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莫大荣幸啊。”寒无见笑了笑,尝了一口,笑容不知不觉淡下去了。
“怎么了,不好吃吗?”
“好吃。”寒无见感到内心的酸涩涌动。其实尝不出味道,但是能尝到温度,“一做完你就过来了?外头风很大吧,你声音都冷哑了。”
谢兰因蜷手低嗽两声,想使嗓子清朗些:“不大,我过一会儿喝点热的就好了。”
“那糊的呢,”寒无见问,“下次那个也给我吃。”
“被我拿去喂鸭子了。西苑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养了一群鸭子,看起来挺肥的,我想着下次捉起来给你煨汤喝。”谢兰因擦擦手,轻轻捏了捏寒无见的脸,很恰到好处,没有过分令人难堪的暧昧和亲昵,“你都瘦了,自然要吃点好的。”
“陛下什么时候这么热衷做吃的了,”
“因为最近发现确实挺叫人愉快的,尤其是给自己在乎的人亲手做,这样也不必时刻防着再有人……”
他想说下毒,他想拿它开玩笑的,但是没有跨过心底那个坎,没有说出口。
寒无见望着他动荡不安的眼神,道:“谢谢你,除了我乳娘,还没有人单独给我亲手做过饭呢。”
“不要谢我,这是我应该的,”谢兰因的话说的很轻,担心自己再放重一点可能就要被对方听出颤抖和哽咽了,连嘴角都在抽动,“因为你是我最在乎的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因为我爱你,因为你也一直在对我好,因为你愿意留下来再给我十五天,你能不能——”
寒无见虚虚抱住了他,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摇了摇头,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只有做的人知道需要花费多少气力。
寒无见踮脚,在谢兰因耳边同样微弱说道:“不要再做这些傻事了,我也会心软,也会心疼,但事已至此,我父亲和无数人的性命横亘当前,你要明白,我们真的不能再在一起了。你要为自己好好考虑,等剩下这几天过去,答应我,不要再活在过去,更不要留恋我。当我求你。”
谢兰因捉紧了寒无见的袖子,用力点了点头,额头抵在了寒无见肩膀上,眼泪顺着寒无见的脖颈往下滑。寒无见仰脸看天花板,看上面烟雾缭绕模糊不清的描金画,人间百年,不过一抹短暂的浮光掠影。
寒无见笑:“你又不是过生辰,什么时候变成许愿了。”
“如果按生辰来算,那你欠我的愿望可就多了。”谢兰因把写好福字的纸递给寒无见,要他铺在一旁晾干,还有五天,新年也就要到了。
“也就回京城后那十几个。我八百年前送你的东西,你不是烧了就是扔了吧?”
“没有啊,被我埋起来了,因为我想着有一天等我死了,就能——”
寒无见放下福字,谢兰因于是收嘴,寒无见道:“说吧,我准备好了,第二个愿望总不至于是叫我不切实际把你埋掉腐烂或者烧成灰烬的东西挖出来吧?”
谢兰因遣散了他的后宫,自由婚嫁,“蹉跎她们这些年,再多给一份额外赏赐吧,”谢兰因与夏知念叨完一些琐事,回头看寒无见,“怎么了,你觉得我做的不对吗?她们都是清白的。”
“我,我在想静美人。”寒无见如实道。
“还没有封后大典,她仍然可以是自由的。”谢兰因生硬道,“我跟她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我曾经设想过她会是合适做皇后的女人,但皇帝当然不会是我。”他笑了一下。
“这样说未免有些无情。”寒无见也笑了笑,叹了口气,“但对她终归是好的。”
“不要再说她了,还有一个人,我希望你见见她,看到她你一定会开心的。”
谢兰因把寒无见带到一处偏院,然后独自离开了。在院中扫地的女子听见声响警惕回头,望见是寒无见,笑逐颜开:“寒公子!”
“如梦。”寒无见惊喜道。
寒无见走过去,她放下扫帚,又是擦手又是倒茶,又是搬椅子,寒无见让她不要忙活了,问她最近过得好吗。
“我很好,我在这里,他没有杀我,”如梦指的谢兰因,提起谢兰因的时候她避免了刻意的感情流露,“夏公公经常来看我,他说等下一次宫女出宫,就放我出去。”
“出宫也好,”寒无见努力想了想,“你什么时候出宫?我得想办法给你留些盘缠,到时候你要去哪里呀?”
