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落的眉头皱的很紧, 已经不再显得稚嫩的脸庞,开始有了成年男子的轮廓,逐渐硬朗的线条, 眼睛的形状却生的柔和。
苍白的面庞上, 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落了一道阴影,看着有几分憔悴, 鼻梁高挺, 便又显得有几分傲气, 嘴巴紧紧的抿着,头发披散,额前的那一缕白发, 不知什么时候起,白的更明显了。
夜苍穹从来没有这么好好看过一个人类, 说起来, 好像他就从来没留意过人类的样貌。
原来,“人”也有强大的时候。原来, “人”也敢冲着他大吼大叫。
如今,这个“人”躺在这里,就像一开始遇到他的时候,虚弱的仿佛很快要从这个世界消失。
身为一个妖物, 他忽然开始懊悔起来, 要是他不逼着他向前, 不逼着他变强大, 是不是李南落就会退却,不会一个人面对危险。
他分明, 只要把李南落教成一个狡诈的、善用心机,懂得逃走的人类, 就能让他免于危险。
但李南落不是,他好像天生就带着人类情感之中,高贵的那个部分。分明活的辛苦,也逃避过,软弱过,但最终,还是站定了,承受住了一切。
野兽凑近过去,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见并没有缓和他紧绷的表情。于是它盘踞在床尾的巨大的身体站了起来,跳到了床上。
就如同之前逃亡在岩洞里的时候,将他的身体揽在胸前,像是野兽护着小崽那样,将他包围了起来。
懒洋洋的闭起了眼,对于妖物漫长的生命而言,受伤和沉睡都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活着,终有醒来之日,而它的时间还有很多。
野兽均匀的咕噜声就在李南落的耳边,和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在他的梦境里,一切渐渐开始出现了变化,不断重复了又重复的猎杀,开始被越来越多的草木树叶所替代。
一层层的绿意,有阳光洒落,有月光朦胧,狂风呼啸时候的沙沙作响,还有悄无声息的静谧沉寂。
他被自然所包围。
紧紧绷住的心弦慢慢放松下来,他感觉到了安全,再也不是无休止的追杀,而是能让他真正阖上双眼,去感受这一切的惬意和安然。
这一次,李南落终于完全沉睡了过去,从噩梦中挣脱,他耗尽的妖力这才像是“醒了”一样,开始缓慢的,修复他受创的身体。
熟悉的力量在他周围流转,一切都是最刚好的状态。
他脸上的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眉头松开,平和的面容上,还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然。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沈绮珺会安排日常饮食,至于换衣擦身这件事,本来打算找个小厮,但床头的野兽用一种好似侵犯了它领地的不悦眼神看着他们,以至于谁也不敢贸然靠近一步。
“他是个人,不是你们妖物,总是要沐浴更衣的,就算还没醒,再不济也得擦个身子,你这样,谁敢靠近呢?”
这一天,沈绮珺有些生气了,板着脸站在屋里,指着床边的野兽,认真的说着道理。
要是不明白情况的人进来,怕是要以为她失了智,竟一本正经的与一头野兽说起话来。
阿夜却是一副懒得理她的样子,背转着身,径自眯着眼,发出一阵阵的咕噜,只甩了几下尾巴,以表示听见了她的抱怨。
没想到平日里沈绮珺笑起来温婉的样子,生起气来却是雷厉风行的做派,冲上去就要解李南落的衣衫。
身为妖物倒也没有男女有别的概念,阿夜并没有因为她的行动而表现的惊讶,却依然一下子蹿起,将爪子踩在了李南落的身上,明确阻止了她的动作。
“现在说什么擦洗身体?蠢货,他正在恢复的关键时期。”
野兽开口说了人话,沈绮珺早已不是第一次见到,却对它的话感到惊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夜没有回答,只是不耐烦的甩了甩头,“你把这话给那老头也带去,这几天不用施针喂药了。”
沈绮珺还是满腹疑惑,“连我爹爹都不知道他何时醒来,为什么你能知道?而且还知道眼下是关键?”
