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师笔录/大猫是如何养成的—— by火狸
火狸  发于:2024年01月01日

关灯
护眼

“李南落已死,尸首被妖物带走。”影五上前,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银色面甲之下,深沉的目光久久注视着白影离去的方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继续追击。”
李南落死了。
在殷迟,在影子卫的眼里,他必然死了。没有人能在心口被匕首刺穿的情况下活命。
但他偏偏还能知道身外之事,听见影子卫的对话,知道殷迟会活下去,知道自己被妖怪带走。
身体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分外敏锐,他能感知妖怪那身长毛的拂动,阳光下微风卷起他的衣摆,妖怪跃动的时候,强壮的四肢和皮毛下肌肉的收缩。
这就是死亡吗?他全然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别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他被放在地上,坚硬的岩石在背脊上留下冰冷的触感。
“你还活着。”妖怪的声音回荡着,直到余音逐渐散去,李南落才渐渐明白它话里的意思。
活着?他没有死?他分明能感觉到匕首刺入心口的冰冷,那种彻骨的痛楚。
我为什么没死?他问,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才发现自己无法开口。
无法动弹,连眼皮都抬不起一下,他看不到任何,也动不了分毫,就像一具还留存着魂魄的尸体,只余下听觉。
“记得我说过,只要被蛊雕咬了,终究逃不过被蛊雕吃掉的命运吧。”在少年身边趴下,妖怪的声音四处回荡着,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只要被咬了,这就是你的死亡印记,你终将死于这块逐渐溃烂扩张的伤口,而不是死在一柄匕首之下。”
这里或许是个山洞,属于妖怪的与人类不同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响里更多了些诡异的味道。
“匕首只是死物,怎能与我们妖的力量相比,它要你逐渐痛苦而死,就容不得你死在凡铁之下……”
“现在支持你活下去的是蛊雕的妖力,让你痛苦万分,又求死不能,只能慢慢看着自己全身被伤口吞噬,最终溃烂而死。”
像是为了欣赏他听完这些话的表情,妖怪的脑袋凑了过来,近到李南落能感觉到它的呼吸,“你怕吗?”
带着笑意的话语,残留着可怕的余韵。
他想要摇头,无奈的发现自己依然动弹不得,也不知道妖怪是如何确认他的回答,自顾自又说道:“本来我以为你是个大胆的人类,居然并不怕我,不像你的跟屁虫,表面镇定,心里可是一直提防着呢,而你是真的不怕我,也许是恨我讨厌我更多一些,毕竟我可是个妖怪。”
“直到今天我终于确定,你不是不怕我,你是一直都不想活下去呀。”
嗡——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发出锐响,李南落的心脏剧烈的鼓动起来。
“总是很冷静,哪怕真的面对死亡,一点都不像少年郎,毕竟遭遇了那么大的变故呢,而你要和我签订契约的样子那么镇定自若,其实——那都是装的。”
“若不是装着强大,你根本活不下去,要不是有殷迟不断在前面开路,你早就厌倦了一次次逃走,无论你外在表现的有多坚强,其实你的心里一直都很想死吧?所以你才一遍遍的告诉你自己,告诉所有人,你要活下去,唯有这样你才有力气继续逃亡。”
这才是死亡的气息啊,妖怪陶醉的深吸了口气。
“为什么你分明是受害者,却要被这整个国当做凶手?每一个认识你的人,再见你都会尖叫哭喊然后拿出兵刃,谁也不相信你,谁也不想接近你,你就像瘟疫,人人嫌恶又巴不得马上将你除去……”
“而你原本,什么都没做。”
它叹息着,低语声就像刺入李南落心口的那把刀,将他一点点剖开,翻动里面的一切,将赤裸裸的他一览无遗。
“毕竟只是个孩子呢。”妖怪的尾巴在他身上轻轻拍抚。
“一路逃亡,能忍着委屈和恐惧走到这个地步已属不易,强作坚强,抱着拼死一搏的勇气,就像点了一把火,但火也有烧尽的时候,等烧完了,也就把
自己燃尽了。”
妖怪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是愉悦还是平淡。
“可惜,现在你还死不了。你只会越来越痛苦,内心的苦和身上的苦加在一起,是了……就是这个感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李南落慢慢蜷缩起开,胃部抽搐着,吐出的只有苦水胆汁。
身体能动弹了,身上的痛楚和内心的痛楚却无法移除,他不想睁开眼,呼吸急促,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还在这个世间。
一只爪子按到他的脸上,肉垫粗粝的触感和锋利的爪子在他脸上拍打着,“不要想逃离这个世界,好好感受,你眼里的世界也是妖物的世界——对,你虽然是人,但你的处境和我们妖物一样,不容于世!”
