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南没被那一脚阻住脚步,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又快速跟上裴缜与他一起往前走。
他们一直走到太阳完全落下山,天边红云从一大片淡成微弱的几丝,脚下被映红得如同铺血的路也渐渐变为沉沉的暗色,打头的人终于作了个停的手势,原本沉默跟在棺木周围的和尚又齐声诵起经来,喃喃佛语在新起的夜色中显得悲悯又诡异。
成南看着他们在原本的十多处坟茔旁掘出新的黄土,深色的棺木被放进坑里,很快便被掩埋,那一铁锹一铁锹的土似是也盖在了成南心上,他的指甲无意识地掐入掌心,虽是知道死后能有一处容身之所对许多人已是难得,但那些是裴缜的家人,是他曾觉得高不可攀的富贵门楣,此时却也只有古老的黄土几抔,新生的月色几许,他不知道如何去描述自己的感受,只是鼻间酸涩难当,连看都不敢看旁边的裴缜一眼。
月下立起三座新的坟茔,官差们收好工具,沿着来时的路原样回去,和尚们走得慢些,转身时看了裴缜与成南一眼,低低念了句“阿弥陀佛”,道说“节哀”,也不知是将他们当成了什么人。
周围很快寂静下来,夜色从四围的山野流淌而至,不知沉默地站了多久后,裴缜俯身捡起脚边上被遗落的一把铁锹,慢慢走到最前方的土坟前。他的嘴角紧紧抿着,月色下如玉石般冷硬,他低头盯着眼前的坟看了片刻,而后忽然用力,将铁锹头深深嵌进了新拢起的土里。
周围静寂得如同万物皆死了般,只有铁锹插进土中不停将它们翻开的声响,成南脸色发白地站在原地,从始至终一个字也没有开口阻止。
头上的斗笠因为剧烈的动作掉在地上,裴缜汗湿的脸裸露在月光之下,几缕头发散下来贴在额侧,引不起丝毫注意,裴缜只专注于面前被掘开大半的新坟,明明做的是这般大不敬之事,他却坚定决绝得如同要伸手去抓最后一根稻草。
哐啷一声,铁锹被扔在地上,裴缜跪下去,伸手拂去棺顶上沾染的泥,他的手背上绷着条条青筋,却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掀开了未曾钉死的棺木。
成南的脚凝在原地一步也动不了,他不知道裴缜看见了什么,只看到他愣愣地盯了那棺木里面许久,而后向后瘫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手心里。他们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将这夜沉默了过去,在黎明将至时,裴缜放下手,慢慢挺起塌了一夜的肩膀,拄着铁锹站了起来。
仅仅一晚上过去,他看起来还是裴缜,却又像是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沉默不语地将棺木盖回去,重新用土将它掩埋在地底,铁锹一下下夯在上面,一个新的坟茔再次耸起在林间。最后一下之后,裴缜将铁锹扔下,盯着面前的坟看了片刻,而后俯身将脸贴在坟顶的黄土之上,闭着眼睛停留了片刻。
他扯下自己手臂上缠着的白麻布条,从坟上取了一小撮黄土放在里面,又如样从另两座坟上各取了土,将它们包裹在一起,贴着胸膛放在了衣襟最里面。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三个人,然后转过身去,向着成南说了一句:“走吧。”
他太久没说话了,声音哑涩得厉害,说罢便率先抬步离开,远处红日初升,他向着那个方向一路走去,却不像逐日的夸父,更像是去猎日的后羿。
第35章 高烧
两人一路无言地回到那座破落屋舍,坍圮的断墙隐出一片漆黑的暗影,裴缜一声不吭地坐在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成南也不敢多问,任何安慰的、探问的话在那场铺天大火面前都显得过于苍白,甚至聒噪,他只能沉默地陪裴缜坐着。
到晌午时,他终于觉得不能继续这样下去。
从那晚到现在,已经将近两天过去,他和裴缜都没有吃过任何食物,他自己挨饿挨惯了没关系,先前路过河边还用手捧着喝了几口水,裴缜却是真正的滴水未进,面色苍白憔悴,嘴唇都干裂得起了皮。
他起身走到裴缜身边,说:“我出去要点吃的回来。”
裴缜靠墙闭着眼没吭声,成南看了他片刻,虽有些放心不下,还是转身走了出去。
