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门房将话说完便出去了,裴缜坐在桌前一声不吭,用手指去挑歪掉的烛心,也不怕烫,扶正后又像是玩上了瘾,将那灯芯捏过来扁过去,烛火因他的动作歪歪扭扭地晃,不一会儿噗的一下彻底熄灭了,屋内瞬时昏暗下来,只有角落处一盏灯仍在尽职尽责地燃烧着。
裴缜站起来,想去拿火折子重新将它点燃,这时裴铭书忽然放下书卷,开口问道:“不去见见他吗?”
昏暗中裴缜止了动作,他背对裴铭书,艰难地摇了摇头。
裴铭书看着他,白天他替那孩子传过话后,裴缜也是这副模样,甚至那之后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闪躲,带着不知从哪里来的愧疚。
片刻的沉默后,裴铭书再次开口:“明日大夫来给你妹妹看过了病,后天一早你们仨就离开霖川,去营州住一段时日,秦庭都已经打点好了。”
他话说到一半时裴缜便猛地回过头来看向他,目光中满是不敢置信,裴铭书笑了笑:“你不是不喜欢霖川吗?之前总是闹着要走,营州虽比不得京城的繁华,却也是个富庶之地,你母亲就是在那里长大的,该去看一看。”
裴缜喉头似是被哽住了,半晌才挤出来几个字:“那你呢?”
裴铭书没回答,房内的昏暗很好地遮掩住了他的情绪,却没藏住裴缜泛红的眼眶。
他的呼吸微微屏住,轻声问裴铭书:“伯父还能回来吗?”
屋外风声起来,将院中几竿修竹吹出呜咽之音,裴缜的话像是掀开了粉饰太平的幕布,露出了下方一角不详的影子。
“还记得那个故事吗?”裴铭书终于开口,“天地不止存于自然,有人也可以使万民生,使万民死,翻手覆掌间与天崩地坠无异。昌阗百余年间犯我边境,侵我国土,致使山河沦落,民不聊生,这次是离收复失地最近的机会,无论如何我和你伯父都要拼尽全力试一试。但——”
他停顿片刻:“人生天地万般难为,我和你伯父还有所有百姓,既是天下人,便无论做什么都要寄希望于天的一念垂怜,赌赢了则生,赌输了则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有这两条路。”
“只是,”先前他说每一句话的时候都很平静,及至此时终于透出些不稳,“对不住你们。”
裴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是要把裴铭书说的每个字都咬碎了嚼烂了消化彻底,半晌,他抬起头来,看向裴铭书:“让谨儿和祖母走,我跟你一起留下。”
“你留下有……”
“我不是小孩子了!”裴缜低吼着截断裴铭书的话,“我长大了,可以和你一起来扛这些事。”
他激动得眼都红了,胸膛上下起伏,虽仍算不得多坚实厚重,却也的确有了少年人蓬勃的力量。
不同于他难以抑制的剧烈情绪,裴铭书倒是很轻松地笑了:“确是长大了。”
裴缜撇过头去,用手背用力地抹了一把眼睛,哑声道:“我没开玩笑。”
“我知道。”裴铭书道,“正因为你是大人了,我才能放心将你妹妹和祖母交到你手上。营州路远,又是个陌生地方,如果没有你跟着,她们二人我怎能放心得下?再者说,天虽摇摇欲坠,但并未真正塌下,你伯父还活着,我会想办法。”
他站起来,朝裴缜走近一步,抬起手来在他头上揉了揉。他很少对裴缜做出这样温情的动作,有些生疏和不习惯,但他没将手收回来,而是下移落在裴缜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笑着道:“别害怕。”
这一天的裴铭书格外地容易笑,也让裴缜格外地想掉眼泪。
但他终究是忍住了,既已说了自己不再是小孩子,想要替裴铭书分担些什么,眼泪便是最无用的东西,只会削弱裴铭书对他的信任。
裴铭书离开前让他好好睡一觉,然而裴缜还是一夜没睡,他脑子里太多东西了,成南、赤松图木、西疆还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子与朝堂,乱成了一锅粥,他不知该先想哪一个,它们又一个也不肯走,硬生生干熬了一夜的眼。
第二天过了午给裴谨看病的大夫才赶到,是裴铭书从湘西地界请来的名医,据说是回春妙手,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裴铭书早先便派人去寻了,直到半月前才有了消息,也是为了等他才将去营州的路程定在了明日一早。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千里迢迢赶来的大夫看过裴谨的病之后,同样是摇头,他将裴铭书拉到一边,低声告诉说只有赤松图木才能救小女儿一命。