不容于世……不容于世……回荡在山洞里的声音不断重复,一遍遍撕开这个世界的真相。
生和死是混沌的,求生与求死同样艰难,他是人,却被看做妖的同党。
世间的事,本就如此,黑白不分,是非不明。
想活,没有出路。想死,没有去路。
“啊————————”
少年发出痛苦的嚎叫,叫声在岩洞里回荡了又回荡,内心的痛让身体像被撕成两半,一半想就此沉沦,一半却不甘沉沦至此。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你们知不知道,我今日不死,他日必会百倍奉还!”
泪水与愤恨一同流淌而下,手指在地上抓出深深的血痕。
“——既然你们都说我被妖物蛊惑,那我就与妖为伍,今日害我欺我之人我必让你付出百倍代价!”他仰天嘶吼,浑身鲜血淋漓。
山洞之外,忽然乌云密布,天色骤然暗下,刮起飓风,闪电和雷鸣劈开白日。
李南落抬起手,黑夜仿佛被硬生生扯出天际,暴雨侵袭。
雷霆霹雳落下,妖怪眯起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转头看了看洞里的少年,神情微动,有一丝讶异。
李南落睁开眼,眼底泛起一阵幽蓝的光影,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终于缓缓倒下。
岩洞之外,黑夜渐去,白日高悬,又是一切如常。
妖物这才走上前去,一张猫儿般的脸上,那诡异狰狞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由死到生,人生不易。
“……但不死一次,又怎知道生的宝贵。”它低语着,是李南落从未听见过的平和。
野兽的舌头舔着少年的脸庞,巨大的兽爪轻轻碰了碰他,那满身伤痕,纵是身为妖物,也不禁咋舌。
人生不易,对李南落来说,又分外不易。
妖物又凑过去,闻了闻他的鼻息,随即像一只真正的大猫般盘成了一团。
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银白色的长长的尾巴勾起,将李南落围在身前,等又细细查了他的呼吸,这才合上了眼。

第12章 妖怪的名字(修)
还是那样的黑夜,还是一人独坐,大殿上的香炉里还飘散着淡淡烟气,人影寂寥。比起国君这个身份,魏吴央此刻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阶下囚,他失魂落魄的捏着手里的纸笺,愁眉不展。
李南落已死,尸首被妖物带走。纸笺上有字,也只有这寥寥几字,白纸黑字,明明白白,但他已然翻来覆去,看了不知道几次。
“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他喃喃低语,将那行字,逐个的又看了一遍。
纸笺已经有些残破,在这数日里,他每个晚上都要这么看上一遍,思量一番,愁苦一番,毕竟,他全然没有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近卫已经传来消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还会继续找下去。”魏吴央身后,黑影试图开解,“何况据说还有个妖物。”
一声长叹,魏吴央面色愁苦,“李佑是个贤相,辅国有功,他这一去,华胥国失去一大助力,雷泽国蠢蠢欲动,有所觊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加上妖物作乱……”
他忽然住了口,没有再往下说,然后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罢了,此话不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定要把他给我带回来!”