像是盘踞在山头的山大王那样,盘踞在床上守着一个人类的妖物,用一种微妙的神情看着她,纵然不是人形,她也能看出它在笑。
而她根本猜不透其中的含义,只是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李南落和这只大妖之间,有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联系。
这种联系并不关乎于相识时间的长短,甚至与情感无关,而是另一种,超出她这个人类所能理解范围内的东西。
沈绮珺离开了,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挤在床上的一个人,和一头兽。
如果殷迟在这里,一定会想起当初李南落被蛊雕咬伤,只要在这只妖物身边就会慢慢痊愈的事。
那一次,是阿夜以血还血,以杀人来救人。
那这一次呢?
然而沈绮珺并不是殷迟,李南落也还未醒来,没有人对这件事产生任何的疑问,这个被人类所驱使的妖物,和其他妖物是否有所不同,是否不会伤害人类,这才是大部分人所关心的事。
除了沈寒三。
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一排排油灯逐一亮起,数量多到,足够将没有任何一扇窗户的四方形房间照的如同白昼。
这个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一个人蹲坐在地上,在他面前,一具巨大的尸首被肢解的鲜血淋漓。
“奇怪……实在是奇怪。”沈寒三手里拿着刀,左切一刀,又切一刀,嘴上嘀咕着,不断喃喃自语。
在他脚下,几片鸟类的羽毛浸在血泊里,鸟的内脏和骨架就摊在眼前,单独放在一边的头颅,却是一张女人的面孔。
那赫然是姑获鸟的尸首。
姑获鸟被李南落和夜苍穹联手击杀之后,百姓们围观了一阵便散去,尸首就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被沈寒三从后门拖了回来。
谁也不会在意一具妖物的尸首,他们活着的时候人们避之不及,一旦死去,更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
沈寒三用沾血的手擦着额头的汗,嘴里嘀嘀咕咕的念念有词,一边切着尸首,脸上还溅着血。
这着了魔般的模样,倘若谁在这时候进了门来,定会吓到拔腿就跑。
肢解一个妖物?那恐怕是被更可怕的妖怪迷了心智。
所以他很谨慎,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正在皱眉苦思的时候,背后的门悄悄开了,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他侧了一下头,“都说了,我进了这里就不要给我送饭了。”
“但爹爹你都一天没出这房门了,叫做女儿的怎能不担心呢。”把提篮放下,沈绮珺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景,绕开地上的血。
“已经一整天了?”沈寒三挠了挠头,迷茫的抬起脸。
“一整天了。”她叹了口气,“这会儿已经是下半夜了。”
沈寒三这才站起来,动了动僵硬的腿脚,结果因为太久保持一个姿势,哎哟一声歪倒在地上。
他也不嫌弃地上的尸首和血迹,习以为常似的把姑获鸟的头颅挪了挪位置,在沈绮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绮珺啊,我猜的没错,果然这大内近卫抓妖这件事里头就藏着幺蛾子!”他疲惫的脸色下透出隐约的兴奋,拖过地上的篮子,抓起筷子就吃了起来。
沈绮珺无奈的叹了口气,掏出怀里的帕子,为他擦去脸上手上的血迹。
“爹爹你总是这么偷偷摸摸的去偷妖物的尸首,是真的不担心被大内近卫发现吗?”
“那些近卫抓了这许多妖物,哪里还在乎跑掉的那一两个,找人跟着妖物,再偷偷把发狂而死的妖物尸首捡回来,就算被发现了又怎么样?我可是学医的,捡两具尸首怎么了,你别忘了我们祖上三代……”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这次幸好大内近卫走的早,又遇到李南落,否则啊——”
“别说其他的了,这回姑获鸟的尸首我可是有大发现……”沈寒三正要说下去,屋内的光线忽然一阵闪动。
有风吹过,光才会动。
有人?!
