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妖怪就是这个树林的主宰,而他站在妖怪的角度,睥睨着林中的一切。
他克制着想大声叫喊的冲动,紧紧抓着妖怪脖子上的长毛,双手因为兴奋而颤抖。
整个树林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好像不同的树木之间互相用枝叶碰撞,打着招呼,摇曳出巨大的沙沙声,风呼啸起来,落叶从地面被卷起,又从半空落下。
这种奇景里,妖怪发出一声虎啸,“不要和黑夜为敌,它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佳的隐蔽。”
虎啸声在夜色中回响,林子里忽然骚动起来,有几条黑影出现在奔跑的妖怪身边,像是一层雾气,慢慢凝结成了黑色的人形。
它们做了个行礼似的动作,又被风吹散似的逐渐淡去。
“山里的妖物可不只我一个。”妖怪算是做了解释。
李南落不确定妖物之间是否也分等级和阶层,如果是,那这个被他称为阿夜的妖怪算是哪一个层级?
“愚蠢的人类,不要想太多。”妖怪仿佛知道他的想法,回过头,金绿色的兽瞳里流露出微妙的笑意,“我只是让你知道,这就是你将获得的力量……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你在用力量诱惑我。”李南落好像知道了它的意图。
“那你觉得有用吗?”妖怪放慢了速度,终于停了下来,这是在山顶之上,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那颗发红的月亮。
李南落从它背上落地,在星空下,连绵的山崖像是一层层剪影,层峦叠嶂,往下看漆黑一片,而头顶上方云层里的红月光影朦胧,令视野中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如同身处于另一个世界。
深夜时分,李南落不由有一种半梦半醒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人间。
还是说,这里已经是在妖物专属的世界?
“阿夜——”他迟疑的叫着妖怪的名字,“为什么我受了那样的伤,居然没有死?”
他问出长久以来的疑问,“你说被蛊雕噬咬之人,最终会伤口溃烂而死。但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经活了很久,我想知道,一般被蛊雕所咬的人,到底能活多久?”
已经有了名字的妖怪阿夜望着天上微红的月,巨大的头颅转了过来,若有所思的样子,“三天。”
“三天?”李南落忍不住重复。他活的可不止三天。
“第一天溃烂,第二天扩散,第三天全身腐败而死。”阿夜纯白的毛发在月色下隐约发红,它望着他的眼神满是兴味,“你终于想到这个问题了。”
李南落皱眉,他心底的疑问越来越多,从那一夜开始,一切都充满了疑问。
他像是被一个个谜团包围着,被某种力量推动着,走到了今天。
“你的身上一定有些不一样的东西。”阿夜下了结论,“能吸引到我这样的妖怪的,某种特别的东西。”
它的眼睛里有着毫不掩饰的兴趣,在李南落还在思考吸引到它这种妖怪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妖怪的胡须从脸上划了过去。
它不知什么时候凑近过来,鼻息拂到他的脸上。
第14章 突来波澜(修))
金绿色的眸子,在黑夜里分外艳丽,李南落本该感到恐惧和厌恶的,但是并没有,于是也没有退后,任凭它凑到眼前。
为什么他被蛊雕噬咬,却又不死?这件事暂时被抛到了脑后,眼下谁也无法给出答案。
他不得不把所有心神放到眼前这个妖怪身上。
阿夜是他第一个给予名字的妖怪,也是除了咬人的蛊雕之外,第一个真正“认识”的妖怪。
它的身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气息,倘若一定要说,那就是有一种类似于野兽皮毛,然后又混合了草木和寒风的味道。
有一点冷冽,有一些野性,他忍不住伸出手,再次触摸它的毛发。
细而长的毛,甚至可能比其他猛兽更柔滑一些,喷到脸上的鼻息是温热的,要是不说,谁也不会知道,这并不是寻常的野兽,而是一只人人惧怕的妖物。
只是印象中,似乎很多妖物有幻化外形的能力,不知道这就是它本来的模样?还是幻化而成的假象?
