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知道无用,却没有拒绝,将脸埋进柔软的毛领,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副官睡了一个时辰,就起身换司徒陌循。
多年一起征战,让他们这些人默契到无须过多吩咐,副官守个把时辰,自会有他人起身替换。
司徒陌循只和李密交换了个眼色,便在无心身边侧躺下去。
他这人行军在外,该吃吃该睡睡,并不讲究身边是谁。
但看着把脸埋在黑色狐毛里,乖得跟小猫似的少年,心里却柔成了一潭春水,情不自禁伸手,指节轻抚向少年细白的脸颊,入手冰冷细滑,如同上好的冰玉,手感极好,司徒陌循心里却泛开隐痛。
坊间常传,无心杀人无数,罪不可赦被沉入忘川河底。
却不曾有人想到,还只是少年的他在那暗无天地的极寒之地,会过得如何痛苦。
世人眼中,杀人者为恶。
可是为了保卫国家,上战场杀敌的兵,又有谁不是满手鲜血?
难道他们因为杀过人,就是恶人,便该死?
司徒陌循在记忆碎片中看见过无心屠戮,看着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心里泛着浓浓的悲哀和心痛,然那些悲哀和心痛不是因为倒在血泊中的人,而是因为踏着尸骨鲜血的无心。
他从始至终未对无心有过憎恶。
于是,他听见那些坊间传言的时候,会想,无心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到底是无心滥杀,还是因为那些人该杀?
方才,他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再看墙外游荡的活尸,多年的疑问,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有了答案,再想到无心在忘川河底受的那些罪,心里便再难释怀。
无心睡梦中感觉脸上有暖意传来,把手伸出大氅,抓住暖意传来处,拽进怀里抱住,翻身侧躺,脸也顺着热意贴了过去,在司徒陌循的胳膊上蹭了蹭,舒坦地轻嘘了口气,睡得更沉。
司徒陌循的胳膊被无心抱住,他默了一瞬,不收回手臂,只将大氅拉开一点,将胳膊盖住,即便有人跃上房顶,也不会出什么。
次日,天边刚泛起一丝亮光。
院外窸窸窣窣声音再起,院中众人几乎同时睁眼。
司徒陌循和无心翻身坐起,而钟灵和李密等人则悄然无声地探上墙头。
院外漫无目的胡乱游荡的活尸身体里突然冒出粘稠黑雾,黑雾离体,活尸像突然被抽去了力气,纷纷倒地,沉入地下,黑雾带着泥土归拢,将活尸掩埋,黑雾也跟着没入地面。
太阳升起,一切归于平静,临村又变成不见人也不见尸的死寂模样,仿佛游荡了一晚的活尸不曾出现。
无心把抱在怀里的大氅还给司徒陌循,说了声“谢谢”,伸了个懒腰:“开火做饭。”
“好。”司徒陌循接过大氅,搭在臂弯,对无心百依百顺。
“那些玩意……”副官看了半晚上活尸,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些似人非人,似尸非尸的怪物。
“不到天黑,不会出来。”
他们这些人,出城后,就没升过火,啃的冷干粮都硬得噎喉咙,大冷天,谁不愿意吃点热东西。
众人听说能升火做饭,都高兴了,奔跑着拿东西做升火做饭。
无心跳下房顶,去堂屋看刘氏母女。
母女二人比昨天安静许多,看见无心,不再往前扑,仍然绕着柱子游走,等绳子缠紧了,走不动了,便往回走,缠紧了,再掉头。
跟在无心后头的钟灵摸了摸后脑勺,迷惑问道:“她们怎么往地下钻?”
“等吃了饭,干完活,你就知道她们为什么不往地下钻了。”无心心里己有了答案,却卖了个关子。
“什么活?”