天儿热得厉害,街上行人寥寥,就连河边的柳树都耷拉下了叶子,成南蹲在街边上,跟这热天里的万物一样,蔫答答的没什么精神头,垂着眼一怔神便是许久,直到天色泛黑,小贩们接连收了摊,他身前的碗里仍旧空空如也,什么也没要到。
裴缜不能再不吃东西,成南起身,在暮色中朝水月街走去。这条街有个好听的名儿,模样却是破落不堪,近些年也不知道怎么了,霖川城悄然多了不少类似废弃的屋舍,没了人烟,荒草得着空肆意蔓延,显得甚是凋敝。成南分开那些半人高的草,在一棵大榕树前蹲下,翻找半天,扒出来了先前藏在石头下的一点碎银两。
他成日饱一顿饥十顿的,本是不该有什么存钱的奢望,好几年前崔瘸子抓着他的脸翻来覆去地看,啧啧感叹说阿南长得好,说不准哪日真能走了狗屎运靠这张脸骗来个媳妇,得想办法存点媳妇本时,他除了羞恼地让崔瘸子别乱说话,也丝毫未往心上放。他是在崔瘸子死后才想这件事的,崔瘸子奄奄一息躺在草堆上的模样时时绕在眼前,他想如果那时他们能有一些银子,或许就不必从一开始只能等死。
但一个叫花子,每天吃个半饱都是奢望,谈什么存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攒下来,几年下来也不够买一只鸡的。成南颠了颠分量,取了一小半出来,放回去前又想了想,最终还是将所有的铜钱都带在了身上。
成南带着刚买的包子和从霖河中舀的一碗水回到破屋时,裴缜还是先前他离开时的模样靠坐在墙角,成南喊了他两声,没得到回应,伸手去推时才发现裴缜浑身滚烫,呼吸微弱又凌乱,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已陷入无意识的昏睡。
“裴缜,裴缜!”
成南猛然慌乱起来,他不怕挨饿,也不怕受伤,却害怕极了病这种东西,它在无声无息间从他身边夺走了太多的人。
任凭他怎样喊,裴缜也没有丝毫回应,成南的心脏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恐慌得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他猛地站起身来,朝外面跑去。夜色蔓延,还未至彻底的漆黑,急促的脚步声掠过好几条街,成南攥紧了手中的微末银两,庆幸之前将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
好不容易看到一家医馆,老郎中站在门口正要关门,他快步跑过去一把抵住门板,郎中被吓一跳,定睛细看发现是个叫花子,疑惑道:“你有什么事?”
“抱、抱歉,”成南喘息未匀,撑着门板弯着腰,急促道,“我的朋友病了,麻烦您给开一副药。”他向着老郎中摊开手心,将所有的银钱拱手奉上:“这些,够不够?”
屋内的灯烛将些微的光映出,眼前的年轻乞丐红着眼睛,期待又紧张地看着他,老郎中顿了片刻,伸手接过那显然不足的银钱,说:“够的,我跟你去看看。”
“真的?”成南先是惊喜,刚要道谢忽然想起来什么,又蓦地紧张起来,“不、不用了,他就是烧得厉害,您开副药我带回去就行。”
老郎中探究般看他片刻,终是未多问什么,转身进了医所给他抓药。成南没进去,站在门外等,老郎中开好了药,要递给他时又收回手,叹道:“煎药不容易,我帮你熬好了,再让你带回去吧。”
成南用手背胡乱擦了把额上的汗,感激地连连点头。
回去后好不容易将药给裴缜喂下去,成南靠墙坐下来,将裴缜的头抱进怀里,这样裴缜有什么动静他都能立马知道。
怀中的人依旧热得像火炉,成南不时地摸他的额头,滚烫的热意始终未消,甚至有愈烈之势,裴缜在昏睡中眉头紧蹙,似是陷入什么极深重的梦魇无法抽身,成南几次想为他揉开都以失败告终。
漫长又看不到好转的等待中,成南的心又焦灼起来,他一遍遍地唤裴缜的名字,字音全被黑暗吞没,得不到任何的回应。许是他没说全症状,许是问诊必得大夫当面看过,许是裴缜身上还有什么其他更重的病……他被自己的想象吓得无措,煎熬许久之后,终是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深夜寂静的春槐街上响起笃笃敲门声,院中传来几声狗吠,随后是女人打开房门出声呵斥,看院的狗安静下去,白茹兰走到院门边,在里面迟疑地问:“哪位?”
成南低声喊道:“茹兰姐。”
“阿南?”院门很快打开,白茹兰讶然地看着深夜到访的成南,“你怎么半夜过来,出什么事了吗?”
