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早春,但北国没有春日,冰封十里,过眼都是白尸冻骨。
寒无见被人从郡江下游捞起来的时候,发现他的农夫简直以为他要死了。如果不是寒无见的打扮引起注意,他本来是不会多管闲事的。
大夫过来看过一遭,摇了摇头,还是通知了军部。是谢庭差人把他带回来的。确切来说,谢庭原话,“如果真快死了,直接拖去埋尸坑烧了就行;如果还可以救,带回来。”
那两个士兵进屋的时候,寒无见用极其微弱的意识握了一下手中剑鞘,于是他们把他带走了。
大夫二次被请过来,然后换了第三个大夫。救治营帐里还有其他将军在,个别人就发挥不了权利,再说,也没人担得起左相儿子死在军营的事实。他如果是干脆战死沙场倒还好说。
后面的版本,传到京城已经几乎变成寒大将军死而复生,从乱葬岗爬回来的神话传说了。
晚上谢兰因随父亲去营帐时候路过,看了一眼,寒无见还是紧闭的双眼,让人觉得他永远不会睁开了。
晚上,大夫就被接二连三地叫进去,叫人以为是真的没挺过去,针灸一番后倒又好了些。熬过一天,病情好起来,又在寒夜恶化,这样极端反复了好几天的时间。
皇帝病危、九皇子监国的消息传来军营,寒无见已经能睁眼了。
谢兰因在他房里,捧着一本军事论据在看。寒无见偏头问他怎么在这里。
“父亲让我把你落的东西还给你,”谢兰因跳下椅子,指了指桌子上的玉笛,“军中多事,他叫我看着你。”
寒无见动了动手指,让他把笛子拿过来。谢兰因走向他的床榻,把玉笛递给他,寒无见握住,冰凉的触感牵动他肩膀钻心的疼痛,他闭眼默念了两遍谢余的名字,把玉笛放入枕下。
“陛下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有您家人的信。”谢兰因把一张矮凳踢过来,坐下,并不着急帮他去拿,“朝中传来风声,可能要议和了。”
“……议和?”北狐军士势如破竹,一般将士就很难抵挡,何况是都督治下因太平松散多年的大魏军。如今朝堂正在春秋轮转的节骨眼上,议和无异于最好的缓和选择。但是。
寒无见虚弱得闭了闭眼睛,道,“那些蛮族不会同意的。”
颜虞渊同意了。
“但是我们殿下有一个条件。”北狐使者道。
“请说。”
“我们不用真金白银,绫罗万匹,也不需要割地让城,或是授予我们什么官职。”使者道,“殿下要寒将军来和亲。”
大魏的寒将军,是美到可以要蛮族皇子来求亲的地步。
这当然是美化后的笑谈。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使者是为谁求亲?王子还是公主?如果是以男人的姿态嫁过去,这就是板上钉钉的折辱,以寒将军和北狐的多次交战、并给他们造成的打击来看,寒无见过去后的下场绝不会好看。
谢兰因问谢庭:“父亲,谢余会同意这种荒唐事吗?”
谢庭正在看飞鹰传来的密件,冷笑道:“为什么不?”
在亲听了京城旨意后,寒无见强撑着坐起:“我不会过去和亲,恕臣死难从命。”
统帅道:“寒将军,这并不是全然陛下的意思,是蛮族指名道姓的要您过去。你要死,也不是你一人的生死,而是整个玄城的覆灭。”
寒无见攥住了床头挂起的佩剑,拔出半截,谢庭进来,身后跟着他的儿子谢兰因。谢庭道:“这当然不是陛下的意思,这是监国皇子的意思。”
他把皇子二字咬的很重,适度地停顿,不是想给寒无见体会各种意味的时间,寒无见当然知道那是他的谁;谢庭只是需要旁人都听清楚,谢余再狂,也还只是个皇子。
统帅似乎对谢庭有所忌惮,偏了偏身,默默无语。
寒无见低头,披散的青丝顺着肩膀垂下床榻,他握住剑柄的手紧了一紧,力度之大,碧色青筋凸显在手背。
他松开手,按到床上,垂落的长发几乎遮住他半张脸。
其他人见状也都松了一口气。只有谢兰因走出去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情看起来很痛苦,他受住那两剑时候都没有露出那种痛苦的表情。
“兰因。”父亲叫他。谢兰因应了一声,快步跟上去。
半夜,天气并未恶化,寒无见的情况反而急转直下。
大夫被连夜驾车请过来,提着捡拾了药包的木箱,为榻上脸色难看的寒无见诊治。
谢庭过来掀帐子看了一眼,叫儿子留在这里,自己走出去了,他闻不得药味。
大夫把针具一一放回箱子,把药包交给谢兰因:“还麻烦小公子去煎一碗过来。”
谢兰因接了,掂量了下,比前几日的还重了些,怕不是又加了几味。谢兰因问:“他情况如何?”