“收尸。”
钟灵:“……”
就不该问。
起码用完早膳以前不该问。
无心昨晚用神识追踪过活尸,知道这些活尸游荡到西山脚,就掉头回走,等天黑,就地钻进土里,并不会晃去别处。
司徒陌循盯了前半夜,却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起来了,仗着轻功好,飞檐走壁,站在村口的老榕树上,故意弄出动静,将活尸吸引到树下。
老榕树有几百年的树龄,树杆两个人都抱不住。
活尸推不动,顶多在树杆上留下些抓痕。
等到天亮,几乎所有的活尸都聚集在临村。
二人规划好接下来要办的事,吃完饭,等太阳出来了,才让人打开院门,去村民家搜来可挖掘的工具。
众人迈出卫家大门,即便无心说过,这些活尸怕太阳光,只要有太阳,它们动不了,但想到脚下全是活尸,还是觉得头皮发麻。
等属下尽数回来,司徒陌循关上卫家院门,带着人村口开始挖。
体力活,无心就不干了,坐在榕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众人忙活。
司徒陌循手下的这些兵,个个体力好,手脚也麻利,晌午刚过,所有活尸都被挖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并将从水宁村过来的人分了出来,单独搁在一起。
摆在太阳底下,如同一具具腐烂的尸体,一动不动,但喉咙却发出痛苦的嚯嚯声。
司徒陌循让人把水宁村人的衣服挑开。
水宁村人身体和梁家老太太一样,布满青黑图纹路。
这些活尸和水宁村的一样,都被撕咬过吞食过,皮肉不齐,有些甚至连内脏都没了,但骸骨却是齐整的,没有像梁家下人那样少一块。
司徒陌循接过副官递来的佩刀,寻到纹路源头,一刀刺下,淌出来的血不再是鲜红的,像不知道沤了多久的粪水。
尖刀割开皮肉,血肉中密密麻麻挤着一堆白白胖胖的蛆虫。
是众人在娘娘庙下看见过的婴尸蛊。
司徒陌循脸色越发阴沉下去。
钟灵天真,但不傻,看到这里,明白了:“这事和梁家张家,还有娘娘庙的事,是一伙人干的。”
司徒陌循点了下头,如法炮制,将另外几个水宁村人的皮肉划开,在它们皮肉里都看到大量挤得密密麻麻的婴尸蛊。
看完水宁村人的尸身,又用同样的办法划开临村人的皮肉,临村人的皮肉里或多或少都有婴尸蛊,无一例外。
查完所有的活尸, 日已偏西。
桑肇是大巫,从小与毒物打交道,体质比常人阴寒, 对阴邪之气比旁人敏感。
太阳还没落山, 他已经感觉到阴寒之气渐浓,看向躺了一地的活尸, 道:“等太阳落山, 这些活尸恐怕还会醒过来。”
不是恐怕, 而是一定会。
在场众人虽然功夫都好, 但活尸太多,而且又是近身缠斗, 谁也不能保证一定不会被抓到咬到。
而且, 所有活尸体内的婴尸蛊都裸露在外, 若让这些活尸活过来,四处游走, 婴尸蛊必然抖落。
不要说这么大量的婴尸蛊,就是流出去一只,后果都不堪设想。
为了避免活尸乱走, 带出婴尸蛊,早已经令人在所有出口堆放了柴火树枝, 连着村庄一起焚烧。
司徒陌循抬头望了望天,正要令人去卫家, 将刘氏母女带出来,撤离临村,无心道:“不必焚村, 这里交给我,你们撤回卫家, 落好门栓,不要出来。”
众人一起看向司徒陌循,司徒陌循点头,李密立刻带领众人退进卫家。
司徒陌循站在原地没动,无心转头看他,司徒陌循轻道:“我和你一起。”
他并不知道无心要做什么,却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并和无心一起行动。
无心没有拒绝,走向村口大榕树,司徒陌循立刻跟上。
钟灵等门栓落下,终于问出压了老半天的迷惑:“为什么同样是中了婴尸蛊,梁家水宁村的人没了就没了,这里却要起尸?难道是因为这些人的魂没丢?”
