,良久才缓缓道:“晚儿,你……说的是谁?”
“便是……”才要说时,木惜迟忽望见南明眸子里一抹失措的迷惘,便霎时福至心灵,改口道:“是明哥啊!”
“我?”南明眼睫颤了颤,虽仍旧迷糊,但显然已经转忧为喜。
木惜迟道:“嗯呢,我初见明哥的时候,就仿佛故人重逢一般。心里想着此生必定是要在一起的。”
南明心甜意洽,待要说话。忽闻得一个声音道:“不好,那凡人张材可哪里去了?”
听这声音憨厚熟稔,木惜迟道:“可是干戚大哥在说话?”
那边没了声气,少顷从屋后转出一个壮硕汉子,木惜迟赶上去施了一礼,道:“干戚大哥,那张材已经由飞电带回狄仁的宅子。我和……” 木惜迟凑近干戚悄声道,“我和二公子随后回去。”
那干戚一脸憨憨:“公子你谁?”
木惜迟:“……”
“我是木惜迟,我身后是你家二公子。因为要套张材那老儿的话,我俩才……才作如此装扮的。”
干戚一听,深信不疑,走过去对南明奉了一揖。
南明不明就里,忙得裣袵还礼。
干戚大惊,单膝跪下道:“二公子,干戚不敢受礼。”
这时,从周围跑来四五个少年,嘴里道:“干戚大哥,四处都搜过了,没有那张材……”
木惜迟认出都是同侪弟子。那些弟子见干戚面向一人跪在地上,不由分说地通通下跪。慌得南明团团地作揖不迭。
其中一个弟子小声道:“我刚跑在头里,就见他们亲嘴儿来着!”
木惜迟:“……”
干戚怒而回头道:“浑说什么!咱们二公子怎么会和别人亲嘴儿!”
那弟子愕然道:“什么?这位竟是二公子么?”
干戚一点儿不含糊:“这是二公子和木惜迟木公子!”
那弟子脸上裂开了。
南明在木惜迟耳边道:“晚儿,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木惜迟见干戚当着众人叫破南明真身,不免心乱,忙岔开话头儿道:“干戚大哥,你奉少主之命在此看守张材,怎的连人去哪儿了也不知道?”
“这……”干戚一噎,垂首道:“是我疏忽了。”
先前那个小声说话的弟子明显抖了一抖。木惜迟心里明白,知是那弟子贪玩坏事,干戚无辜受累。便道:“干戚大哥,你还是快快带着他们追上飞电,以免少主察出端倪。”
干戚蓦地抬头,木惜迟看着他轻轻一笑:“干戚大哥放心。此事我与……我与他都不会向人提起。只说当面交割明白便是。”
干戚点点头,拱了拱手道:“多谢木公子。”遂转身带领众弟子奔驰追赶。
然那飞电名副其实,追风逐电,迅如流星。瞬息而至,哪里追赶得上。待干戚一行人回到狄宅,张材已被众人围着,令他交待始末。
只听那张材道:“去岁,一日我家公子自山林中晨修归来,听见一女子呼救声音。公子慈善,援手搭救。那女子自称遭人拐骗施暴,对我家公子千恩万谢。此女生的极美,我家公子被其诱惑,后面才知道她乃是勾栏娼、妇。我家公子情深,一意要为她赎身。可那娼、妇反倒不肯,还哄骗公子说她身负大仇,须要寻觅到那个能替她报仇的人方能托付终身。如若公子求娶她,就要替她报仇。”
苏哲插嘴道:“这女的也太不识好歹,遇见这样傻帽儿不说就嫁了罢,还拿乔托大……”
叶重阳翻了个白眼儿,指苏哲对南岑遥道:“你们无念境真是什么人都要。这样的酒囊饭袋还不撵了去,留着炼丹么!”
南岑遥尴尬地嗽了一声,向小白道:“烦请你将鸳鸯请来。”
不多时,鸳鸯来了。南岑遥指着鸳鸯问张材:“你说的人可是她么?”
二人照面,俱是一惊。
那张材道:“她是那女子的丫鬟。”
花影“嗤”地一声:“一个妓、女还配有丫鬟么?”