成南攥紧垂在身侧的手,他知道自己不该来打扰白茹兰,不然也不会一开始时匆忙去找了其他郎中开药,白茹兰嫁人后的日子并不舒心,成南见过那个酗酒成性的男人,也见过白茹兰脸上颈中遮掩不住的青紫的伤,但他这天实在没有办法了,白茹兰是唯一一个他能信得过又会些医术的人。
白茹兰见他迟疑,了然地安慰道:“别怕,他今日不在家,有什么事你说就行。”
“我有个朋友发热得厉害,药喝下去也不管用,我想麻烦茹兰姐去看看,他……”后面的字被截断在唇齿后面,成南的鼻间忽然酸涩得厉害,他咬牙忍了片刻,终于哽咽着接道,“会不会死掉。”
白茹兰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脑袋,并未有任何迟疑,只道:“你等我一下。”
她转身进门去,再出来时,肩上挎着那只久未使用已蒙了尘的药箱。
这一路匆匆,成南找来时的模样又着实可怜,白茹兰忐忑了一路,生怕是和几年前崔瘸子一样的病重之象,等真正见到裴缜倒是大大松了口气。地上昏睡的少年身强体壮,虽是几日未进食憔悴苍白,却也不显得单薄,应是悲恸攻心,肺气受损以至于发热,病气来得重又急,先前那副药起效慢了些,但也对症,天亮时分热气便会差不多下去。
成南一直高高吊着的心才落下去,白茹兰看着他一边抓着裴缜的手一边小心翼翼地摸人家的额头试热度,微微笑了笑,起身道:“你在这守着他吧,我先回去了。”
成南连忙跟着站起来:“我送您回去。”
白茹兰说“不用”,两人一起从半塌的屋中出来,街边靠墙站着的一个黑色身影立直了,白茹兰脚步一顿,成南也有些意外,喊道:“不行哥。”
余不行嗯了一声,走过来拍了拍成南的肩:“你回去看着裴少爷吧,我送他们回去。”
成南的视线犹疑地落到白茹兰身上,白茹兰未表现出任何异样,很客气地道了句谢,余不行也未有丝毫逾矩之态,淡声回了句“没事”。
他们在黑暗中一前一后地离开,始终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彼此不发一言,成南想起几年前白茹兰还没嫁人的时候,夜色落后他和余不行一起送白茹兰回家,他嫌那俩人走得慢,一个人跑在前面,不小心一回头,看到落在后面的那俩人在黑暗中悄悄牵着手。如今,几步远的距离却是再也跨越不过去的鸿沟。
成南回到屋中,像先前那样将裴缜的头抱进自己怀里,他这一晚上跟个兔子似的在霖川城里东奔西跑,找了这家找那家,吓得够呛也累得够呛,这会儿知道了裴缜无大碍,心里微微松懈下来,便再也抵不住困倦。
但也睡不安稳,总是做梦被吓醒,醒来后便摸一摸裴缜的额头,还有两次没忍住探了探裴缜的鼻息,就这样一直到天破晓,成南脑袋一点猛地惊醒过来,仍是下意识地伸手去试裴缜额上的温度,却蓦地对上了裴缜睁开的眼。
裴缜的身上还有些热,眸子却冷寂得像是深林中风都吹不到的一潭死水,成南的喜意一瞬即逝,手依旧捂在裴缜额上,低着头小声问他:“还难受吗?”
裴缜没点头也没摇头,很疲倦般又闭上眼,成南学着在街边看到的妇人安抚孩子的模样,手轻轻拍着裴缜的身体,哄他道:“再睡一会吧。”
第36章 爆发
裴缜的高烧在天亮之后终于彻底降下去,然而这场病似是带走了他身上最后的韧劲,他躺在墙角处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像是一株正在逐渐腐烂死去的植物。
昨夜的相依给了两天来都手足无措的成南一个新的提示。破旧的屋舍中,他将裴缜的上半身抱在自己的怀里,坐累了就挨着裴缜躺下,像以前两人睡觉时那般紧紧靠在一起,手臂用力地搂住裴缜的身体。他的身量不如裴缜高大,却尽自己的所有力量希望能给予裴缜一点微末的安慰。
对这一切裴缜并不抗拒,也不曾作出任何回应,时间在漫长的沉默中变得没了意义,太阳升起,又循着亘古不变的轨迹落入西山,直至深夜,这样的沉寂才被遽然打破。
青楼酒肆放浪够了的醉汉三三两两在街上游荡,深夜的寂静被他们醉酒后不加节制的喝声骂语搅乱,传至这破旧的屋舍中,渐近又远去。
成南没有睡着,他看着黑暗中裴缜的轮廓,正在脑中胡乱地想,这些醉汉半夜还在街上晃悠,但他们终归是知道要回哪里去的,不像他和裴缜,似乎往哪里走都是漆黑一片。
这时屋外街上又走来几个人,喊着带醉意的曲儿,本是过了便去的,但也不知谁绊了一跤摔在地上,其余几人大笑着粗言粗语揶揄几句,顺势都靠墙瘫坐在了路边上。
天南海北地唠了会儿后,一人突然道:“前几日你们有没有看到那场火?嚯,那可真是大,让我都以为自己还在聚香院,是床顶上的红帐子掉下来遮住眼了呢!”