桑肇走的地方多,见识也多,想了想,点头:“有可能。”
无心站在榕树下,垂在身侧的手臂微微张开,手掌向上,两对赤蝶在掌心飞舞。
当年,他自断筋脉,散去一身修为,沉入忘川。
如今筋脉已然自愈,修为也恢复了七七八八,但受封印压制,灵力尽失,无法凝血为剑,只能这么凑合了。
司徒陌循心头猛地抽紧,急步上前,攥住少年细瘦的手腕。
无心抬头,二人视线对上,司徒陌循眉心紧锁,冲少年摇了摇头:“不可。”
司徒陌循在梦中见过此蝶,知道这是什么,自然也知道无心催动此蝶不但耗心神,还亏气血。
而无心现在最缺的便是气血。
“我让人守着路口添柴加火,不烧到房子,撑到明日天亮。”
房子烧了,可以再建,无心血空亏虚,虽不死,却遭罪,他不愿意,也不舍得。
“我不想等。”无心挥手,赤蝶翻飞,由四只变成无数只,漫天飞舞,落到地上却化成火红赤焰,卷袭向地上的活尸。
自昨日踏进临村,他耳中便是鬼魂痛苦的哀嚎,如同万鬼同哭。
他不怕鬼哭,但那一声声绝望的哀嚎,揭开他心里的一块疤,令他急迫地想要结束这一切,以免节外生枝。
原本一动不动的活尸突然活了一般爬起,试图四处逃窜,但它们被赤焰包裹,无处可逃,只踉跄几步,便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扭动哀号,如同正在受刑的魑魅魍魉。
这些人魂魄已失,只剩下被婴尸蛊操控的活尸走肉。
但婴尸蛊不除,魂魄被捆缚在此,不得安息。
无心不理会伸向他的一双双乞求的手,一步步前行,无数赤血蝶围绕在他,赤蝶所到之处尸骨无存。
司徒陌循看着一片片消散的尸体,大脑里像有什么东西欲破封而出。
他努力想要想起,逼得额角渗出细汗,额头传开一阵久违的难忍刺痛。
司徒陌循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记忆碎片里一个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只是这一次,看见的不仅仅是那些人倒在无心剑下血肉横飞的瞬间,还有之前这些人僵硬蹒跚模样。
司徒陌循猛地睁开眼睛。
那时无心杀的也是这些东西。
少年单薄的背脊挺得笔直,但每撒出一次赤血蝶,脸色就苍白一分。
司徒陌循走到无心身边,拉起无心的手,拔出承影,剑光闪过,划破二人掌心。
无心低头看向二人掌心伤口。
他的掌心刀口,未见血渗出,而司徒陌循掌心却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染红。
司徒陌循的手指分开无心的手指,与他五指相扣,掌心伤口相贴,鲜血渗入无心的伤口,涌出的鲜血不再淌下,尽数被无心吸去。
无心仿若一块热炭从掌心顺着血脉滚过四肢百骸,将体里霜花融化,刹时间春暖花开。
司徒陌循轻道:“走。”
无心由他牵着,一起缓步前行。
赤蝶飞舞,气血损耗不及方才十分之一。
无心低头侧目,由眼角余光看向身侧男人。
黑色长袍下一双收得紧紧的黑靴,往上小腿笔直修长,步伐轻盈,一步一步却极是稳健,似乎即便踏过尸山血海,也稳如泰山。
无心觉得以前也曾有那样一个人,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走过千山万水。
沉淀在心底的孤寂一点点消散。
思绪飘开,没注意一具活尸在近前炸开。
司徒陌循挥剑,剑穗玉珠叮铃轻响,剑风扫开飞溅向少年的血肉。
二人从村口走到村尾,无心身上白衣不见一滴血污。
最后一缕太阳光在天边消失,村中己不见一具活尸,无心不但没感觉疲乏,身上反而暖融融的,有了活人的感觉。
无心转头看向还牵着他的手的男人。
司徒陌循情神如常,但面色却明显苍白。
这是把将无心气血的消耗转嫁到了他的身上。
虽然不合时宜,无心心中仍然浮上一丝异样。
就连司徒陌循身上的黑衣,也不再刺眼。
也不是对司徒陌循有什么想法,就觉得司徒陌循的一言一行,都有种熟悉的感觉,如同黑夜看见的那道发着光的身影,触动着他心里柔软,让他想要执起对方的手,然后往前走,去哪里无所谓,能一起就好。
司徒陌循环顾四周,牵着无心在村中巡视了一遍,确认所有婴尸蛊都被烧毁,没有任何遗漏,松开与无心紧贴的掌心,拉起无心的手,仔细查看伤口。
见无心的手心皮肉翻卷,心里顿时一阵愧疚,轻道了声:“抱歉。”掏出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手帕,为他包扎。
“我没事。”
无心缩手回来,顺手抽走司徒陌循的手帕。
司徒陌循下手很有分寸,那一剑只是轻轻划开他掌心的表皮,能让血渗入即可。
不过两人走了这许久路,掌心摩挲,而他的肌肤又极是细嫩,就连掌心都较旁人柔软,刀口皮肤的些卷边,又糊满了血,才会看上惨兮兮的。
司徒陌循眉心蹙紧。
“不信你看。”无心举起手给司徒陌循看,只这一会儿功夫,粘在手上的血已经被吸得干干净净。
没了糊着的血,他掌心只剩下细细一条肉色划痕,一颗血珠子都不会有。
司徒陌循又拉着无心的手,认真看了会儿,确认伤口的确没有额外撕裂,一会儿就能结痂,才不再坚持给他包扎。
“你的手,倒是该包一包。”
无心抓起司徒陌循的手,看了看:“有金疮药吗?”
