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神色镇定,并未受姑获鸟影响,身后一身玄衣银发的男人正是那天重创了大内近卫的妖物。
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走过来,一个是书香门第少爷模样,温文尔雅,清淡如水,另一个则是俊美的,美的有些妖气,特别的张扬,这种强烈的反差,形成一种奇怪的平衡感。
赵大人倏然想起刘师爷的胡话。
“大妖怪,还记得我说的话吗?只要你们愿意……”沈寒三这时候比了比天上,“我保你们不死。”
他得到一声轻蔑的嗤笑作为回答。
“夜……夜苍穹……你要是拿下这个妖物,我就上报朝廷特赦你……赦免你身为妖物之罪……”赵大人颤颤巍巍的声音由房檐上轻飘飘的落下。
“身为妖物之罪?”夜苍穹的瞳孔骤然一缩,发出几声冷笑。
赵大人几乎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正往他身上扯下皮肉,他缩了缩脖子。
李南落是第一次知道夜苍穹这个名字,“我怎么没听过你的名字,阿夜,你恢复记忆了?”
“只是随便取的名字罢了。”他听起来好像是不高兴了,夜苍穹莫名的心情不错,有些高兴,“其实那天你也在场,只是并不清醒。”
两人的话说到这里,姑获鸟发出怪叫,“是你们,你们还活着!”
“你这才认出我们,我们确实是旧相识了。”李南落神情复杂。
那时候他还没进落雁峡,那时候的他还只是个逃亡的少年,在得知姑获鸟吃了孩童之后……
“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回来,让你得到应有的惩罚。”
今天,他终于站在这里,短短时日,恍如隔世。
然而,夜行游女皱着眉,像是无法理解他的话,然后姑获鸟的那一面头脸转了回来,鸟爪按着赵大人,低头啄了一口。
随着赵大人发出一声惨叫,姑获鸟叼着一片血肉吞了下去,“什么惩罚?”
“她这是怎么了?以前的夜行游女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李南落记忆中那个狡诈凶残的姑获鸟。
“这是妖物入了魔,简单点,按你们人类的说法,就是疯了。”
妖物也会发疯?李南落挑眉。
“妖物,不是随便吃人的。”沈寒三忽然说道。
沈绮珺在旁拉着他往医馆里退,他边走边说道:“妖物虽有害人之心,但也不是哪个妖都吃人,毕竟人也没那么好吃啊,一般来说,他们吃人都是为了吓唬人。”
“沈大夫倒是了解的清楚呢。”夜苍穹抱着手臂,眼神微动。
沈寒三嘿嘿笑了,“你也不想想我祖上是干什么的,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治疗了太多被妖物所伤的人,当然对此也是知道一二。”
这话倒也没错,但眼下并不是听沈寒三追忆的时候,姑获鸟乍然见到他们,发呆了片刻后又目露凶光。
“人类!”夜行游女的面孔转换着,“你们要付出代价!!”
姑获鸟婴啼似的哭叫声响彻云霄,一层不祥与恐怖的气氛如同实质一般笼罩在上空,这是妖物的领域。
李南落不是第一次接触妖域,早已知道这妖域的厉害,“阿夜!我该怎么办?”
“在告诉你怎么办之前,不如先让我告诉你,姑获鸟的妖域究竟会造成何种后果吧。”夜苍穹不疾不徐的说道。
李南落哪里会不知道这是他有意拖延,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听这大妖继续说下去。
“这姑获鸟与夜行游女乃是一体,夜行为女,日行为鸟,不过到了她这里,看样子也是随意变换,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就以人类孩童为食,其实早就失控了,如今更是变本加厉。”
“你还是没说她的妖域到底会怎么样?”