随即便是一阵大笑。
成南看到裴缜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不过,”另一人道,“这裴家也是真的惨,十几口人啊,听说好些都烧得根本看不出谁是谁了,也不知究竟是得罪了谁。”
“呸!”原先说话的那人唾道,“惨个屁!说什么京城的大官,谁知道背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才遭这样的报应,不然为啥不是别人家,偏烧他——”
他的话没能说完便被一拳头轰然打断,谁也没看清眼前的少年是从哪里跳出来的,那人只觉得太阳穴处一股重击,随后便被巨大的力道掀飞出去,连喊都没来得及喊,带着千钧力道的拳头便重锤般狠狠落下,仓促之间他只能伸出两只手臂去挡,然而在狂暴的力量面前毫无用处,交叉的手臂缝隙中,他惊恐地看见了那个将他压在身下的少年,月光悬在他的头顶,照亮他冰冷的眸子和溅了血的脸,如同索命的修罗。
那人终于痛呼哭嚎起来,企图哀告求饶,然而裴缜置若罔闻,一拳接着一拳狠狠地楔下去,鲜血落在地上,也溅到他的身上与脸上,但他毫无所觉,只一心一意要取了身下那人的性命。
剧烈的挣扎变得微弱又至没有,裴缜终于粗喘着停下手,旁边另两人似是被吓呆了,愣愣地看着眼前血腥的场面,直到裴缜抬头,才见鬼般惊骇地叫起来,踉跄地逃跑。
裴缜的手仍狠狠扼着身下人的脖颈,那人满头满脸的血,已是昏厥过去,裴缜面色冰冷,眼中却是极致愤怒的狂乱,手背上全是因为过度用力而迸起的青筋。
他再不松手那人便要被掐死,成南终于忍不住上前,想要掰开裴缜的手,然而裴缜狂怒之下的力道何其骇人,成南根本无法撼动,低声唤他道:“裴缜,松手,不然他就死了。”
“死了又如何?”裴缜缓慢地开口,字字带着冰冷的仇恨,“他不该死吗?”
成南有些愕然地抬起头,裴缜的视线不躲不闪,亦直直地盯着成南,月光铺下一层冷白的纱,盖在他身上如同灵堂之上的重重麻孝。
他负着血海深仇,和着滔天的恨,向着成南厉声质问:“我的家人做错了什么,我妹妹害过谁,他们为什么要死!这些人又凭什么说他们该死!”
成南回答不了,也知道裴缜问的并不是他,他只是在这个时刻,忽然清醒地意识到了那个一直试图躲避的残酷现实,以前的裴缜再也不可能回来了,他和那场大火一起死在了嘉化三年的霖川城。
成南试图掰开裴缜的手始终未收回来,僵持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人声和火把的亮光,是先前被吓跑的那二人引着巡逻的官兵又回来了。
成南愈发着急起来,不仅是担忧那醉汉的性命,更怕裴缜被他人发现,一时间也顾不得那些不合时宜的伤感情绪,抓着裴缜的手臂要将他拉起来逃跑:“快起来,走,被他们发现就完了!”