“你说像你这样的妖怪,指的到底是怎样的妖怪?还有,吸引你的,是我身上的将死的气息吧?”他一边抚摸着它耳后的毛发,一边发问。
漫不经心的,他说话的时候看着远处的夜色,对自己的生死已经不在挂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指间的长毛,有时候还用指头绕一下,打了一个卷,再将长毛放开。
倒像是把这只巨大的妖物,当成个宠物玩物似的。
阿夜半伏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毛被这么玩,有一瞬间的皱眉,少年没有半点察觉,他越是漫不经心,越是显出一片宁静来。
他时常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动物小崽,哪怕假装冷静,过后透露出的情绪却都很激烈,于是现在的这种宁静,便显得十分的难得。
眼神一转,“就是像我这样,很多事都不大记得的妖怪啊,不想守什么规矩,随心所欲的过活。”阿夜哼哼着回答。
它半眯着眼,很是舒服的样子,甚至还凑近了一些,把头往他怀里蹭了蹭,露出惬意的神情来。
“当然,你身上也不只是死气,还有些别的东西,和其他人类不一样的东西。”它含糊不清的说着。
它侧躺着,拿头蹭过来,两个爪子交叠着,喉头里发出低低的呼吸声和咕噜声,尾巴一甩一甩的。
真的很像是只大猫,或是大狗,所谓妖怪,有时候也不过是大一些的成精的野兽吧。
尽管知道妖物绝不仅仅如此,李南落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着。
手指继续在毛发间穿梭,有时候还拿指尖去挠一挠它的下颚,然后那毛茸茸的脖子就又伸长了些,凑近到他的手心来,拿一半重量搁在了他手里。
李南落的嘴角往上翘起,手掌托着这半个野兽脑袋的重量,觉得重,又舍不得放下,这一刻只当这真是个大猫,没有忍住,往它耳朵里露出的长毛吹了吹。
那尖尖的耳朵立时抖了抖,大猫不满的回头,作势要咬,尖利狰狞的牙齿,最后也只搁在他手背外面,碰了一碰,算是咬过,又收了回去。
夜风吹拂,身上的毛发被细细梳理,妖怪舔了舔嘴,眯着眼,把下巴放在他腿上,整个身体趴在地上。
粗大的尾巴在寒风中蓬松开来,像是一张巨大的绒毯,时不时的甩动着,喉咙里继续发出了低低的咕噜声。
它的胸腹有节奏的慢慢起伏,散发着毛茸茸的暖意,像是寒夜里的一个暖炉,周围深沉的夜里,只有风声偶尔吹过,树木轻响。
李南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一次在一个妖怪的身边,无比安心的睡了过去。
他太疲惫了,自那一个夜晚过后,心弦始终紧绷着,从未有过哪怕片刻的放松,直到被逼做出选择,找到未来的路。
即便这条路并不好走,还漆黑一片。
妖怪似乎也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咕噜声忽然停顿,它睁开眼,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依偎在它身边的少年。
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年,在它的眼里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到就像一只才破壳而出的雏鸟,只要轻轻一捏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
悠然甩着的长尾停下了,那条长长的尾巴缓缓游移,从岩石旁挪到了少年的脖颈边。
“真是脆弱啊。”它凑过去打量他,就像打量一件从未见过的古怪的东西,自言自语着,最终,用鼻头轻轻碰了碰少年□□的背部。
长长的尾巴终于挪到了李南落的背上,轻轻的落下,像一条温暖的毛毯将他包裹起来。
“我才不是怕你着凉,小东西,我只是不想这么好玩的东西被弄坏了。”它嘟囔低语。
就像在守着自己的地盘,它这么对自己解释。
毕竟,这个雏鸟还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何特别呢,待他发现了,又会是怎么样的惊异呢,这件事真是想想就觉得期待无比,又有趣的很呐。
阿夜龇开了牙,眯起了眼,露出了笑,圈起的尾巴又紧了紧,将怀中的少年盖得严严实实。
夜已经过半,秋日凉意渐深,但李南落睡的格外香甜,他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么香甜。
他在做一个好梦,梦里有父兄,有管家,有丫鬟阿玲,有殷迟,有影子卫,甚至还有大内近卫。
大家都对他微笑,让他不要担心不要害怕,相国府好好的什么都没发生,那只是一次玩笑,是因为他不听话,用来吓唬他的玩笑。
深秋已去,凛冬将至。
在世人眼里,相国府凶案的罪魁祸首李南落已经死了。
他死于大内近卫的追击之下,无路可逃,自刎而死。
粱京作为都城,自然是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百姓都无比唏嘘,但又暗暗放下心来,好像只要这个引发了所有不安和恐惧的源头死去,危险就离他们远去。
粱京还是那个粱京,是华胥国的国都,是整个华胥最安全的地方,这里没有妖物,没有血案,只要国君和他的大内近卫坐镇,京都的百姓就可以继续安居乐业,为别国所艳羡。
这就是华胥国的京都,又恢复了原来的繁华与热闹,就好比湖面被投进的石块激起一圈圈涟漪,但涟漪终会散去,最终了无痕迹。
又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山脚下,一座茅草屋,烟囱上冒着烟气,窗户口有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刚煮完饭,脸颊上还带着热出来的一片红,她擦了擦手,揭开锅盖。
里头飘出饭香,饭香又混合着草木清香,身后一个女童围着她打转,吸了口气,“娘,好香!快给爹爹装好,篮子呢?”
