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只留下这句话,它是去觅食,至于它吃什么,李南落和殷迟这才面面相觑的想起来,从未见它吃过东西,除了……
“魑魅?!”他们对视着,想起那个村落里发生的事。
“它吞食魑魅,究竟是为了泄恨,还是别的?”有一只妖物在身边,李南落虽然表现的很冷静,暗中却并不敢放松警惕。
“不知少爷留意了没有,自它吞食那个魑魅,身上就有些变化,一开始它只是个能被孩童戏弄的小兽……”
“但吞吃了魑魅之后,它的伤口便全部愈合,身体也大了一些。”细细回想,李南落起身捻起床上的一撮毛发,纯白泛着银光的兽毛,隐约流转着黑色的波纹,不细看,绝不会察觉。
一开始,它身上是没有这样的黑色花纹的。
殷迟见他沉吟,板起脸说道:“少爷,你可万万不能相信那妖物的鬼话,它救你定有所图,别看它形如猫儿……”
“我知道。”李南落一咬牙,接着叹气,“我知道妖物不是善类,不会平白无故的救我,就算它要害我,我也只能冒险一试。”
他何尝不懂其中的危险,“我已经什么都没了,只剩下这条命。它要是救不了,也是死路一条,与其等死,不如一搏!”
华胥国,都城粱京。
深宫大殿,滴漏轻响,雕梁画栋飞檐翘角下,一弯明月将殿内人影照的发白,六角形的香炉里烧着龙涎香,袅袅升起的那一点香,在夜色里氤氲不去。
国君魏吴央穿着玄黄色的常服,一个人对着机案上的一壶酒。
酒杯还是满的,酒壶里有温过的酒,放了好一会儿,现下也已经凉了。
魏吴央终于端起酒杯,透过大殿的正门,一双细长的凤眼望向沉沉夜色,沉吟了许久。
“南宫,你说……他应该还活着吧?”像是思量了又思量,身为国君的男人,慢慢地、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在他身后的暗影中,有人回答:“是的,陛下。”
“你确定?”国君小心翼翼的又求证了一次,杯里的酒沾湿了手指尤不自知。
“是的,陛下。探子来报,他只是受了伤,看来并没有性命之忧。”黑影里的声音,语声淡淡的。
“这只是暂时,如陛下吩咐的那样,之后……将会生不如死。”
“那就好,那就好啊。”魏吴央满足的叹了口气。
身后的黑影停顿了下,接着说道:“毕竟人人都知道,他是杀了相国的凶手,毁华胥之栋梁,该当万死。是以,追杀的人也有好几拨,只看他自己,能活下来便能如陛下所愿——”
说到这里,幽幽的语声不再往下说,似是知道殿上之人不喜他将事情说尽了。
“谁能想到,我华胥也有这一天,居然要看一个少年的选择,来决定国运……”魏吴央却自己说了下去,面色深沉,压得低低的声音里犹如叹息,听不出半点不悦。
在他背后的黑影却知道,这是陛下心里不甘至极,只是不透出来,君心难测,他既不露,作为臣子,他便也不言。
过了许久,魏吴央指着殿外,“你看这茫茫黑夜……南宫,你说,它像什么?”
“臣不知。”
“像一个无底的黑洞,能将人吞噬进去,将整个华胥国吞噬进去的黑洞!”一口饮尽杯中酒,酒盏掷地,应声而碎。
“但愿!但愿苍天保佑——让我华胥能在这危难里挺过来,别被那黑洞吞噬。”
茫茫夜色,大殿正对的那头,是遥远的雷泽国。
要不是雷泽国,华胥何至于此,一国之君,何必做出这样的选择和决定来?百姓安居,对天下局势风云变幻全不知晓,更不知道他这一国之君,竟将国运,押在了一个才十多岁的少年身上。
而另一边的少年,对此浑然不知。
山中无日月,莲花寺在山里位置处的高,从黑夜到日出,走出去就能看到云霞满天,白日里还能看到山间水雾。
隔着几重高山几座村庄的地方,山路蜿蜒。
山岩上一座寺庙伫立,大树环绕,树冠像一顶华盖,撒下的绿荫里,一人一兽席地而坐。
身后庙门开着,殿里飘来香烛味,有香客来上香还愿,在中殿的佛像面前垂首虔诚低语,叩拜不止。
“可惜那跟屁虫不在,否则定要说教。”妖怪背对庙门,有些无聊的样子。
“是吗?”少年显然不想与它多话。
“要是平时,他哪里肯答应让你出来,你是少爷没错,他可比你高壮,比你有主意些,倒是像半个主子了。”
妖怪像个真正的猫儿一样,慢悠悠的舔着毛,低垂的眉眼看不出猫儿脸上是什么神色。
李南落怎么说也是相国府出来的,即便不理朝堂的事,做官的那些官腔和说话方式也早听的熟稔,一听它这么说,就哼笑,“你是想挑拨?”
