峦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喝。”说罢,他自顾自地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哲背对着峦,用纸杯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直到冲好,也没有转过身去,就端着那杯咖啡站在那里,用搅拌棒持续地搅着。
“你怎么了?很怕见到我吗?”峦纳闷地问。
哲耸耸肩,依然没转身,“我不该害怕吗?你这么横冲直撞地闯进来,我以为你是来报仇的。”
“报什么仇?”
哲苦涩地笑了一声,“很难猜吗?当初绵的事,间接上也有我的责任。作为苍的心理测评师,我向机构隐瞒了苍的心理状况,如果我早一点干预,可能苍的计划就不会实施。”
峦垂下眉,这个话题对他而言索然无味,“都过去了,我不想再聊那件事。我现在想知道的,是这一件。”
说到最后,峦把手机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绵与苍在一起的照片。
他刻意在放置时发出声响,像是给哲一个讯号。
果然,哲听到后转过了身,他向前走了几步,远距离地瞄了一眼手机上的照片,便迅速把目光移开,很明显他对这件事早就知晓。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苍呢?”
峦收回手机,凝视着哲不回答,虽然他的眼神被挡住,但嘴角的弧度也能看出他的愤怒,那种不想与仇人见面的愤怒。
哲意会,干笑了笑,坐到了自己的办公椅上,“峦,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故事。它是不是事情的全貌,只能靠你自己想。”
接下来,哲淡淡地讲起一年半他与苍决裂后的那个晚上。哲想劝苍住手,但是苍还是那句话,只要绵敢来,他的手术就一定会做。
于是,在绵计划要手术的那一天,哲一早赶去研究院,他希望能拦住绵,让绵主动放弃。
可是,尽管他觉得他去得已经足够早,还是没赶上。
等他到的时候,研究院的人告诉他,苍已经在手术室里了。
手术时间很长,他一直等到天黑,趴在桌子上睡着,苍才回来。
那时候,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是苍却告诉他,绵没有死。不过也和死了差不多,失忆了。
是苍让绵失忆了。
哲说到这里,逃开峦的眼神,搅拌起那杯已经凉了的咖啡,不安地继续:“苍说,他临时改变了手术方案,他觉得让绵失忆离开你,才是你们两个都能活下来的方法。至于苍是怎么让绵失忆的,我不知道。”
峦把眼神收回,随意看向一个角落,他听出来,哲知道的很有限。机构刻意把绵在机构的事情都隐藏了。
这也不奇怪,哲只是机构招编的心理医生,与他无关的事情,机构不会让他知道。
显然苍也服从了机构的安排,没有私下告诉哲更多。
不过,是苍让绵失忆这一点,峦并不怀疑。
当初苍就说过,每年奴隶领域都会有一些奴隶被清除记忆后,送到贵族胶囊里,所以这套失忆技术,苍驾轻就熟。
只是苍是受命于机构这么做的,还是他私心这么做的,他不知道。但这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然后呢?他们两个——在一起了吗?”峦的声音因为内心煎熬变得混乱。
哲不停转着手里那杯咖啡,似乎内心也很煎熬,每个字说得都很难。
“峦,我不知道。我只能从心理学角度帮你分析,很有这个可能。”
哲顿了顿,松开了那杯可怜的咖啡,将两手握在一起用力紧了紧,尽可能专业地说:“你想象一下,绵一睁眼,他的记忆一片空白,第一个走进他视野的人就是苍。而且那时候,绵进行完手术,身体十分虚弱,是苍24小时日夜守着,尽心尽力地在照顾他。绵对苍产生依恋,甚至是爱恋,都不无可能。”
峦身体动了动,有种如坐针毡的即视感,最终他还是不舒服地站了起来,走到了哲旁边。
“那——苍对绵呢?”峦又问,声音和语气里充满了破碎感。
哲低着头,再度将握着的两手用力紧了紧,“峦,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在绵身体好一些了以后,苍拆除了身体里的芯片。你也知道,拆除芯片后身体会很弱。那段时间,也是绵一直陪着苍。怎么说呢?两个人几乎相依为命了一年的时间。我想,不管苍会不会爱上绵,只要绵不主动离开苍,苍就不会主动离开绵。”
峦听明白了似的,不停点起头,只是头点得节奏十分混乱,好像身体哪一部分很疼,疼得他没有办法正常动作。
突然,他拿起哲的那杯冷咖啡一饮而尽。然后便转身向屋外走去。
哲紧张地站起,将他叫住,“峦!我知道你放不下绵。但是你要清楚,现在你对于绵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我希望你不要操之过急。”
峦停在门边,背对着哲,听哲把话说完,之后,他慢悠悠地转过身,耐人寻味地问:“‘操’之过急,你想提醒我什么?”