司徒陌循划自己的手掌,可不像对无心那样有分寸。
他为了让血不那么快凝住,这一剑划得极深,都过了这许久,血还在往外冒。
司徒陌循十几岁就上战场杀敌,习惯随身带着伤药,不过他对这伤浑不在意,本打算处理了无心的伤,撕块衣料随便包一包,止止血完事,根本没想到用药。
但见无心托着他的手,不但仔细查看,还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吹气,想给他减轻疼痛,心里顿时软成了一片,不由地拿出伤药,递给无心。
无心接过,拔开瓶塞,将药沫轻轻抖向司徒陌循掌心伤口,一边抖一边轻轻吹:“你像极了我认识的一个人?”
司徒陌循看着少年秀气的眉眼,眸色沉沉地染上春意:“像谁?”
无心摇头:“不记得了。”
司徒陌循沉默。
他有无心的记忆,可碎得拼都拼不起来,这要怎么告诉无心?
记忆碎片太多,司徒陌循正在想,从哪里说合适,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二人交换了眼色,不再说话。
来人还没到村口,听声音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司徒陌循熟悉的,是李正和卫介。
另一个人,一只脚落地重,一只脚落地轻,若不是有腿伤,就是瘸子,却不知是什么人。
而且这人不会功夫,能跟上李正和卫介的脚程,多半是被人搀扶拖拽着走的。
司徒陌循和无心离开谷场,去到卫家门口等待。
钟灵等人在院内听见动静,但没司徒陌循的命令,只候在院门内,不敢有任何动作。
无心听着村外脚步声,隔着门板说了声:“做饭吧。”
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什么情况,但饭还得吃。
院里众人听了无心的话,不见司徒陌循反对,才纷纷在院里忙活起来。
李正三人脚程很快,但也很谨慎,到了村口,也没有径直进村,而是停了下来,放信号问询能否进入,得到司徒陌循的回应,才快步进村。
卫介背着两个孩子的身影很快出现。
李正扶着一个人紧跟在卫介身后。
卫介已经听李正说了村里情况,并得知姨娘和妻子的事,急迫地想要看见姨娘和妻子,但看见等在门口的司徒陌循,连忙强按下焦急,恭敬行礼。
司徒陌循轻点头回应了卫介,便看向李正。
李正忙道:“他就是水宁乡的游商曹五。”
无心本来就留意着李正带回来的陌生人,听说是水宁乡的幸存者,更留多了一个心眼。
司徒陌循又瞟了曹五一眼,没说话,便放了三人进门。
无心往卫介背上瞟了一眼,背上孩子是活人,但气息微弱,情况不太好,显然卫介急着要见的除了姨娘和妻子,还有桑肇。
几人一进门,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不等司徒陌循吩咐,已经有人上前解卫介背上的孩子。
桑肇立刻伸手,给孩子把脉。
卫介一边焦急地看着桑肇给孩子把脉,一边望向堂屋方向。
他想快些见到姨娘和妻子,但两个孩子生命垂危令他不敢走开。
好在,两个孩子只是离开母亲,情绪不稳,再加上在山里受了寒,才引起发烧。
桑肇给两个孩子服了药,然后令人熬煮米粥。
卫介得知孩子退烧就没事了,松了口气,便去看姨娘和妻子。
即便告知刘氏母女有救,卫介看见变成活尸模样的姨娘和妻子,仍然忍不住心酸。
而屋里两具活尸看见卫介,不再绕着柱子游走,直愣愣看着卫介,没有眼珠的白瞳里淌下两行泪。
李正已经向司徒陌循汇报完找到卫介的经过。
他走山路寻找卫介,但到了安谷山附近,遇上国师带着许多人在搜山找曹五。
国师的人虽然多, 但以他的功夫, 想要人不知鬼不觉得过去,并不难。
不过, 他的目的是找人, 而不是回京。
就在他想潜过去确认卫介父女是否落到了国师手上的时候, 却被凭空出现的卫介拽住。
