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多了。”寒无见觉得有些怪怪的,夏知的态度未免比前日又热情了不少,寒无见一向受不住这般讨好,他按着额头,道,“有劳公公费心,无见十分感激。”
夏知见他这般称呼自己,连忙挥手:“您叫我小夏子就好,您是贵人,我一个奴才费心算个什么。您身体好就好,我可听说,陛下要发落您,将您贬去官奴,还是别的什么?”
寒无见“嗯”了一声,语调微扬,似乎没想好措辞。他自己也不是多清楚,如果不是处死,那大概率应该是流放和其他不满于他或被他及他的人不满的大多数的人一起。
夏知是故意这样问的,他也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忧愁道:“我听着外面尽是对您不利的消息,说陛下要杀你的头,因着您过去和他作对。这不,我昨日本来就要来的,我担心您,夜里赶忙来了,结果被人拦下了——您猜我见着谁?”
寒无见心念一动,他昨日还在病中,隐约记得那么一些……暧昧的痕迹——他以为都是梦中之事。
“兰因?”意识到自己贸然念了谢兰因名讳,寒无见及时收嘴。
夏知听着这语气高兴起来,但还是要作出惊讶之姿:“您怎么……这,这是陛下名字吗?昨日陛下有为难您么,我来的赶巧,陛下先来了,我差点也给撞上,幸好叫人给我止住了脚,差点冲撞……我瞧着陛下是暗地里来的,所以……莫不是对您动用了私刑?”
夏知的神态实在有些收不住,尽管他措辞相当谨慎,甚至是小心翼翼,生怕惹人不快,但又对着问题势在必得地穷追不舍。
寒无见看得出他心性是有几分不正的,但又觉着这不是什么太大的毛病,只别做错事,大多数人都是有利己的私心在身上的,夏知也许只是太心急了些。
“他,陛下没有对我用刑。”寒无见慢吞吞道。
“我瞧着也是,您看起来比之前还好些。既然他没有对您用刑,那他对您做了什么?”
一阵沉默。寒无见扶着木栏,夏知赶快捡起谈话缝补空隙:“哎呀瞧我这德性,陛下和您什么事,犯得着让我一个下人知道吗?我只是,我只是怕您受了不公正待遇,有些担心过头了……”
“我没事,”寒无见道,“我与陛下干系没你想得那么糟糕。”
“啊,原来是这样。我也早有听闻,您过去与陛下就情谊甚笃,听说还做过他的老师。想来你同陛下也是情谊深厚,他必然不肯叫您受罪了?”
寒无见叹了一口气,笑了笑:“要是如你想得那般简单就好了。”
“此话怎讲?”夏知更进一步,琢磨他脸色,“您是有什么心事在心里吗?如果不嫌小的,也许可以说出来,让我也跟着参谋参谋?”
寒无见在思索谢兰因来见自己的事。他来的那样晚,也许是不肯叫别人知道这事,也许还有别的缘故。也许跟他父亲也有关,想到此处,他心口一疼。
“您怎么了?”夏知伸过手来想扶他,被他推开了。
“我没事,多谢你。”寒无见道,“是这样,我心里放不下我还在京中的至亲,我的侄子寒景行,因为太多事耽搁,我始终不得见他,所以想请您帮我打探打探他的消息,我想知道他的安危如何。劳您走这一趟,无见感激不尽。”
他甚至向着夏知微微低了头,十分恳切谦逊,半点也无世族贵人高人一等的姿态,也没有像个落难囚徒般卑躬屈膝。
夏知心里暗暗称奇,表面忙口答应下来。心里却在琢磨,寒无见此前还为入狱之时怎么自己不去找至亲,“太多事耽搁”,还不知道是什么托辞呢,看上去倒一本正经的模样。
尽管寒无见是如此亲和,夏知心里始终像是有什么地方未被抚平。
不出两日,寒无见没有再等来谢兰因,等来的是一纸连坐的罪名,具体罪状是什么他没听清,大多是模棱两可的事情,他只是听完长舒了一口气。
走出暗牢时候,光线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了一下,迅速被人用力推了一把:“愣着做什么,走快点!”
寒无见踉跄两步,问他:“去哪里?”
对方凶神恶煞道:“什么去哪里,问这么多找死吗?”