父女俩一起盯着门口,却只看到一条长长的影子,从墙上一闪而过。
沈绮珺跑到门前,外面不见任何人影,静悄悄的夜里,好像刚才的影子只是他们的错觉。
两人面面相觑。
密室外的屋梁上,一条黑影就隐匿在房梁的暗影之中,金绿色的眸子满是兴味,眼神转了一圈,巨大的兽爪悄无声息的落到地上。
黑影在无人的角落里穿行,最后停在李南落的房门前。
夜苍穹慢悠悠的回到房间里,却见到被沈绮珺带在身边,这几天都没在院里出现过的云儿,迷迷糊糊的又来寻她的“阿罗哥哥”,在床上找到他之后,心满意足的抱着被子睡了过去。
野兽低下头,“啧”了一声。
“人类幼崽,这里可不是你的地盘。”它面目狰狞。
然而睡梦中的小女孩毫无反应,甚至还发出轻微的打呼声。
阿夜瞪着眼龇着牙,无可奈何。
第二天一早,当沈绮珺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李南落睡在床的正中,而他的一左一右被女童和野兽所占据,整个大床满满当当,没有留下一丝空隙。
少年只有头脸还露在外面,这让沈绮珺非常担心,“他要是再不醒来,怕是要被你们憋死了。”
夜苍穹显然不认同这句话,“我只是在看守我主人的安全。”
云儿抬头,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一脸茫然,看到熟悉的“大猫”,摸了下那长长的毛发,又抬头确认了李南落的存在,放心的又呼呼睡了过去。
野兽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把脑袋搁在了少年的胸前,也闭上了眼。
昨晚经过密室的,究竟是不是这其中的某一个?沈绮珺的目光从云儿身上掠过,又落到夜苍穹的身上。
正在她思量之间,床上响起一丝叹息,深深吸了口气,微弱的声音说道:“你是想压死我吗?阿夜。”
第43章 桂花糕和密谈
野兽睁开了一只眼, “如果这么简单就能把你弄死的话,那你被我压死也算了,也不可惜。”
李南落从孩子抱紧的双手和野兽的毛发中挣扎着伸出手, 勉力想要坐起来, 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承认是通缉犯的那一刻。
然后发生了什么?他摇晃着头,“你好像对我有什么不满。”
夜苍穹斜了斜眼, “区区一个姑获鸟就让你昏睡几日不醒, 以后你还想当什么妖师。凭你的妖力, 你怎么和个普通人类似的,不中用。”
李南落听了,心下确是有些汗颜, 他应该更强一些的。不好意思的摸着阿夜的背脊,抓了抓它耳后的毛发。
阿夜享受的甩了下头, 这才满意的从床上跃下。
“你可算是醒了。”沈绮珺扶他坐了起来。
“我正担心你要是还醒不过来该怎么办呢, 看来夜苍穹说的确实不错,前两日是你醒来的关键。”
每当听到夜苍穹这个名字, 李南落就想到阿夜人形的模样,“真是谢谢你了,阿夜,没有在这段时间给我添乱。”
他的话意有所指, 还好阿夜没有以人形陪在他身边, 给大家造成误会。
夜苍穹不以为然的冷哼, “那就以更强大的妖力来感谢我吧。”
说完, 野兽化作了人形,旁若无人的随手拿了一件李南落的外衣, 随便往身上一披。
两人身形不同,外衣只堪半挂在身上, 勉勉强强遮住重点部位,他径自走向沈绮珺,她脸红的转开眼。
由妖物变成的男人直接拿走了她手上的食盒,开了盖子,愉悦的翻找出了他喜欢的东西。
桂花……糕?
李南落呆呆的坐在床沿,“我睡了多久了?”
肉食动物,居然爱上了桂花糕?是他睡的太久还是他在做梦?
夜苍穹半裸着往椅子上一靠,拿起一块点心塞到嘴里,“人类做的东西看来也有可取之处,这东西甜而不腻,你也尝尝。”
说着,把一块桂花糕塞到了他嘴里。
李南落下意识的咀嚼着,长时间的梦靥和眼前的现实,一时间让他有些无法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是当下,还是梦境。
“你昏睡的这些日子,夜苍穹一直都在床边陪着你,说是要保证主人的安全。不知妖物爱吃什么,我就把各种吃食都装了过来,没想到他居然喜欢桂花糕。”
沈绮珺忍着笑,毕竟谁都没想到这样一头猛兽居然会爱甜食。
夜苍穹满不在乎的大快朵颐,“桂花糕怎么了,我不能喜欢?”