“头牌才有!”
“嗯?”
花影扭过头去,见苏哲殷巴巴地凑过来道:“花影仙上有所不知,在民间,凡是勾栏里得宠的头牌红倌人,她们的妈妈都给一到两个丫鬟,照顾饮食起居,生活待遇和高门大户的小姐比,也不差什么的。”
一语未了,众人各色各异的目光纷纷射了来。
“哈哈哈……”叶重阳拿折扇敲着手心儿,摇头笑道,“苏哲小兄弟真是对人间了如指掌,尤其那些烟花柳巷之所。远胜过我这个行南闯北的浪客。今日受教了。”
南岑遥脸色不怎么好,用眼神威慑着苏哲往后缩了缩。
张材却道:“那娼、妇称自己原是官宦之后,侯门千金。因父亲遭奸人所害,弄到家破人亡的地步。这丫头自小服侍她,抄家后与她一道被卖进盈春苑。”
众人一听,又一齐看向苏哲。
苏哲:哦豁,老马失蹄了。
犹自不甘心地小声嘟囔:“头牌是真的有丫鬟伺候的。”
叶重阳问张材道:“那后来呢?狄仁就帮她复仇了?”
张材:“那娼、妇……”
叶重阳打断道:“休得造次,她叫什么名字?”
鸳鸯忽然跪下道:“禀各位仙长,我家小姐闺名覃玉儿。便是覃州城内显赫一时的覃渊覃大人的女儿。”
张材“呸”了一声道:“覃州原本是个村落,后人口繁盛,才升了州府。姓覃的人家何其之多。更何况那覃家犯了滔天大罪,早被诛了九族,怎还遗了人口在世上!”
鸳鸯一头磕在地下,道:“奴婢所述,句句属实。我和小姐所以活了下来,是因为……是因为老爷昔日幕僚和旧友用一个乡下丫头替下小姐。彼时小姐年幼,女儿家宅居深闺,样貌只有家下女眷得见,因此才蒙混过关。”
南岑遥点点头道:“这也是你们命中的一线生机。”
那鸳鸯忽而痛哭不已:“奴婢宁愿一死!”
南岑遥道:“这话糊涂。凡人命数虽短暂,却也能尝尽悲欢离合,苦辣甜酸,便是为人的造化。”
鸳鸯泣不成声,惨然道:“我是覃家的家生奴婢。我的亲娘是小姐的乳母。覃府抄家那日,我娘带着我回老家奔丧。回程途中得知府宅家变。只有小姐被人救出。
“当日,我娘领着我们,跪在地上向救出小姐的那些人磕头。岂知领头的那人道,不必说来世做牛做马的话,只说眼下如何报答。我娘说,如蒙不弃,愿意带着小姐和我投身府上为奴为婢。
“那人起先答应了,后来却只在庄子上买了间房舍,将我们三个安置在那里。不出一月,那人便说要纳小姐为妾。我家小姐时年不过八岁,如何为人妾室!我娘执意不从,他便也罢了。
“又有一日,那畜生喝得酩酊大醉,欲对小姐行那不伦之事,被我娘拼死护下。当晚我娘流泪说道:‘原以为逃脱升天,哪料到所托非人。这里不是安身之所,到底住不得了。’连夜携了小姐和我逃走。我娘带着我们在旷野里走了一日一夜,水米不曾粘牙,唯恐被人追上。可老天无眼,我们还是被捉了回去。
第36章
“此一去,料定必死的。待回到庄子上,屋里满满都是男人,竟都是覃府抄家那日联手救出小姐的一干人。那畜生叱骂小姐不懂知恩图报,尽拿污秽言语相辱。其中有人说道,你纵有通天手眼,也困不住三个活人,不如尽早消受。
“那畜生起初说小姐是名宦之后,身上曾有封诰,他不敢用强。后被三言两语劝说起来。那畜生又道,他一人犯事,恐令余人拿住把柄,只好大家一起,同进同退,方有余地。那些人淫念已动,无所不敢。那晚……那晚我娘死死抱了我在怀里。他们在我娘身上斩了七八刀,临死我娘也没有松开我。我身上流满了娘的血。他们嫌我晦气,才没有动我。可小姐……小姐她却被他们……”
满室静了半日,苏哲以袖拭泪道:“玉儿姑娘太可怜了。那些畜生都该死,死后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呜呜……”
叶重阳问:“后来呢?杀害你娘、侮辱覃玉儿的那些人现在何处?”
