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霁沉默看他半晌,毫无征兆地问:“我们此前可曾见过?”
谢风清神色变得深了些,脸上依旧笑容不改:“沈兄为何这么问。”
“若非此前相识,沈某实在不知家主三番五次试探是为何意。”
通过寻宝关卡的弟子无一例外进入梦蝶洞穴中,未防自家弟子出现意外,所有陪同者亦全部走了进去,眼下他们周遭除了不时从上一关出来的弟子,几乎不见几道身影。
谢风清面露诧异:“沈兄这话何从说起?在此之前我怕是从未与沈兄见过面。”
沈初霁垂着长睫,嘴角虽是扬着,笑意却显得异常冰冷,如同一株生长在冰天雪地充满坚韧的莲花,好看则已,冰冻三尺。
“既然如此,谢兄可否告知一事。”
“沈兄想知道的事情,谢某必定毫无保留。”
“敢问谢兄封神榜从何而来。”
谢风清凤眸微眯,跺着步子向沈初霁靠近,笑道:“自人间而来。”
沈初霁瞳孔微缩,手指紧紧扣着腰间的鱼骨鞭,指腹泛着青白:“你私自下界?”
谢风清耸肩,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反了。”
沈初霁眼中溢出几分惊讶:“你从人间界而来?”
谢风清并无隐瞒打算,笑意盈盈:“奇怪嘛?当年九州修士不正是从人间界飞升至中天界?如今在修真界尚有普通凡人,人间界为何不可存在修士?”
不知想起什么,谢风清惬意笑着,语气不可名状:“唔!沈兄大概不曾知晓,你们百书阁封锁了修真界通往人间界的通道,为了延缓灵力流失速度。可是却没有封闭人间界通往修真界的通道,还在妄图收复流向人间的灵力呢!”
沈初霁目光沉沉看着他,眼神冷得像冰锥一般。
谢风清迎着他的目光突地笑了出来,抬起头看向秘境中漆黑一片的天空,呢喃一般:“沈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病死了一群老狗,他们有无尽时间再寻小狗。”
“人间沧海桑田,万物更迭,于他们而言不过须臾之间,”他回头饱含深意地看着沈初霁,“沈兄,凡人是因果,天道是结果,因果可以改变结果,结果却不能撼动因果。”
沈初霁如受重创,脸上瞬间褪去颜色。
“你窥探过封神榜?”
那里面记载着沈初霁在神殿时的遭遇。
谢风清看着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怜悯。
“沈初霁你有神性,却败在太有神性。”
萦绕蓝色荧光的洞穴光线昏暗, 许多透着蓝光身体几近透明的蝴蝶振翅而舞。
它们挥动翅膀洒下蓝银色的粉末,盈着一股淡淡芳香,仿佛能够安抚躁动的人心。蓝色光芒映在漆黑的山壁上, 随着它们的身影时明时暗。
偌大洞穴中无数弟子被蓝银粉末包围其中,轻轻闭着眼睛, 睡得十分安详。角落中几位携带护体晶石的陪同者没有受到影响, 即使如此仍然有些昏昏欲睡。
沈初霁缓步走进洞穴,先找到抚云顶众人观察他们神色有无异样,不过就算有异样除了等他们醒来也别无他法。
其他弟子面色红润祥和, 大概做着梦蝶为他们量身打造的美梦,然而阿玉和天阴的情况却显得有些棘手。
通过刘易的只言片语他大概能够猜到, 阿玉身前遭野兽啃咬致死, 想必过程极其漫长且痛苦, 再加上后来险些夺舍锦儿的身体,又正是年幼时候,怕是留下了不小阴影。
此时, 阿玉脸色煞白,泪珠如断线的珠子从脸颊,嘴里不停喃喃着什么, 虽声音微弱沈初霁却能看得出来, 他在唤“疼”。
瞧着他玉琢似的小脸, 沈初霁不禁觉得心疼, 虽说他不喜干涉自家弟子的行为,但是阿玉毕竟太过年幼, 未必知道自己会承受的后果。
沈初霁踌躇片刻, 从袖中摸出一颗丹药,撬开他的唇齿推入口中, 其他的事怕是也帮不上什么。
随后他来到天阴面前,他和阿玉的情况不同,天阴乃是灾厄化身,体内容纳毁天灭地的煞气,与梦蝶的银粉接触后,天阴意识陷入熟睡,灾厄却将醒未醒。
大抵知晓此地人多眼杂,若是突然暴露身份恐怕会给沈初霁带来不便,所以灾厄一直在尽力压制自己体内的煞气,周身黑气如同即将蒸发一般,紧咬牙关,神情挣扎。
许是察觉沈初霁的气息,他微微睁开眼睛,脸上邪肆纹路若隐若现,漆黑的右眼映不进光芒,忍得实在难受不由闷哼,低低唤了一声“师兄。”
见他冷汗直流的模样,沈初霁微不可查叹息一声:“我说过,不必压抑自己,想出来时就出来。”
虽然忍得痛苦,灾厄仍是露出笑来:“师兄不喜欢天阴嘛?”