一拍案,他站起来,拂了拂袖,“南宫,一有消息立刻报于我知道。”
“是,陛下。”黑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中,就像从未存在。
影子卫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便交予大内近卫。
找一具尸首和找一个活人,全然不同,但如果目标里还有一个妖物,那么事情又变得毫无差别了。无论尸首也好,活人也罢,只要找到那个妖,就能找到目标。
然而,大内近卫已经搜索了数日,一无所获。
山脚下,近卫首领叶墨槿负手而立,有人来报,“大人,这座山头也搜遍了。”
来人想了想又问,“属下不明,为何不查城镇集市,却在这深山老林里大海捞针。”
“你觉得妖物是狡猾还是愚蠢?”银色面甲下发出的声音,有种特别的冷意。
“自然是狡猾。我们绞杀妖物不知凡几,虽然也有弱小力孤的妖怪,但多数为恶者都分外狡猾,和江湖上那些作恶的老油子没什么区别。”
“那你觉得,一个狡猾的妖物会带着一具尸首在城镇集市里出现吗?就算它是个大妖,有幻化人形的本事,若非不得已,它也不会愿意变成人,只为了藏一具尸首。何况,就算变作平常百姓,要带着尸首隐藏踪迹也并不容易,那太过显眼了。”
“大人说的是,确实如此。”那名近卫点头,“妖物可真是不怎么喜欢人肉的味道,这个妖却偏偏把李南落的尸首带走了,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一个妖物要把人类的尸首带走?叶墨槿沉思不语。
大内近卫奉旨暗查各大城镇内妖物为惑之乱,早已不是第一次。
表面上大家都以为所谓的妖物只是在山野之间出现类似魑魅之类的东西,大部分人都只是听过,并未见过,若不往人烟稀少的山里去,这辈子也不会碰见。
而事实上,各城城主多少都上报过一些可疑的事件,疑似妖物作祟,只是并未与百姓明言,生怕民心不稳更易生乱。
大内近卫时常奉命暗查,平息祸乱可以说是成为了他们的日常。
就在叶墨槿思索的时候,近卫低声嘀咕道:“这次也是奇怪,我们奉旨前来捉拿的不是妖,而是那个李南落,陛下的要求也奇怪的很,既要我们不能对他太客气,逼他走投无路,又要我们不可伤他性命,我们可是华胥国的雷霆之箭,见血封喉,现在居然落得在深山老林里追一具尸首……”
“铿”只听一声脆响,长枪收起,鲜血落下,掉落地上的还有一截断指。
他抱手痛呼,“大人?!”
银色甲面后的目光冷若寒冰,“才提拔你升任随侍,你就得意忘形了,敢背后议论上令,这是给你的教训。今日起,华胥大内近卫军中,再没有你的名字。”
冷汗涔涔而下,那名近卫脸色惨白。
地上是一截拇指,从今往后,他这个手再不能动用兵刃,确实极狠,但他也确实得意忘形了,以至于忘了他们的叶大人从不是一位好亲近的上官。
华胥国的雷霆之箭在他手中,始终都保持着箭在弦上的姿态,从不会有丝毫松懈。
“趁着其他人还没回来,你走吧。”
这就是叶墨槿最后的善意,为了保全他最后的颜面。
近卫按着伤口跪在地上,一个叩拜之后起身离去。
一截断指,地上撒满鲜血,叶墨槿注视着那摊血迹,微微出神,那一日听闻李南落伤口溃烂的极为严重,妖力和药物所致,半身是伤,再加上最后的那一刀……
但地上的血——
回忆当日所见的景象,叶墨槿有一个奇怪又荒诞的想法。
既然不能作为食物,那为什么妖物要把人类的尸首带走?除非,妖物带走的并不是尸首。
不是尸首。那又是什么?
叶墨槿慢慢勾起了嘴角,找妖物不容易,但要找一个活人,总不会太难。
人和妖物不一样,人是要吃饭的。
李南落并不知道,他身后的追兵已然怀疑他的生死,甚至已经准备了天罗地网,只为了确定他的下落。
他正躺在岩洞里,看着顶上垂下的钟乳石。
那些倒挂的石头,有的像山,有的像水,长短各异,相连成片。其下一潭山泉水与之相对,一上一下,互相映照,很是壮观。
“怎么样?景致可是不错?这可是我找的地方。”妖怪没有再变回猫儿的摸样,仍旧保持着巨虎般的大小,它正在水潭边,舌头一下下舔着水面,看似喝着水,又很是有些漫不经心。
哪怕是个妖物,这时候看起来也像只猫儿了,李南落暗自打量,那一下下舔水的样子,果然把胸前的长毛都给打湿了。
“美是美的,可惜也像剑,这一把把的,都是悬在我头上的剑。”他收回目光,带着些笑意。
自从那一日,他哭嚎发泄过后,偶尔就会像这样笑,像是释然了,又像是做了某个决定之后变得放松,心底不再被大石压着的那种轻松。
“不满意?那你自己找地方养伤去。”妖怪一甩尾巴,又甩起了脖子上的长毛,溅了他一脸水。
对这妖,他现在并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叹了口气,抹了一把脸,“你想方设法要我成为妖师,要是在如你所愿前我死了,你岂不是也亏的很。”
妖怪哼笑,“成为妖师可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就算能成,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你要报仇,能忍得起,等得了?”