沈绮珺还是笑,夜苍穹继续吃,李南落看着他们,一时间仿佛丢失了时间的局外人,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他站起来,心里说不出为什么不高兴,冲着夜苍穹皱眉,“还不快把衣服还给我。”
夜苍穹看了看自己身上,“只是穿了你的衣物就不高兴了?”眼神一转,似笑非笑的就要把外衣脱下。
已经脱到腰间,李南落连忙挡在他身前,“算了算了。”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心里不舒服,转移话题,麻烦沈绮珺再为自己准备一套外衣。
本来就身无长物,身上的衣衫还在与姑获鸟的对战中被血弄脏了,李南落寄人篱下,自觉要给沈寒三一个解释。
“请问沈大夫在吗?关于我的事,我想应该给你们一个说法。”
他站在那里,神情坦然,还是来时的模样,却在无形之中多了些其他的东西。原本的不安定感,被另一种气息所取代。
沈绮珺多瞧了几眼,微微一笑,“我爹和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想问的,但你若是有话想说,我们也愿意一听。”
让李南落洗漱过后到书房再叙,她便离开了,顺便还抱走了被说话声吵醒的云儿,在男人在房里留下这么个小女孩,终究是不妥。
再次见到沈寒三的时候,李南落已经用过了早点,夜苍穹也衣衫整齐的站在他的身后。
书房里,沈寒三背对着他们,正在沉吟。
李南落正要开口,老人已经转过身来,面色憔悴,眼神却异常狂热,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嗓子,“大内近卫有一个惊天的秘密,被我发现了!你想不想知道?!”
夜苍穹的眼神动了动,李南落意外的挑眉,“沈大夫,我是想对你解释,我……”
沈寒三一摆手,不耐烦的打断他,“我知道你是谁,相国府的二公子,李佑的儿子嘛,你想说屠府的事不是你干的,你是被冤枉的。”
李南落只能点头,他猜想过各种反应,唯独没想到沈寒三根本不在乎。
更没想到的是沈寒三会说出后面的话。
“我认识李佑,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沈寒三摸着胡子,瞪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会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收留你和一个妖物?”
“你家相国府刚建的时候,还是我给找的工匠,李佑那不要脸的东西还有样学样,你看看这砖这瓦……算了算了,不提那些。”
想起自己要说的重点,沈寒三一皱眉,正色说道:“我是要告诉你,要小心大内近卫。”
李南落惊愕的站在原地,他绝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一席话。
在他身后抱臂而立的夜苍穹,显然有着另一个关注点,“那些大内近卫所谓的惊天大秘密,不会是你老头儿自己瞎编的吧?”
沈寒三几乎当下就跳了起来,“你说什么?!我瞎编的?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是妖怪我就怕你,我可是把妖物的皮肉分离都不在话下的人,比如那个姑获鸟不就不就……”
惊觉自己已经说的太多,包括本来不想说的部分,沈寒三一下顿住,指着夜苍穹,“你、你……你是故意的。”
化作人形的夜苍穹本就有五分的邪气,这会儿微微怪笑起来,更是十二分的妖异。
沈寒三虽然不怕妖物,但向来对这只大妖没辙,气的吹胡子瞪眼。
李南落连忙转移话题道:“沈大夫让我小心大内近卫,想必是有原因的。”
“原因自然是有。”神秘兮兮的左顾右盼了一阵,沈寒三终于叹了口气,沉下脸来,“不怕你们有什么想法,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一直在研究妖物。”
“怎么个研究?”听到同类被“研究”,不知心中有何想法的夜苍穹,表情不变,定定的问道。
李南落侧首悄悄打量,也猜不透这层不置可否的表情下隐藏着什么心思。
“我把妖物的尸首捡回家,检查他们的死因和异样,至于到底是怎么查的,你们还是不用知道太细为好。”捋着胡子,沈寒三掩饰住脸上的心虚。
这年头,还没人敢做这么惊世骇俗的事,要是被大家知道他是如何分尸切割妖物的,别说人类了,怕是活着的妖物都会找上门来。
“割开的血肉,最后你都怎么处理了?”夜苍穹似笑非笑的问。
“埋掉啊,不然还能如何处理。”沈寒三不明所以,却在无意之间承认了他是切割了妖物的血肉,才做的研究。
李南落不知道夜苍穹是怎么知道的,但从他的表情来看,听到这个回答,脸色如常,并没有露出不悦或者恼怒的样子来。
沈寒三一门心思想着妖物的事,对于自己已经透了底毫无所觉,见两人的反应“尚可”,于是胆子又大了一些。
“妖物都被大内近卫所猎杀,其中有一些我总觉得有古怪,就去偷偷把尸体带回来研究,这一查,就给我查出了不对的地方。”
说着,他邀功似的,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摸出个羊皮袋子来,袋子里有一颗小小的半红不黑的东西。
“这东西,是我从姑获鸟的身上取下的,这东西绝不是妖物自己长的玩意儿,你知道它在哪儿?”沈寒三继续压低了嗓音,凑近了。
“你一定想不到,这东西在姑获鸟的脑袋里!”