“我不知道。我无父无母的,我从夏公公那里听说了你好些事,真为您担心,”她眼中有水光,用手抹去了,“幸好一切都苦尽甘来了。您之后又要去哪里呢?”
“我想去南海那边,我还没见过大海的风光呢。”寒无见笑起来,“会不会太远了哈哈哈。”
“是有点,我可能就不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如梦也笑起来,“我这些日子过得也挺好的,就是担心您,你受了天大的苦,他们都对不起你,我也……”
“少说这些话,我才是最对不起别人的人。尤其是你,我至今不敢回家,最后只能见见你这个亲人了。”寒无见道,“所以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如梦。”
如梦伸手,抱了寒无见一下,以亲人的方式:“也谢谢你,无见哥哥。”
寒无见走出来,谢兰因在外面接他,扶他上了马车,寒无见问:“为什么之前不放她出宫,就为了留她见我一面?”
谢兰因道:“本来想杀了她,骗你说她出宫的。但是我不想骗你,所以把她性命留了。其他的事我都没有再管了,可能是小夏子,我想。”他暗示夏知喜欢如梦。
“还是快些放她出宫吧,”寒无见有些心绪不宁道,“当然,如果她愿意留下来,也没什么。主要还是她自己意愿吧,只是……我们这是去哪里,你还没说你的‘愿望’呢。”
“等一等,”谢兰因道,“一会儿就告诉你。”
寒府也贴了福字了,寒无见原本以为家中还会保持守丧礼仪全部缟素的。
“你知道吗,”谢兰因拿出那把王剑,比了比,又放进寒无见手里,“有时候我会经常梦见自己沾满鲜血的样子,只是对面的尸体是你。这种梦就算醒了也会很害怕的。”
寒无见不愿拿着它,把它放了回去:“不必带我来这里的,我只需要知道我家人很好,景行很好就足够了。”
“我以为你至少想看看他们。”谢兰因道,“我甚至经常在想,如果让你母亲就用这把剑刺死我,你会不会就此原谅我?”
“我说了我没有恨你。我知道你身不由己,这种事且已经没什么需要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可是我是不想让你恨你自己。”谢兰因道,“我知道你才是最自责的人,在临走之前,真的不打算见一面他们吗?尤其是你母亲,你居然还担心她会恨你?”
“你不了解我,兰因,真的,不见比见好,万事都是这个道理。”
谢兰因苍白地笑了:“你终于又肯叫我兰因了。不想进去,那我就陪你在这里呆一会儿。”
“兰因,”寒无见道,“我父亲死的时候,你一定也很害怕吧。”
“嗯。”谢兰因淡然道,“其实我知道你父亲当时想说什么,他想跟我说,我父王从来没有在乎过我,更不要说爱了。其实我并不是多么伤心这个,我只是很害怕,我害怕你跟我说完了。你跟我说,我们完了。”
“其实我也很害怕,有时候害怕得紧。”寒无见抬手,想接住谢兰因掉下来的眼泪,“但是当你越害怕一件事的时候,它往往越会发生。”
“它是注定的吗?”谢兰因落泪问。
“我父亲很固执,我不希望别人用利欲熏心眼高手低来形容他,因为他是我父亲,我有很多私心,他是一件,而今他已经死了,对错其实不再重要。我很高兴我们最后还能就我父亲这件事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你已经算了结我一个心结了,我答应你,我不会再就此埋怨自己,我希望你也不要有负担,”寒无见温和劝道,“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最后陪我去一个地方,同我做完当年我们没能完成的事。”
漠北小院。今天出发,快马加鞭,大概需要三天路程。他们一回去就开始收拾了,索性没有什么真正需要带走的东西,说的寒无见。而谢兰因,“你还会回来的,”寒无见对谢兰因道,“而我,就要在那里离开了。”也没有什么需要告别的人,只是同徐瞎子如往常般下了最后一盘棋,还没有下完。徐瞎子让他回来继续下,局给他留着呢。
至于谢兰因,他推开了李静的门,劝说她离开自己,离开这道宫门。
“您到底还是来见我了。”李静对镜道,“他还活着,你却不来取我性命。说明你对我还是有感情的不是吗?”