“云儿,不要跑远了,给爹爹送完饭就回来,乖啊。”妇人摸了摸女童的发顶,笑的温柔。
“知道了娘亲,云儿跑的可快啦,妖怪抓不到我,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可要等我一起吃饭哦。”努力提着篮子,小女孩的身形比篮子也大不了多少,圆圆的乌溜溜的眼睛,头上束着双髻,穿着红夹袄,双手提着篮子出了门。
妇人追到门前,不放心的又叮嘱了一句,“别乱跑,可要快去快回啊!”
女童离开不多时,小屋前就来了一队人,有人上前一拱手,“这位大姐,你家附近最近可太平?”
那是十多个身穿铁甲的人,官兵的模样,又不像一般的官兵,清一色的铁甲覆面,不露真容,妇人顿时紧张起来,“敢问大人们有什么事?”
“大姐莫怕,我等是大内近卫,奉命前来查案,只是问问近来这周遭是不是太平。”探路的近卫抬起了面甲,露出半张年轻的脸。
往身后示意道:“我叫管风,这位是我们叶大人。”
妇人犹疑的打量了一眼,只见骑在马上的人,从头到脚被包裹在铁甲之中,朝她微微颔首,“听说这里最近有孩童走丢,不知是也不是。”
“回大人的话,确实听说隔壁村里有孩子不见了。”妇人不安的搓着手,“不过离我们这里还有一个山头呢。”
话说着,不自觉的望了一眼自家孩子远去的方向,“要不是这样,我也不敢让我家云儿一个人出门给她爹送饭。”
叶墨槿闻言翻身下马,其他近卫都下了马,齐刷刷的站到了一起,管风会意,立刻上前追问道:“孩子不见了,是怎么个情况?”
“……就是,就是不见了。”妇人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心慌起来,把听来的和自己的猜测一股脑的说了。
“听说夜里见过黑影子,第二天孩子就从床上不见了,好几户人家,想必都是有钱的,被人盯上了,是要讹那钱财吧。”
她皱着眉,不敢直视,垂着眼睛直搓手,自言自语的说,“我家也没啥东西,我就让云儿出去了,她也知道周围不安全,不会乱跑,估摸着应该没事。”
管风吸取上一任随侍的教训,不敢妄言,回到叶墨槿身侧,“大人,莫非这就是你说的——”
妖物的踪迹。
叶墨槿沉吟不语,普通的妖物并不食人,但只要有妖在,就说不准会有人依仗妖物的力量,或是被妖物所迷惑,做出些恶事来。
山中不知时日过,他们按照李南落还活着的方向,追踪所有可追踪的线索,至今已经有三月有余。
秋日过的很快,寒冬已经临近,要想在山里躲过一个冬天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只要有活人,哪能不要吃喝,冬天也要避寒取暖,妖物自不去说,只要李南落活着,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所有的琐碎的线索,都已尽在掌握。
他伸手,暴露在空气里的手掌能感受到寒意已经越来越深,想必山中更是如此。
“发令,令其他几队人马于此地集结,带上干粮和过冬的粮食。”
“大人,这是?”