裴谨脸色灰败,虚弱地躺在床榻之上,也不知听见那大夫的话没有,只是看向一旁坐着的裴缜,很浅地笑了笑,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如同虚无,还不忘安慰裴缜:“哥哥别担心。”
裴缜咬着牙胡乱地应了一声,狼狈地移开眼,他像是头在铡刀下等死的囚犯,又像是要亲手斩杀自己妹妹的刽子手,不敢再看她一眼。
夜里一家人在裴谨房间里吃了顿团圆饭,裴谨靠在裴老太太的肩上,吃了两口便咽不下了,但终归四个人都在,还放了另外两副空置的碗筷,也算是圆圆满满。
饭吃到一半时,裴缜突然站起来,拿过裴铭书面前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裴铭书从不准他喝酒,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他被狐朋狗友拐去过几次酒楼,沾点酒味回家都免不了一顿揍,然而此时,裴铭书看着他倒酒,却并未出声制止。
直至哐当一声,裴缜将酒壶放下,一手擎起酒杯,向裴铭书伸过来,裴铭书微笑着抬起手,杯沿相撞,清脆一声响。
清冽的酒流入喉管,带来辛辣的烧灼感,裴铭书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那时候的裴缜还小得要让人抱在怀里,咿呀着伸手来抢他的酒,被他大笑着躲开。夫人问他觉得最好的日子什么样,他说那天那样就很好,不过如果之后有一天,小男孩长大到与他对杯共饮,也该是快意事一件。因着提到给裴缜喝酒,夫人还生了气,恼着说以后他要是敢给缜儿喝酒定饶不了他,一晃眼已是十多年过去,物非人亦非。
放下杯子的时候,裴铭书讨打地想,果真是快意事一件。
打就打吧。
裴谨要早些休息,裴铭书便和裴缜拿着酒去了院子里,壶中酒不多,他们喝的也不快。应是快到十五,天上月亮格外地圆,静静悬在树梢上,将夜色也映得明亮。
裴缜仰头看着天,有些心不在焉,月亮被不可违抗的力量推着向西,及至彻底落下,他便要离开霖川,离那棵大桃树越来越远……
一股热气涌上来,他猛然站起身,抑制不住地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裴铭书。
裴铭书了然地抬了抬手,说:“去吧,别留下遗憾。”
酒气浸染着头脑,裴缜踏出裴府大门,走入空廓的月光下,他在心底念着成南的名字,眷恋又无望,成南,成南,要怎么办呢……
第32章 诡异的红
远远地裴缜停下脚步,看向大桃树下坐着的人。也许是害怕,成南双手抱着膝,脸埋在里面,平时看起来也算高高壮壮,此时满天夜色盖在他身上,竟显得有些脆弱可怜。
当然也可能是裴缜自己的心在作祟。
他满怀忧伤地看着成南,不知过了多久,抱腿坐着的人忽然抬起头来,裴缜以为他会看到自己,谁知并没有,成南的视线掠过他径直仰到了大桃树顶上。河边的风强劲,夜中尤甚,树叶晃得厉害,刷拉的声响在静谧中显得格外骇人,成南看了一眼,又连忙缩回视线,继续埋头到自己膝上。
这让裴缜想起来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坐在树上,几次以为树下的那个小叫花子要看到自己了,谁知人家全副心神都在那些跳来跳去的鸟身上,根本没注意到他。
他想得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沉默下去,中间不过寥寥数月,那时的霖川城与绚烂桃花竟已像了一场梦。
他闭了闭眼,而后终于抬步朝成南走过去。
成南听到脚步声抬起头,两人视线相接,他霍然站起身,忍不住惊喜道:“你可来了!”
直到裴缜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成南才突然反应过来目前二人的尴尬境况,连忙掩饰般地抬手摸了下鼻子,再放下时眉头已经拧了起来,也不废话,直接开口质问道:“你这些天为什么要躲着我?”
“没躲。”裴缜说,没等成南感到高兴,他的下一句紧接而至,“就是不想见。”
裴缜平静地看着怒瞪他的成南,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气,漠然道:“我以为那天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清楚什么呀!”成南再忍不住了,气道,“之前明明都好好的,你还背着我回了庙里,怎么突然就变卦了……”怒冲冲的话音到这里倏然低沉下去,成南吞咽了下口水,有些犹疑地将这些天一直在心里徘徊的念头说了出来:“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吗?”