和卫介一起的还有曹五。
卫介告诉他, 他带着女儿走山路赶往京城,但到了这附近, 看见国师的人在这里扎营, 行迹可疑。
他正要绕过去, 但听他们谈话,提起活尸, 以为他们遇到了活尸,便停了下来。
本想听听他们说什么,了解外面情况, 看哪条路是安全的。
不料,这一听, 竟越听越心惊。
从谈话中得知,国师是娘娘庙事件幕后人之一。
娘娘庙被毁, 国师为了让恶瘴留存下来,急需投喂大量新鲜魂魄。
京都有司徒陌循坐镇,没人再敢在京城搞事, 就把主意打到离京城有一段距离,而又人口众多的长宁和临安等地。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水宁乡和临村。
水宁乡与临村仅隔了一座山, 他们按计划先在水宁乡下盅,然后将在水宁乡中了婴尸盅的人往山上赶,临村自会沦陷,他们收了水宁乡的魂,等多两日,便可去临村收魂。
另外,此行,还有一个任务,找到水宁乡有蝴蝶纹身的尸块。
他们收了水宁乡的魂魄,却没能找到要找的尸块,而水宁乡恰好少了一个人。
国师立刻让人查明那个人的身份和去向。
得知那人叫曹五,是个游商,在水宁乡临村和安谷村之间走动。
他们立刻决定赶往临村,看曹五有没有死在临村,顺便把临村的魂收了。
不料,司徒陌循居然到了临村。
司徒陌循在,他们不敢靠近临村,只能先去安谷村。
若能在安谷村找到曹五,也就完成了这次任务。
反正临村的魂魄离开不了,他们可以等司徒陌循走了,再回来收魂。
但这座山里地形,跟迷宫一样,怎么都找不到去安谷村的路。
卫介虽然急着进京,却不忍心弃安谷村不顾,于是悄悄离开,绕道去了安谷村,截住正要离开安谷村的曹五,并把水宁乡和临村的事告知村长,让他们立刻收拾东西,进山避祸。
曹五是孤家寡人,听说水宁乡的人都没了,本要随安谷村的人一起进山,但卫介寻思着既然国师要找曹五,曹五身上必有秘密,于是把曹五给带上了。
他们从安谷村出来,发现国师正改道临村。
云娘还在家里,国师若去了临村,云娘凶多吉少。
女儿开始发烧,急需大夫,而他也该大局为重,赶往京城,但想到云娘的处境,又哪里狠得下心不理不顾,正踌躇,便看见藏身暗处的李正。
卫介得知司徒陌循在临村,便带着曹五,和李正一起赶回临村。
李正讲述完经过,道:“将军,国师是收到了飞鸽传书,才突然改道临村,恐怕来者不善。”
国师那些人不如他们脚程快,也不如卫介熟悉山里道路,但再慢,也必然会在几个时辰后到达临村。
司徒陌循冷笑:“还真按捺不住了。”
李正听了这话,忽地想到什么,眼睛瞬间睁圆:“您是说?”
司徒陌循对李正的猜测不置可否,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
李正左右看看,不见李密,知道司徒陌循已经做过安排,抱拳行礼道:“属下这就去准备。”
等李正走开,无心走到司徒陌循身边,问道:“你皇兄?”
“嗯。”
“看来,你皇兄要对你下手了。”
司徒陌循点了下头。
他在京城,皇兄不敢动他。
但临村活尸出没,他们这一帮人若死在临村,杀他们的不是活尸,就是病疫。
他手下的兵不会怀疑他们为人所害,被朝廷收编顺理成章,不会反抗。
司徒陌循令人带来曹五。
曹五到了司徒陌循和无心跟前,一扫之前的唯唯诺诺,“扑通”一声跪下,重重地给二人磕了个头:“云武终于等到主人了。”
司徒陌循想起无心记忆碎片中的一个画面。
无心拿着藤条督促着两个小豆丁站在高柱上扎马步。
那两个小豆丁,一个叫云武,另一个叫云文。
两个小豆丁粉妆玉琢般可爱,若非名字相同,很难和面前这个相貌平平的糙汉子联系在一起。
无心没有记忆,司徒陌循正想开口,却听无心黯然道:“云文没了。”
云武呆看着无心,两行泪从眼里淌出。
司徒陌循问道:“你想起来了?”