“封山。”
山林里,无人深处。
随着冬日到来,岩洞里虽然因为厚厚的岩壁,没有外头那么冷,但和秋天比起来,气温还是在逐渐下降。
李南落披上了兽皮,早已破烂的裤子外层也裹上了几层动物的皮毛,整个人看起来毛绒绒的,头发留的长了,就用干枯的树藤扎起来。
精瘦的身材,手臂肌肉微微隆起,看着瘦是瘦的,却不至于文弱,胸前也慢慢厚了起来,肩也宽阔了,整个人就再也不像原来。
每一天,他靠打拳来给自己取暖,这是殷迟以前教的法子,不知对敌怎么样,但至少眼前,能让自己在这个冬天活下去,不至于冻死。
一套拳打完,用殷迟教的法子,身上发热,额头上还微微有点见汗,收拳刚站好,就听见岩洞外有声响。
“娘……娘亲……”呜呜呜的哭声,这当然不会是阿夜的声音。
李南落犹豫了片刻,听那声音年纪幼小,走了上去,“谁在外面?”
岩洞外冒出一颗小脑袋,梳着双髻,黑葡萄似的眼睛,挂着泪痕,怯生生的往里面打量。
“你……你是谁?”
李南落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这么年幼的孩子,“我叫……你可以叫我阿罗。”
“我叫云儿。”小女孩看到他身上挂满兽皮的模样,顿觉稀奇,忘了自己在哭什么,“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还有个……”李南落迟疑了一下,“还有个朋友,叫阿夜。”
往她身后看看,并无旁人,“你呢,为什么一个人,你的娘呢?”
“阿罗哥哥,阿夜呢,是不是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云儿被他一提,想到自己为什么哭,又抽泣起来,“娘亲——我要找我的娘亲。”
这还是李南落这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人类,竟然还是个这么年幼的孩子,想到万一她娘找来,不知道是否会暴露此地,有些心焦。
“云儿,告诉哥哥,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山里,你娘亲没随你一起来?”
“我不知道,给爹爹送饭,爹爹不见了,有妖怪追我,我把篮子弄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爹爹、娘亲……我害怕……”
云儿大哭起来,李南落心里咯噔一下,对着水潭擦了把脸,慢慢靠近,蹲下问道:“你说的有妖怪追你,是什么妖怪?”
“娘亲说,远远的地方,有妖怪会吃孩子……呜呜呜呜……”云儿圆溜溜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鼻尖通红。
她抹一把泪,委委屈屈的为自己辩解,“娘要我早些回家,不能乱跑不要走远,会被妖怪抓走的……云儿没有乱跑……”
云儿还小,但表达的已经很清楚,吃孩子的妖怪,那就不是阿夜了。
阿夜是不会去吃人的,更何况是吞吃孩子。
李南落小心翼翼的安抚这个女娃,心里断定不是阿夜,到底也还是有些不安。
这仿佛与世隔绝的几个月,他不用去面对外界的追兵,毕竟他已经“死”了,然而他所经历的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他在这里停留是为了养伤,阿夜似乎有办法治愈这个伤口,只是从未透露过方法,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它都不曾透露半点。
它究竟是怎么为他疗伤的?
心里有某个不想深究的点,今天偏被触及了,李南落的不安逐渐扩大,回想起来,在他隐匿于此的这段时间,阿夜每过几天就会出去一趟,为他带来食物。
同时,他也留意到,它身上有隐约的血腥味。
“云儿,追你的妖怪,是什么样子的?”他深吸了口气,柔声问道。
云儿害怕的缩起了肩膀,微微摇头,抽着鼻子说,“有影子,好大好大的影子……黑的,我害怕,娘亲说遇到危险就快逃……云儿就逃走了……没有看清……”
觉得自己太没用,她又呜呜呜的哭起来,李南落听她这么说,却莫名的松了口气,也许并不是什么妖怪,也许只是山中的野兽。
“妖怪追我的时候说话了,妖怪有很长的毛。”就在他放心的时候,云儿突然说道,“妖怪叫我……人类。”
“还有呢?”他按耐住心口的狂跳,继续追问。
云儿扁着嘴呜咽着,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眼泪还是扑簌扑簌直往下掉,“妖怪会飞。”
李南落的心还是紧紧提着,拿出阿夜摘来的果子哄着云儿,一边安慰她。
并不是只有阿夜一个妖怪会飞,很多妖怪能开口说话,在这山里的妖怪多的是,他在心里说服自己。
几个月前,他骑在阿夜背上,在林中驰骋的时候,明明见过许多妖物的影子。
但那些妖物都对阿夜十分恭敬,若非得到阿夜的允许,它们应当不会伤人。
还是说,阿夜并不管其他妖物都做些什么?