其实不该这样的,他看过了那么多的云和鸟,知道云总是要飘走,鸟总是要飞远,留也留不住。他知道人也一样,崔瘸子死了,曾短暂和他一起长大过几年的另一个小乞丐也死了,前年一面墙塌下来就压死了三个乞丐……短短十几年里,他身边很多人来了又走,他看着他们,就像看一朵云,一只鸟,最后总是只剩一片空荡荡的天。
裴缜也是一样的,成南早就想过有一天裴缜厌烦了不再来找他,但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他也不是很喜欢裴缜在旁边待着,叨叨得总是烦死人,还耽误他要饭,又要成为霖川城新一年垫底的叫花子。
他明明这样想,开口却是:“我要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你告诉我,我改不就行了。”
裴缜忽然将头撇向一边,没吭声。
成南跟着他转了半圈,不准他避开自己的视线,然后愣住了,因为看到裴缜用力抿着的嘴唇和微微泛红的眼。
避不开成南黏人的注视,裴缜索性就不再躲,即便顶着一双泛红的眼,他的语气却仍倔强地维持着冷硬,一字一句道:“你没错,但我就是觉得腻了,烦了,不想再看见你了。”
其实还有一些更恶意的话,比如一个叫花子罢了,于他就是一只路边看到了高兴就会逗一逗、不高兴就踢到一边去的狗,比如成南当宝贝的破碗他连碰一碰都嫌脏……这些话哪一句都会更容易让他如愿,可每个字又都锋锐如利刃,别说吐出来刺伤成南,仅是含在嘴里想一想便先让他自己痛不欲生,于是翻来覆去还是那车轱辘的几句。
裴缜看着成南,心里难受到几乎已经麻木,这些天他一直挣扎在这样的痛苦中,被折磨得心神俱碎。一边是至亲,一边是爱人,他对病痛中的裴谨充满愧疚,亦对单方面被他断交的成南满是自责,可能怎么办呢?怎么选都是愧,怎么做都是错,他没有办法,只能远离。
只是他本来以为成南对此并不会太过在意,最开始就是他先纠缠成南的,后来也总是他去找小叫花子,虽然成南没说过什么,但裴缜知道他有时是不太乐意的,尤其自己还给他带去了很多麻烦,招惹成南掉过不少眼泪。
可事实却好像不是这样,这段日子成南一遍遍找他,在裴府门口等了一天又一天,他不肯出去,却又忍不住每时每刻关注着府外的动静,成南的举动让他难受,也让他意外,还夹杂着一丝微妙的喜意。原来成南也是这样在乎他的,然而随后想到这份在乎面临的结局,那点微末的快乐又变成了更深的绝望。
他下定决心不再见成南,可裴铭书忽然告诉他要离开霖川,明天之后,他与成南之间便是一千多里遥远的路途,或许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强烈到无法抑制的渴望骤然翻涌上来,他想见成南一面,吵架也罢,将人推开得更彻底也罢,他就是想再看看成南。
然而他低估了自己的意志力,短短几句话就忍不住红了眼,再多几句,或许就要忍不住彻底缴械投降,流着眼泪抱住眼前的人,跟他说永远永远不要分开。
但这世上,哪里有永远呢?
裴谨的病是真的,赤松图木是真的,西疆战场的惨烈是真的,明日一早的启程是真的,他全都无力改变,全都得一一接受。
他不能继续再这里待下去了。
裴缜咬紧牙,决意转身离开,然而不过半步,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成南的声音低低传来:“是因为那块木头吗?”
裴缜身形一僵。
“那天你就是看到它之后才变得不对劲的,”成南用另一只手将那木头从脖颈中拽出来,月光下黑红的木头看起来平平无奇,成南不知道它身上究竟有着什么秘密,只是心跳得莫名急促,带着些不知哪里来的惶惑,他抿了抿唇,抬头看向裴缜的背影,继续道,“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如果你真的想要它……”
“我不想要!”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裴缜低吼着打断了。月光下,裴缜转过身来,猩红的眼睛近乎凶狠地盯住成南:“你自己放好了,没人想要你的东西!”
他从未露出过这样吓人的模样,凶恶中又显得那样绝望,成南被骇住了,再回过神时裴缜已经甩开他,走出了很远。
“不要就不要,那么凶干什么。”成南嘟囔了句,随后扯开嗓子,冲着裴缜的背影大声喊道,“裴缜!”