李南落有些着急,眼见着血水自屋檐上流淌而下,赵大人已经无声无息,不知生死,那姑获鸟在屋檐上啼叫,恐怖的气氛逐渐浓郁。
提刀的官兵神情呆滞,如同失魂,就连虫鸟也不再鸣叫。
“你尝过她的厉害,她的能力便是蛊惑人心,她能挑起人心底最深最本能的恐惧,当这种恐惧将人心填满,当人类失去理智的时候……说实话,就连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夜苍穹一边说着,与他无关似的,一脸兴味盎然。
这一刻,李南落仿佛再度见到那头在耳边蛊惑着他,时常流露出恶意的凶兽,总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阿夜。”他提醒他,“你既然已经认我为主,那你至少该让我知道事情到底会变得有多严重吧?我就要出手了,到时候你看着些。”
“我不想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变成令这个地方化作地狱的罪人。毕竟我的罪名,已经足够多了。”不再等待,他一跃而起。
赵大人半身是血,被姑获鸟像猎物似的踩在鸟爪之下,鸟喙之上不断滴落着人血,姑获鸟的叫声响彻天边。
最深的恐惧足以令人疯狂,人类陷入疯狂之后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南落一言不发,五指张合。
空气里的压力陡然暴涨,一股风刃破空而去,姑获鸟的叫声骤停,半空中张开一双巨大的翅膀。
那是超出普通鸟类的翅膀,巨大的阴影将整个医馆笼罩在黑暗中,暗黑色的羽翼泛着青蓝色的光斑,拍打的翅膀卷起一阵狂风,与袭来的风刃相撞。
屋檐上的瓦片纷纷碎裂,李南落倒退几步,被狂风吹的睁不开眼,更令他心焦的是,他已经发现赵大人脸色发青,恐怕再也坚持不了多久。
夜行游女发出可怕的尖笑,“人类小子,你变强了,但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莫非只有阿夜才能对付得了她?他咬牙,“可恶。”
“你只是比其他人强了那么一点,你也无法逃脱恐惧。”夜行游女的说话声像是钻到了耳朵里。
“你终究也会被恐惧支配,被我所制造的恐惧控制,最终等待你的是疯狂或者死亡。”
随着她发出怪笑的话落音,提刀的官兵已经失去了神智,开始用刀互砍,一双双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与狂暴。
眼下情况如此,那镇上其他人呢?那些在家的百姓呢?
李南落无暇细想,医馆里冲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云儿!”
她捂着耳朵,抬头对着半空的姑获鸟不断发出尖叫,睁大的双眼里只有惊恐。
稚嫩的声音尖大叫着,“杀……杀……”
一个小小的孩童,居然也受此影响,李南落惊怒至极,姑获鸟的妖域居然能令一个内心纯洁的孩子发出充满杀意的叫嚣?!
鸟爪放开了赵大人,姑获鸟张开的翅膀掀起风暴,她挥动翅膀在半空停留着,可怕的叫声随着狂风散开。
一群乌鸦不知从何处而来,仿佛感受到死亡的气息被召唤而来,在半空盘旋着。
乌鸦的叫声和着姑获鸟可怕鸣叫,唤起了李南落内心的颤抖,是妖域!
他正在逐渐受到影响,时间拖的越久,对他越是不利,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感受着空气中的自然之力。
真是令人感到嘲讽,他一个人类居然要用妖物之力去对付妖物。
睁开眼,他全力扑身而上——
“等等。”后领被人捏住,一股力量把他扯了回去。
“阿夜!”没有回头,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既然你不想帮助我对付你的同类,那就不要阻止我的行动!”
“不高兴了?”夜苍穹从他身后探出头来。
“我没有。”他矢口否认。
“有就有嘛。”他安抚似的贴过来。
第40章 小少爷的剑
李南落冷着脸, 难得看到大妖像要讨好他的模样,要不是眼下时机不对,他真想好好嘲笑他一番。
“倘若主人要求, 我自然不会拒绝。”只听夜苍穹不疾不徐的说,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对付同类。”
“我知道你不介意对同类出手,你只是更想知道, 人类被姑获鸟的妖域影响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吧?你虽说是站在我一边, 但你对人类从未有过好感。”
李南落没有掩饰语气里的焦急和气恼。
“这又有什么不对?在我眼里, 你和其他的人类并不一样,我只服从与你,只为你的安危考虑, 其他愚蠢的人类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夜苍穹挑眉,说的是事实。
仔细想来, 以往阿夜对付其他妖物, 起因也都是为了保护他。
为了他这个人——为了保护他李南落,而出手伤了, 乃至杀了不少的同类。
“当然,如果你要求我,听你命令去杀其他妖物,我也不是不能做到。”夜苍穹放开他的领口, 抬头望向半空的姑获鸟。
徐徐问道:“但你要对我提出如此要求吗?”
要求一个妖物对付自己的同类, 来救助人类?