“并未。”
“那师兄不喜欢灾厄嘛?”
“一样的。”
这个问题他问过,沈初霁亦回答过,仍旧不厌其烦。
“灾厄和天阴都喜欢师兄。”他笑得有些开心,“灾厄现在不能和天阴融合,再等等就好啦!”
沈初霁失笑,突地又想起什么,呢喃道:“你是灾厄化身,日后我控制不了你的记忆。”
灾厄微微一怔,随后点头:“嗯!”
沈初霁露出笑来,笑容却显得勉强:“若是有朝一日,世间只剩你一人记得我的存在,你能答应我永远不再提及关于我的一切吗?对不起,你与天地同岁,这对你来说或许非常残忍。”
灾厄好似觉得困惑,又不想拒绝他的要求,于是问道:“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大抵那时,你随处可见皆是我。”
“嗯!那灾厄答应师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沈初霁取下腰间骨笛,系在灾厄身上,可以暂时为他压制煞气,不至于忍得如此难受。
离开天阴后,他在几步远的地方看到昏睡不醒的秦少宁。
睡梦中他死死皱着眉头,牙关不安地打颤,若说梦蝶会唤醒体内留下深刻印记的东西,那么秦少宁大约会看见与他有关并且不会太美好的梦境。
短暂停留片刻,他在人群中寻找楼西北的身影。
经过一段弯弯绕绕的甬道,在一棵枯萎的桃树下,他看到了独自一人熟睡的楼西北。
洞穴里照不见阳光,那条甬道漆黑无光,在如此神秘境地大约只有楼西北会独自穿行来到这里。
或许剑走偏锋的人在某些时候看到的东西与他人不同,譬如此时此刻。
任谁能想到经过那条漆黑弯曲的甬道,会来到一个别有洞天的地方呢?
清浅月光透过洞穴顶上的缝隙洒在蓝色池水中,无数只美妙的蝴蝶在身边翩翩起舞,蓝色银粉洒在透明池水中,便将那一汪清澈见底的水染得蓝莹莹,如同搬弄乾坤将天空银河尽数揽进了怀中。
然而前来试炼的诸多弟子,竟只有楼西北赏得如此美景,像是独属于他的美妙风景。
借着周围幽光,沈初霁放轻脚步走到他面前,蓝色银蝶不怕生萦绕在身边,时而掠过楼西北的脸颊,蓝色幽光照得他皮肤好似精致的瓷器。
一只蓝色银蝶轻轻落在沈初霁肩头,随着他俯身下去的动作也不肯飞走。
幽光盈着沈初霁好看的侧脸,如同天地鬼斧神工的祭品,或是映入满池清水,他眼底闪动着不清晰的泪光,伸出手指轻轻触到楼西北的脸颊,撩开他垂落的鬓发,指尖描摹着脸颊轮廓,轻轻拂过纤长眼睫,又怕惊醒了他。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看得那样认真,好似要将他彻底刻进眼底,害怕终有一日会再也不见。
沉默良久,他俯身在楼西北额头轻轻印下一吻。
实在太轻了,甚至不如蝴蝶落在皮肤上的重量。
沈初霁挥开肩上的银蝶,寻了个不近不远的地上坐下,确保自己睁开眼就能看见楼西北,随后靠着岩石闭上眼睛,缓缓陷入梦乡。
若你有灵,便赐他一场美梦罢。
楼西北自认没有任何记忆深刻的往事,所以出现在他梦中任何不属于他记忆的画面,大抵皆是梦蝶为他量身编制的梦境。
所以,在梦境中看到沈初霁时,他并未觉得意外。
毕竟,如今他于沈初霁的兴趣比想象中深得多。
那是一座钟楼古寺,庙堂中十几扇窗棂全部打开,阳光裹着灰尘照在老旧的地板上,透着陈旧又鲜活的气息。
庙前放置三个蒲团,中间位置上虔诚跪坐着一道身影。
他穿着一身华贵锦衣,头戴星冠墨发高束,额上并未束那熟悉青碧色额石,几缕青丝随着他俯身动作垂落在脸侧。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楼西北极为熟悉,又觉得十分陌生。