大夫见他是个孩子,左右环看无人,轻声道:“怕是不成了,若是熬过今夜都还好些。”
说罢,他回看了一眼床上病榻缠绵的人,道,“他这是生了一副短生相。寒将军虽然行军,但切他的脉就能看出来,他是先天娘胎里带出的不足,后天都于事无补。我早些年就听说,有些人生来命里就是带着缺的,老一辈的人们都容易看出来。我行医久了,也有此感悟。”
谢兰因并不以他的话为然,他但接过药包,走到炊事处煎了,守在后勤的士兵很少,有些事需要亲力亲为。
谢兰因对着煎药的炉火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外面已经在下雪了,药味十分浓重,简直让人难以忍受。父亲不喜欢是自然的。但对谢兰因来说,不喜欢并不代表不可以忍受。
谢兰因端着药到寒无见屋里时,大夫不知道去哪里了。谢兰因把药端到寒无见跟前,半跪下,想了想,把药碗搁在旁边的桌子上。
寒无见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一块降温的手帕,他风寒一直不见好,脸色苍白得让人觉得触不着实感,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一抹。
这景象很熟悉,母妃当时也是这样睡在床上,桌子上的药渣冷了一夜,父亲像他这样跪在榻前,握住了她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前。
寒无见咳嗽两声,嘴里含糊叫起“阿余”来,像是做了一个灾难深重的噩梦。
阿余是谁?谢兰因短暂地思考了一瞬,并没有把它一下子和谢余联系起来。他逻辑印象里,那也许是个与寒无见有情感羁绊的女人。但她可能等不到她的寒将军凯旋而归了。
谢兰因帮寒无见把手帕放铜盆里重新浸了一遍,敷在寒无见额头。后者睁了睁眼睛,眼眶湿红,仿佛一时间没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阿余,你为何……”
谢兰因等着他说下半句话,没有下半句了。寒无见似乎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身已非梦。
谢兰因把药端过来,扶他起来喝,但他摇了摇头,伏在衾上对谢兰因道:“我若是就这样死了,是不是就不必逼我去和亲了?”
若是旁人在场,他断不会再说出这种混沌的忤逆之言。
谢兰因道:“他们说了,你就是病死,也要死在北狐营帐里。”
谢兰因与父亲道:“我担心他会自戕。”
“那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谢庭冷笑一声,把手中的密信揉做一团,点与烛火烧了,“他心里放不下一个人。当一个人心里放不下另一个人的时候,连战争都没办法彻底杀死他。”
“但是,你不需要这种同样是弱点的信念。”父亲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弯腰把手重重放在他逐渐成长起来的肩上,“这里有个任务交给你,我想不到除了你,还有谁是能够信任的。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兰因。”
谢兰因闭了闭眼睛,忍住马车摇晃带来的眩晕和呕吐欲。
寒无见坐在他身侧,热退了些,但也未见多好,勉强是能够坐起来了。他看了看谢兰因,察觉到这孩子的异样,哑声问他:“兰因,你是不是不舒服?”
谢兰因摇摇头。寒无见强撑着掀帘叫了停,命人拿来温水给他。随行士兵当谢兰因是普通小斯,对此颇有微词。
谢兰因喝了水,他们停了一停,才又继续上路了。寒无见把手放谢兰因背上,帮他顺了顺,问他好些了没,道,“有些人不常马车出行,坐了就会犯晕。”
谢兰因又喝了一口水囊里的水,道:“倒不需要你来提醒我配不上坐马车这等事。”
寒无见脸色动作停顿,心口犯疼,颜虞渊那一剑偏了一些,只差一点贯穿他的心脏。寒无见有些喘不过气,解释不了太多,最后只是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马车绕了两段路,在渭水处与早就伏好的北狐人交接,窗外传来粗犷之语,夹杂着汉语,车窗被北风吹得咯吱作响。
寒无见休息一阵,伸手去碰谢兰因的手,这小孩握着一把匕首,握得紧紧的。两个人的手都是冷的,寒无见于是把手收了回来,轻声:“到了敌军阵营,你要把匕首收好,别让他们看见。”
谢兰因道:“我没那么傻。”他把匕首插进了兽皮长靴里,压紧。
寒无见道:“我不知道九皇子让你过来做什么,但我希望你能保证自己的安全,知道吗?”