“只是想了解一下处境。”寒无见并不怯场。
“处境?”他笑了,“你有什么处境?你现在就是一个官奴,不是去干脏活就是去做男妓,我看做男妓就很适合你,当兵真是糟蹋你了。”他嘴巴咧得更大了,“你是怎么伺候前朝皇帝的?”
寒无见感到头晕,愠怒在他心中积蓄,正要驳他,眼角瞥见一个熟人。
陈相因也发现了他,没办法继续装作熟视无睹的模样,只得走上前来,把拂尘撂到一边,呵斥这个领路的兵头道:“在这里嚷什么,不知道公主在这边午睡吗,嫌舌头长还是命长?”
士兵迅速打自己的嘴:“公公,我错了,小的不知道公主在这边,还求公公网开一面。”
“你去那边墙角背对我们,我有话同这个人讲。”
那人脸色相当为难,不安地看了不明状况的寒无见一眼。
“废话少说,这是公主的命令。”陈相因已经开始相当不耐烦了。士兵只好依言转过去,祈祷这之间不会出什么状况。
陈相因领着寒无见走到稍远的地方,寒无见还以为他要带自己见公主,也许是公主有什么话与自己说,但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寒无见从头到脚望了陈相因一眼,“相因,你这是?”
“不想和你一样被谢兰因摁死,才听了公主的话出此下策。”陈相因没好气道,忍不住又主动接了一句,“你放心,不是真的没了。”
作者有话说:
陈相因意思是不是真的太监……要把这事说的男子气概一些
缓慢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他在向他辩解自己不是真的太监。
寒无见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迅速笑了出来。陈相因脸色更不好看了。
“你都沦落这幅模样了还笑的出来。”
寒无见道:“也算是预料之中吧,不过至少还活着,马马虎虎。”然后照例向他打探自己家人的情况。
陈相因对具体情况也是一知半解,他最近很不敢露头,上头整顿的动作太大,各种牵连——寒家不出意外应该是举家贬为官奴流放,不少世家都是这样。
“说起来他们真是能折腾。”陈相因冷笑一声,他在说谢兰因。
寒无见想了想,自己应该不会遭到流放,依兰因的性子……寒无见担心的有太多了,家族、父母、至亲、朋友还有兰因。一切事情纠缠在一起简直叫他坐立难安,他对自己的境况遭遇却不甚关心。
寒无见又看了陈相因一眼,勉强浮出一个笑容:“你人还好,也不错。不过我觉得,就算你服从兰……改为服从新主的命令,也许还是可以大展身手的,就不用装扮成……”他笑了笑。
在寒无见眼里,陈相因并不是多么死心塌地的追随者。他固然是个有志气有毅力的青年,铁骨铮铮,但同样善于灵活变通,又不至沦为投机取巧之徒。
陈相因自然也知道寒无见的意思。她也是有苦说不出,谢兰因恐怕认得她了,出于什么原因,她不清楚,谢兰因甚至命人画了她的像,要取她性命,但又没把事情闹大。画得是男相,但她仍然认为谢兰因可能是知道了什么,公主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两个人一拍即合,让陈相因做她的近身内侍以避风头。
陈相因当然不会和寒无见说实话,寒无见只怕整个脑子里都在考虑着怎么告诉谢兰因。她必须想办法纠正他的思想。
“寒将军,我们借一步说话,相因只问您一件事,您还忠于陛下吗?”
寒无见有些意外,“所以你真是至死追随阿余?”他半认真半开玩笑,他知道陈相因在卖关子,不是实话。
陈相因咳嗽两声,道:“咱都是熟人,不用绕那么多弯子,您但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我忠于大魏。”寒无见不假思索。
“那陛下呢?”
“阿余是我的知己好友。”寒无见声音小了,似乎这话是有些禁不起推敲、带着愧疚的。
“知己好友。”陈相因重复这个词,耸耸肩,寒无见和谢余那档子关系她又不是不知道,阿暮哥死的晚上他们还在榻上缠绵呢。一眨眼寒无见又跟谢兰因睡到一起了。她觉得寒无见这个人多少是有点问题、不知廉耻的,他风评已经开始日下了,但奇怪的是你跟他相处又会发现他没传言里扭曲的那么糟糕,其实是心地很不错的一个人。
喜欢男的倒都无所谓。但他怎么就会喜欢谢兰因呢。
陈相因问他:“谢兰因知道你这么说吗?”