裴缜终于松了手下力道,那人后背重重着地,看起来仍是昏死得毫无知觉。夜风骤然凛冽,将裴缜的长发与衣袖下摆吹得翻飞不止,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答落在地上,他缓慢起身,没有理会成南的催促,冷漠地看向火光迎来的方向,像是月下一柄无畏无惧无顾无忌的刀,誓要将一切阻碍斩碎。
成南拽他不动,只能咬牙在心中骂一句,绝望地站在原地一起等死。
然而那行人似是在前方遇到了什么状况,火光在一街之外停下,模糊的交谈声隐约传来,不一会儿,那几个火把竟是转头离开了。成南正摸不着头脑,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听夜色中响起辘辘车马声,片刻后,一车一马出现在霖川城这条狭窄的街巷中,朝他们平稳行来。
马车停下,赶车的人掀开帘子,露出里面坐着的一位男子,看年龄三十余岁,容貌俊逸,一袭黑衣似要融入夜色,无甚表情地直直看向裴缜。
一瞬的错愕后,裴缜低声唤道:“端王。”
第37章 离别
成南虽从没听过这号人物,却也知道“王爷”二字代表的含义,他不曾和这样尊贵的人物照过面,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是好,等想起来是不是该跪时已经错过了时机。
端王却是看也没看旁边的成南一眼,他的视线从上到下,落到裴缜滴血的手上,神色掩在朦胧的夜色中,让人看不清他内心所想。
片刻后,他缓慢开口:“没有武器,没有人手,你就想靠这一双拳头去报仇?”
裴缜脸色骤变,猛地上前一步:“你知道是谁?”
端王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抬起手来,随着当啷一声响,一柄黑色的剑落在地上,他的声音凉凉响在黑夜中:“如果真想报仇,就拿起它来,跟我走。”
裴缜晦暗的眸子在一瞬间亮得如同鹰隼,那是因仇恨而生的光,顺着端王的话,他毫不迟疑地弯下身,带血的手握住漆黑的剑柄,手背上条条青筋迸起,鼓噪着裴家唯一所剩的血脉。
端王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转身进了马车内:“走吧。”
裴缜随他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忽然顿住了脚,先前他的每个动作都决绝无比,此时却偏过视线,静静地向成南看过来。
成南正站在马车前,愣愣地看着裴缜,霖川城的夜黑得如墨,他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这如墨的夜色里,茫然于这突然而来的变故。
裴缜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的心骤然一痛,端王在马车里催促,裴缜握剑的手攥紧,低声向着马车里说了句“等一下”,而后转身朝成南走过去。
两人间的距离止在一步之遥,裴缜停住脚,目光晦暗地看着面前的小叫花,底下或许有悲恸,有愧疚,有不舍,有少年新生的浓烈而无望的情愫,此时却全被掩在深处,成了谁也再看不见的秘密。
他低声向成南道:“那块木头你好好戴在身上,别让其他人见到,也别给任何人。”
没得到成南的回应,他又微提音量重复了一遍:“谁要也不能给,听明白了吗?”
成南在他最后的问句中被晃醒了神,微张着嘴,下意识乖顺地点了点头,他像是直到这时他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将要面临什么,原本僵愣的脸上闪过无措,抬手想要抓住裴缜,不知为何又在半道停住,讷讷地落回自己身侧。
他的喉咙艰涩,用力咽了两口唾沫,才终于挤出一句问话:“你要走了吗?”
裴缜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成南不知怎么办般往四下看了一圈,转身想要回那破屋中,“还有几个馒头,你这几天都没吃东西,我去给你拿……”
“不用了。”
成南慌乱的动作蓦地止住,似是自己也反应过来话中的荒唐,他垂下头,忽然觉得难受得要命。裴缜不知要赶多远的路,他却什么也拿不出来给远行的人带在身上。
风吹得树梢呜呜作响,远处的山在夜色中勾出几道暗黑的影子,像是窥伺蛰伏的猛兽,赶车的黑衣人替端王传话,催促裴缜快些起行。裴缜双拳紧攥,压住喉底的哽气,挺直了脊背,快速而模糊地扔下一句“我走了”,而后也不再看成南的神情,转身朝马车大步走去。
成南忽然叫他:“裴缜!”
少年的声音被风从身后巍巍吹来,带着些微的期许:“你还会回来吗?”