峦把重音放在了“操”字上,听得哲一愣。
反应过来后,哲的表情扭曲,有些不好描述,“峦,我不是那个意思。”
峦脸色忽地一沉,咬着牙说:“可我是这个意思!”
说完,咣的一声巨大门响,峦冲出了哲的办公室。
“峦!”哲惊叫出声,但冲到门边,已然看不到峦的身影,他知道现在的峦他拦不住。
于是,他赶紧冲回办公桌,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
“苍,你在哪儿?绵可能会出事。”
峦的新车拿去修了,今天,峦开的是从前那辆车。车内后视镜上还挂着那个装有耳钉的空心瓶,峦看着那瓶子晃了几晃,脑子里全是绵从前的音容笑貌。
他的视线又扫到副驾上,曾经,他的绵就坐在这里,脱掉所有的衣服主动贴上来,像蛇一样缠得他快要窒息。
那些让他血脉喷张的画面,此刻让他的妒火滔天。他绝不能容忍他的绵对别人做同样的事。
峦一边开车,一边给滔打了电话,“能不能查出来,绵现在住在哪儿?”
滔像是熬了一宿刚睡不久,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还不及开口说一个字,就听董事长暴怒:“我在问你话!”
这一声把滔一下子吼清醒了,嘴上支支吾吾地说着“等一下”,几秒后,就发了个地址过来。
“查得好一会儿呢,不过董事长着急,可以先去这个地址看看。这是苍博士一年前刚买的房。我猜这房就是给他的小男友买的。”
峦直接将地址粘贴设置了导航,顺便揶揄了一句:“你对苍博士查得挺透啊。”
滔尴尬地笑了几声,“苍博士好歹也是个有大量粉丝的名人嘛,我闲着没事就喜欢淘点名人的小隐私,手头紧的时候,就跟狗仔换点钱花。说到这儿——”
滔的语气又开始讨打了,“我这条消息,董事长给不给点——”
峦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现在没心情跟任何人闲扯。他现在只想见绵,把属于他的夺回来,立刻,马上!
跟着导航一小时后,他的车来到了瑞安豪庭38号,一栋小型的双层独栋别墅。
在车停稳后,他看到一个外卖小哥骑着车也来到了这里。
不知不觉,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了。
峦下了车,掏出金卡阻止了外卖小哥正要按门铃的动作。
“这一单我来送,你走吧。”峦低沉地说。
接到哲电话的苍,正在诊所参与一场专家会诊。
听哲着急忙慌地说了一通,他淡淡地笑了笑,“峦要见绵,能出什么大事啊。你紧张什么?”
哲不安地踱来踱去,“那不一样!绵现在根本不认识峦啊。峦要真把绵——”
“放心吧,峦舍不得。我在忙,挂了。”苍语气倦倦地打断了哲,并直接挂断了电话。
哲愕然看着息屏的手机,气极反笑地呵了一声,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没办法,哲不管苍了,自行开车赶去了绵住的地方。
瑞安豪庭38号,在院外看不出异常,整个别墅很安静,听不到任何声响。
哲若有所思地缓缓找着停车位,正打算把车停好直接按门铃进去看看,就看到了峦的车。
而且车上有人,只是那个人是——谁?
哲脑子有些乱,以为自己眼花。因为他看到峦的车驾驶位上坐着一个外卖小哥?