那分明是沈初霁,身上却没有如今的仙风道骨,相反他耳垂坠着一对玛瑙珠子,衣着华丽鲜艳,微微泛着绿莹,不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倒像冠绝天下的世家公子。
楼西北站在庙外怔怔看着他,从未见过这样生机勃勃的沈初霁,仿佛有着无限蓬勃的生命力,有着温文尔雅,亦有着少年意气。
他不知从前的沈初霁是何模样,大抵在楼西北想象中,沈初霁就该这副模样,所以梦蝶为他编制出了这样的沈初霁。
楼西北无法比较梦境中的他与现实的他谁更好看,但是他更愿意看到梦中无限生机的沈初霁,而非现实中冷静、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于死气沉沉的沈初霁。
他好似并未发现身后之人,朝着殿中神圣雕像叩首,那座雕像没有五官,亦或者说诸天神佛本就从未在世人面前现过真身。即便如此世人依旧爱戴他们、渴望他们、追随他们。
沈初霁拜得很是认真,完全想象不出现实中他是连祭天大典都不愿跪的人。
楼西北不清楚自己为何梦见这样的沈初霁,还以为他对神佛从无敬畏之心呢。不过,梦境由梦蝶编制,与现实不相符合倒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若憧憬诸天神佛,为何迟迟不肯飞升?”楼西北听到自己的声音。
沈初霁并未应答,三拜九叩后缓缓起身,仔细整理好衣袍才悠然回头看来。
他脸上噙着自得笑容,眸若秋水,含情脉脉,一眼就让人觉得甜蜜温柔。
“神仙啊,谁能不憧憬呢?只是听说天界条条框框颇多,我不愿意。”
听到他这么回答,楼西北觉得既符合他的性格又不符合。
沈初霁走到他面前,楼西北愕然发现此时对方竟比他高一截,这么说来,适才自己的声音也显得有些稚嫩。
沈初霁熟稔地揉了揉他的发顶,笑问:“与你爹吵架了?”
楼西北冷哼:“他将我撵出来了。”
沈初霁好奇问道:“因为什么?”
他稍稍睁大眼睛,浸着温和柔软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我从百书阁抢了两本记载禁术的古籍……”
话音未落,沈初霁抬手敲了敲他的额头,斥道:“合该你被撵出来。”
楼西北拍开他的手,力道用得不轻,瞧见沈初霁白皙手背上留下一道清晰红痕。
“不是为此。”
“那是为何?”
楼西北道:“我事后自称抚云顶弟子。”
沈初霁:“……”
“你啊……”沈初霁无奈摇头。
下一刻,楼西北看见自己无赖似的扑上去,抱住沈初霁腰身,亲昵地用脑袋去蹭他的脖颈,活像一只向主人讨巧的狗。
“好少主,你让我拜入抚云顶嘛!我不想跟着楼外楼,我就想跟着你,当你师兄、师弟,或者当你徒弟也行啊!”
楼西北觉得自己确实像条狗,还是条极其粘人的狗。
即使在梦境中,他仿佛能够真切感受到属于沈初霁的气息和体温,甚至沈初霁耳垂上冰冷的玛瑙珠子他都能清晰感知。
梦蝶果然名不虚传,竟能将梦境编制得如此真实。
若是他像梦境这般缠着沈初霁,大约立刻会被他甩两个大耳刮子。
“想当我师兄?你做梦罢。”
沈初霁竟然没有就此将他推开,果然是根据他喜好编制的梦境!
“你们不是说日后我会成为比你更厉害的修士嘛?我为何不能做你的师兄?”
大约被他蹭得有些痒,沈初霁伸手抵开他的脑袋,袖中浸着一股淡淡桃香:“就是不能。”
“那我做你师弟、徒弟?”
“我不收徒了。”沈初霁垂眸看他,眼中依旧带着笑意,“而且,你爹是我徒弟的徒弟,你想做我的师弟和徒弟,不怕你爹真的将你逐出师门?”