“我把你当妹妹。你做了些让我失望的事,我不是个多有耐心的人,看在寒无见的份上,你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你快走吧。”
“你不杀我?”
“因为无见不会叫我杀你。”
“哈哈哈,所以我终究还是输给他了。”
“他没有跟你比过。他从不和任何人相比。”
她闭口不言。
“我也要走了,”谢兰因道,“就在今天。”
“可是您还会回来的不是吗?”李静披头散发,转头抓住他的袖子,“我就在这里等你。”
“不要等我。如果他走,我就会跟他一起走。”
“你撒谎,他不会让你跟着他的,”李静信誓旦旦,甚至有些不同寻常,“因为你绝对猜不出他要去干什么。”
谢兰因当然知道寒无见不会叫自己跟着他,但他不打算告诉李静,只是想叫李静赶快死心离开。但是李静的话有点奇怪。
“什么?”
“他有事瞒着你,”李静抓住他,貌有癫狂之色,“陛下,这是一个秘密,你求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就当是我跟寒公子的秘密吧,我劝他,反正他要,哈哈哈,反正,不就是那么回事,所以他一定会一个人走的,我跟他一起骗了你,我一点也不后悔。”
“你疯了,你到底在说什么?”谢兰因摇晃她,但她仍然装胡言乱语,谢兰因强制冷静下来,恢复面无表情道,“他就算瞒我,也是他的难言之隐,如果他想告诉我自然会说,轮不到你来搅和了。”
“您还真是深情呢,”李静问他,“难道你就不怕有一天后悔吗?”
他已经在后悔了。这种因为有把柄而被掌控在别人手里的滋味相当不好受,谢兰因转身离开:“我会自己去问他。”
李静追上来:“他不会告诉你的,他……”
李静被绊倒摔了一跤,呜呜哭了起来,谢兰因不紧不慢地走回去,把她扶起来,她抱住了他:“我就知道,您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不对?”
“我心里只有寒无见。”谢兰因道,“你还年轻,等再过两年——也许根本用不了那么久你就会发现,我根本算不上什么。你甚至可能会唾弃我,你或许会想,你在当时为什么没有打我一耳光,为什么会眼光狭隘到喜欢我这种人,也许是因为太多类似皇帝尊荣加身的缘故,让你觉得我高高在上威严又令人钦慕。但其实我也只是个自私自利的普通人,远远没有你想的那么高贵和伟大,我也爱一个人,我付出很多代价才明白过来,爱他不是要给他最好的,还要给他他想要的。李静,你回去吧,你自己的生活也才刚刚开始。”
他拍了拍抽泣不已的小姑娘,简单安慰了一番,转身离开了。李静想再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和着眼泪吞了下去。
第275章 离开
天气很冷,尤其是早晨,霜冻得田野里的野瓜果开裂,野草像细铁丝一样倒伏在石子路上,被谢兰因用镰刀勾开,给寒无见看下面的块茎:“这个也可以吃。”
“这是什么?”寒无见不认识。
“芋头。”谢兰因道,“不会有毒的。”
寒无见把谢兰因拉上来,两个人迎着冷风走回小院里,把门掩上,谢兰因道:“我感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寒无见帮忙把所有的野菜一一拿出来,认识的,不认识的占大多数,摘掉里面的坏叶子,捡出结块的泥土,“一直困在一个地方,你会闷的。”
“跟你在一起就不会啊。”谢兰因把椅子搬过来,挨着他坐下,着手帮忙,“说真的,过平凡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我从前一直觉得不能屈居人下,后来发现就算你站在最顶峰,该离开你的还是会离开你。”
这是最后一日了。
寒无见用闲聊的口吻道:“到底只有自知冷暖,而大多数人活到晚年都还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是在欺骗自己,大多数是这样,但我不一样,你也不一样,”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一样。其实都是芸芸众生。”
“那你也不一样。其他人可以是芸芸众生,我也可以是,但你不是,你是最独一无二的,没有人可以凌驾你之上,你是最特别的。”
“你谬赞了。”
谢兰因抓住寒无见的手,用手指抚弄上面愈合不久的新痕,不由他挣开:“影跟我说了你们那天的事。”
“什么,”寒无见装出惊讶的表情,“他跟你说了什么?”