“太无趣了,找点事做。”妖怪居然也不否认,“都说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容易被人蛊惑,我只是想试试,是不是真的。”
猫儿的脑袋忽然凑近了,像是要观察他的脸色,李南落想起上回它突然露出的利齿,不着痕迹的后退。
猫儿妖却依然凑近到他耳边,毛茸茸的拂在他脸上,“你要他出去打探消息,是相信他一定会活着回来?”
他们藏身在这偏僻的寺庙里已经半月。
李南落首要目的是为了养伤,这个妖并不时常出现,只是时不时会来“探望”,也不知它用的什么办法,只要有它在的时候,他的伤就会有愈合的迹象。
身体状态稳定下来,李南落就开始考虑起别的来,趁着此地清净,他们还没被人发现,僧人不理世事,他想要殷迟出去打探消息。
但有这个来路不明的妖物在,殷迟说什么都不答应,好不容易才说动了他,出去打探半日,毕竟无头苍蝇似的逃亡不是长久之计。
以前为了保护李南落,殷迟不敢稍有分神,不敢离开太久,打探消息更是不可能,这是桩大事,华胥国上下人人都在讨论,但哪里都是道听途说,要想知道眼下的形式,可不是茶楼书馆里拉长耳朵就能听来的。
“什么意思?!”李南落听猫妖这么问,心里一紧。
“还以为你有多聪明,结果还是个娃儿,还是天真的很呢。”妖怪分明在嘲笑他,却又在他耳畔亲昵的磨蹭起来。
靠的越来越近,声调却越来越危险……
“听说他曾经是你家的侍卫,那么,这种藏在暗处的侍卫,定是有自己的一套联络方法的了,人嘛……未必都死了,怎么说他们也都在暗处。这点想必他也知道,却从没有去联系其他的人,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李南落从未想过,忽然间整个人手脚冰凉。
“想要真正的情报就只能与其他影子卫联系,但在其他影子卫眼里,殷迟所保护的是屠杀相国府的凶手、是杀父弑兄的逆子,他成了凶手的帮凶,一旦被影子卫发现,给他的还会是情报吗——”
一双猫儿眼微微转动,瞳孔竖成一道线的眸子盯着李南落的反应。
他腾地站起来,抓住手边的妖怪,“我要你帮我,去救殷迟!”
妖怪满意似的眯起了眼,卷起尾巴,美丽的长尾延伸开去,从手臂到脖子,慢慢缠绕到李南落的身上,一双金色的眸子透出了笑意。
“那么,你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刀光,和殷迟一样的刀,发出相似的寒光,向他逼来。
长街上,人群熙攘,一个落魄汉子飞快的穿过人群,在他身后始终有个黑衣人如影随形,两人一追一逃窜入巷子。
巷子无人,是条死路,殷迟索性停步,回身。
几丈开外,黑衣人也止步,“为什么,你不将那畜生杀了,还维护他?”话音落,长刀出。
刀光凶险,刀刀致命,面对昔日同僚所问,殷迟却无法回答。
铛铛铛铛!刀刀相撞,黑衣人出刀毫不犹豫,刀光连绵,“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话可说。”殷迟架住来势汹汹的长刀,“老五,我如果告诉你,我也是听令行事,你信吗?”