无心摇头:“只想起一些名字。”
“我脑子里有你的记忆碎片,或许你用得上。”
无心不等司徒陌循梳理碎片,径直拉住司徒陌循的手,让他自己神识相通,没去看司徒陌循的记忆,反而对云武道:“给我看看。”
云武解开上衣,露出后背。
无心化出一只赤蝶,赤蝶靠近云武后背,赤焰灼烤,云武背上慢慢浮现出半副图纹。
无心将从冰窖尸块肩膀上拓下来的另半副图,铺在云武肩膀上。
两幅图拼成一幅完整图,拼接处的正中心,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赤蝶。
无心手掌轻拍,将赤蝶拍进云武后背。
禁制解除,司徒陌循脑中碎片蓦地聚拢,再像烟花般“嗖”地炸开。
天灵盖上像打开了一道门,之前无论如何不能拼接的记忆,无好无损地从那道门灌入。
封存己久的记忆,瞬间打开,是他的记忆,也是无心的记忆。
司徒陌循上一世是执管凡人民生的神官。
他认为世间万物无贵贱,苍生均平等,无论是谁,只要肯辛苦耕耘,便该有饭吃有衣穿。
而那些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权贵,若不能心怀善念,一味索取,不顾他人死活,贪得无厌,就德不配位。
他不能直接参与凡人的升官发财,却掌管着世间万物的气运。
遇上搅得怨声四起的贪官污吏,乡绅恶霸,他用不着杀了他们,只需消去他们的气运,便能令其家道中落,别说作威作福,能苟活一世都得命大。
百姓爱他敬他,有权有势之人却怕他畏他,甚至恨他。
当代一众奸臣,怂恿君王下旨,令满朝文武一起倾尽全力向上天请愿,废除司徒陌循的神官职务,并削去他的能力,让他再不能干预他们的气运。
然而不但司徒陌循功德万丈,无人可撼动,他的道侣无心更是身份尊贵,无人敢惹。
无心是一个睚眦必报,还极其护短的性子,和司徒陌循感情又极好,谁要招惹司徒陌循,得先掂量掂量是否随受得起无心的反击。
奸臣们的请愿,自然无人敢理。
神官需要人修庙塑金身供奉香火,受世人信奉,建的庙就多,受到的香火供奉也就越多。
百姓都拜司徒陌循,其他神官收到香火自然就少。
时间长了,其他神官们便心生不满。
阴鬼作祟之时,神官们便睁中眼闭只眼,任由阴鬼流入人间作祟,然后一盆脏水泼给司徒陌循。
说是司徒陌循乱了人间规则,引来祸患。
阴鬼利用人性贪婪,散布恶瘴,活尸遍地,群魔乱舞,无数无辜百姓化成活尸。
司徒陌循知道有人乱中搞鬼,但恶瘴蔓延太快,如果不能及时控制,不但整个凡间,就连仙魔各界,都会被波及。
他为了不让恶瘴继续扩散,无暇理会那些居心叵测之人,自爆真元,散开一身的功德金光,化成结界,将恶瘴困于结界之中不得外泄。
无心匆匆赶到,只抓住司徒陌循散开的最后一缕残魂。
他将那缕残魂埋于亲手种的菩提树下,令自己的仆从玄文玄武日夜看护。
而他则进入结果,斩杀阴鬼和染了恶瘴之人。
尸骨如山,血流成河。
整个八荒,都能听见那骇人的鬼哭。
恶瘴肆虐时,众神官说,人性贪婪,活该有些一劫。
无心这一杀,却又有了说法。
有人说那些被感染了恶瘴之人,都是无辜百姓,化成活尸后食人,也非自己所愿,不该被斩杀屠戮。
又有人说,既然他们已经被司徒陌循关了起来,再不能出去伤害他人,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赶尽杀绝。
还有人说,无心杀戮,只是为了泄私恨,并非为了除害。
无心冷笑。
他们放恶瘴的时候,不曾有丝毫怜悯,现在那些人魂魄已失,只剩下受恶瘴摆布只知食戮的躯壳,却一口一个得饶人处且饶人。
满嘴仁义道德,不过是怕灭了恶瘴,司徒陌循还能有还魂的机会。
况且,口口声声指责他滥杀之人,又有谁不知道,等司徒陌循的功德金光耗尽,结界封印就会消弱,里面的魑魅魍魉只要跑出去一个,恶瘴便会传去别处,死的人更不计其数。