他把车停好忙走了过去,敲了敲车门。一直发呆的“外卖小哥”被叫回神,转了个头与哲对视了一眼。
“峦?你,你,怎么——”这身打扮?哲都不好意思问出口。
峦面色却没什么难堪,默默打开了车门。
哲钻进副驾,然后就看到峦不光穿着外卖小哥的衣服,手里还握着一张十元“巨款”,很得来不易的样子。
哲等了半天,见峦始终抚摸着那张“巨款”自顾自失神,只得问了句:“峦,你干什么了?你——没对绵做什么吧。”
峦摇摇头,他没有。他什么都没干。他真的只是送了一次外卖。
穿着外卖员的衣服,戴着外卖员的头盔,戴着口罩,戴着墨镜,送了一次外卖。
他想,他真的想,就在听到“绵与苍相依为命了一年”的时候,他真想不管不顾地把绵抓回自己身边宣布主权,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宣布主权。
他甚至想回到两个人相识的时候,把绵用手铐铐在自己家里,不管绵高不高兴,愿不愿意,绵是他的,只能是他的。他不允许有其它人占据绵的一分一毫。
但是,当他看到绵像只欢快的鸟儿从屋子里飞出来,到院门口取餐的时候,这些想法瓦解了。
绵上身只穿了一件慵懒风的宽松毛衣,下身只穿了条居家的单裤,脚踝露在外面,一看就是赤脚登了双鞋就跑了出来。
人还没跑到院门边,嘴上就甜甜地喊着:“谢谢,谢谢。”然后就心不设防地打开了院门。
他的那双眼睛里有一种天池般的纯净,没见过人间险恶般的纯净,让人不忍留下纤尘。
当绵接过餐食,要关门时,峦下意识挡了下门。
绵愣了一下,却没往坏处想,片刻后恍然地说:“哦对对对,五星好评。”说完,拿出手机给点了好评,还郑重其事地拿给他看。
看过后,绵又要关门。峦不想走似的,又挡了一下门。
绵再次愣了片刻,还是没往坏处想,又恍然地说:“哦对对对。今天天气这么差,辛苦了。给您小费,差点忘了。”说着,他从兜里掏出十元纸钞递给了峦。
从头至尾,绵似乎都没想过,眼前这个着装过于严密的人可能对他图谋不轨。
那一刻,峦不想对绵做任何事了。
他握着温度尚存的纸钞,只沙哑着声音对绵说:“天冷,快回屋。”
“谢谢大叔。”绵露出一口小白牙,笑得好看极了。
听到峦简单地说完,哲松了一口气。
果然,峦舍不得让绵生气难过,不管是从前的绵,还是现在的绵,认识他的绵,还是不认识他的绵。
哲不由地自嘲,自己真是大惊小怪,同时也暗暗佩服苍。
不得不说,虽然他是峦的心理医生,但论对峦的了解,他真比不过苍。
咔哒一声,哲放倒了座椅,悠哉地躺了下来。
“当年我的老师跟我说,爱到极致从来不是占有,我还跟他吵。现在想想,真是年轻无知啊。”
峦瞥了一眼哲,眉心拧起,像被不舒服的画面刺了一下。
“起来!我的副驾只有一个人能躺。”
哲意会,笑嘻嘻地把座椅收回,顺口打趣:“外卖都送完了,干嘛还穿着这身衣服啊。”
话落,就听峦的手机叮一声响,传出AI声音:您有新订单啦。
什么?订单?
哲的笑容僵住,明显转不过弯。
峦却面色如常,淡定地将手机设置了一个导航,启动了车辆。
哲看了看峦,又看了看手机,见峦没有解释的意思,他自行拿过峦的手机翻看起来。
一个外卖平台的APP上,真的显示了一条待完成的订单,地址正是瑞安豪庭38号。
哲张了下嘴,似乎正想问什么,不过很快他的嘴又合了起来。
因为他很快意识到,隔行如隔山,没必要少见多怪。
峦的手底下有一帮程序精英,帮他拦截某一户的订单,单独发给他,绝不是什么难事。
哲把手机支回架子上,忍不住讥诮起来,“不是吧峦,你就打算开着你的豪车给绵送外卖?”
峦不语,车速按着导航平稳行驶,明晃晃的回答。
哲故作心疼地长叹一声,“唉!董事长很少点外卖吧。这外卖订单要抢的,你连着给绵送两单,绵肯定能发现问题。你不怕弄巧成拙,绵报警啊?”
峦依旧不语,固执地驱车来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取走了绵点的咖啡。
和第一次一样,峦按响了外院铁门的门铃,绵还是那一身飞了出来。
两个人的表情、对话,几乎都没有什么改变,除了峦最后嘱咐的那句换成了:“天冷,小心感冒。”其它就好像时间倒回一样。
哲就躲在附近饶有兴趣地看着,看着峦送完外卖,又赚了十元小费。
在峦回到车里时,他笑得停不下来,边笑边调侃:“我是何德何能啊,能亲眼目睹你峦贵公子送外卖,不如也给我送一单?”