“听谁的令?相国已故,相爷府不复存在,影子卫分崩离析,你还能听谁的令?!”影子卫从不感情用事,但事到如今,声音里也忍不住有了火气。
“你忘了影子卫的规矩,不可私论上令。”殷迟一弹刀锋,嗡鸣声随着刀锋割破空声从黑衣人喉咙口划过。
黑衣人与他排行差不多,功力稍有逊色,此刻并不甘心,却也只能后退,“六哥就是六哥,谁也不能在影六前讨得好处。”
疾退几步,他又定定看了殷迟一眼,见他如今落魄的样子,恨声说道:“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殷迟低头一扫破烂的衣衫,只能苦笑,躲在深山,可不是有钱就能花的。
影五痛心不已,“身为相爷亲信,你排行老六但大家都拿你当大哥,你从来都是我们兄弟敬仰的对象,但你现在呢?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还是相国府的影子卫吗?”
殷迟无言以对。
“那一夜,除了在外面出任务的弟兄,其他人都死了,唯有你突然失踪,再得到消息,你已经成了那小崽子的保护者,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影五连声发问,步步紧逼,殷迟无法回答,只能连连后退。
他越退,影五越怒。
“究竟是谁下令你这么做?是谁让你护着杀死相爷的凶手?你可知道!相爷一死天就变了?华胥即将大乱,陛下忧心忡忡,雷泽国在旁虎视眈眈……李南落杀的不止是相爷,而是华胥国!你护着的不是相爷之子,而是华胥国的罪人!”
巷子里回荡着这句话,破败之地一片萧索,他问到后来,忍不住哑了嗓子,目中似乎有泪。
殷迟掩面,痛苦已极。
影五几次欲提刀上前,又踌躇着放下。
殷迟终于长吸一口气,狠狠一握拳,抬起头,“不是我不想说,是我不能说。这是影子卫的规矩,这是我欠他的。”
“欠谁?你还好意思提规矩,我们都蒙了相爷的恩惠,相爷一死,你居然帮着凶手。”见他仍不知悔改,影五面色逐渐转冷。
“不是凶手,他也是相爷之子,这是妖物作祟!”
“妖物?没错,都怪他被妖物所惑,才会做出这种事,那妖物说不定就是雷泽国派来的奸细,这种已被妖物迷了心窍的人就该拿下治他个死罪!”
见影五听不进去,殷迟叹气,“算了,多说无益,来吧——你想知道,就先把我拿下,治了我的罪。”
刀对刀,招见招,曾经联手对敌的两个人,终究还是出了各自的杀招。
刀锋相撞,碰出刺耳的锐响,也将多年同僚情谊放在刀刃之间劈砍。
影五已经恢复冷静,不是寻常人的那种冷静,而是影子卫不掺杂任何私人感情,不被任何情绪左右的冷静。
这种状态下的影子卫,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殷迟丝毫不敢大意,只因他曾经也是其中之一。
日正当空,巷子里却察觉不出暖意,一股无形之气充塞于每一个角落。
要是李南落在这里,定会惊讶,这些招式他从未见过,殷迟也从没有传授给他其中的任何一招半式。
绝杀之招。
殷迟没有想到,竟有一天会对自己的同僚影五用出应对大敌的绝杀之招,但他别无选择。
影五看他的眼神里,再没有愤怒、疑惑、懊恼、痛心,什么都没有,没有丝毫情感的目光,不见一丝起伏。
“放下刀,跟我回去。”
“不可能。”
“那就为你做的事,付出代价。”
“你来拿吧!”脚下一点,殷迟忽然收招急退,气运全身,往身后撞去。
影五万万没有料到,只能眼睁睁的看他穿墙而逃,“堂堂影子卫,竟要学无赖溜走?”
殷迟头也不回,正要溜进人群,心下忽生警兆,“因为平日里你的话没有这么多,事出反常……”
他脸色一变,脚下骤停,“这是陷阱!目的是拖住我,用我引出少爷?”