“我不怕!我就要跟着少主,死也要跟着。”
沈初霁依旧摇头,甚至将他推开了。
楼西北十分不满,还想继续抱上去,只可惜这副破壳子不听使唤。
“不行。”沈初霁拒绝得斩钉截铁。
“为何?”楼西北着急了些。
“抚云顶不招弟子了。”
楼西北被他拒绝得干脆不留余地,恼羞成怒道:“沈初霁!你这老东西!我就要跟着你凭什么不让我跟?”
闻言,沈初霁脚步稍顿,似笑非笑看着他,竟是不再与他多言转身离开了。
梦里这玩意儿不清楚,楼西北自己倒是清楚得很,沈初霁好似十分在意年纪,他此前提过一次,也惹得他不快。
“沈初霁!你一把老骨头怎么这么倔呢?”
楼西北仍在口出狂言,前方那道身影不做片刻停留,迅速消失在视线中。
“哎呀,楼西北你完蛋了,师祖这回不会再见你了。”孟听月靠在石柱上幸灾乐祸地说。
楼西北不知自己梦中为何有她,大抵是前几日沈初霁与她有片刻眼神交流的缘故?
沈初霁离开后,他先是兀自生气,没过片刻又觍着脸凑上前讨饶。
他路过花圃摘了好些花儿,捆作一束前去寻沈初霁。
当他来到沈初霁门外,门口却被落下一道结界,无论如何也进不去,只好在门外遥遥求饶:“少主,我知错了。”
“少主,我来道歉了。”
“我不该说你老,你一点都不老!”
“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我、我最喜欢……”
最后几个字,楼西北声音变得越来越弱。
“少主,对不起,你理理我嘛。”
他可怜兮兮在门外守了好久,沈初霁不出来亦不让他进去。
待到夜半,楼西北闷闷不乐坐在门前石阶上,死活不愿意离开,一边埋怨沈初霁小心眼,一边埋怨自己不该那样说沈初霁,悔得肠子都青了。
若是日后沈初霁不愿再见他怎么办?他再也见不到沈初霁怎么办?
想到这里楼西北心上一阵惶恐。
楼西北切身感受着陌生情绪,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一方面还嫌弃自己愚蠢,门口进不去换一个地方不就能进去吗?
好在这副壳子没再让他失望,飞檐走壁来到屋顶,先是趴在青瓦上仔细听里面的动静,发现没有任何声音后,小心翼翼揭开周围瓦片,探出脑袋看了一眼。
室内烛火摇曳,淡淡香薰萦绕,案上放着一碟没吃完的桃花酥,沈初霁盖着薄毯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见状,楼西北蹑手蹑脚跳进房中,施下一道结界隐匿自身气息,以免惊醒沈初霁。
他慢慢走到贵妃榻前,看着沈初霁熟睡的模样,烛光昏黄洒在他脸上,玛瑙珠子贴着他玉白皮肤,浑身都好看得要命。
楼西北站在他身边,驻足看了许久,什么话都没说,微微俯身,再俯身……最后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颊,鬼使神差地含住了他的唇瓣。
温热香甜在心脏炸开,心跳声犹如雷击,令他头脑发昏,一阵耳鸣。
那时的他,约莫年岁十六。
梦中画面太过真实, 好似自己亲身经历一般。
那般温柔呼吸,那般柔软唇瓣,好似甘甜果肉, 浅尝辄止后依旧漫着丝丝甜意在口中,令人回味无穷。
可惜梦中不及弱冠的楼西北率先乱了阵脚, 竟放着这等美味不继续享用, 燥热脸颊,手足无措地逃离了阁楼。
楼西北恨铁不成钢,即使离开后依旧回味着如蝴蝶般轻柔的吻, 一时觉得可惜,不满足。
梦里画面变化无穷, 不过大多和沈初霁有关。
除却最初片段, 后续发生的事情楼西北看不清, 好像身上笼罩着无数迷雾,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只记得梦境时间过了许多年,他已然长得比沈初霁还高。
沈初霁站在他身侧, 远处天空翻卷金色祥云,白色雷电在云层中闪烁,与楼西北曾见过的惩戒之雷截然不同。
“西北, 我去去就回。”沈初霁声音融合风中, 清晰又模糊。
楼西北心中莫名一阵慌乱, 不行, 他不能让沈初霁这么离开,否则……否则……
否则什么?