“不能忍也要忍,等不了也得等。”少年这一次没有笑,没有露出半点忧郁之色,平静说道:“我没忘记,我的仇人是个妖物。”
“那伤你之人呢?那些对你喊打喊杀的人呢?”妖怪走近了,湿漉漉的长毛有点乱,巨大的头颅凑近过来,一双兽瞳凑到眼前。
李南落与它对视,忍住摸一摸那长毛的冲动,“我——还不知道。”
“我现在还不知道,我也还不愿意去想,也希望你不要逼我去想……”他顿了顿。
“在说这些之前,你能不能先为我疗伤?这蛊雕所噬的伤口,被你说的如此严重,难道就没有解救的办法?”
“愚蠢的人类,要是没有救你的办法,你以为我带你藏身在此是为了什么?好玩吗?”妖怪瞪着眼,不满起来,好像下一刻就要像猫儿那样炸毛。
它似乎对他不信任它的能力感到生气,李南落心下也略有歉意。
无论再怎么记恨妖物,但眼前的这个妖并非他的仇人,即便它最终意图是什么尚不明白,但毕竟是它将他从困境死地中救了出来。
下意识伸出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摸到妖物的毛发,变成巨兽之后的毛发,和猫儿细软柔顺的触感不同。
这些纯白的毛特别的长,质感一样顺滑,却又是坚硬的,仿佛有一种韧性,无论他如何揉搓,总会恢复原样。
随即又想起来,是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摸到,在那几次因为伤痛而几近昏厥之时,他抓着手边所有能抓的物件,像是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在手中。
他抓的就是它的长毛。
有些蓬松的,温暖的长毛,躺在上面,人就会像要陷进去似的,被那种温暖包围。
回忆着那一天发生的事,等李南落回过神来,他已经埋在了还有些湿润的长毛里。
妖怪胸腹的毛发特别的长而密,不知道被他摸了多久的长毛,有些凌乱,而他的手正无意识的摸着它的脑袋。
就像它还是个猫儿的时候一样,他的手指在毛发里轻轻摩挲着。
想起这个妖怪的喜怒无常,李南落心下有些忐忑,想要收回手,却听见妖怪发出了低低的咕噜声。
还有顺着他的手蹭过来的那毛茸茸的脑袋。
“真像个猫呢……”他忍不住低声嘀咕。
妖怪猛地抬起头,“你刚才说什么?”它在瞪着他。
猫儿大概都是有些别扭的吧,他忍住笑。
为了疗伤,上半身还裸着,伤口不知怎么止了血,露出里面的皮肉和血色,因为还没愈合而显得有些可怕,但裸露的伤口碰到妖怪的毛发,居然并不感到疼痛。
“没什么,我是想问你叫什么,妖怪是不是都有名字?”
它又趴了回去,舒服的半眯起了眼,“名字?也许都有,也有的没有。”
“那你叫什么?”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名字,你也一并忘记了?”
“为什么突然问我名字?”妖怪睁开了一边的眼睛,对着他的那一边,金色的眸子里有着幽幽的绿光。
“我以前从来没想起过这件事,也没问过你。”李南落认真道:“但你救了我,我应该谢谢你,自然也应该知晓你的名。”
心里一转念,却知道,许是因为,晓得了名字就是真正认识了一个妖怪,而这个妖,也就真的与他扯上了关系。
也许,他只是不想承认这一点。
他已经,与这只妖,扯上了关系。
“毕竟我的罪名便是——被妖怪所惑,才犯下的滔天罪行。”他继续摸着妖怪的毛发,“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他抬头,深深吐出一口气,就像吐出了所有的怨气,所有的冤屈,剩下的只有深埋在心中的某种决心。
这种决心像一颗种子,深深的埋藏下去,只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择机而发,誓要令人阻挡不及。
妖怪亲眼看着这颗种子被埋下,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亲手埋入心里,不禁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随即甩了甩头,不屑的露出牙齿,“我没有名字,名字那种东西,我早就不记得了。”
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想让他知道?少年也笑了,“那我就为你取个名字吧。”
看着他过分灿烂的笑容,妖怪不禁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一名十六岁的少年,应该过着怎样的日子呢?