李南落对妖的世界并不了解,更不知道他们的等级是如何划分,是否和人类一样,有上下级之分,还是有什么大家都遵守的规则。
他紧紧皱眉,这时候才后悔,他此前没有主动去了解过,他对妖物了解的太少了,而他竟然已经决心成为妖师。
李南落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要是不走这条路,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云儿还是孩子,哭累了,吃了果子就睡了过去,挨在他盘坐的腿边,像个猫儿一样蜷缩着,脸上还挂着泪痕。
她在山林里逃跑,又迷了路,他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人,消除了不安之后,就像小动物似的,不自觉的对他产生了信赖和依赖的感情。
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水,李南落自问,他对阿夜岂非也是一样。
他已经别无他法,只能相信这个来路不明的妖怪,只能选择去走那条未知的道路。
李南落缓慢的,深深的吸了口气,又慢慢的吐了出来,翻开胸前披挂的兽皮,曾经是伤口的位置,只留下暗红色的痕迹。
像是沿着血管和经络扩散开来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回到没受伤之时的模样,皮肤平滑。
唯一不同的是,这片光滑的皮肤下面,透出一片淡淡的,殷红的颜色。这一抹颜色沿着血管扩散开去,氤氲开来,像蛛网似的描绘出身体里的脉络。
他摸着这片皮肤,感觉不到任何异样。
“小东西,今儿你可以加菜了。”山洞外的巨大身影挡住了光线,洞里瞬间一暗,阿夜透着愉悦的声音停顿了下,它在门口嗅了嗅。
李南落起身,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两步,挡住了云儿,“小声些,她睡了。”他的手往后指了指。
洞里又恢复了光亮,阿夜走了进来,甩下一只野兔,探头瞅了眼,啧了一声,“哪里来的小丫头。”
它听起来不太高兴,李南落三言两语把她说成了迷路走失的女娃,至于妖怪的事情则一语带过,只说遇到了山中野兽。
“你准备怎么把她送回去?”阿夜瞅了瞅云儿,又看了看他,表情有些微妙,李南落读不出那张毛茸茸的脸上究竟是嘲弄还是冷淡。
“等她醒了,我便送她下山去。”他开始打理自己有些散乱的头发,只是身上这身兽皮令他颇为头疼,“我还有其他衣衫吗?”
“我又不是你的跟屁虫,你穿什么难道还要我来负责?”
阿夜明显失去了刚回来时候的兴致,往岩石上一趴,揶揄道:“就算经历这么多,你骨子里还是要人伺候的少爷。”
李南落脸上发热,一路逃亡一直有殷迟为他打点,他确实习惯了被人照料,但阿夜并没有照料他的义务。
“对不起了,阿夜。”他走近过来,开始抚摸它脖子上的毛,表达着歉意。
它歪着头不看他,只发出咕噜的声响,过了一会儿,闷着声说道:“不就是几件衣物嘛,有什么大不了,我去山下为你找一套就是了。”
李南落笑了,它总是嘴上说的难听,但到了关键时刻,从未令他失望过。
这样的阿夜,绝不会是那个吞吃孩子的妖物,更不会放任其他妖物这么做的。
他这么相信着。
云儿睡了没多会儿就醒了,等她醒来的时候,洞里飘散的是烤肉的香味。
烤好的兔肉被撕成了小块,放在洗干净的枯树叶上,除了“阿罗哥哥”,洞里没有其他人。
这是云儿第一次在山洞里吃野味,新奇的围着李南落,“阿罗哥哥,你的朋友阿夜呢,还没回来,你要不要给他送饭去?我就给爹爹送饭。”
想到可能没吃上午饭的爹爹,她眼眶又开始红了,抖着唇忍住哭,“中午没给爹爹送饭,爹爹一定饿坏了,娘亲一定很着急。”
“不担心,吃完东西,阿罗哥哥送你下山找你爹娘。”拖延的越久,对他也越是不利,要是山脚下的人家为了找孩子报了官兵,反倒麻烦。
云儿得到许诺,十分雀跃,小孩子便再也没有其他担心的事,抓着烤肉吃起来。
洞内温度因为生火而上升,暖了许多,她的小脸睡的红扑扑的,直到看到洞口出现一只“大老虎”,顿时吓的脸色煞白。
“阿罗哥哥!”她一头扎进李南落怀里。
白色巨兽发出一声恐吓似的虎啸,满脸不高兴的走进来,把李南落要的衣物扔在地上,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话。
“云儿别怕,这就是阿夜。”他拍着云儿的背,悄悄观察她的神情,见她抬头看阿夜的表情并无异样,显然阿夜不是她见到的妖怪,顿时暗暗松了口气。
云儿大着胆子打量这个“大老虎”,还是不敢靠近。
孩子好像天生就能读懂眼睛里的友善或是不友善,她默默从李南落怀里钻出来,小口吃着肉,时不时观察“大老虎”的反应。
阿夜看她这么小心翼翼,抬着头,慢慢的在洞里踱着步,像是巡查着自己领地的山大王,最后在水潭边的大岩石上盘踞坐下,居高临下的注视着他们。
李南落暗笑,吃完东西用树叶捧了些水出来洗手,也为云儿擦了嘴,清理完毕,走到角落岩石后面换了衣物。
等他走出来,云儿瞪大了眼,拍起手来,大叫道:“阿罗哥哥真好看!”