还是……
李南落忽然一阵茫然。
身后的声音说道:“这些人类将你视作罪人, 为什么你还要救他们呢?你说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有些事非做不可,其实, 我看你是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他们眼中的罪人吧。”
他回过头, 阿夜那张脸,像是看透一切。
“所以,就如此这般,让他们自相残杀怎么样?释放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和怨气,让他们背负上和你同样的罪名……”
他向他走近,蛊惑人心的耳语,像是醉人的酒香,令人放弃所有抵抗,由李南落耳畔钻入心底。
“砰——”在回答之前,他的手已经先动了。
夜苍穹意外的摸着自己的鼻子,李南落握着拳头,紧紧绷住的脸上有一种纯粹的愤怒。
“偌大一个相国府,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你可知道,可懂得,这种因为无能为力而无比内疚的感受?我只是背负罪名,但是那些被姑获鸟蛊惑的人呢?他们将会真正的亲手杀死自己的亲人!”
他抬起头,姑获鸟的翅膀下的暗影越来越大,如同婴儿啼哭似的叫声在整个城镇响彻,与此相对的是远处传来的砍杀和嘶吼。
“我再也不想看见,有人失去自己的亲人和所爱。”
他转身,背影坚定的没有丝毫迟疑,他甚至没有开口要求夜苍穹为他出手,也不担心该如何对付这只姑获鸟。
他只是尽自己所能,阻止可能将要出现的惨剧。
夜苍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在他身后抱着手臂,歪着头,像是欣赏某种有趣又迷人的东西,看着他跃上了屋檐。
明明很弱小,却时常让人感受到他的强大。
他知道自己未必是那姑获鸟的对手,也依然决定这么做。
“真是愚蠢的人类啊。”夜苍穹喟叹着,话里却再没有半点嘲讽,嘴角逐渐上扬起来。
跟在这个人类身边,真的一点都不无趣,反而常常感受到惊喜。
“桀桀桀桀——”夜行游女在半空怪笑,没有将突然又出现的李南落放在眼里。
在她脚下,一场□□正在进行,被妖域影响的百姓都是两眼通红,因为恐惧而绝望,因为绝望而即将陷入疯狂。
手边一切可用之物都成了凶器,甚至是手指和牙齿,撕扯、撕咬虽不能致命,却让场面变得异常野蛮而凶残。
这场景太骇人,越来越多的百姓被姑获鸟的妖域所影响,人类之间血肉相残的场景让李南落不忍直视。
“大内近卫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如此仇恨人类?”阖了阖眼,他问,再睁开时,眼睛里已经无喜无怒。
姑获鸟仿佛已经陷入自己的世界,全不理睬。
李南落面无表情的站定在屋檐上,在他半人高的上方,姑获鸟那巨大的羽翼卷起一股暗红发黑的漩涡。
不去思考自己是否能做到,他扑身而上,风刃横扫而去。
拍打的翅膀再一次将他的力量震开,笑声和犹如啼哭的叫声,如同实质般穿过李南落的耳膜,直达心底的恐惧感比上一次更甚。
离的越近,这种影响越大。
所以离此地远的百姓,理当不至于完全失去理智……
李南落思考着种种的可能性,身后夜苍穹的声音如同以往,有些微的恶意与蛊惑,“我的主人,为什么要如此认真奋力的去救镇上的这些人呢?他们一旦知道你是通缉犯,是杀人凶手,可以想象的到,他们绝不会顾及你的生死。”
“闭嘴。”他哪里会不知道。
“不是你见死不救,而是你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施救。你完全可以心安理得的离开。只要离开这里,你就不会见到这里发生的一切,不用看见这些人类失去至亲和所爱。”
“我让你闭嘴,阿夜。”
就像箭法拙劣的猎手,想要抓捕最凶猛的夜枭,他一次次出手都被姑获鸟化解,无论是哪种形态,这只妖物的妖力都超过他太多。
李南落并不气馁,内心十分的平静。
无论那个旁观的大妖说些什么,只让他这种平静更加的坚决,和无法动摇,甚至在一次次的失败和夜苍穹的质问下,明白了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心下忽然一片坦然,一直以来的仓皇,作为逃犯的心虚和怯懦,在这片坦然之下消于无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做出决定后的从容。