“一切。他跟你说了所有,希望你平等地做出选择。”
寒无见笑了:“他怎么这么孩子气,看起来,你们关系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坏了?他怎么什么都告诉你。”
“他还告诉我那天,你不想叫顾且带走我的事。你跟他决斗了。”
寒无见把手抽出去了,也阻止了谢兰因要查看他肩部伤口的打算,“都好了。”寒无见道,“我是担心你被他下药。既然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那我们其实也没有好纠结当日事的了。”
谢兰因擦了擦脸,挤出一丝笑容:“我只是,莫名高兴。你知不知道我本来很高兴的,我总觉得你心里还有我,我……”
“一直高兴下去吧,”寒无见微笑着折断他的话,“趁天还没黑,我们一起做晚饭吧,我来帮你,就像之前那样。”
很久之前。厨房忙碌的身影似乎再次重叠了。一个人去洗菜,另一个就在生火,灶台很久没用了,灰尘哪里都是,好在两个人提前清扫过,火生起来后一切都顺其自然得多了。
谢兰因去端菜,寒无见撕开面朝院子的破旧的窗帘,窗外已经灰朦,雪意涌动。
窗上倒映出谢兰因黯淡的影子,他拿起放在盒子里的新衣,低头似乎在嘲笑自己:“其实我真的很害怕你会拒绝我。”
“有什么好拒绝的呢。”寒无见淡淡说道,“就当是弥补之前的遗憾,作最后的告别了。”
谢兰因希望他能穿上新郎官的衣服,再同自己拜一次堂。他们第一次拜堂的时候也是在这里,在附近的田地里,那时他们什么都没有,也没有站到所谓的顶端,全都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个接一个的游魂,你把他从哪里背出来,你又是从哪里找到他本来的面目,以触摸到他内心最原初孱弱的部分?
寒无见换上了,把系带系好,同样也已换好新衣的谢兰因扭干浸在热水里的手帕,擦了擦寒无见蹭出灰渍的脸,拢了拢他鬓发,寒无见偏头,为谢兰因簪了长发,把一缕白丝藏进去。
谢兰因打开一只瓷盒,手指挑起一点红,小心翼翼地擦在寒无见泛白的嘴唇上,他变得有血色了,多少年光阴,只在这一弹指间倏忽而逝,他仿佛从未离开过,这些年来他一直也在这里。
谢兰因蜷回手指,再不敢触碰他。烛光把两位新人的影子长久地留在窗纸上,红色的蜡,薄纸,大红喜字,窗花,倒贴的福,几色菜,只拜天地,没有高堂,没有朋友,什么人也没有,礼成,栏外雪窸窣,谢兰因问他什么时候走。谢兰因还沉浸在一种虚幻的幸福中,他问寒无见的时候,好像寒无见转身过后就还会回来。
寒无见配合他笑着,作出十分尽兴的模样:“你还有最后一个要求呢。”
“等你临走,就会知道最后一个是什么了。”
寒无见笑了笑,夜色倾垂,雪落是有声的,长久,他道:“等这场雪停吧。”
烟花在半空盛放了,没有人预料,也无人惊讶,寒无见只是下意识抬了头,一大片红色的火光抛到他脸上,谢兰因注视着他,深深地,凝望,有什么地方很明显地刺痛,不是眼睛,说是心那也太轻巧了。
“我们出去走走吧。”谢兰因缓和道。
两个人走在路上,一把伞用来挡风,结果衣服上全是雪沫。在这里没有宵禁,何况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但仍然只有很少的人走在路上。太冷了,不说话的时候恐怕都在回忆,但谁也没说出口。天上的焰火还在冷淡地放着,跌下来,一束一束,被雪水溶得湿漉漉的,谢兰因领他坐上集市上可以眺望远江的台阶,两个人挨在一起,看着下面零星几个人走过,远处有火光明灭,像是渔船,银色的一线,旁边有一只跌碎的花盆,没有花,枝桠枯死了,也可能是冻死的,两个孩子踩着雪跑下去,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被大人抱起来,放在肩上,匆匆离开了。人越来越少了。
“其实有时候,”谢兰因注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道,“我只是会感到孤独。”
“任何人都会孤独的。”寒无见道。
“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一个人走过下去,独自面对一切,真的有那么难吗。你要走了,我有东西要给你,你把手拿过来。”