鸳鸯道:“恐怕正如这位仙长所说,已经在阿鼻地狱受刑了。”
叶重阳道:“他们死了?”
鸳鸯点点头,道:“前些日子覃州城内惨死的人便是了。当初那些畜生奸辱了小姐后,便将小姐与我卖到勾栏里。小姐起初终日寻死,我只得守着她以泪洗面。再后来,小姐不再寻死,变成根木头一样不会说话。这样过了几年,忽有一日,小姐好歹开口。她对我说,她日前得遇一个人,诨名唤作泥人方的,是个捏泥人的手艺人。
“小姐将老爷、夫人及家中一切亲眷的样貌说给他知道,那泥人方依言捏出来,竟似活的一样!小姐如获至宝。那泥人方说道,泥人终是死的,要想‘起死回生’也不是没有主意。小姐便央告他。
“泥人方便说他结识了一位在太乙山修行的仙长,习得点石成金、起死回生之术。这泥人给了他带去那太乙山巅,日夜受仙泽滋养,再催以法术,有朝一日必能脱却泥胎,得换人形。”
南壑殊听罢瞪着苏哲,苏哲忙跺脚道:“我从未说过自己会什么‘点石成金’又什么‘起死回生’,这老死鬼何苦误人!”
鸳鸯凄凄惶惶地看了一眼苏哲,接着道:“小姐思亲如狂,轻易地信以为真。泥人方趁势逼迫小姐委身与他,小姐只得曲意逢迎。他没有银钱,小姐自己拿钱贴给妈妈。那泥人方在房、事上诸多癖好,常闹出些声气,给妈妈知道了,便不准他再来。小姐便对妈妈说,城外一户体面人家,不愿来窑、子里,少不得咱们前去俯就。又兼小姐每每回来都孝敬许多银钱,妈妈见了钱,还有什么不应允的,自此便不理论了。实则并无那等体面人家,不过就是泥人方罢了。
“一日,小姐在那泥人方的屋中伺候,我候在外面。半句话不称意,那歹人发了狂,虐打起小姐来。眼见小姐要被他打死,我跑去大路上叫人。也是冤孽,偏叫我遇上狄公子。
“我起初见他书生模样儿,料想不济事,怎奈我无人可寻,只得没死活地拉了他来。哪知狄公子不仅救下小姐,还对小姐一见倾心。后来知道,他竟是个修行的仙人……”
鸳鸯说到这里,脸上微红,露出些许痴迷神色。
“狄公子此后对小姐千依百顺,体贴温柔。过不久,他提出要为小姐与我赎身,还要娶小姐过门。小姐先时也感激,而后又拒绝了狄公子。这呆子无法,只得金山银山往盈春苑里搬。妈妈喜欢,便不叫小姐再接 客。可小姐与泥人方也没有断了关系。
“一日,小姐对我说,他在狄公子家中翻到一册上古典籍,其中记载了一门邪术,能以泥瓦草木为胎,招引亡者残魂汇聚其上。再以蛊术另取活人灵识,将其残杀,损其魂魄。以蛊毒驯服之,为己所用。最后将灵识注入泥胎,使亡人返活。小姐又思及泥人方曾说的‘催以法术’‘脱却泥胎,得换人形’等语。便笃定这典籍所载的便是泥人方说的那法术了。遂立意以此术复活覃家上下十余口人。
“当晚,小姐向狄公子述说了八岁那年遭逢的大难。小姐仍未对狄公子全然放下戒备,因此不曾提及自己家人名姓,却只说曾也是侯门千金,因家人被冤通敌叛国,举族赴死,自己如何偷生,后如何被畜生玷辱、发卖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