话刚落,峦的手机又传出叮的一声:您有新订单啦。
峦拿过手机解锁,还没看清,哲却先一步夺了过来。
然后就见哲看着手机屏开始乐,“我说什么来着?绵只是失忆了,又不是变傻了。你连送两次,他肯定察觉出来有问题了。”
说到这儿,他把手机举到峦眼前,“看吧,他在整你。”
峦看向手机屏,订单倒很正常,点了一份水果沙拉。只是备注很长:救命啊!有人咒我生病,快帮我买两盒感冒药,顺便送朵万寿菊祝我早日康复,驱驱邪。
峦唇角纵容地勾了一下,又启动了车辆。
哲惊了,“峦,别送了,绵故意的,你越送他越点。”
峦知道,峦不语,峦去取沙拉,峦去买药,峦去买万寿菊,顺便附了张卡片:早日康复。
然后,就如哲所说,绵收到外卖不久,又发新订单,完成后又发。像上了发条一样。
每一次点的东西都不多,一块蛋糕,一份冰淇淋,一杯暖饮,一包零食,只是备注越来越奇葩。单是稍带买东西就罢了,还有无理要求。
蛋糕送到的时候不要盒子,要放在盘子里插上蜡烛双手端着送。
冰淇淋上要有糖豆装饰,需要当着他的面把糖豆装点上去,不好看不要。
哲看着直摇头,心想这种订单要不是被峦截下来,肯定没有人接单,看到订单的人估计都把绵骂了个百八十遍。
不过峦看到后,总是温和地一笑,然后就乖乖地按绵的要求做。
到最后,哲一脸“我服”,就等着看绵还能作出什么新花样。
不知不觉,天色渐晚,峦从午餐时间送到晚餐时间,真干了一下午的外卖,却只服务了一个客人。
终于,晚餐这一单没有备注了,然而只有这一单,峦看到后没有笑,脸色变得阴阴沉沉,如同日光褪去的天。
绵点的这一份情侣大餐。
看到订单的哲,脸色也变了,他好像自己做错事似的,小心翼翼偷瞄着峦:“要不,这一单算了?”
峦躲开哲的目光,看向车窗外。他的手握在方向盘上,用力紧了数次。内心的撕扯暴露无遗。
哲于心不忍,刚想再劝一句,峦突然眸光一沉,启动了车辆。
峦还是选择了送完这一单。
这是某家日料店推出的情侣大餐。十几种不同口味的寿司摆放在一个精致的木匣子里,另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木匣子,里面铺了冰层,放着各种刺身。
两个匣子里的餐食都装点的相当漂亮,“色”大于“味”,张显着情侣之间心思大于物质的浓情蜜意。
匣子上,借食物的口吻说出的广告语更加撩人:我是冷的,你是热的,融化我,在你的唇齿之间。
峦接过餐食的时候,像被这句话伤到,很厌烦地把视线扭到一边。
但没有用,伤到他的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绵点了日料。
峦与苍相识多年,苍不是吃研究院的食堂,就是吃诊所的病号餐,对于他的口味峦并不算清楚。
但他知道苍对日料似乎格外偏爱,他们偶尔需要一起出去吃点什么的时候,这些凉飕飕的东西一直是苍的首选。
然而,绵,至少是从前的绵,对这种东西的偏爱度并不高,也就是能勉强尝几口的程度罢了。
绵对苍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讨好,这才是真让峦受伤的地方。
这一餐送到的时候,绵和前几次一样欢快地跑出来,但又和前几次不一样。
他换了一身衣服,相较于那一身家居慵懒风装扮,他新换的这一身有活力了许多。
头发也更加蓬松有型,明显刚被认真打理过,而且简单修了容,总体上更精致了。
他跑到峦面前接过餐盒,也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甜甜地说“谢谢”。而是看着峦,恶作剧似地,笑得好整以暇。
峦看着绵,没有动,他感觉得到绵有话要说,就只静静地等着。
没等太久,绵果然挑衅地开了口,“董事长这么委屈自己,给我送了一下午的外卖,是为了收购天起吗?”