他慢慢站定。
“你确定不需要我帮你?”夜苍穹仿佛能从他的背影读出他的心思,神色凝重起来。
“我不能每次都站在你的身后。”
直视着半空的姑获鸟,感受着自然之力的涌动,也感受到空气里姑获鸟的妖域的气息,里面掺杂着滔天的恨意。
“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因为我是他们的同类,我是个人。相国府出来的人,纵然未必可救苍生,但眼前的生死,不能坐视。”
“否则,我就枉为相国李佑之子。”
李南落冲了上去。
狂暴的飓风在他的双臂形成了如同实质的剑刃,破开姑获鸟周围的漩涡,翅膀碎裂,漫天的黑色羽毛像一场不真实的噩梦,姑获鸟随即发出可怕的鸣叫。
并不被放在眼里的力量,竟突然强大到割破了双翼,夜行游女的面孔在漩涡里骤然出现,那双血红的眼睛如同鬼魅般注视着。
李南落感觉到一阵晕眩。
他闭上眼,那对血红色的眸子却挥之不去,就像缠绕在身上的鬼魂,一双双鬼眼在黑暗中不断向他涌来。
心跳不断加速,每一下都让他愈加恐惧,那种能让人四肢发软的力量正在不断削弱他感应到的自然之力。
到了嘴边的名字,被他咬咬牙又咽了下去。
不能每一次都向阿夜求救。
夜苍穹眼见他身形摇晃,却根本无需他开口,飞身上前,“真是愚蠢的人类,竟不知道利用一下你身边的力量吗?”
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扯到自己身后,“见鬼的鸟东西,我们又见面了,这一次大爷我可不会放过你!”
话音落,人形消失,一只巨大无比的猛兽如同挣脱了桎梏,挟着雷电般腾身跃起,巨吼之下尖锐的利爪拍向鸟喙,爆炸般掀起一阵可气浪般的漩涡。
这简直是人世间从未见过的场景,半空中气流涌动,骇人的漩涡里半人半鸟的妖物挥动着翅膀,一双血红的眼睛满是仇恨,而另一只面露狰狞的野兽正张开爪牙向脖子撕咬。
李南落不甘心旁观,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内心的恐惧是被妖域所影响,倘如阿夜能承受得住,为什么他不能呢。
按耐住心口的颤动,他任凭脑海中那片血红袭来,忘却了一切,只注视着正在与姑获鸟争斗的猛兽。
现在名为“夜苍穹”的这个妖物所教会他的一切,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感知着自然之力,放空了所有的思维,此刻他忘却了自己人类的身份,忘却了相国府的过去,忘却了眼下的处境,忘却了所有。
风刃再次成形,渐渐变化成一柄透明的长剑,剑刃逐渐延伸,周围的气流旋转着,像是能割裂一切。
从手掌蔓延而出的剑刃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发出了风声般嘶嘶的嗡鸣。
李南落睁开眼,嘴角勾起了一丝微笑,“阿夜,这一次我不会再躲了。”
不再躲避朝廷。
不再回避过去。
不再隐瞒自己是谁。
“姑获鸟——就让我看看,你的妖域还能坚持多久——”
剑光如练。
挥向姑获鸟的长剑印出混沌晦暗的天色,翻滚的云层和猩红色的漩涡,直直穿透过去。
这是由空气、由风聚合到一起的自然之力,化作长剑模样,力量却有云泥之别。
破开一切阻碍,剑光直指姑获鸟的眼睛。
夜苍穹一个腾挪,咬住姑获鸟的脖子往剑尖甩去,可怕的叫声一顿,随即响起更凄厉的惨叫。
脸上流着血的夜行游女转过脸来, 只剩下的一只眼睛充满了怨毒之意。
李南落跳上夜苍穹的背脊,巨兽的利爪扑向黑色的羽翼,被撕裂的翅膀还没来得及挣扎, 那碎裂的羽毛就如同灰烬般从天空纷纷散落。
四下纠缠的疯狂的百姓们, 慢慢停了手,都呆立着, 仰头望着天上的怪鸟和巨兽, 还有站在巨兽背上的少年。
少年手擎长剑, 那剑竟是半透明的,他转过身,朝底下瞧了一眼。
这一眼似是欣慰又有些不甘, 似是愤懑,最后又变成了释然, 只这么一眼, 竟能叫人读出这许多情绪来。
没来由的叫人想起,自家的孩子被人错怪, 受了委屈又不想再争辩的时候,便像极了这个模样。
无论是巨兽还是怪鸟还是这个少年,眼前的一切像是不真实的梦境,骤然清醒过来的他们, 充满了迷惑和惊讶。
李南落收起了手中的剑, “此地还有危险, 你们还不快走, 走的越远越好。”