“脑袋里?”
“对,脑袋里生了个这东西,还能神智清醒吗?莫怪那些妖物会发狂,还有的性情大变,那都是这东西搞的鬼!”
沈寒三越说越兴奋,神情也越来越凝重,“那些大内近卫不知用什么法子刺激了妖物,头颅里还长了这东西,最终令他们发狂致死。”
“大内近卫,名义上是抓妖,也许一直以来他们抓的都不是妖,而是他们的试验品,他们正在用这些妖物,干其他的勾当。”
随着他的解释,李南落的神情越来越古怪,终于到了谁都无法不注意的程度,就连站在他身后的夜苍穹都能察觉到不对劲。
“你有话要说?”
他终于开口,“我知道是什么。”
在沈寒三惊讶的目光里,他说道:“……那些大内近卫,如同狩猎,不断追杀妖物,令他们无法休息,直到将妖物逼至极限,而后强迫他们吃了某种药丸,正是这种药丸发生了作用。”
“它令妖物互相残杀,甚至自残,有些直接疯狂致死,临死之前还会妖力大增,而失控的,就会被砍去手脚,如同肉块一般堆在一起,生不如死,直到真正死去。最后,大内近卫就将那些尸首捆到一起,像货物一般带走。”
李南落一句一句缓缓道来,每一个字都让沈寒三凝重的脸色更沉一分。
分明是白日里,想象着那个场景,沈寒三的后脊还是慢慢爬上一股凉意,“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了。”闭上眼,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梦境里的画面,那一幕幕梦靥似的场景。
“我看到了地狱。”李南落转过身,神情愤怒又悲悯。
第44章 感悟自然
“在那以前, 我从来不会对妖物有半点同情,除了你是其中的异类,我以为其他妖物都咎由自取, 罪该万死。”
他说的直接, 毫不掩饰心底的恨意。
“不如说些我不知道的?”窗口的光落在夜苍穹的眼睛里,暗绿色成了黯沉的琥珀色。
“但是这次, 姑获鸟死前留下的力量太过强大, 我感受到了——”
李南落紧紧闭上眼, 紧握双拳的手上青筋暴起,“我看到了大
内近卫对他们所做的事!”
“沈大夫,沈医师, 我是不是果然如大家所说的,是个被妖物蛊惑的人?”他睁开眼微笑, 虽然是打趣自己, 说的却苦涩。
“因为我身边有阿夜,他是个大妖, 我却可以信任他,我甚至还对那些被大内近卫所猎杀毒害的妖物感到可惜,他们虽然是妖,但也不至于被那样对待。”
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 这么直接的说出他信任夜苍穹这个大妖, 沈寒三感到意外, 当他发现李南落的挣扎, 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孩子。”他斟酌着语气,“你身为李佑之子, 家里还遭遇这样的变故,也不怪你会有这种想法。”
“但是你要知道, 万物生灵,无始无终,那是一个轮回的圈,我们人类不过是这个圈圈里的一环。”沈寒三伸出小指,比了一比。
“是有妖物为祸人间,但也有妖物暗中保护自己所亲近的人类,我不知其中好坏,我身为人类,也不会站在妖物那一边,只是——”
“万物有灵。”
沈寒三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像是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半点唠叨时候的不着边际,正色的模样,居然有种令人无法轻视的威严和肃穆。
“世间万物,皆有其规则,弱肉强食,生老病死,无论是人类还是妖物,都逃离不了这个规则,我们都不过是这世间的沧海一粟。”
“我们当敬畏万物。既然妖物也是万物之一,必有其道理,无论好坏,已是其中一环,身为人类,难道还想颠覆这万物生灵的规则不成?”