他不知道。
总之, 他不能让沈初霁离开。
秦少宁自觉短短二十一年人生中, 他没有过任何深刻记忆。
或是痛苦,或是快乐, 曾经必然有过,却从未给他留下任何印记。
蓝色银蝶盘旋在他身边,香甜粉末洒在身上,如同柔软水流将意识带入深海。
他有些好奇,亦有些期待,不知梦蝶会为他编制怎样的梦境,亦不知记忆中是否有被自己忘却的东西,会因此被重新唤醒。
睁开眼睛,茫茫微光映入眼帘。
仙雾萦绕群山,空气弥漫青草芬芳,天空金色祥云流转,微风阵阵,轻抚脸颊。
云层着隐约闪动雷电,透着吃饱喝足后的慵懒。
人间经历一场飞升雷劫,降临在大地上的雷电蕴含无限力量,让遍地草叶浓郁青葱。
“少主飞升了!”
“师祖果真进了九天神殿!”
“啊!少主可是自古以来飞升第一人!”
不远处几名弟子面露喜色看向高空,秦少宁觉得讶异无比,他竟在其中看到几张熟悉面孔。
他爹,楼外楼,孟听月,唐风,曲怀溪……甚至是楼西北?
楼西北?他为何在此处?就算在梦中他也绝对不想看到这厮,至少这一点他可以肯定。
那么,这里究竟是梦蝶编制的梦境,还是他记忆深处的东西?
“咱们抚云顶便是天下第一仙门了!”
“就算少主不飞升我们也是啊。”
抚云顶?此处为抚云顶?
秦少宁疑惑不已。
然而,比起他人兴高采烈地讨论,向来喜欢插科打诨的楼西北却异常沉默。
他凝着眉头,幽深目光看着皎洁天际,透着几分不安和担忧。
此处的楼西北模样与现实中并无两样,只是穿着一身云金道袍,不似他自己喜好,倒像沈初霁时常那身。
“楼西北,这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你这般严肃作甚?”楼外楼用扇尖托着他的下巴,“啧,连抚云顶弟子服都穿上了,你倒是迫不及待想做他的人?”
“滚开。”楼西北与他老子说话毫无规矩,拂开扇子,眼睛始终看着天空,生怕错过什么。
楼外楼不怒反笑,叹息道:“哎,若是师祖喜欢九天神殿,自此不回来了如何是好。”
楼西北目光似刀子睨向他,恨不能从楼外楼身上剜一块血肉。
孟听月帮腔:“那我们西北岂不是要活活怄死?”
“就像一条可怜巴巴等主人回家的小狗,主人一日不回他就一日不吃不喝,直至把自己饿死。”
“何止啊?依我看,少主若是一去不回,他怕是要把修真界搅得没个安宁,逼少主下界收拾他呢。”
“啧啧啧!”孟听月摇头叹息,看向楼外楼,“你家这小子,跟谁也不亲,对师祖倒是有几分笑脸。若是师祖不回了,恐怕就没人管得住他。”
“那可不是变成一条疯狗?”
楼西北素来不在乎他人如何评价,沉默看着天空,半晌后道:“他说了,去去就回。”
紧接着,顿了顿:“他若回不来,不过百年时间我去寻他便是。”
“呦呦呦,百年时间?你莫不是想说百年内就能飞升?”
“你可拉倒罢,少主进入飞升境界尚需耗费两百年时间!就你?一百年?怕是给你三百年也未必能进入飞升境界。”
楼西北不与他们多言,眼神自始至终不曾偏移分毫。
就在这时,秦少宁脑海中响起一道苍老却悠长的声音。
“凡人是因果,天道是结果;因果可以改变结果,结果却不能撼动因果。”
秦少宁不明所以,茫然四顾,不知说话之人是谁。
然而未等他琢磨透彻这句话,天空已然瞬息万变,适才祥瑞流云的天幕瞬间被乌云笼罩,好似一道巨大阴影挡在大地与太阳之间,如同一座沉甸甸的高山,随时会向人间倾塌而来。
适才言笑晏晏的众人全部变了神情,警惕看着高空,时刻做好应对准备。
“轰隆——”
“轰隆——”
天空突然传来猛烈撞击声,好似半空有道无形屏障,屏障另一边有人在用力锤击。
“轰隆——”
地上众人不知发生何事,神色万分凝重,却不知如何行动。
“轰隆——”
再一声巨响后,天空闪过一道金色流光,那并非修真界存在的灵力,俨然来自于一个更加神圣的领域。
“沈初霁在那边!”楼西北笃定地说,“他想回来。”
闻言,秦少宁微微一怔。
沈初霁?一百多年前飞升的修士是沈初霁?