百姓们作鸟兽散,四下奔逃, 屋顶上有人颤颤巍巍的举起一个手臂,“救……救命……”
赵大人侥幸还未死, 血肉模糊的他正在挣扎,“我夫人……还有我女儿明珠……”
“她们不在这里,就应该无恙。”最多也就是受妖域影响,担惊受怕一阵吧,李南落见还有百姓好奇停留,有些头疼。
虎啸声惊雷般炸开,夜苍穹那狰狞可怖的野兽模样,足够将百姓吓走,然而没想到的是,居然仍旧有些大胆的,还站在原地。
“赵大人!”原来那几人正是赵佑宁手下的官差。
“求你们救救赵大人!”尽管害怕,但几人倒也不曾忘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只要力所能及。”李南落不敢随便答允,却听医馆里头有个熟悉的声音扯起了嗓子。
“只要我沈寒三在,包在我身上,区区皮肉伤罢了,想我祖上三代都是太医局提举——”
“爹爹!”沈绮珺拦住了他的话头,“都什么时候了。”
就在说话间,姑获鸟发出几声怪叫,居然还没死,振翅欲飞,残破的翅膀却让她无法逃离,她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
夜苍穹朝李南落看了一眼,这时候容不得心软,他顿时会意,手中长剑逐渐亮起,风声呼啸和虎啸一起,霎时震响天际。
姑获鸟最后的惨叫声,令周遭还没来得及逃远的百姓纷纷捂住耳朵,每个人眼前似乎都有画面出现,来不及捕捉一闪而过。
李南落却在那一瞬之间,看清了那无数的画面,犹如他融合妖力之时那不断重现的过去,每一幕都无比清晰,如同亲历。
“怪不得这姑获鸟对人类如此怨恨,怪不得她竟能将妖域持续如此之久……”一瞬之间接受到如此多的景象,那些骇人听闻的场景叫他骤然色变。
还没走的百姓只是疑惑了一下,便惊叫着围拢过来,毕竟这么大的妖物还是刚被打死的,确实叫人感到好奇又振奋。
“就是这个妖怪,谢天谢地,它终于死了,这下我们这儿太平了。”
“还是这位小兄弟厉害,居然能把这妖怪打死。”
“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呀?看你是新面孔,莫非是专门抓妖来的?是大内近卫?”有好事者越说越兴奋。
“大内近卫那群混蛋……早就跑了……”赵大人在沈寒三的搀扶下慢慢走近。
他还活着,半边脸孔和肩膀一直到手臂,裹着层层布条,沈寒三已经手脚麻利的为他上了药,血水还是从布条里慢慢渗出来。
这模样既凄惨又有些吓人,官差却认得自家的大人,纷纷上前问候哭诉,大有劫后余生之感。
“确实,这位小哥,还没问你姓名,今天你救了赵大人,怎么说也得好好谢谢你。”赵大人手下的官差们一边说着,目光在夜苍穹所幻化的野兽身上不断打量。
寻常人如何能差遣得了这么一头巨兽,更何况,看这巨兽的样子,多半还是个妖物……
“我是李南落。”
“相国府相爷之子李南落。”
“以杀人灭门之罪——正被通缉的李南落。”
他每说一句话,众人心里就咯噔一下。
他一字一句,一句一顿,平平淡淡,落在周围每一个百姓的耳朵里,却掀起了一阵巨浪。
李……南落?
自那个事件发生以来,“李南落”三个字就蒙上了一层恐怖和魔幻的色彩。
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妖物。
甚至比寻常妖物还可怕一些,毕竟山野间偶然撞见的妖物不曾杀人满门。
好事者、争相围观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下意识退了几步。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在死一般的安静里,又忽然发出了一阵骚动。
李南落倒下了。
前一刻还站在巨兽背上与妖物大战的少年,说完那几句话,就慢慢闭上了眼睛,慢慢倒了下去,像是紧绷的弦终于松开那样,毫无征兆的倒向地上。
一旁凶猛可怕的野兽在转瞬之间变成了一个邪气俊美的男人,在李南落将要落入尘埃之前,将他接在了怀里。
“愚蠢的人类啊……”不知是对谁而发,妖物变成的男人满怀嘲讽的朝周围望了一圈,凡与他对视的人,都不自觉的移开了视线。
他抱起李南落,往医馆后堂走去,包围着的人群不由自主的纷纷让出了一条道,看着他们消失在医馆里,气氛变得异常尴尬,没有人能说出一句话来。
沈寒三打破了僵局,满脸不高兴的朝赵大人挥挥手,“看什么看,还不带你的人回去?”