沈寒三指着窗外草木,阳光、花朵、微风、露珠,李南落随之望去,一时间沉浸于他所描绘的世界里,心头猛然有一种说不清的震撼与明悟。
他似乎一下子从只属于他一人的相国府的世界里跳了出来,他站在了相国府之外,终于睁开眼看到了世间的一切,这个世上,除了他脚下的鲜血和仇恨,还有无数的生灵。
而他,因为拥有妖力,已经站在了部分生灵之上。
妖物能感受自然之力,能感应自然的馈赠,他为什么不能?
随着这份明悟,他微微动念之间,池塘里的水波荡漾,一串串水珠跃到半空逐渐形成一道彩虹。
风起,云动,不知被夜苍穹藏在何处的火焰之卵也凭空出现,在他周围飘荡跳跃。
“风、火、水……”夜苍穹并不意外的样子,却将目光定在了沈寒三的身上,“能在几句话之间,就点醒他对于自然之力的感受,你究竟是谁?看来你不是个普通的糟老头子,你还藏着什么没有说的?”
沈寒三像是没听见,瞪着那团火,吓的倒退几步,“这是哪里来的东西?那天就是它把街市给烧了吧?!”
他躲避着李南落周围环绕的火焰之卵,落荒而逃,狼狈逃窜的模样和前一刻判若两人。
李南落却再也不会像原来一样,仅仅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长者来看待,尽管他还没来得及问沈寒三与他父亲的渊源。
“他让我想起我爹。”
“人类死了,也会回归万物。要知道这风这火这水……都是万物,都是由死去的生灵转化而来,你想念的人,只是换了一种形态留存于这个世间,这又有什么可悲伤的呢?”
夜苍穹像是看出了他此刻未曾表露的悲伤,用一种调侃似的态度嘲讽着属于人类的“自作多情”。
这是?李南落本应该生气,却扬起了嘴角,“你在用你的方式安慰我吗,阿夜?”
“愚蠢的人类,我只不过是在告诉你,对死亡的看法你应该换个角度罢了。”夜苍穹扭过了头去。
真是别扭起来,也和大猫一样啊。
李南落忍不住笑了。
窗外,阳光明媚,仿佛一切阴霾从未发生,凛冬将过,春日的气息正在到来。于是就连寻常的空气里,似乎都多了一种温暖的意味。
李南落就站在原地,感受着自然的变化,闭上眼,他眼前再也不是黑暗,而是各种充满了颜色的气息。
夜苍穹知道他在做什么,面露嘉许,忽然说道:“前面你对那老头说,信任我。”
李南落睁开眼,“是,那又怎么样?”
“人类时常口不对心、言不由衷,就这一点来看你已经有了长进,真是可喜可贺呢。”夜苍穹若无其事的转开头,神色如常,眼底的闪烁却泄露了他此刻的愉悦。
李南落本来就敏锐,马上就发现了。
“有时候觉得你像大狗子,现在这种时候才确定,你到底还是个大猫啊。口不对心的是你才对,你分明很高兴。”对猫儿的脾气有所了解,李南落伸手抚摸着那头银白的长发。
“蠢货!你才是狗,狗什么狗……”
沈绮珺不知沈寒三的谈话到底如何,正好走到门前,从敞开的门里看到那两个人在打闹,不知道大妖说了什么,人类少年哄着似的用手去顺那妖物的长发,化身男子的妖物享受般的眯起了眼,一边身子挨着墙,十足慵懒惬意的模样。
他们的关系看着不错,有一种奇异的氛围,叫人不想突然走进去,破坏那种宁静。
沈绮珺悄悄探头,没有瞧见沈寒三的身影,便也止步于门前。她半立于台阶上,眼神流转,最终将目光投向院墙之外。
墙外枝头冒出些许绿意,微风虽凉,亦带上了些春的味道,一些潮湿的水汽,沈绮珺久久的望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回头再看门里边,终究没有进去。
临近春日。
即便是粱京那高高在上清清冷冷的宫楼顶上的雪,也已经化了。
方才散了朝,已近正午,文武百官捧着饥肠辘辘的肚子从大殿上退了出来。
那里又只剩下国君魏吴央一个人,他独自坐着,就像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
大半年光景,他原本保养得宜的面容不知为什么已经略显憔悴,自群臣退下之后,他朝殿内一侧的阴暗之处瞧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