峦不想解释,他不太舒服。
眼前的人手里正拿着一份情侣大餐准备和别人共度良宵,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说,他送外卖就是为了多看这个人几眼。
有些事,他可以做,但他不想说。
“如果是呢?”峦无力地回答绵的话。
绵噗呲笑了,“没想到,斩神这么看重我们天起啊。居然董事长亲自来打感情牌。不过——我不会卖的。”
说到最后,绵奶凶奶凶地放狠话,倨傲地挑起眉。
峦摘下口罩,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看不出有什么触动,这本来也不是他关心的事情。
绵撇撇嘴,对于峦没有反应的反应,似乎很是沮丧。
“你不生气?白被我耍了一下午。”
峦温和地勾起唇,“天起不管我收不收购,它都是你的。”
绵翻起眼想了想,好像想不通这里的逻辑,不过他又不想让别人看出他想不通似地。于是决定先闪为敬得好。
他带着一股撒娇气,傲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说完,他转身跑回了屋。
峦看着关紧的门,久久没有动。他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就像风筝一样,有一根线牵扯着他,直到窗户里透出旖旎的烛光,他这只风筝才被剪断了线。
该走了。峦苦笑地勾了下唇,默默转过身。
这时,一个身影双手插兜款款向他走来,两个人在路径上避无可避,四目相撞。
峦的脸色顿时比这夜色还要冰冷,还要阴沉。
是苍。那个与他旧怨没解,新仇又结的苍。
苍穿着一件黑色卫衣,外套了一件时尚感很强的驼色长款风衣。
这不是苍从前的穿衣风格,甚至峦觉得这不像是苍这个年纪、这个身份,适合的风格。
峦好像觉得看着刺眼,于是把头扭开,前行几步打算像陌生人一样与苍擦身而过,陌生得就像一个普通的外卖员。
苍也不知道是认出了他,还是没认出他,在两人交错背对背不到半米的时刻,苍带着玩笑意味开了口:“我们家小朋友不懂事,麻烦你了。”
峦的拳攥了攥,语气冰凉,“不用客气。”
话落,苍转了身,峦迈开步。见峦要走,苍张口似乎有话要说,别墅的门却在这时砰一声打开。
“苍,你回来啦!”
绵满脸欣喜,蹦蹦跳跳地跑到苍身边,极其自然地的挽住了苍的手臂,“快进屋,我买了你爱吃的。”
苍面色有些不适,他看了峦一眼,峦依然背对着他们,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先回去。”苍说着,抽出了自己的手臂。
绵立刻发起小脾气,双臂紧紧抱起,哆哆嗦嗦地哼唧:“什么叫我先回去啊,我就是出来接你一起回去的呀。好冷啊,快点快点。”
苍对绵的撒娇似乎没什么抵抗力,见绵冻得嘴唇都在抖,只得脱下外套给绵披上,好声好气地又催了一遍,“快回去。”
绵笑嘻嘻裹紧外套,貌似一下子就不冷了。他拉足满满的人妻感,开始关照起苍,“现在是你穿得少,谁该快回去啊?你身体比我弱,病了又得找人照顾了。我现在要上学的,不能像以前一天到晚守着你了。我也不喜欢看别人照顾你,所以你不能病。”
绵一边说,一边强硬地拉着苍往屋里走,苍几度回头看了看峦,见峦始终没有动,只得作罢。
待绵叽叽喳喳说完,两人身影消失。屋门砰一声关紧。
窗户透出的烛光晃了晃,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下,显得越发温暖。对比之下,窗外的温度显得越发刺骨。
所有的声音平息后,峦摘下墨镜,在他习惯的黑暗中,不需要戴墨镜了。
然而在他不需要掩饰自己的黑暗中,他的情绪终于崩溃。
很多事,听别人说和亲眼所见不一样,不管你做了怎样的心理建设,真的看到那一刻,痛感还是一样,甚至更重。
他难以释放一般,拿出手机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一开口就哭着问:“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绵明明没有死,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电话那头死寂了些许时间,峦父沉声说:“峦,绵已经死了。”
“没有,可他没有!”