“他……不知道。”寒无见道,“但是他知道我和谢余是有情义在的,所以几乎不当着我面谈他。”
“是的,他不当着你的面谈他,但会背着你把他弄死,绝对不叫人走漏一点消息给你。你什么也不会知道,他在你面前滥杀无辜,还会蒙住你的眼睛不叫你看见。”
寒无见沉默片刻,道:“他不会滥杀无辜。”
“对的,他只杀跟他作对且没什么大用的人,当前可供他踩一脚未来就有可能绊他脚的人,或者仅仅是因为他在小时候落了难、所有围观他却并不伸出援手以至叫他怀恨在心的人。你知道在这种人眼里根本就没有无辜的人。”
其实她本人也挺认同的,不过她觉得没必要说出来,尤其是和寒无见这种包容度强大的人。
寒无见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和你玩弄字句。但我不会让他那么做的。”
陈相因本来想嘲笑他的天真,不过想想也没必要,她道:“那又怎么样,听我一句实话吧,我不觉得你对他就有多重要。他是聪明人,他生下来就是这么个利己天性的怪胎,别想用感情约束他。他半点心也没有,如果他对你好就不会把你扔进牢里,逼急了甚至有可能直接杀了你。毕竟他是连自己父亲都能下手的人。”
“你说什么?”寒无见截住她的话,“你在胡说什么,兰因怎么可能对自己父王动手,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这点我比你了解。”
“好吧,”陈相因道,“谢庭死了,如果不是他,那还会是谁?”
寒无见盯着他,陈相因不自在道:“别这么看着我,你该不会想说是我杀的他吧,并且因为这个事不敢露头,而是避风头。”
寒无见叹了口气,走近一步,低声:“应该是安平公主。”
陈相因瞥了他一眼,刚想嘲笑他,脸快速沉了,两个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
寒无见又道:“我猜想可能是这样,但我没根据。”
“没根据的事你不会去跟谢兰因吹枕边风吧?”说完发现自己措辞有些不当,她还是太年轻气盛了,便将就着顾自咳嗽两声,委婉了些,“咳咳,耳边风。”
寒无见知道他担心什么,道:“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我见过你的。”
“就算不是谢兰因动的手,其实他自己很可能早就看不惯自己父亲了。”陈相因忍不住继续道,“他对谢庭的势力觊觎已久,自己上位后,这种担心就变成了忌惮。谢兰因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他父王死了,比起伤心,他肯定更高兴。你要知道这种人为了大权在握他什么都干得出来,真是可怕。”
寒无见脸色发白,抿直唇,并不接话。
“说起来,谢兰因干的丧尽天良的事不少了,你难道就一点也不了解吗?”陈相因道,“我是觉着我们还有两分交情,有些事得和你讲清楚。现在是他做皇帝的位置,他想做稳,手段肯定更狠。他不会放过寒家的,你信不信?如果我是你,我就……”
“不可能,”寒无见捉住了陈相因袖子,“他答应我不会动我家人的。”
“你就这么信了?”看着他紧张的神色,陈相因道,“也许他只是暂时不想动你。反正他做了什么也大概率不会想叫你知道,如今都是阶下囚,谁知道站在上面的人怎么打算的呢?”
寒无见还欲争辩,那个士兵已经转过来了,一脸心急在远处叫道:“公公,放我们走吧,别让小的交不了差。”
陈相因挥挥手,阻止寒无见开口,让那个士兵过来,当着面警告道:“好好顾着他,别以为他没落了你就可以胡乱欺辱人,不然下次见到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士兵唯唯诺诺地应了,待陈相因一走,当地啐了一口:“呸,什么狗东西。”
陈相因走回公主安歇之所,谢池近日闲得很,用她自己的话说,叫“及时收敛,规避锋芒”,偶尔去见见被禁足哭肿眼睛的太后,其余时间都在看戏听曲,乐得逍遥自在。
还在她二哥丧期,当然不能过于“喧嚣”了,曲子都是私下闭门唱给她听的,她专门选了这边凉快人少的地方。
今日倒没看戏,有人在弹琴,谢池撑着头躺在榻上,身旁跪着几个年轻男侍正在给她捶腿捏肩剥葡萄,模样生的都很娇软。
陈相因简直有些看不下去。
“回来了?遇见了什么人,聊了这么好些。”谢池笑了,她一身素服,脸上胭脂抹得倒挺浓重的,叫人不容易发现她眼角隐约的细纹。
“没谁。”陈相因觉着不太方便说。
谢池张嘴把送到嘴边的葡萄含了,挥手叫人下去:“好孩子,累坏你了,下去领赏吧。还有你,李公子,你的琴艺很不错,安平受教了,你说的事我会考虑的,你先回去吧。”
对面的男子一身白衣,面容俊逸,气质清冷非常,他把琴抱起来,向谢池行了一礼,出去了。
陈相因别脸看着他出去,及至房里只剩她二人,谢池拿银箸拨弄玉盘里的葡萄,道:“别瞧了,这不是本宫的新面首。”
“那他是谁?看起来不像寻常人家的子弟。”
“有点眼力了。他是城南世族大户李家的庶子,虽说现在大家族都不像寒祁之那么迂腐跟自己家里人还分什么尊卑嫡庶,到底对他仕途有些影响,少不得要稍微给王家那些个纨绔让点路。”
谢池把拨着筷子,话题顺理成章滑下来:“所以你见着寒祁之了?不会,这老狐狸估计凉州都还没到。那你是见着寒无见了?”