前面的人头也不回,步子快得似乎身后有猛兽,成南攥着拳头深吸了两口气,气呼呼地也跟了上去。他好不容易才将裴缜等出来,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又这样稀里糊涂地让他离开。
霖川城中有宵禁令,只不过近些年官府愈发不管事,当差的也跟着敷衍,宵禁查得一年比一年潦草,一些酒楼茶肆便钻着空子偷偷在夜里开,因此半夜时分亦常能在街上看到些游荡的醉鬼,喷着满嘴的酒气,骂着不着调的荤话。
成南在一条阴暗小巷里便没注意撞上了个醉汉,那人踉跄了下扶墙稳住,张嘴恶声骂他:“呸,一个臭要饭的,跑得跟死了爹一样,他妈的家里也着火了不成!哦对!叫花子有个屁的爹和家……”
成南受惯了旁人的骂,再加上自己也有错,不敢反驳,连声道了几句歉又赶忙去追前面的裴缜。那醉汉也未不依不饶地来抓他,只是似乎从方才的话中得了乐趣,大笑着一遍遍地喊:“叫花子没有爹,也没有家哈哈哈哈哈……”
他放肆的嘲弄在空旷的街上回撞,成南追了裴缜一路本就烦躁,心里的火气忽然有些压不住,他停下脚步,咬牙冲着前面的裴缜喊道:“走那么快,你家里也……”
他好不容易放一次狠话却没能说完,因为这时前方的裴缜也猛地停住,成南看到他站在巷口,仰头死死盯向远处裴府所在的方位。明明周围是浓黑的夜,他却恍然觉得裴缜脸上明灭着怪异的光。尚未等彻底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不详的预感已骤然敲入心底,成南顺着裴缜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远处的天空泛着诡异的红,像是晕入夜色中的一滴血。
裴缜忽然疯了般撒腿朝那处跑去,成南心跳剧烈,想也不想地跟了过去。
第33章 义无反顾
之后多年裴缜无数次再在梦中看到那场大火,街上喧嚷万分,救火的人呼号奔跑,夹杂着孩童凄厉的哭嚎,这一切嘈杂被一张赤红巨布轰然裹住,他只能听到大火之中房梁倒下砸出的巨响,听到每一张桌椅、每一棵草木、每一本书卷、每一寸肌肤被灼烧成灰烬时发出的最细微的呻吟,它们交错着织成一枚滚烫黑暗的茧,成为裹缚他余生的最深重的梦魇。
千万条火焰伸出巨舌舔舐天空,背靠着深夜发出狂笑,高傲地俯视地面上渺小的人,将不可违抗的悲剧命运昭然揭示。
脚不能移,眼不能动,裴缜似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傻了,他保持着跑来时第一眼看到火中裴府的姿势,怪异地凝在街角,只有双眼越睁越大,直至目眦欲裂,火光映照出他惊恐到几近呆傻的脸,悲怆得令人心惊。
成南也被吓坏了,震惊地看着前方的火海,随后猛地调转视线,看向一动不动的裴缜。他下意识地想喊裴缜的名字,然而喉头被硬物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候,裴缜动了,先是很小的一步,然后又一步,越来越快,眨眼间已是狂奔起来。
他的步幅踉跄,双腿似是没什么力气,每一步都像要倒下,却又硬生生撑住了没倒。他一错不错地盯着火中的裴府,大张着嘴,像是要哭喊,却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混乱的火场中奔来一个疯子,不管不顾地往火里冲,旁边人皆被骇了一跳,都手忙脚乱地来抓他。
不要碰我!裴缜在心里喊,想要挥开眼前伸过来的无数双手,不要!不要!他绝望极了,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周围阻碍他向前的人,为什么手上一丝力气也无,为什么腿软得站不住,为什么!为什么!他死死盯住面前熊熊燃烧的烈火,张大嘴想要嘶喊,每个字都滚着腥甜的血,爹!谨儿!奶奶!秦叔!所有的所有,从京城到霖川,从他降生到现在的所有的所有,他拼命向前伸出手,试图去抓住什么,却只握住了几粒飘散在空中的余灰。
噗——喉头的血混着那些无声的嘶喊喷涌而出,几个壮汉都摁不太住的挣扎蓦地微弱下去,裴缜昏死过去时,右手仍紧紧地攥成拳,攥着那永远也抓不住的过去。
他再醒来时,是躺在先前和成南避过雨的那座破房子里。天还未亮透,仍带着些昏沉的黑,裴缜怔怔看着房顶,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很真实的噩梦,悲恸和绝望都遗留在了梦里,只有一种感觉真切地随他来到现实,天地那么大,只有他自己了。
他想起那晚与裴铭书没下完的棋,早知道就不偷懒好好下了,还有以前在学堂里先生曾布置下一个任务,说不求他们能卧冰求鲤、扇枕温衾,回家后向父母双亲道声谢、说句爱便罢了。当时他们一群小子都搓着胳膊嫌酸,但那天夜里看着身旁替他检查功课的裴铭书,他莫名起了些冲动,喊了声“爹”,可等裴铭书抬头看他时,他又不好意思了,到最后也还是支支吾吾没有说出来一个字,平白得了顿教训。怎么就没有说出来呢?