谢兰因道:“父亲让我过来守护你的安全,你毕竟是他老师的儿子。”说完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寒无见,似乎在判别他的可信度,“你不会在北狐里乱说话,告诉他们我父亲是谁的吧?”
寒无见是不相信他的话的。但他也没有尖锐地辩驳出来,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似乎接受了这个说辞。
寒无见闭了闭眼。谢庭与寒父的师生情谊早在寒氏选择站到九皇子阵营时就已荡然无存了。但私下里,父亲也着实是牵挂过谢庭的,但谢庭却连夫人死去这种事都没有告诉过他。
寒无见又想起去年的事情,父亲一改常态,在信函里要求儿子和谢庭化清界限,恐怕是朝廷里生了什么变故,要拔除根系残余了。
寒无见也想得出来,陛下大势已去,没人会再顾念谢庭的皇子身份,但到如今,也还没有对他动手,莫不是这中间有什么变故——
车门向外打开了,一股冷气涌进来,颜虞渊撩起车帘,直直看向寒无见,笑意满满:“寒将军,别来无恙。”
寒无见神情冷漠,对他视而不见。颜虞渊探身而入,寒无见以为他是要做什么惩处之事,后者点了他的穴,将他拦腰抱起,跳下马车,裹在斗篷里带上了自己的马。
寒无见咬牙,脸色白到发紫。颜虞渊把他摁在自己怀里,拉紧缰绳,吆喝着转了一圈,让自己的下属和士兵都看看,大魏唯一能打的将军现在在谁手里。
绕了一圈,颜虞渊觉得无趣,解了他的穴道,并没有想象中的剧烈挣扎,这才发现不对劲,手上已然是一片鲜血了。
颜虞渊把人抱进自己营帐,叫了中原郎中过来,又把军师也请过来看看。
军师看了一看,道:“命相真是又轻又硬。”
颜虞渊问:“他们把人就这样送过来了?”
郎中擦着汗过来,情况和在大魏军营处的差不了太多,只说还是要好好养着。
军师抬抬手,下属把谢兰因押了进来,请示王子:“这个半大孩子是魏军送跟过来的小厮,方才见他在外面左顾右盼的,像是不怀好意。需要就地处决了吗?”
颜虞渊命人捏着他的下颌把脸抬起来,“啧”了一声,道:“只是个孩子?”他问谢兰因:“你和床上那人,是什么关系?”
谢兰因毫无惧色道:“我是他旁支的兄弟。”
“他面相,倒挺眼熟的。”军师绕着走了一圈,眼神一变,笑道,“不若先留下来,不然这寒将军醒了,孤身一人,怕是连压他的筹码也没有。”
寒无见第一次杀人,是在训练的校场上。
授习他箭术课的是右金吾卫,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将,有人说他死板,不懂变通。寒家儿子的死板就是跟着他学的,寒无见不以为然。在训练场上,他总是教他作出更好地选择,与及对死亡的恐惧。
金吾卫把他领到场边枯草地上,交给他一把弓,两支羽箭,箭簇上有隽细的菱纹,不远处,原本是草靶的地方,背对着他跪了两个死囚。
“这样不好,”老将说,“让他们转过来。”
于是他们被扭着转过来,战战兢兢,穿着麻布口袋,蓬头垢面。寒无见拉开弓的时候想起来,在随父亲下场督工浏河大坝工程的时候,沿岸看见的百姓和他们穿的一样,也许更肮脏破烂些,脸上沟壑丛生,浸满污渍,眼睛像是干涸的泥沼,用和死囚别无二致的眼神看他。
老将说,放。寒无见犹豫了一下,利箭射穿了一片树叶,擦着死囚的耳根钉在木桩上,木桩裂开一条细缝。
右金吾卫非常恼火,但是他跟寒无见说:“这次无所谓,没有人看见你的懦弱。”
寒无见垂眼,温顺又令人无可奈何。
右金吾卫道:“你是寒左相的儿子,你不知道你的行为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毫无必要的惊吓和不断蔓延的恐惧。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但你比我之前见到的所有贵族子弟都要高傲和不可理喻,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以为你是对的。把你的剑拿来,在太阳落山之前了结他们。”
寒无见忘记是怎么说服自己动手的了,那个时候他大概十六岁,连狩猎都没有参加过,尽管他骑术很好,箭术也不赖。他的练习对象总是树叶和草靶,有人说他软弱,他也觉得自己无能。
只有谢余安慰他这是正常的,“毕竟你家里都是文臣,你是寒家唯一一个从武的儿子。你已经很努力很英勇了。”
寒无见握紧手中的剑,告诉谢余:“不,我会做到最好的,你信我。”
谢余握住他因为杀人而微微颤抖的手,笑道我当然信你。
“阿余是谁?”颜虞渊俯身问寒无见,寒无见刚醒,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垂着,不言不语,也不吃东西。
于是颜虞渊问蹲在旁边的谢兰因:“他叫了半晌的那个名字,是何人?”