“我就说,老六就是老六。”影五舞了个刀花,归刀还鞘,比了个手势。
悄无声息之间,角落里多出几个黑影,这里不仅是影五一个人,影子卫其他人可能都来了,他们早就等他多时。
当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殷迟的心直直往下坠去,心知今天无法善了,“你们是可以拿下我,用我做饵,骗他前来,但我保证,少爷不会那么轻易让你们找到他,也不会轻易受骗。”
但愿那个妖怪能靠得住,他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此。
听他还口称少爷,影五面色更冷,“我们十几个人,难道还对付不了你一个,除非那小崽子听到消息就吓得独自逃走,要是那样倒是要费我们一番工夫。”
影五满怀恶意的说,提起李南落来,简直是咬牙切齿。
“十几人?如果剩下还活着的影子卫都来了,也就是说,曾经上百人的影子卫,如今只剩下你们这些?”殷迟听了,提着刀的手忍不住颤抖。
“你居然不知道,你逃出相国府后,就没有查问过弟兄们的情况吧?”影子卫里有人按捺不住,怒气冲冲的说。
“我不敢也无暇去查,也许……就是怕知道答案。”殷迟确实心中有愧,面露悲戚。
如今答案就在眼前,他心痛之余更为震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影子卫的实力。
以百人之力,居然没能挡得住那一夜那只妖物的袭击。
正在殷迟心潮起伏,顿生不安的时候,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到了影五身前,“五哥,我们还没放消息,目标已经来了。”
目标就是李南落,还没等他们去骗,他就来了?
“来得倒是快。”影五奇怪的看了殷迟一眼,似乎是在怀疑,那杀父屠府的孽子怎会为了一个侍卫自投罗网。
他们原本是打算,骗那李南落说殷迟和他们影子卫已经联系上了,有办法救他脱困。
殷迟听了个大概,心下更是焦急,十数个影子卫却渐渐露了身形,堵住了他所有去路。
细细一数,有十五人之多,他打量周围,想在这绝境之中找寻个出路,“影五,听我一句,少爷是无辜的,是妖物变成了他的模样在府内行凶……”
“然后就那么巧,只有他逃出来了?”影五没让他再说下去,“我们都知道,这世上是有妖,但他们都在荒僻之处,还不敢到都城里作乱的,要不是这样,相爷早就让你我带人剿灭这些小妖。”
“剿灭妖物哪里需要影子卫出手,自有——”殷迟说到这里话音一顿,“那些妖物,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见到他们你只能逃命!”
殷迟越说越响,高声大喝,影五微微一楞,随即明白了。
“你这大喊大叫,是想警告那个小崽子?老六啊老六,你忘了这是在长街上,这条巷子外面人声鼎沸,他是听不到的,而你……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也让弟兄们失望,相爷对你不薄,你应该和我们一起,拿下那个庶出的小畜生为相爷报仇!”
影五话音刚落,陡然转身,横刀而起,刀锋卷起一阵冷光朝他背后劈砍而去,他身后远处正有人影奔跑而来,脚下还有个动物。
“少爷快走!”
殷迟飞身跃起,想抢在刀光落下之前接住这一刀,但他动作再快也抵不住周围十几个影子卫的联手一击。
弃刀用掌,十几人合力的一掌结结实实地落在殷迟的身上,他整个人横飞出去,喷出一口血,半空洒下一片血雾。
“住手——”狂奔而来的少年头发散乱,脸色一片惨白,瘦削的身体像是支撑不住衣物的重量,近到殷迟身前,一下跌坐在地。
“殷迟?殷迟!”他按着他的心口,照着殷迟以前教的那样,默默运气,护住他的心脉,脚下的猫儿妖也探出头来。
“这个跟屁虫看着厉害,原来也是个绣花枕头。”猫儿妖伸出了爪子。
一团圆圆的白爪,粉红色的肉垫,和一只普通的猫儿没什么两样,圆爪子在他鼻端摸了摸,“命挺大,还喘气呢。”
奇怪的是,妖物的说话声,影子卫仿佛全然没有听见,李南落却顾不上这些,努力回忆着殷迟教他的做法探查伤势。
要是功力深厚之人,这时候定要小心翼翼,一个不慎就会让伤势加重,而他学的尚浅,根本没有多少内力,倾力而出,三脚猫功夫这时候却成了件好事,不虞有失。
他脑中混乱胡思乱想着,根本无暇顾及周围。
影五冷眼旁观,看他眉头紧皱,额前一缕白发被汗水沾湿,紧紧贴着额头,露出的那双眼睛里,找不到半分假意。
这还是影子卫第一次正眼看这个“李南落”,这个庶出的、曾经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二公子。
如今,从未入过他们眼的少年,已经成为所有影子卫的敌人。
影五冷眼相对,少年似乎忘记周围的威胁,居然并不逃走,也不试图讨饶。
“你砍我的那一刀,不是当真要我的命,只是为了引出殷迟的破绽,对不对?他为了救我,必然忘记保全自己。”他抬头,努力克制内心的焦急。
这个半大不小的崽子有什么魅力,让影六豁出性命?影五冷冷回道:“不错,可惜机敏老练的影六,全然忘记了平日里他是怎么教我们的,竟没有看出来,为了挡住那虚晃的一刀,全身都是破绽。”
所以他如今躺在这里,影五目光低垂,见殷迟半躺在地,人事不省,面如金纸,不由得转开了视线。
非常细微的动作,却没有逃过某个“动物”的眼睛。
无视周围的影子卫,妖怪跳上殷迟的胸口,“与其担心他,你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它打量着周围的影子卫,像是在暗自计算究竟要分几口能把这些人吞吃完。
即使殷迟没有受伤,他一个人也无法与这么多人为敌,何况他已经倒下?