还有谨儿,西街上好多小玩意儿,他还没来得及给她买回去呢。他总是把那些平常的小玩意儿说得天花乱坠故意馋她,一次却只肯给她买一个,那时候想的是用那些小东西将他们的日子拉得长一点,让她不要着急走。早知道,就全都给她买回去了。
他前不久才刚答应了奶奶以后陪她走遍各座灵山奇庙,允诺说大伯回来时不管裴铭书答不答应都偷偷去城外接他……秦叔说博州的风筝最好,等来年开了春,为他和谨儿弄两个最大的来……方中那小子近些日子不太听秦叔的话,反倒和他好起来,还说什么以后帮他盯着秦叔的踪迹……
他张开手心,看着那几点灰扑扑的痕迹,他所拥有的一切,眨眼间就只剩了这几点余烬。
“裴缜。”成南坐在旁边的地上,小声地叫他。
成南是方才就在这里了,还是刚进来的,裴缜不知道,也不关心。他放下手,坐起身来。成南伸手过来想扶他,到一半又缩回去,每个动作都透露着极度的小心翼翼,谨慎地觑着裴缜的神色。
然而裴缜并没有什么神色,昏迷前的疯狂似是一觉之后全部淡去,他表现得异常冷静,只有苍白的唇与憔悴的脸昭示出些大火遗留的冲击,从昨夜到现在,他始终未掉一滴眼泪,没有发出一声嘶喊,他似乎平静地接受了现实,黑墨般的眼睛看向成南,问他:“火灭了吗?”
成南点头。
片刻的沉默后,裴缜才又开口:“我爹他们呢?”
“官府也派了人过去,火灭后他们把人找出来,抬到了府衙里,听说去请了元华山的人来做法事,下午到了就……”成南说不出“下葬”二字,但他知道裴缜能听懂,心里难受得像是有刀在割。
避着人将裴缜背来这里后,成南仍是心惊肉跳,他放不下裴府,自个偷偷出去探听消息,但又忧心着昏迷的裴缜,不敢在外面多待,过上一会儿就回来看看,然后再出去。就这样折腾好几趟,天渐渐亮了,那场大火也差不多尘埃落定,成南拖着酸软的腿坐在裴缜旁边,心里比先前更觉得害怕,他怕裴缜不醒过来,更怕他醒过来,怕自己要开口告诉他这些惨烈的事情,可当裴缜开口问了,他还是没有丝毫隐瞒地把什么都告诉了他。
他疼得要命,但知道沉默的裴缜比他更痛不欲生,可是能怎么办呢?成南从小就不停地在经历这样的事,然而无论长到多少岁也找不到答案。
许久之后,裴缜说:“我要去看看。”
成南说:“好。”
他从旁边拿出一个破斗笠,戴在裴缜头上,挡住了他半张脸。裴缜抬头看他,这双眼睛成南看过很多次,惊喜的、狡黠的、生气的,总是鲜活得像是河底被水浸润了很多年的黑石子,此时却只剩了暗沉沉的黑。
他向裴缜解释:“我方才在外面遇到不行哥,他说霖川昨天夜里来了一些奇怪的人,让我们小心点。”
成南碰到余不行是个意外,谁知道他昨晚也没回庙里,找了个旮旯窝着。见到成南余不行松了口气,将他全身打量一遍,没发现什么伤才将人松开,然而神色仍不轻松,问成南:“裴少爷跟你在一块吗?”