寒无见听话把手伸过去,谢兰因把浮屠木放在他手心,边缘磨损很严重的木片,寒无见犹豫了一下,“这是,”
“没有被烧成灰烬,也没有不切实际。”谢兰因道,“丢进火盆里的是我的令牌,当时。当时你冲过去,把我吓了一跳,你是不是打算用手去捡?有时候我真的把自己也吓坏了,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我没有资格求你留下来,但我希望你能把它带走,就当我奢望你还会跟从前一样喜欢它,就当我想当然地认为你还在乎一点我们的从前,哪怕就一点。”
上面的名字被谢兰因刻得更深了,寒无见不敢用力,害怕这片脆弱的小东西会突然崩裂,他牢牢盯着它,没有声色,好像它会消失,好像他不曾看见过他。
时间就要到了。
“我好像过完了一辈子。”望着他的双眼,谢兰因道,“就这样。”
谢兰因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决堤,他拽住寒无见的胳膊,把头埋过去,低声哽咽:“我不想你离开我,我真的不想你离开。我才把你锁起来,我不想让别人伤害你,染指你,但我确是伤害你最痛苦的人。我也很痛苦,因为你痛苦。那一天你跟颜虞渊走在大街上,你怀里抱着那个孩子,你是不是在给她摇拨浪鼓,你们,一路走一路笑,我就知道那才是你最想要的生活,至于你身边的人是谁,其实都不重要,你只是向往这样单纯而平凡的日子,但我却很自私,就因为怕你离开我,我真的很害怕。一想到你会跟别人在一起,你们有自己的生活,一想到你的生活里没有我,永远也不会有了,我就特别特别难过。我好想求你别丢下我,就像从前那样,就算所有人都放弃我你也不会把我一个人抛下。可是,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再自私下去了,因为你对我来说永远是最重要的,你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好,”谢兰因收住声,捧住寒无见的脸,“你开心我就开心,你活着谢兰因就活着,你死了他才是真的死了,他的欲求都只在你身上,只要你愿意,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好了,我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寒无见自由离开,去过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说了这许多话,寒无见始终不曾开口。最后的最后,他站了起来,谢兰因只是望着他,一眨不眨,生怕错过这最后一眼。
“那么一切都结束了,”寒无见道,“我走了,你也走吧,不要留在这里,这里怪冷的。”
“我一会儿就走。”谢兰因道,“明天离开这里回京,希望不要下太大的雪,你的路也要好走一些。”
寒无见点了点头,填补上一句:“我会的。”
寒无见走了,就像往常再平常不过的时刻。谢兰因想冲上去抱住他,用尽一切办法让他留下来,但他的血液似乎凝固了,也许神话里的故事都是真的,真的会有人因为对方一眼就在原地冰封石化,未来的许许多多年都是为了等他路过,渡他上一世的因果。他冻僵了,感到自己动作迟缓,没有感受到多少疼痛,更像是窒息,身体里像有什么东西崩裂了,他支撑不住,想放声大哭,但是做不到,也没办法倒下去,好像他并不在这里,从未。
谢兰因凝神注视着寒无见离开的街道,希望看见他再走回来。但是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钟声也响了,一道影子罩住那只破碎蒙雪的花盆,人就在他身边慢腾腾坐了下来,用一种初来乍到的交好口吻寒暄道:“新年快乐,嘉和第几年了。”
谢兰因屏住呼吸,微笑着问他:“怎么又回来了?”
“因为发现天下之大,竟然没有我可以去的地方。”寒无见注视着烟花落尽后冰冷漆黑的天穹。
谢兰因看着眼前让自己万般珍视的人的面容,轻微挪动模糊起来的视线,埋头哭了。
寒无见道:“哭什么?”