已经过腰的长发简单的束在脑后,一身鸦青色长衣,简单利落,外头加了件牙白的外氅,衬着李南落愈发消瘦而显得深邃的五官,有些少年气,又透着些成年男子的俊逸。
“好看?”李南落捋了捋额前的头发,那一缕白发被他藏在束发里,免得被人瞧见,招惹了官兵。
“好看!”云儿用力点头,“跟着娘亲去赶集也见过粱京来的贵人们,他们都没有罗哥哥好看。”
粱京……京都。李南落心里五味杂陈,勉强对她笑了笑,又捏了捏她的小脸,“回去以后就对你爹娘说,我是山里打猎的,阿夜是我养的大猫,记住了吗?”
“云儿记住了。”她颇有些不舍的样子,又在他怀里蹭了蹭,直到“大猫”走过来,才乖乖的站定,被李南落牵着往外走。
到了洞口的时候,阿夜忽然停住了,“其实我可以替你把她送回去。”
它突然开口,李南落看了一眼云儿,果然她并没有听见,这又是妖物的异术。
“让一只猛兽送她回去,只怕会把事情闹大,住在山里的人家都知道妖物,你还是送我到门前,我来同她爹娘说明为好。”他低声回答。
阿夜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勉为其难,我也可以变成人类的模样。”
李南落感到意外,“你可以变成人?”虽然这语气听起来真的十分勉强就是了。
他知道妖物可以变幻外形,但并不知道是否每个妖物都能幻化人形。
蛊雕变成他的模样造成血案的那一夜他并没有忘记,那妖异的面容,即便是他自己的脸,也依然让人感到害怕和陌生。
“如果人类可以变幻外形,也不会想要变成牲畜吧,我们妖物也是这样,能变身的妖怪大都不屑于变成人类。”阿夜说完又补充道,“除非是妖师驱使,不得不为。”
所以它的意思是,蛊雕当夜所为也是受妖师驱使。
李南落已经无法去问父兄家中是否得罪了妖师,又兴许是别国的阴谋,只为了摧毁华胥的栋梁,而他们也确实做到了。
一瞬间涌上千头万绪,他只能暂时抛开这些猜测,打趣道:“我怕你就算变成人,看着也不像好人,反而引起怀疑。”
“我以为你是怕我对这丫头不利呢,毕竟我可是一个妖怪。”阿夜注视着前方,好像看破了他的心思,投来淡淡的一瞥。
他一手牵着云儿,另一只手拍了拍它的头顶,夸奖似的语气,“你和别的妖物不一样,你是阿夜。”
也不知道这话让它高兴还是不高兴,阿夜冷哼,又看了他一眼,半蹲下来回首示意,李南落顿时明白它的意思,把云儿抱了起来,一手捂住她的眼睛。
“云儿乖,闭上眼睛,哥哥变个戏法,等睁开眼你就到家了。”
尽管好奇,云儿还是听话的被蒙住了眼,只觉坐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上面,耳边风声呼呼,不多时,听见声音说:“好了,我们下山了,睁眼看看,你认得家了吗?”
山脚之下住户不多,彼此都十分熟悉,云儿时常在周围玩耍,自然认得回家的路,李南落让阿夜暂时回避,本打算让她自己回去,想到山中追她的妖物,还是冒险把她带到自家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