成南下意识地摇头,也不知为什么就跟余不行说了谎:“没有。”
余不行看着他,也没往下继续问,自顾自地说道:“昨晚我在春槐街,看到一些陌生的人,打扮得很奇怪,还都带着武器,以前从未在霖川见过,这场大火说不准与他们有关,如果裴缜昨晚没在火里,让他小心一些,最好别露面。”
成南听得心突突直跳,余不行的话让他想起来一件事,余不行瞥他一眼,显然也想到了,压低声音道:“三年前沈家怎么灭门的,他们这些有权势的,手段多的是咱想不到。”
沈家是霖川城中能与杨家分庭抗礼的大户,然后也是一场大火,二十九口人尽数而亡。城中不少传言直指杨家,官府也派人查过,拘了杨家几个人去审,没几天又将人放了,最后定案说是沈府的下人疏漏,没看好灯盏导致烧着床帐,再加上前一夜刚办了宴席,全家人酒后睡意深沉,才导致了这场灭门惨剧。官府既是定了案,中间有没有什么冤屈错漏不合理便都不重要了,二十九条人命就这样消弭在无声无息中。
沈府如是,那裴府呢?裴铭书的身份比之沈老爷更加显赫,多的是想要他死的人,怎会无缘无故起这样大的一场火,怎会当时全府上下无一人逃出生天,怎会正巧有一群陌生的人悄然而来悄然而走……成南不敢继续想下去,即便想下去他也得不出答案,裴府所历的人与事,相较于沈府而言离他更远更远,他连昌阗都未曾听过,又如何能得知那从京城蔓延而来的云谲波诡?
他能做的只是将自己打听到的一切尽数告诉裴缜,由他来决定,然后说“好”,陪着他一起去做,心惊胆战,义无反顾。
第34章 红阳如血
元华山的和尚在午后进了霖川城,直奔府衙而去,不久里面便传出喃喃念经声,伴着寺庙里缭绕经年的香火味越过墙头,蔓至墙外站着的裴缜身周。破旧的斗笠将他的大半张脸都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一个沉默而晦暗的人影,久久地站在那里,似乎要和身后灰色的高墙融为一体。
成南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两根白麻布条,他扯起裴缜的胳膊,将其中一根系在了裴缜的手臂上,另一根则系在了他自己手臂上。裴缜一言不发地任由他动作,在成南的力道离开后,视线才慢慢落到那条翻飞的麻布上。这天的裴缜每个动作都显得格外迟缓,站能站很久,看也是很久,一动也不动,就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条象征着离别的白布。
成南挨着他的肩,伸手摸索过去,抓住了裴缜垂在身侧的冰凉的手,本是亲密的动作,此时做来却不含一丝暧昧与羞惭,他在霖川城炽烈的阳光下,用力握着裴缜的手,陪他一起沉默地站立,听墙内传出的阵阵佛音。
酉时三刻,府衙里的诵经声悠然而止,香火气很快也被风吹散了,府衙那两扇厚重的大门轰然打开,一行衙役打扮的人抬着棺木鱼贯而出,大门外等着看热闹的人群蜂拥挤上前去,被打头的官差呵斥开,一行队伍如同劈入黑色水面的一尾鱼,分开人浪又阻不住他们在身后重新聚拢,只好一起向着远处半落的残阳而去。
这是一场特别的送葬,仅有的哭声来自一个被挤倒在地委屈不已的孩子,其他大多数人都只是好奇地引颈而望。霖川城里的人对裴家并不熟悉,只知道他们在去年冬日突然到来住进了城中那座多年无人的老宅,当家的主人曾是京城里声名显赫的大官,若是家中有年岁很长的老人,才有几分可能听到几十年前霖川城里那个书香裴家的旧事。但那都太古远了,人们更关心昨夜那场埋葬了整个裴府的大火,唏嘘于世事无常,不过也仅此罢了。
送葬的队伍一路出了城,后面跟着的看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越往郊外走,人越是稀零,到最后就只剩了裴缜和成南两个。
队尾押送的官差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不耐烦地举起刀鞘指向裴缜,呵斥他们离开:“跟跟跟!死人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回去!”
裴缜似是根本没听到,停也不停地越过举在半空中的刀径直朝前走去,成南紧紧跟着他,那官差被二人忽视得彻底,惊愕一瞬后随即恼起来,转身一脚恶狠狠地踹向走在后面的成南的膝弯,啐道:“臭叫花子。”
他向前快追两步,本想原模原样地也给裴缜一脚,但脚抬了半寸,视线落在少年灰色的背影上,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打了个颤,虚张声势地又骂了两句,重新回到队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