谢兰因摇摇头,把声音收紧,但还是遗漏出一些破碎的抽泣,“没有哭。”
寒无见自言自语道:“他怎么老是在哭呢。”
“没有哭,真的,”谢兰因一个劲摇头,反复擦拭眼泪,然后支吾着问他,“你,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你不是说,我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去向吗?”寒无见道,“我只是听从你说过的愿望罢了。”
谢兰因笑起来了,脸上的神情像是被热烈的火光染红,他的嘴角弯了又弯,眉眼却是苦的,手很无措地抓住了寒无见的胳膊,在发现他没有抗拒的意思之后把他抱在了怀里,又哭起来。
寒无见心里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冷的,他感到自己仿佛一直游离在外,从这里走下去时候他感到身子很重,像是承载着这十几年的风雪,走回来则耗费了他所有的气力,他与其说坐下不如说是跌在他怀里,半个身体是僵的,有一只眼睛彻底看不见了,他像局外人一样走开,同样以这种方式回来。既然要落幕,那么其实留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近乎无动于衷地缩在谢兰因怀里思考这件事的因由。那么死在兰因怀里,也许是最能偿清并了结一切的结局。
他已经混淆了这件事究竟是属于他的自私还是残忍。因为他已经累到不能再思考这些了,他变得迟钝,遵循一种奇怪的本能,谢兰因的高兴同时在他心里激起了快乐和憎恶两种情绪,还有不可捉摸的害怕。谢兰因在说什么他已全然忘了,毫无知觉,陪他笑了笑,谢兰因立刻变得更加欢欣鼓舞,竟把他打横抱了起来,走在落雪的大街上,一路走一路说些不着调的情话。
寒无见道:“放我下来。”
谢兰因说“不要”,但是已经到门口了,他把门踢到一边,抱寒无见上了床,犹豫了一下,放开了他,给他拖鞋,去关门,然后老老实实搬了个椅子过来,坐他床边。
寒无见撑起来垂着头问:“你不睡?”
“我不困。”谢兰因万分真挚道,“我守着你。”
“我不需要你守着。你上来吧,外边冷得很。”
谢兰因飞快爬了上来,把鞋蹬开,拱到他身边,抱住了他的腰,“我好高兴,”谢兰因又止不住地说了一遍,“我好高兴。”
“你不睡觉吗?”寒无见想把他掰直。
谢兰因换了个姿势搂他:“我睡不着,我想跟你说话,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说不完,我既痛苦又快乐,我喜欢你,不要再走掉,你留下来我真的好高兴,我真的,我都不知道感谢谁,感谢你,你让我觉得自己好像重活了一回。”
谢兰因的怀抱很温暖,寒无见累了,打断他道:“我要睡了哦。”
“好的,好的,”寒无见的异样并不能浇灭他激动不已的热情爱意,谢兰因又是帮他理头发又是掖被子,又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又问了他点什么,想要什么吃点什么之类,不厌其烦,寒无见装睡了。谢兰因睡着的时候寒无见还没有睡,窗外细微的落雪声,他望着面前男人熟睡的面庞,冷淡持久的心中涌出了细软的暖流。
次日寒无见起得很晚,他在床上躺了很久,被子加厚了,屋里很暖和,换了安神的香,嗅不出什么味道。他的寻常衣服搭在旁边椅背上,一股冷清竹的气味,还有一股清新雪味。新衣洗过了,晒在外头屋檐下,隔窗能看见,外扩了架子挂上灰布挡雪,衣带飞舞像翩动的蝴蝶。
屋子里家具简略,笨重,但都很干净,地板有破损,但一尘不染,桌子摆了几样小菜,通向厨房的门开了,谢兰因端着炖好的芋头肉汤进来,带进来一股热烈的烟火气息,问他:“你醒啦?”
寒无见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谢兰因又是给他倒热水又是给他拿碗筷,寒无见坐下又站起来,去漱口,谢兰因给他披上一件披风,亲自给他端水。
寒无见笑:“想不到我们陛下居然有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的本领,我平时一个人两馒头干粮就能打发了。”
“这些都是小时候没办法必须学的。我平时一个人也是随便吃,能活着就行。但是两个人不一样,尤其是你跟我在一起,不能叫你受苦。说真的,我生平第一次觉得人生这样有意义。”
寒无见笑了笑。谢兰因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给他递牙盐,看他拿帕子擦嘴,动手理理他领子,把他领回餐桌,在被寒无见再三拒绝并表示饿了之后终于放弃打算把食物都在热一遍的打算。
寒无见看着这些让人久违的充满平凡而温馨气息的物什,一只篮子里甚至有刚摘的瓜蔬,很新鲜,“你想在这里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