“我这伤……”
“最多破相,经过我的手就死不了。”
从来不忘炫耀祖宗三代的沈寒三这回似乎失去了兴致,摆着手,看也没多看这些人一眼,转头就跟了进去。
人群散去,悄悄议论的唏嘘声却隐隐传来,沈绮珺拧着眉头,望了望医馆之内,脸上多了几分忧思。
李南落病倒了。
昏睡不醒。
人类的身体承受不住过于强大的妖力,消耗过度所以需要时间来恢复,这是作为妖物的夜苍穹给出的解释。
沈寒三则表示,根据他的判断,李南落是内腑受创,心神俱损,自己不愿醒来。
两人就在李南落的床边争论不休,却始终没有将沉睡的他唤醒。
沈寒三为他施了针,也用了药,确认他并无性命之忧,便去忙医馆里的事去了,自此一役,他医馆里的生意倒是好了不少。
夜苍穹又变回了野兽的样子,像一只真正的大猫那样盘踞在床边,只是体积大了一些,并且没少把进去送药的仆人吓走,不过见的次数多了,大家便也习惯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沈寒三古怪的脾气,他府上找来的丫鬟仆人与寻常人家相比也多了几分胆量。
自姑获鸟死后,镇上就太平了,然而因姑获鸟之死引起的风波还未平息,现在谁都知道,沈寒三的医馆里住着朝廷缉拿的要犯,相国府的二公子李南落。
医馆里来来往往的病人也有不少是来打听八卦,或是探问情况的。在表面的平静之下,整座临岩县里仿佛有一股暗流涌动。
医馆之内,无论是沈寒三还是沈绮珺,从未主动去询问夜苍穹关于李南落的过去,或是相国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每一个人都在努力维持着平静的时候,李南落像是抛下了所有担心和作为一名逃犯的顾虑,又像是忘却了时间一般的,深深的沉睡着。
其实,他一直在做梦,一个个画面场景,接连不断的出现。
只不过场景中的主人公并不是他,而是姑获鸟。
就好比姑获鸟那股不肯散去的怨恨执念,在死亡的刹那间无处可去,而这股怨恨飘飘荡荡,最终被他所接收。
那是大内近卫为了抓捕他而封山之后发生的事。
山间的魑魅,鸟身人腿的数斯……那些曾经存在于那座山上的妖物们,在封山之后被大内近卫一一抓捕。
也许对任何人类而言,妖物都代表着异类和威胁,是他们恐惧的源头,但在大内近卫眼里,妖物俨然只是他们的猎物。
这不是一场屠杀,也并不全然是死亡。却比屠杀和死亡更让人感到恐惧和绝望。
一个个形态各异,躲在暗处从未出现的妖物,都成了大内近卫猎取的目标,追杀、猎捕,将妖物逼入绝境,又逼迫他们服下某种药丸。
直到妖物疯狂,释放出所有的妖力,甚至失去神智自相残杀,大内近卫只是在旁观看,毫无感情的将妖物的尸首装入了一个个袋子。
那些妖物神情呆滞疯狂的模样,像极了姑获鸟发狂的时候,或者说,这才是姑获鸟发狂的原因。
这也是姑获鸟临死之前妖力爆发的来由,要知道就连夜苍穹也不能将妖域支持那么久。
那是以生命作为代价,即便最后姑获鸟不被他们击杀,也终将发狂而死。
一重又一重的噩梦,让李南落煎熬着,在被大内近卫不断猎杀的梦靥下,他的脑海中充斥着妖物们的悲鸣,还有姑获鸟充满怨毒的眼神。
这一切让他受到巨大的冲击,以至于他甚至在某一个瞬间,忘记自己是个人类,只有感同身受的,属于妖物的绝望。
“睡梦里都能皱着眉。”
床榻边,野兽发出嘀咕,巨大的爪子落在他的发顶,摩挲了几下。
第42章 沈寒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