峦父听着峦的咆哮,顿了片刻,依然重复着那句话:“峦,绵已经死了。”
峦愤怒地挂断电话,忽然泣不成声,仰起头也无法让眼泪收敛分毫。
他明白父亲的意思,明白机构的意思。就像所有被送去贵族胶囊,被判定死亡的人一样,失去了所有记忆的人就是死了。
谎话重复得次数多了,信的人多了,它就是实话。
峦站立在寒风中,重新拾起的生存勇气仿佛一下被吹散,他又一次问自己,既然绵已经死了,自己何必要活着?
哲躲在一旁目睹了所有,他没有上去安慰峦。他知道峦需要发泄一下,让峦自我缓解是峦需要的体面。
所以直到峦的崩溃有了颓势,哲才走上前去,拉着峦回到车里。
哲直接把峦拉到副驾上,而他坐在驾驶位上开起了车。
瑞安豪庭38号越来越远,远到跨了区,峦的神情都终于不那么痛苦了,只是让看到的人更加难受。因为他木然得像傀儡一样毫无生气。
但是,哲看到这样的峦,反而勾唇笑了一声,好像终于等到了他要的时机。
“峦,要不要跟我谈谈条件。”哲单刀直入地问。
峦一怔,那表情好像自己幻听了,他机械地把头转向哲,看哲认真开车的样子忍不住确认了一次:“你刚才跟我说话了?”
哲笑出声,耸了耸肩,“是啊,我在问,你要不要跟我谈谈条件。”
峦的眼底有了些活人气,但全是疑惑,“什么意思?”
“我帮你把绵追回来,但是你答应我,等你们俩重新在一起的时候,过往的对错,一笔勾销。”
峦被震惊到,身体不自在地动了动,“你帮我?你要怎么帮我?”
他的语气很排斥,很不屑。他不是不想和绵重在一起,但是哲像谈生意一样跟他谈这个事,让他感觉自己很阴险,阴险到把绵当成了一个可以谈判的商品。
哲余光扫了峦一眼,对峦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
“别这么排斥啊,爱情本来就是要花心思的,只要心是真的,方式不重要。”
峦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但还是感觉怪怪的,眉心拧成一个结。
爱情是需要真心,但需要的是两个人的真心吧。
实话实说,看到绵现在一门心思在苍的身上,他的心绪左右摇摆,在拥有和放手间左右摇摆,在追求与成全间左右摇摆。
崩溃后又沉寂下来的他,其实已经做好了放手的准备。
他觉得只要绵是开心的,幸福的,他愿意远远地看着绵,不去打扰。他愿意再一次接受他的绵已经离他而去的事实,做十七岁绵眼里的陌生人。
总之,只要绵能过得好,他怎么都可以。
哲看出峦的退缩,将车停到了路边,调整身体正视着峦。
“峦,你知道我们的幼儿图书为什么做成奶香味吗?”
峦跟不上哲的脑回路,凝视着哲不说话。
哲浅笑着继续,“为了让幼儿把书和甜甜的感觉融合在一起。以后有助于培养他们的阅读习惯。”
峦依然困惑,隐有怒气,想打一锤子,让哲一气儿说完的怒气。
哲感觉得到,他举起手,假装做了个投降的动作,忙笑着解释:“因为记忆可以消失,但感觉不会。爱的过程可以忘,但是爱不会。”
峦身体不由向后靠,这个理论对他来说,听不懂,但是很震憾。
哲拍拍峦的肩,说得更直接,“你只管多去陪着绵,就一定能唤醒绵对你的感觉。”
“可是他对苍——”峦觉得哲想简单了。
哲却一脸自信地分析起来,“绵对苍确实有依恋,甚至是爱恋。但是,刚才我见苍的反应,苍对绵绝对没有那种感觉。仅仅是不想伤害绵的一种妥协罢了。没有人会对自己不爱的人妥协太久,何况那么冷傲的苍。”
峦眼波流转了几番,想明白了,“你是想说,苍并不爱绵,迟早都会和绵摊牌?”
哲郑重地点起头,之后,他唇角勾得玩味,仿佛早已看穿了峦的心。
“我知道,你希望绵过得好。只要他好,你甘愿放手。但绵到底怎么才算好呢?自我陶醉地爱一个不爱他的人,你觉得他会好吗?长痛不如短痛,他迟早得面对现实。”
峦低头沉思起来,不自禁回想方才与苍见面的一幕。苍一如从前的淡然,随性。对于他,苍确实没表现出看情敌的示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