谢兰因说自己不知道。
颜虞渊把药拿过来,与寒无见道:“那我也不问你那人是谁了,你先把药喝了,怎么不喝?你希望我强喂你吗?”
寒无见强撑着坐起,问他:“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你先把药喝了我再告诉你。”
寒无见一饮而尽,道:“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颜虞渊却问他:“不苦吗?”
寒无见直视前方,不跟他言语。他知道北狐颜虞渊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吊儿郎当,实则是个手段毒辣的人物,无论是谋虑还是步兵,一度是寒无见棋艺相当的对手。
颜虞渊一脚踹在谢兰因身上,问他:“你来问你哥哥,药苦不苦。”
寒无见怒喝:“你别动他!有什么事冲我来。”他要下床,被旁边的北狐侍从拦住。
“寒将军,你是真的骨头硬,但我可没有你想象中的好耐性。”颜虞渊把脚踩在谢兰因胸膛上,道,“你若是识相,最好把你们军防布局图画出来。我不相信您不记得。”
“狼子野心,你本就没有求和的打算。”
“你就算不画,我们攻城,无非多耗费点精力罢了。”颜虞渊踢开谢兰因,挥开侍从,坐在床沿,手放在寒无见脸侧,被寒无见打开,他干脆捏住寒无见的脸,道,“我只不过是不想寒将军这么精致的人死在屠城这种毫无意义的种族灾难里罢了。”
寒无见瞪着他,颜虞渊道:“不用这样看我,你的皇帝和阵营已经抛弃了你,干嘛还为他们守忠呢,只要你拿出诚心,来到我们北狐,无论荣华还是抱负,全都可以实现。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很欣赏你。”他放开寒无见,用指骨刮了一下寒无见的侧脸,“你这种人,若是作为对手死去,太可惜了。”
寒无见偏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愚不可及。”颜虞渊站起来,“我会给你一段时间考虑的,在这段时间里,只要你想,你就还是我的客人。”
他走下去,刚走到谢兰因身旁,后者刺出一柄短匕,速度之快,颜虞渊只来得及后撤一步,再一脚踢开他,手腕侧迅速划开一道伤口。
寒无见惊道:“兰因!”
颜虞渊怒道:“把他丢去雪地里喂狼,把他的尸骨丢回魏军。”
“不要,”寒无见伸手制止,“颜虞渊,你别动他,我考虑你的问题。”
“你答应了?”
“像你说的,给我一段缓和的时间。”
颜虞渊捏着手腕,怒意平息了些,道:“我给你两天时间,和过去告别,应该够了。”他对侍从道,“把他们关起来。”
他们被关进一间木石结构的暗房,光线仅仅来源于一扇安了栅栏的窗户,雪片刮擦着灰墙,落进来,濡湿一片干草梗。
谢兰因被丢进来前还被士兵教训了一顿,原因他不轻易喊疼,容易激起他人的报复欲。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十二三岁的年纪。寒无见十二三岁的时候在干嘛,他坐在暖阁里读书,侍女跪在身侧用沾了玫瑰露水的手绢擦拭他的掌心。兰因连马车都没怎么坐过,他父亲是皇家贵胄,他是皇室血统,他理应和阿余他们一样受到优待,如今却被丢过来受苦。
谢兰因似乎是发烧了。寒无见把手放在他额顶,温热,手心却是冷的。谢兰因不满得推他的手,“冷。”他说。
“很冷吗?”寒无见问他,“兰因,不要睡。”
谢兰因把手搁在眼睛上,寒无见忍着伤口拉扯的疼痛,把他捞进怀里,谢兰因推拒,寒无见道:“别乱动,我心口也疼得紧。”
谢兰因安静下来。寒无见问他:“好些了吗?”