出生于大富之家的,过了十五便早早请了师父,每日随着师父背书习武,日日鞭策耳提面命,以期成为人中龙凤,将来继承家业。虽苦,但不愁生计。
出生于穷苦人家的,却不分什么年岁,更顾不得十五即可习艺的规矩,早早当了家,每日随着爹娘为生计而奔波。虽苦,但一家和乐。
而李南落,他的人生却走上了谁都不曾预见过的道路,仿佛掉入一个深谷,周围狂风四起,看不到出路,他想要前行亦是举步维艰。
他的身边既无亲人,亦无友人。
唯有一只妖物。
一只逼他认清现实,为他疗伤的妖物。
“你说,妖怪都是从哪里来的?”
这一天闲来无事,李南落在水潭边耍着殷迟教的拳脚功夫。
他躲在这个深山的岩洞里养伤已经数月,胸腹的伤口正肉眼可见的缩小,也早已不再流血,披散着长发,身材变得精瘦,只穿着一条长裤,已经半点都看不出昔日公子哥的模样。
妖怪发出一声嗤笑,“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这还用问吗?”
“我是说,最早的妖怪是从哪里来的?”随着时日过去,在这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岩洞里,李南落终于显露出属于十六岁少年的好奇心。
“你说人类是从何处来?”妖怪趴在一旁的岩石上,居高临下,长绒绒的尾巴,一勾一勾左右甩着。
“在有人类之时,就有了妖?”收拳,李南落有些诧异,习惯了收敛情绪的眼神,此刻倒是瞪圆了。
“愚蠢又自大的人类啊。”妖怪扯动嘴角,露出一点点尖牙来,发出嘲笑,“莫非你以为,只有人才是万物之灵?世上是先有了人?”
“告诉你,天地万物皆有灵性,你看外头的风,这里的水,山里的树木,地下的岩石,还有天雷之火,哪一样不是自然之力,哪一样不是亘古以来便早已存在,人类和妖物一样,不过是万物生灵其中之一罢了。”
说的兴起,妖怪跳下岩石,卷起一阵风,尾巴更是高高竖起,“要我说,人类还不如妖物,我们妖怪拥有近似于自然的力量,你们人类呢?”
人类畏惧自然之类,却将自己摆在万物生灵之首,更容不下异类的存在。
李南落在心底已有答案,却无话可说,无法反驳,安静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啊呜,那你说,我现在算是生还是死?”
“你叫我什么?!我说过不准再这么叫我!”
妖怪的胡须抖了抖,怒吼着,嗷呜一声发出虎啸般的叫声,尾巴毛都炸开。
它越是生气,少年笑的愈是愉快,“你刚才分明啊呜叫了,所以我给你个名字叫啊呜,岂不是非常贴切。”
妖怪显然并不满意,眼睛里的瞳孔缩成一条竖线,银针似的锐利,伸出爪子,一爪拍在岩石上,石屑四溅,“总之我不喜欢。”
“大白?”
“太普通,没意思。”
“那就小黑吧。”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黑色?”
看它吹胡子瞪眼的,少年笑了一阵,然后不笑了,认真思考起来,这是他在几个月里,不知道第几次试图为妖怪取名,只是尚未成功过。
终于,他思考了半响,一击掌,“旺财吧。”
他走到妖怪面前,一脸认真,“这可是个好名字,每个大户人家都有这么个讨口彩的好名字。”
妖怪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那是狗,你以为我是妖怪就不懂吗?”