陈相因问:“谢庭是你杀的?”
“寒无见跟你说的?”
谢池把筷子放下了,相当于回答。“无见弟弟也真是的,他都自身难保了。我兰因侄子把他送去哪儿了,总不可能发配吧?”
“听说是乐坊。”陈相因道。
谢池笑了。
陈相因问:“你也觉得谢兰因……你觉得他对寒无见怎么样?”
“你什么时候也爱这么八卦了。”谢池摇摇头,脸色淡淡,“我这个无见弟弟他就是性格太软弱了,而且总是对人性抱有太多期待。他这种人失去家族的背景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谢兰因未必真的就多喜欢他,还这么年轻,谈什么情啊爱的。这是我心里话,多年看人的一些经验,相因总不至于说出去吧?”她又笑了。
陈相因若有所思,忽然道:“你杀谢庭是因为什么?”
“因为想到了你,你信吗?”
陈相因笑:“可能真有这么一点缘故。那我陈相因谢谢你了。”
谢池也笑起来,这次笑出了声:“哎呀。说实在的,这些日子你也少掉以轻心,在我们兰因对寒无见彻底丧失兴趣之前,你最好都别去招惹。对了,”她想起来,“你知道为什么兰因想抓你么?”
陈相因偏过头,皱眉:“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他之前的一个侍卫。”
寒无见被推进门,然后一个包袱砸到他肩上,伴随着不冷不热的话语:“滚进去,好好待着。”
寒无见望着屋里灰扑扑一片,一时不知道如何下脚。
这是下人住的矮房,修建地很矮,不过很宽敞,挨着乐坊教习的高楼,就像附生的脓包。
里面比外面脏,乱,靠墙是一排用来安卧的“床”,周围或蹲或站着二十来个人,都穿着灰色的麻布衣裳,大部分人偏瘦,望着他的眼睛不是呆滞就是猜忌。
寒无见在军营里也是常年呆惯的,但实际上除了真正的战场乱象血肉横飞,军营并没有多少太令人不快的地方,刚开始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汗味重了些,大多数人都不洗澡,但好在都是可以忍受的,很快就习惯了。他唯一一直不太能习惯的是杀人。
其实军营不能和真实的下面的环境比。世族多少有被送去边关磨练两年的子弟,说是要磨练,把他们丢进军营,但实则上下打点的仍然很妥当,除了必要的强度训练,寒无见还没有在生活上吃什么苦。他当时有副将安排一切事宜,而且前辈将领对他相当看重,或者说照顾。寒无见一直以为在军营的锻炼足够他体味底下人的流汗艰辛了,其实远远不够。
寒无见平静扫视过一圈周围,忽视别人几乎赤裸的目光,走向墙边“床”的位置。那个人叫他先待着,那就呆着好了。
这种下人睡的床毫无讲究,是一排的木板,边缘有虫蛀痕迹,上面的被褥也很脏乱,尽管如此,它还是挤满了,寒无见拿着包袱无从下手,他想绕去另一边看看。
旁边好几个人凑在一起,有人咧着残缺了牙的嘴看了他一眼,粗鄙地笑了起来,用他听不懂的方言说着什么。
有人突兀叫了他一声:“寒无见!”