谢兰因不再说话,竟是睡着了。寒无见把他箍在怀里,过了好些时候,他额头烫起来,寒无见才又把他叫醒。
“兰因,你感觉怎么样?”
谢兰因摇摇头,只说一个字,“冷。”
“兰因,先别睡了,你受了风寒,怕是经我传染的,你这两天都跟我在一起……等等我,我去叫人。”寒无见松开他,起身,被谢兰因抓住了一片衣角。
“我冷。”
寒无见捏了捏他的手,撤开:“我没有走。”
寒无见去敲门,守卫在另一处避风,好容易听到,跑过来,隔着门问他:“怎么,愿意写了?”
寒无见道:“我弟弟发烧了,他需要郎中。”
“你弟弟?他死了也不干我们的事。”那人说着要走,“我们只会负责给你拿纸笔,别的事不要叫我。”
寒无见用妥协的语气叫住他:“可以,给我纸笔,再拿一些治风寒的药来,今天你们郎中喂过我的那种。我弟弟出了事我不会独活,你拿不定选择就去问问颜虞渊怎么看。”
他这番话很中的,那人嘀咕着去了,好一会儿把纸笔和药都拿了过来,寒无见又磨来了一碗温水,谢兰因服了药,感觉好些,寒无见摸着他的头,还是热的厉害。
“还冷吗?”
谢兰因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烧得有些糊涂。寒无见把他拥进怀里:“再等等看。”
谢兰因在他怀里小小地扭动了一下,道:“我觉得很难受。”
“再忍一忍,捱过去就好了,别睡下去。”寒无见抱紧他,道,“我知道那种感觉,我小的时候身体太弱,逢冬总是患病。老大夫说要将养着,后来发现,练武还好些。你睡了吗?”
“睡不着。”谢兰因道,“也醒不了。”
“我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每次我生病的时候,我母亲都会伏在我床头,怕我睡不着,又怕我一睡不起。她就时不时叫我的名字。”寒无见轻轻摇晃他,“但这不是家,兰因,你不能睡。”
“我没有家。”谢兰因轻声,“我也没有母亲。”
寒无见低下头,脸贴着谢兰因的脸,闭眸:“王妃会保佑我们兰因的。”
谢兰因问:“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寒无见道:“不会。还有事情没做?也许可以告诉我,我长你这些年,总可以给你出出主意的。”
谢兰因摇了摇头,开口用微弱的声音道:“我母亲也是这样去世的。在一个雪天,很冷,很粘稠。他们不点灯,就把白绸挂了起来,父亲又把它们扯下来,撕碎。我一度不理解是为什么。我想也没人会告诉我。有时候我甚至认为那是我的错。”
“可怜的孩子。”寒无见尽力把他纳在怀里,尽管他也受到寒冷的侵蚀,“那并不是你的错。”
“我只是有些害怕。”谢兰因道。
寒无见轻声安慰:“没事的,我会保护你的。”
第6章 夜袭
谢兰因睁开濡湿的眼睛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现实里寻找一个可以触碰的锚点,“你对我好是因为什么?因为我可怜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寒无见微讶,然后轻巧转换为微笑,“因为你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个时候我的长兄已经在准备文试,我的姐姐也不日就要出阁。庶出的孩子不允许跟我一起玩,出于我并不喜欢的不成文律令。我一直希望可以有一个弟弟,和你一样,没有其他更多的要求。”
“但我的要求是很多的。”谢兰因道,“也很严格。”
“你真的是……”寒无见无声叹气,“像个小大人。”
“我以为你想说我像我父亲。”
“你是他的儿子,你当然像他,这没什么好稀奇的。”
“是吗?”谢兰因沉气道,“我父亲是你父亲的学生,我父亲说,寒相教过他平视嫡庶,左右不过是一个身份。但寒相本人做起来却是另一回事。”
寒无见沉气道:“我父亲行事一向光明磊落,这之间恐怕有什么误会。”