它真的生气了,尾巴炸成了两个那么粗,本就犹如猛虎的身体骤然暴涨,地面震颤,巨大的利爪伸展开来,“愚蠢的人类——”
还未说完,少年脚下一点,一跃而起跳到它的脖子上。手指在它脖颈的长毛里梳理起来,一边梳毛一边揉,放缓了语气低声说:“我只是开玩笑的,你的名字我早已想好了,就叫夜。”
他指着岩洞之外。
妖怪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外面黑夜茫茫,星星点点,一轮明月隐隐发红,在树梢高悬,风吹过,吹起树枝摇曳,还有李南落的声音飘摇而来。
“这夜,就是我以后的路。我李南落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也再无家园,有的只是这像黑夜一样的路,我还不知道,我会去到哪里,也不知道,这条路会指引我走向何方,未来是生是死,是荣是毁……”
“一片漆黑全然未知,就像这片夜色。”妖怪接话,若有所思,“但你又知不知道,野兽也总在夜晚活动?”
它回过头,眯着眼,“人类早已安睡,唯有野兽才在夜晚活动,你选的这条路,在山里打猎的人称其为兽道,是没有人类会去走的。”
“如果只有化身野兽才能降服野兽,才能还我清白,那我就走一遭这野兽之道,哪怕粉身碎骨。”反正他早已孑然一身。
这并不是多么决绝壮烈的决定,而是退无可退,别无出路的办法。
所以李南落并不以此为荣。
他与妖有不共戴天之仇,弃他而去的是人,救他的却反而是妖。
人世间最讽刺的事莫过于此。
“阿夜,以后就叫你阿夜吧。”他还骑在妖怪的脖子上,手里下意识的揉着它的脑袋,遥望山林深处。
妖怪没有反应,既不表示喜欢,也不表达反对,而是问道:“还怕不怕黑?”
只要面对黑暗,他就会回想起那个夜晚发生的事,犹如一场噩梦。
眼下岩洞里那些吊钟般的石头里有发亮的光点,还有月光,倒并不是漆黑一片,而以前,总是殷迟处处留意,为他留一盏灯。
“不知道殷迟怎么样了。”李南落料想他不会有事,但还是难免担心。
“小子,我是问你还怕不怕黑,你那跟屁虫有他的朋友在,死不了。”妖怪就任凭他骑在脖子上,慢悠悠走到岩洞口。
夜幕下的树林犹如一个大网组成的迷宫,枝叶交错,黑影重重。
“你确定他能活下去?”李南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妖怪的判断十分信任,就好像,野兽对生与死、善意与恶意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他相信这种直觉,至少他身边的这个妖怪的判断,从未出过错。
“他周围的那些人里,就是你们所谓的影子卫,对他没有恶意。这一闻就知道。”妖怪耐着性子作出解释,一边说着,爪子往前踏出一步。
他们所在的岩洞是在半山腰,这一脚踏出下面就是个陡峭的斜坡,虽有树木遮挡,但改变不了骤然下坠的事实。
李南落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像要被甩飞出去,只能双臂用力抱住妖怪的脖子。
妖怪奔跑起来,一重重的暗影由远而近,就像那一夜他的逃亡,在黑暗的树林里穿行。
树叶沙沙,风声如刀,划破黑夜从耳畔呼啸而去。
风很冷,血很热,身上的血液再一次汹涌而上,李南落紧紧闭上了眼,双腿往后夹住妖怪的背脊,立时感觉到身下的妖怪大步的跳跃,拉长的身体,发力的时候肌肉与骨骼的收紧与跃动。
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谁能想到可以骑在妖物的背脊上,在夜间的山林里奔跑?
李南落稍稍睁开眼,这种新奇感令他不再沉浸于那一夜的恐惧中。
噬人的蛊雕虽然可怖,但这种像化身为飞鸟、野兽在林间行进的感觉,让他忘记了一切,假若此刻有猎人在山里就会看到一幕奇景——
一头巨大的白色猛虎,背着个上半身□□的精瘦少年,从山坡跳到平地,从树桠跃到岩石,他们在密林里穿梭,疾速的奔跑着从繁茂的枝叶下穿行,从宽阔的湖面上跨越过去,像一道白色的电光。
秋日的夜晚凉如水,在妖怪背上的李南落却热血沸腾。
他睁大着双眼,看着眼前景物一一倒退。
自出生以来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速度,好像下一刻他们就要撞上眼前的树木,但一瞬间就被妖怪巧妙的避开,树林里寻觅猎物的野狼、躲避追踪的兔子、伺机而动的鬣狗,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