寒无见回头:“怎么?”
有人问:“你真的是寒无见嘛?”
寒无见道:“我是。”
其他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
第119章 歌女
那个缺半颗牙的男人站起来,向寒无见走来,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眼神过于赤裸,毫无恭敬可言,非常不怀好意。
寒无见皱眉,但态度还是很谦和:“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觉着不太信。寒无见哪能来这儿啊,你长得也不像啊。”对方张嘴笑起来,弓着腰凑近,“你这衣服不错。这倒是好东西,你应该也用不着了吧?”
他用带着污渍的手想摸上寒无见的衣襟,被寒无见挡住了,不想他如此轻佻戏谑。
对方毫无耐性可言,伸手强行去拽寒无见,被寒无见反扣住手腕甩开,这下更加激怒了他,男人直接死命冲过来,寒无见侧身避开了,他撞到木板上,哀嚎了一声,顿时撕破脸开口大骂起来:“去你娘的,把他给我摁地上!”
看来这人是个领头,他一呼叫,其他蹲地上的人都陆续站了起来,作势要把寒无见打一顿,幸好这时门开了,一个管事的拿着鞭子走了进来,地上的男人顿时不吭声了。
领事的看了一眼混乱现场,又看看寒无见:“还站着做什么,把衣服换了。”
寒无见问:“我睡哪里?”
“眼睛长了是没用对吧?”
“这里睡满了。”
管事的不耐烦地抬脚把木板上的床褥一踢,挤出一个空位:“再废话老子抽你。”
寒无见望着他手里的鞭子,丝毫不畏怯:“多谢。”
对方听着,笑了,带着讥讽,打量寒无见,像是感到十分新奇。
“行了,把衣服换上,今天你们活没干完不准吃饭。”
寒无见换上麻布衣裳,有点小,袖口露了一截手腕,不舒服的摩擦感还可以忍受。
乐坊还没有定向的官奴什么都要干,很早就要起来提水劈柴,打扫房屋,刚开始都是一些粗活,夹杂着领事的叫骂和发泄式的偶尔的鞭打,与及多少存在的排挤讽刺,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
寒无见唯一担心的是收不到外界的相关讯息。第四日,他经历这种生活才第四天,却仿佛过了许多年。唯一突破性的一天,他第一次被带去乐坊心月楼打杂,遇到了旧相识沦作歌女的妹妹。
歌女告诉他,她的兄父已经斩首了,母亲触柱而死,她则沦为官妓,不容赎买,牵连无数,命运相当坎坷。
寒无见听得很是心酸。她又告诉了他近日靠着新王朝起势的世家是哪些,大多数勋贵都少不得来心月楼寻欢作乐。
他们正说话,管事的来了,一把拽开寒无见:“私底下做什么呢!说的就是你,小白脸,看你不爽很久了,就你会偷懒,还想不想活了?还有你,你个死婊子,给爷过来看看!”
这汉子动手就去揩歌女的脸,用胳膊把她压在怀里上下其手,女孩儿脸涨的青紫,气恼至极,头上的牡丹都挣落了下来,被猥琐鄙俗的男人踩在脚下。
之前那些稍微有些派头的管事不可理喻的行为寒无见都忍下了,他不想闹大事情,他在乐坊的事情应该还没多少人知道,否则麻烦可不仅仅是这些。但这一次他真是忍无可忍,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不能对柔弱的女子动手动脚,何况已经是命运如此凄惨的少女。
寒无见一手把男人拽过来,再一脚踹开,用力之大,牛高马大的男人被直接踹飞好几步,引起了旁边好些人的注意。
他又痛又恼,怒不可遏,但也明白打不过寒无见,于是怒吼一声,叫来了楼下几个预防扰事、有武功底子的壮汉。
那些人上来很快把寒无见押下来了,后者本身也无力挣扎,只是使眼色叫女孩儿快走,他不确定这没有底线的人渣恼羞成怒后是不是会连她一起打。
但被吓坏的姑娘似乎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惨白着脸,呆怔在一边。
被寒无见踹了一脚的男人迅速爬起来,寒无见还没有准备好就被他一脚踹在腰上,扑到地上,想站起来,又是一脚踹下,毫不留情。寒无见捂住腹部,痛得蜷起身体。
“妈的,给我打,往死里打,不识好歹的东西!贱骨头,有你一口吃的不错了,还敢教训老子,你是不知道你二牛大爷的厉害!”