“我父亲并不是在指摘左相。”谢兰因道,“我父亲只是看清了权利构建的事实。嫡庶也许可以是一个身份,但有些人生来就是要比某些人本性下贱,再怎么往上爬也于事无补。尤其是戏子和奴隶的儿子。”
寒无见察觉他已退了热,松开他,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问:“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我说的是事实。”谢兰因直直看向他,“他们送你来这里,多少也有妒忌报复的含义,他们不想承担一个世家大族嫡子的死亡。其实根本没有上报朝廷内阁,完全是擅作主张的结果。最后昭告天下,说你是死在战场上的,其余不过是流言。”
“……”寒无见低眉,所以本不是阿余的意思。
“你需要回去,你把布阵图画下来,”谢兰因拉住寒无见的袖子,循循善诱,“我父亲说了,如果颜虞渊要军事布阵图,给他就行了,照你印象中的画下来就行,这种情况下,颜虞渊不会怀疑你的。”
谢庭派自己儿子来的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给敌人投毒饵,谢庭猜到颜虞渊不会善罢甘休,求和只是为了得到自己。寒无见快速思考。那么,谢庭是哪里来的信心,他觉得自己设伏就一定能够全歼北狐蛮军吗?除非——
除非他有另外的兵力。父亲曾经说过,谢庭还是荣安王的时候养了一批死士,但是人数不多,后来遭流放,陛下并没有把这批私兵收回来,他们并不归于朝廷。出于情面,陛下同样没有抄走王府全部家底。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阿余一直忌惮谢庭的原因。
可惜死士人数并不多,刺探情报还行,不可能用来抵挡一支军队。但是回想这些天谢庭于军中模样,地位并不是一个校尉可居的。寒无见心中浮现一个大胆的想法,都督呈回朝廷的军情一直有误,与实际兵力并不符。
寒无见上任首月就发现了事情不对劲,但负责督查的文臣则表示没有这回事,轻易糊弄了过去。如果寒无见预感正确,那么谢庭已经收买边境大部军官,豢养大批军力,架空都督,权倾平北了。
寒无见冷汗都下来了。谢庭胆子一直很大,只是他哪里来那么多钱。阿余怎么办,他那边还好吗?
谢兰因爬过去把纸笔拿了过来,放进寒无见手里:“颜虞渊不会相信我的话,所以最好是你写下来。你的字很独特,我没办法模仿。”
寒无见看着眼前病未愈的孩子,眼神中闪烁着一种不符年纪的狂热,那是对权势的渴望,类似的眼神他在谢庭和阿余眼睛里都注意到过,只是后二者如今都已掩饰得很好。
寒无见写了,落笔。谢兰因举起来对着一线天光看,似乎要确认他没有写错。谢兰因偏头,发现寒无见也在看自己。
他恐怕有很多疑问。谢兰因想。但这都无所谓,谁都会想问问——
寒无见搂住谢兰因的腰,把他按进怀里,道:“兰因,听着,我不希望你成为你父辈那样的人。”
谢兰因不屑地扯了扯唇角,想,真可惜,我已经是了。
他生来就是要成为那样的人的。
颜虞渊把布局图看了,似乎很满意。他弯腰凑近寒无见,寒无见偏开脸,看向旁边的谢兰因。
颜虞渊注意到谢兰因,道:“都出来了,让人带你弟弟下去洗洗?脏的跟个垃圾堆里拎出来的猫崽一样。”
“不了,”寒无见伸手,“兰因,过来。”
谢兰因走到寒无见身边,被寒无见用手摁进自己怀里靠着。谢兰因隔在寒无见身前,抬眼直视颜虞渊。
颜虞渊自讨没趣,他道:“你最好别让他离开你的视线。”说罢他出去议事了。
寒无见拿起水盆里浸过药的手帕,擦了擦谢兰因的脸,摸了摸他的头问:“冷吗?头还晕不晕?”
谢兰因挡开他的手:“还好。”
是夜,大雪吞没了地平线。雪片擦着帐篷,北风呼啸而过,火把也驱散不开浓稠的黑暗。
谢兰因蜷在一角,吹响口哨,风声中并不明显,一只苍鹰滑下,停留在他腕侧。
“什么人!”一个士兵冲出,谢兰因在他来得及发出第二声之前手刀砍在他脖颈处,士兵重麻袋一样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