即便谢风清祭出了封神榜,即便偷听过他们议事,秦少宁从未真正怀疑过沈初霁,对此人他天生有着一种亲近感,亦未曾深想这些天在他身边的境遇,为何在梦境中会出现飞升的沈初霁。
而且面前这些人,除去他爹和楼西北应是只有萍水相逢一面之缘,他们为何全部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难道说……这里并非梦境?而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楼西北大步上前,祭出手中武器,以灵力催动化成流光击向金光闪现的地方。
其他人见状,不再言语一同用灵力撕扯半空中那道缝隙。
随着撞击声越来越猛烈,一道强烈金光透过缝隙照进了修真界,一滴鲜红血液从缝隙中坠落,妖冶血色滴在草地上,一阵奇异怪香扑面而来。
高空之中,一双细白染着血色的手撕扯缝隙,大概太过用力,鲜血从指甲缝中不断溢出,如同大大小小的雨水落向人间。
终于,在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后,一道半边染血的身影从天空跌落而下。
他身穿泛着浅绿的衣袍,一半身体被鲜血染尽,浑身失去力气,如同一只被贯穿翅膀将死的鸟儿。
看到这一幕,秦少宁不由心中一紧,细密疼痛从心脏蔓延,好似自己能与沈初霁感同身受一般。
“沈初霁!”
“少主!”
“师祖!”
几道身影飞身而起,向空中坠落的沈初霁靠近。
楼西北如同一支离弦之箭,最先赶到他身边,将他紧紧拥在怀中,看着他身上时隐时现的金光,打湿半边身子的血迹,颤抖声音问道:“沈初霁……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沈初霁虚虚睁着眼睛,瞳孔黯淡毫无焦距,看着半空到那道逐渐愈合的缝隙,好似穿越屏障已经用尽全部力气。
“沈初霁你说话……说话……”
他抱着沈初霁落到草地上,鲜血将云金道袍染得血红,草地贪婪吸食着沈初霁的血液,将土壤变得更加肥沃。
楼外楼沉着脸上前扣住他的脉搏,忽得神色一僵,声音发颤:“他心脉尽断……”
楼西北目光一震,瞬间红了眼眶,将手贴在他的腹部,将灵力源源不断输送进去,想要修复他的心脉,可是灵力就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爹、爹……你帮帮我……救救他……”楼西北拥着他,无助地看向楼外楼,“救救他……怎么会这样……”
秦少宁第一次看到这样楼西北,眼泪打湿脸颊,脸上写满茫然与惶恐。
楼外楼尝试将灵力渡入他体内,观察着他体内经脉的情况,脸色变得越来越沉,咬牙道:“师祖他已化神魂。”
“那为何会这样?他为何心脉尽断?他不是飞升了吗?”
楼外楼干涩眼睛看着他,声音亦带着几分涩意:“可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根神骨。”
“已化神魂,未塑神骨,这九天玄灵凡人之躯岂能承受……”
众人闻言,神色大震。
“不是已经飞升,怎会没有神骨?!”
楼外楼哑声道:“听师祖说过,成神并非飞升即可,而是先封神号,再化神魂,最后塑成神骨。或许,他在封神仪式结束前,就仓皇逃回了人间。”
楼西北神色惶然,几乎哑然无声:“为何……”
“那怎么办?他的身体承受不住,那该怎么办?”
楼外楼艰难摇头,世间从未出现这种情况,他们亦不知该如何是好,心脉已断,那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了!
天空墨云翻卷,似是酝酿着巨大风暴。
沈初霁漆黑瞳孔终于出现些微茫,染着血的指尖轻轻扣在楼西北颤抖的手指上,声若蚊蝇:“走……”
“我不走!你凭什么让我走?你说去去就回你现在就要死了!”楼西北咬着牙关,眼泪顺着脸颊落下,“你要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沈初霁用尽全身力气推他一把:“听话……快走……”
他分明用尽所有力气,却像一片羽毛落在楼西北身上。
孟听月脸色惨白看着天空,喃喃道:“惩戒之雷……”
“为何如此……少主怎么扛得过来?”
“楼西北……你说过会听我的话……”沈初霁看着天空,神色几分焦急。
“我不走!”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会变成这样?”楼西北紧紧抱着他的身体,哽咽问道。
沈初霁扯起嘴角,艰难笑了一下:“我、我不求他们了……”
“你们先走……日后我会告诉你……”
“日后?你还有日后吗?你告诉我心脉尽断你要怎么活下来?!”
“咳!”沈初霁想说什么,突地呛出一口血来,“我有办法,你不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