“你就当,”裴缜没有回头,“从来没认识过我吧。”
他手拿着新得到的利剑,背负着血海深仇,坚定决绝地踏上马车,车轮在石子路上辘辘向前,碾碎霖川城如墨的夜色和寂寂矗立的重楼叠宇,向着更深、更远、更未知的黑暗而去。
成南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载着裴缜的马车远去,直至彻底没了踪影。漫无止境的夜色在肆虐数个时辰之后终于收了威力,蓝色的晨雾渐渐在街巷中弥散,早起的鸟儿在空中刷拉拉地扇动翅膀,成南转身,朝收留了他们数日的破屋中走去,那里有散落在地的几个馒头,还有他的鲤鱼碗,那些才是他该拥有和珍爱的东西。至于碗沿上那几枝秀丽的荷,相依相偎睡着的夜,不过是方才头顶上飞过的那几只鸟。
他蹲下身,想将那几个馒头放进自己的碗里,一天的饭都有了着落,这让他笑了起来,然而不过一瞬,嘴角牵出的笑意就像崩断的线般松落下去,在他没注意的时候,两滴眼泪遽然掉进了碗里。
过去几天,他经历了种种惊吓与劳累,浑身的筋骨却被一股劲死死顶住,裴缜得靠他呢,他怎么也得撑住,于是一滴眼泪也没掉过,现在裴缜走了,他再不用担负起什么别的人,又变成了那个没用的小叫花子,在将亮的黎明,在无人知道的破屋里,深垂着头,放声痛哭。
无法控制的眼泪中,他模糊地意识到,短短几天,不只裴缜被抽打着成了大人,他也在愧疚、悔恨、无力和其他种种说不清的情绪中长大了。
霖川城春三月的绚烂桃花,终是彻底落了干净。
第38章 六年后
几场雨后,秋意迅速占领了霖川城的角角落落,一阵风袭过,路边枝头的树叶便刷啦啦落了半条街,又被风卷着从这一头吹到另一头,霖河边上的柳树也变得绿中带黄,很快那点零星的绿色也不见了,时不时地落入霖河几片叶子,如一艘艘金黄的小船般,顺着变凉的河水向下游流去。
霖川的秋天总是来得很快,这一年却比往年显得更为寂寥衰败。
衰败或许也不只是这一年的事,而是在过去六年间,一年胜一年的显眼。
短短几年间,霖川城中不知又多了多少没有主人的屋落。失了人烟,原本好当当的房屋也老去得格外迅疾,一场大雨便能让它们坍圮大半,而后便在接下来悄然流逝的一日日中愈发破落,很快就会被丛生的杂草吞噬掉旧日所有的痕迹。就连霖河边上最热闹的那条街都变得人丁稀少,沿街大片的商铺关门,零星散落的小摊贩也常是换来换去,再也维持不长久,要么是饿死了,要么是想办法赶紧另谋出路。
稍有些头脑的人都嗅到了世道不太平的气息,只不过再不太平的世道也有泼天的富贵,有臭掉酒肉的朱门,对成南这些叫花子们而言,则是越来越难要来的饭和一日赛一日的饥饿。
秋日天晴时的傍晚倒是少有地令人感到惬意,夏天灼人的热浪过去,与冬日的严寒仍旧相差甚远,破旧的单衣也勉强能应付得来,天高云阔,更显得那黄昏时的夕阳如金子般灿烂,短暂盖去了残垣上昭示的凋敝,给整个城池都抹上一层ЙàΝf柔和温暖的橙色,与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庄稼成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带来万物静好的错觉。
成南拿着他的鲤鱼碗,就走在这样一个舒适的秋日黄昏中,心中亦是静悄悄的雀跃。
走上九孔桥时,看到前面一辆艰难前行的马车,他紧赶两步,抓着车尾用力帮着推到了桥顶,前面的车夫讶异地回头,歇脚的功夫里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感激地向他道谢。成南帮了人反倒又不好意思起来,略显腼腆地笑着摆手说没事,赶在板车前面率先下了桥,奇奇怪怪地怕与车夫路上同行,假装若无其事地拐到了霖河边上等人先过去。
鲤鱼碗沿上沾了灰,趁着这功夫,成南蹲在河边上将它洗净了,举起来看那瓷白的釉被夕阳染成了淡淡的红色,温婉的荷变得艳丽,越过碗沿,是天尽头那轮通红欲颓的落日,恍惚间仿佛又看到多年前深夜里的那场铺天大火。
他后来又辗转听来些关于裴府大火的传言,据说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皇帝亲下令严查,月余后终于盖棺定论,原是昌阗因在西疆战场节节失利,对裴铭疆及裴家恨之入骨,于是联结城内杀手用一场大火来示报复。结论自然不是妄下,但证据如何,就不是成南能探听到的了。
至于裴铭疆……他在裴家那场大火烧起来之前,就死在了战场上。
成南也曾试图探听有关裴缜的消息,但那天裴缜乘着马车踏入夜色,就像一块小石头扔进了霖河里,除了荡起的涟漪在成南心头结成年轮,其余便只有寂静与无可寻。倒是有几次听到了端王,最开始这人的名号总是和烟花柳巷连着,没什么正经事,成南像听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怎么也没办法与那晚见到的端王联系到一起,直至最近这一二年,听人再提起端王时少了风月之事,朝堂与权势出现得愈发频繁,他才有了些真见过此人的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