少年苦笑了下,没有回答。此时此刻,说什么都已无用。
十五个影子卫,在影五身后各自站立,站的方向看似随意,隐隐之间却似有某种独特的联系,要是殷迟还清醒,必然一眼看出,他们这是将所有的退路都已经封死。
尽管他们面对的只是一个少年、一只猫,和一个半死的人,也没有丝毫大意。
“五哥?”一个影子低声发问,问的是如何处理眼下的这两个人。
为首的影五不言不语,陋巷之中,听得见街上的嘈杂,却如同两个世界,一墙之隔,生死之别。
“你再护着他的心脉也没用,高手的内力也有耗完的时候,何况你这三脚猫功夫。”影五一眼就看出李南落并没有什么功力,最多也就是初入门。
“那就等……耗完了再说。”少年咬牙勉力支持,像是不知道正面对掌握他生死的人,执拗的没有抬头,只是用内力继续护着殷迟的心脉,任凭汗水滴落。
影五只知道他功夫尚浅,却不知道他除了内力即将耗尽,颈上被蛊雕咬的伤口正从逐渐愈合的皮肉下快速的溃烂开来。
剧痛从颈边传开,李南落却似浑然不觉,直到鲜血从他灰白色的袍子里慢慢渗出,火燎般的痛楚让他早就不支的身体摇摇欲坠。
“今天这么大阵仗,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还挺省事。”影五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影子卫上前架住李南落倒下的身体。
又瞧了眼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殷迟,他的表情有些复杂,架住李南落的影子卫眼见他流血不止,“五哥,他这伤——”
“让他去,死不了,死了也是活该。”影五回答的毫不迟疑。
有影子悄声出言提醒,“但是上头命令是……”
影五冷哼一声,只能从怀里拿出一包药末,“给他抹上吧,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无论多重的伤势,多上个几次药也就好了。”
李南落也被平放在地上,还没有失去意识,却也疼痛的动弹不得,内力耗尽和失血过多令他此刻虚弱的好像马上就要死去。
“你说过……要帮我救殷迟……”努力睁开眼,他在视野中寻找那只妖怪的影子。
猫儿妖轻轻跃到他的胸前,笼罩下一片阴影,浑圆上挑的金黄色兽瞳里绿光流转,“你还没有付出你的代价。”。
“你要我取走一个人的性命,一命换一命,你就替我救下殷迟。”少年艰难的回答,兽瞳里映照出自己的面容,憔悴的连自己也辨认不出。
“是啊,一命换一命,多么公平。”美丽的兽瞳里流露出戏谑的神情。
人命在它的眼里,就像一棵树一朵花,有其价值,但也仅此而已吧。
李南落轻轻吸了口气,“我会做到……我要你现在就救他……”他用力抬头,与视线上方的妖怪对视。
上空,天色很蓝很蓝,蓝的诡异,在猫儿那双尖尖的耳朵周围,划出一圈清晰的轮廓,站在他胸口的这只妖,也在视野中变得很大很大。
他不知道,为什么影子卫好像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也对会说话的“猫”没有任何反应,妖怪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牵动嘴角。
“你们不都说妖怪会迷惑人心?虽然也是因妖而异,不过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不让人看到真实,他们只能看到,我想让他们看到的景象。”
所以,其实他要是愿意,也可以用这个办法,救下殷迟?