歌女跪到地上去抱刘二牛的腿,哭着叫他别打了,只要他放过寒无见她什么都愿意做。
刘二牛给了她一耳光,也打了她好几下。一片混乱里,有个尖细女人的声音叫了“停”,踢打果然停了。
歌女从地上爬起来,抓住女人华丽的下摆:“好妈妈,您救救我、救救我无见哥哥吧!”
“哎呦我的亲闺女,快起来,你这衣裳都要脏了,王公子会不喜欢的。”
老鸨是个相当精明而且容易善变的女人,她抬起歌女的脸,好好瞧了被打出红印子的脸,心疼可怜一瞬间变脸,拧着她的耳朵把她推地上,“真的是贱人,不是叫你挨打护着脸吗!第一天就叫你学着这个,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老鸨转过身,又换了一副和善的嘴脸,看了地上被打得有些爬不起来的寒无见一眼,拿出手帕揩了揩他脸上的血污,赞叹:“真是好俊的一张脸,二牛,这就是你对不住干妈了,干妈也没亏待你吧,怎么说这么个货色也该送我这里来,让他跟你那些擦地板的在一起也太糟蹋了。”
寒无见说不出话来,但眼神很坚毅,他把头从她手上扭开,老鸨笑:“还挺有个性。我喜欢,磨两天就是了。”
刘二牛道:“哪是啊干妈,我这平常是孝敬您,但是这个,这个我上头不叫往外带,不然我早叫买给象姑馆了。”
老鸨啐了一口,“卖给那老不死的也不给我,又不是少了你好处。我这里贵客可比那儿强多了。”她又扭着面孔骂了几句脏话。
刘二牛似乎比较忌惮她,在她又是哄又是骂的情况下答应以一番好处把寒无见送进心月楼。
老鸨心满意足地挥了挥手帕:“把他抬进去,洗一洗。等等,别给他弄死了,请个大夫吧。”
第120章 不是什么好事
老鸨给寒无见找了个大夫,大夫进去时候,她就在门口看着。一个负责宫廷采购的总管闻着事过来了,和她搭话。
“……难道您就不嫌这事押着棘手?”他做了一个掂量银钱的动作,“他是不准赎买的人,没有特赦,他哪儿也去不了。这是上头的命令,听说是皇帝陛下的诏令,可见陛下对他是恨之入骨了。”
“正是恨之入骨才有我这等事,这皇帝陛下未必见得就多‘关照’他,不过刻意折辱罢了。这种为王胜者的心思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怪,比起把对手五马分尸,达官贵人们说不定更喜欢……玩弄。”
说到“玩弄”,她的语气变得十分暧昧,意在言外而不尽,总管打了个哆嗦。他听过有人官场失利导致妻女为奴,被其朝堂对敌刻意侮辱的事情。
老鸨也不过三四十岁,有着不容易叫人猜测具体年龄的风韵犹存。她做妈妈也是有十年了,一步步爬上的位置,什么事都见得扎实,自是知道有些贵人的奇耻大辱可不仅仅来自于自家女眷的名誉损毁。
“您这……当真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男人最终如此道。
“这当然不是稀奇事。喜欢睡男人的多了去了,男人又不会怀孕,王室里就没几个正常男人不睡男人的。至于我们这位新陛下,他忙着呢。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叫他知道这种芝麻小事。何况呢,这做人做事讲究的就是一个大胆。”
“这么听起来,您要寒无见,是有什么打算了?”
她摇着扇子,抚摸自己头上点缀珍珠的牡丹绢花,“可不是,‘陛下’是没有了,这王爷还是有的。天朝这么大,这小皇帝未免就都管的过来。他总不能把其他藩王什么的都杀光了。”
寒无见并没有晕过去,他只是不想弄出再大的动静,连累那个姑娘,索性叫那些人打一顿算了。只是这两天实在太累,他一沾床就困顿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候已经夜深,比起身上淤青,更疼的是头。
他擦了擦脸,有人用手帕替他揩拭过,已经没了污渍。他下床,环视左右,看不见位置的灯照亮了大半房间。
这是一间普通房,床上搁了灰色帘子,除此之外只有一张带了凳子的木桌,靠墙,上面落着细小的虫洞,铺了细细一层灰,看起来已长时间不用了。凳子倒还是干净的,有经常使用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