李南落发誓,他在这张猫儿一般的脸上,看到了邪气的笑容,那种狰狞与恶意,任凭谁看到现在的它,都不会认为它是一只普通的猫,但影子卫毫无所觉。
只有他,听得到,看得到眼前的一切。
原来,妖怪都如此强大。
他颤抖着嘴唇,记忆中的那一夜,属于人类的本能,对于未知强大力量的恐惧,令他气血翻腾,涌动的血液从颈边的伤口汹涌而出。
“对,你发现了,只要我愿意……”妖怪轻轻抬起爪子,踩上了他的咽喉。
柔软的粉色肉垫里露出一点尖锐的利爪,陷入他的皮肉。
平淡的语气陈述道:“只要我愿意,这些在你们人类眼里的强者,我能在瞬息之间让他们灰飞烟灭,很多妖怪都能。”
“怕了吗?”它微微眯起眼,好像在微笑。
“但是我要告诉你,世界上除了人类和妖怪,还有一种人。他们既不是人类强者,也不是妖,这种人被我们称为‘妖师’,妖师原是普通人,但与妖物缔结了契约,拥有妖怪般强大的能力,对,不是我们先前口头的那种契约——”
“你,要不要成为妖师呢?”它低下头凑近,近到李南落的视线里看不见其他,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双美丽而可怕的兽瞳。
昏昏沉沉之间,妖怪的声音如此美妙动听,妖师,那是一种强大的存在吧……
强大到能让他不再需要殷迟的保护,不再失去任何人……
但那是妖怪啊!
吃人伤人,蛊惑人走上歧途的妖怪啊!
两种信念在脑海中翻腾,李南落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人世,这是一个陌生的属于妖怪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如此飘渺扭曲。
没有殷迟、没有影子卫、没有破陋的巷子,也没有白天黑夜,集市长街。
“他快昏过去了,给他上药。”影子卫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粗暴的扯开他的领口,呲啦一声,被血黏住的血肉和衣物分开,像是一片血肉被撕走的可怕伤口曝露在所有影子卫眼前。
能夺走人神智的剧痛袭来,李南落整个人剧烈颤抖着,疼痛没有让他失去神智,反而唤醒了他的意识,还有他从未忘记的事实。
“是妖!杀了我父亲兄弟!我和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恨——我恨所有的妖物!”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驱使着他,他竟坐起身来,一把掐住胸前妖怪的咽喉。
“既然你可以做到,那就救殷迟——”他剧烈的喘着气,颤抖的身体半边带血,影子卫依然视而不见般,只对他的伤口皱了皱眉,把上好的药末一把敷上。
向来生死人而肉白骨的上等金疮药,像是投入大海的一把沙子,在伤口上消失不见,既没有止血,也不见伤势好转。
影五心里暗自惊异,他还从未见过这个伤药失效。
“你这是哪支追兵,哪批人马留下的伤?”他以为,李南落的伤定是为了悬赏追捕他的人所为。
眼前蓝的耀眼的天色逐渐消失,一切感知又重新回来,变成血人的少年艰难的转头。
那只妖怪像从未开过口,好像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手上没有妖,手掌上残留的触觉,也只是一种错觉。
“这不是人留下的伤,殷迟哪里容得我受伤。”他不看自己的伤口,也知道有多么可怕,惨笑道:“假如我说,这是杀我全家的妖怪留下的伤口,你信吗?”
影五第一次没有反驳嘲弄他的话,而是蹲下身仔细观察这个伤口起来。
影子卫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这种伤不是寻常兵器所能留下,“要说是妖物所为,那它为何没有要你的性命,而只是伤了你?它杀了相国府内所有的人,唯独放过你,你觉得合常理吗?”
“这个谜团我始终没有找到答案,所以我始终不相信老六的话,也所以,我同样无法相信你的话。”
影子卫做事,从不感情用事,影五面无表情的站起身,“再给他上一次药,然后把他们绑起来,都带走。”
“是。”
“那六哥的伤呢?”
“现在他是要犯,就别叫六哥了,成何体统。老六不会那么轻易死掉的,我知道你们都悄悄留了力。”
他视线一扫,看的其他几个影子卫低下头,才继续说道:“兄弟一场,只要陛下没有下令要他的命,他就得活着……给他一颗药,先稳住伤势,把人押回去再说。”
要是影六不受伤,路上这押解之途,恐怕要时时提防,不会太轻松,眼下大概是最好的情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